(二)五四启蒙——从《美国的妇人》看萧红觉醒
偶然一开窗子,
看到了檐头的圆月。
——萧红《沙粒》
这个世界,只有睿智而杰出的男子,才可能成就美好而优秀的女子。1898年的戊戌变法,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知识分子,首倡禁缠足、开女禁、兴女学,成为中国女性解放思想的先声,免除了许多女性“裹小脚”的痛苦。当近代史在风起云涌的1919年定格,我们还会看见那些闪光的激进派民主知识分子的名字:胡适、陈独秀、鲁迅、周作人、李大钊、陈东原、王光祈……回望历史的星空,他们以启明星的执着,熠熠悬挂在遥远的天际。以这些男性精英知识分子为主导的五四运动,开启了近代妇女解放的序幕。
这是一个“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时代。来自西方民主世界的滚滚惊雷,震醒了中国数千年来蛰伏的“人”。沐浴欧风美雨、肩负启蒙重任的知识分子,以人格独立、思想自由为暗夜中的明灯,开始了新的探索历程。在“民主”和“科学”的两面大旗下,他们以“科学”反对封建迷信和愚昧保守,以“民主”反抗封建专制和伦理纲常,唤醒人的自觉意识。从儒家建造的以三纲五常为构架的殿堂中,他们力图将镶嵌于板壁间的一段段木材还原前身,感受一棵棵树木在自然天地中顺应天性成长的自在和舒展。
女性的解放,意味着对传统旧文化的批判和颠覆,是五四反封建运动的最主要标志。众多开眼看世界的文化精英,写下一篇篇打破封建枷锁的战斗檄文,用一份份报纸和杂志开启民智,用实际行动兴办女学,打开了幽闭女性几千年的闺门,成就了一个个现代史上的传奇女性。秋瑾、吕碧城、陈衡哲、陈学昭、石评梅、林徽因、张爱玲、苏青、庐隐、丁玲、萧红,这些现代女性先行者,无一不是在戊戌变法维新和五四启蒙思想的影响下,开创自己布满荆棘或芳草的新人生道路的。
胡适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他曾经留学美国,细心考察过欧美国家女性迥异于本国的生存状态,并做了详细的数据调查研究。1918年9月,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的大礼堂,胡适以《美国的妇人》作为演讲主题,介绍美国妇女普遍具有的“超于贤妻良母的人生观”,提倡女性追求个体独立的生命价值。他致力于普及民主世界的价值观:
美国妇女不认男外女内的区别。男女同有着社会上谋自由独立的生活的天职。
关于女性独立精神的培养,胡适认为“全靠教育”,即国家必须实行从小学至大学的“男女共同教育”制度。在《敬告中国的女子》一文中,他大声疾呼:
中国的女子,若不情愿做废物,第一样便不要缠脚,第二样便要读书。……
在《女子教育之最上目的》中,胡适又提到:
……今始知女子教育之最上目的,乃在造成一种能自由能独立之女子。
胡适以周游世界的广阔心胸,以悲悯大众的远见卓识,提出改变女性命运的见解和主张,播下了女性独立思想的种子。以陈独秀为主导的《新青年》,在五四前就成为舆论的前沿阵地,对旧伦理道德作出猛烈的抨击。在《一九一六年》中,陈独秀提出:
妻子不是丈夫的附庸品,号召女青年通过奋斗来脱离附庸品的位置,恢复独立自主的人格。
五四运动是一次跃进式的社会变革,关于妇女问题的讨论尤为激烈。新文化学者如陈独秀、胡适、周氏兄弟等,就女子的贞操、人格、教育权利等基本人权问题,为女性鸣不平、争权利。1918年5月,《新青年》刊登了周作人所翻译的日本谢野晶子的文章《贞操论》,提倡女权,为生活在底层的妇女争取应有的权利。在以“三纲五常”“三从四德”“贞孝节烈”为女性规范的中国传统社会中,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陈东原曾说过:
中国妇女能有独立人格的生活,其成就归功于《新青年》的介绍,五四运动提供了这项成就的钥匙。
胡适进一步认为,男女应该享有平等的人权,贞操问题是双方共同遵守的道德,不应单独要求女性遵守。在《贞操问题》一文中,他提出:
……贞操是男女相待的一种态度,乃是双方交互的道德,不是偏于女子一方面的。……男子做不贞操的行为,如嫖妓娶妾之类,社会上应该用对待不贞妇女的态度来对待他;妇女对于无贞操的丈夫,没有守贞操的责任……
几千年约定俗成的男性特权,竟然由男性亲自来推翻,并同样以贞操来要求男子,这一观点可谓惊世骇俗!它犹如高山上敲响的黄钟大吕,惊动了当时的思想界,也给追求进步、渴望自由的女性带来了福音。
1918年8月,鲁迅也在《新青年》上发表了《我之节烈观》,针对北洋军阀政府所鼓吹的“只要女子节烈,世道人心便好,中国便可得救”的荒谬言论,进行了一针见血的尖锐抨击:
男子决不能将自己不守的事,向女子特别要求……只有自己不顾别人的民情,又是女应守节男子却可多妻的社会,造出如此畸形道德,而且日见精密苛酷,本也毫不足怪。但主张的是男子,上当的是女子。
五四新文学以平民主义的取向,关怀着社会的弱势群体——被侮辱、被损害者。中国男权对人对己的两套标准,被鲁迅揭露得一览无余,他深以男性的推卸责任为耻:
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决不会有这种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男的负。但向来男性的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出息的男人。
鲁迅先生对女性解放的贡献,在于他匕首一样尖锐的杂文,也在于他投枪一般有力的小说。他在小说《祝福》《明天》和《离婚》中,塑造了祥林嫂、单四嫂子、爱姑等下层劳动妇女的形象。《祝福》里的祥林嫂,第一次逃到鲁镇做工,是为了逃避婆婆的虐待,第二次被婆家卖给贺老六,她也为自由拼命反抗过;《明天》里的单四嫂,谨遵“从一而终”的古训,忍受一切打击和不幸,把希望寄托于梦幻般的“明天”;爱姑为了不被丈夫休掉,多次上公堂吵闹后,还是被休回了娘家。
这些女性,深受封建宗法制度的压迫,背负着沉重的传统礼教规范,长期在逆来顺受中生活。由于她们社会地位低下,连抗争也无济于事,最终养成了愚昧麻木的奴隶性格,在痛苦中消磨尽自己的一生。鲁迅以悲天悯人的视角、人道主义的情怀,对她们表现出莫大的关切和同情,同时把批判的矛头对准了“神权、父权、夫权”。
在批判封建伦理纲常的声浪中,五四运动倡导者吹响了“个性解放”的号角。他们认为妇女不应消极被动地等待社会的拯救,等待男性的解救,而应自己解放自己,争取人格独立和精神自主。1918年6月,《新青年》杂志刊行的《易卜生专号》上发表了胡适与罗家伦翻译的著名话剧《娜拉》,胡适通过娜拉这一全新的现代女性形象,全面阐释了“个性解放”的新思想,从而掀起了一场知识分子女性主动逃出封建家门的运动。
在陈独秀、蔡元培、李大钊等支持下,音乐学家和社会活动家王光祈于1918年底创建“工读互助团”,并组织了女子互助社,以期发展社会事业,共谋人类幸福:
凡是受不了家庭压迫的,均可到这个社来服务,一方面可以顾全生计问题,一方面可以在万恶社会中自为风气,既不受家庭压迫,亦不受社会欺诈。
作为女性解放思想的倡导者和实践者,王光祈此举产生的社会影响相当广泛。他主张男女平等,共同读书学习,致力于发展女子教育:
必先使妇女的生活能够独立,要是妇女生活独立;必使妇女拥有职业技能;非受过教育不可。
1919年爆发的五四运动,进一步加速了女性解放的步伐。当时中国的现代大学创办仅有20余年,男尊女卑的思想依然根深蒂固,“女子无才便是德”“男女授受不亲”,仍是社会与家庭的金科玉律,大学里根本没有女生立足的余地。然而五四运动后仅数月,蔡元培就在北京青年会作了《贫民院与贫儿教育关系》的讲演,主张仿效欧美国家,实施男女同校共读:
外国的小学与大学,没有不是男女同校的,美国的中学也是大多数男女同校。我们现在国民小学外,还没有这种组织……我们还能严守从前男女的界限,逆这世界大潮流么?
1920年2月,蔡元培率先在北大开放女禁,允许王兰、奚浈、查晓园3位女生入北大文科旁听,当年秋季正式招收8名女生,开我国公立大学招收女生之先例。上海、南京、广州、天津等地竞相仿效,女生进入大学读书蔚然成风。
1920年后的大学校园里,男女社交、恋爱自由,已俨然成为青年男女的风尚。此时流行的西方女性主义学者爱伦凯理论,将爱情视为两性结合合法性的唯一前提,认为即使没有法律手续的爱情也是道德的;反之,没有爱情的两性结合,即使具备完备的法律手续也是不道德的。这个观点不但颠覆了婚姻制度,也破除了爱情的道德规范。
“恋爱自由”“离婚自由”,成为最普遍关注的公共话题,这种无视传统婚姻的“爱情教”思潮,也成为当时青年的婚恋风尚。比如鲁迅与许广平、庐隐与郭梦良、郁达夫与王映霞,都是以爱情的名义自主成为夫妻,而无视原有婚姻的存在。新文化运动,就是在这一复杂的背景下,塑造了五四新女性。孟悦、戴锦华在《浮出历史地表》中写道:
五四新女性是从神话中产生出来的一代,也是没有神话庇护的一代。
神话的光环是绚丽的,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当娜拉成为“五四”新女性的偶像,而“出走”成为女性愈来愈大胆的行动——争取上学、自由恋爱的权利后,生活的难题摆在了她们的眼前。崭新的价值观与人生态度,却加剧了她们与家庭和社会的疏离感。当她们成为叛逆与独立的个人时,“苦闷”也成了她们获得自由后难以排遣的情绪。庐隐在《海滨故人》里写道:
进了学校,人生观完全变了。不容于亲戚,不容于父母,一天一天觉得自己孤独……
在胡适名噪一时的话剧《终身大事》中,结局是田亚梅在男友的鼓励下,毅然离开父母、与男友结合。这种对家庭的反抗,无非再次验证了“娜拉”出走的合理性,然而,“娜拉走后怎样”,成为鲁迅最早反省的女性社会问题。
鲁迅唯一的恋爱题材小说《伤逝》,就以“启蒙者”身份的涓生为叙述者,为出走的新女性子君预设了甜蜜的恋爱、乏味的同居和残酷结局——没有经济独立,子君注定只能匍匐在传统的父权和新的夫权之下,最后仍然是被涓生视为累赘而遗弃,受尽冷落和白眼后郁郁而亡。
鲁迅先生准确地把握社会脉搏,用犀利的笔触,在以女性为题材的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悲剧的女性形象,真实地再现了社会转型期不同阶层女性的生存状态。鲁迅深刻地剖析了女性失去自我的病根,并将利刃指向造成女性痛苦的直接原因——男性高高在上的特权。他和她,没有平等,只有差距,深不见底的距离,简直就不是活在同一个世界。
五四新文化的启蒙话语,以西方个人化的理性精神,否定了传统的伦理道德,推崇个人权利至上的原则,批判“吃人”的封建礼教,企图摆脱对等级制度的依附心理,重构自由、平等、博爱的普世价值观,实现“自主、进取”的独立人格。鲁迅的《我之节烈观》,提出了崭新的具有现代意识的道德原则:“道德这事,必须普遍,人人应做,人人能行,又于自他两利”,表达了在男女平等基础上重建两性道德的迫切性。
在长期的封建思想禁锢下,“五四”时期的个性主义思想,解放了无数向往自由的女性。“娜拉”纷纷出走的现状,赋予了萧红强大的战斗能量。萧红生逢中国20世纪初期的思想激进变革时代,由于接受了女性解放思想的启蒙,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走向了一条迥异于前人的道路。她在理想主义的感召下,逃出了养育她二十载的封建家庭,去寻求独立的人生和自由的爱情。
萧红不甘于沉默,因缘际会地发挥了自己的天赋,在苦难的煎熬中,提起手中饱蘸悲悯的笔,展现了弱者匍匐在强权脚下的艰难,也揭开了女性隐藏在家门后的面纱。这既是对女性旧式卑微命运的顽强反抗,也是在不屈不挠的创作中实现自己一往无前的艰难跋涉。她在缺乏尊严与爱的境况下,选择了一次次主动离开男子主宰着的“家”,也注定了在摸索中会遇到更多的坎坷。她在无依无靠的流浪中,又不得不回过头来寻求男性的庇护,品味着那些悲欣交集的爱情。
萧红的流离生涯,有动荡时局的影响,也有传统思想对个体生命的摧残。她的创作,选择了五四运动以来由鲁迅所开辟的现实主义的道路;她的作品,也积淀了心理学、社会学与地方民俗学等各个层面上的厚重价值:
首先,在心理学的意义上,萧红源自天然的诗意写作,呈现了她爱的匮乏,和始终如一的对温暖、光明的憧憬。她的叛逆道路,显现着儿童时期父爱缺位导致的迷茫与冲突;她的追求历程,交织着女孩的脆弱与母性的坚韧。萧红的情爱苦闷,有传统男权高高在上的弊端,具有女性主义研究的典型意义。
其次,在社会学的意义上,萧红作为一个既背负着传统因袭、又勇于冲破世俗苑囿的时代女性,拒绝了形式主义的抗战口号,自觉地接过了鲁迅“改造国民性”的大旗。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倡导的思想变革背景下,她以大地般博大的悲悯情怀,展现生命所遭受的痛苦,呼唤人性的尊严、人间的温暖。
再次,在地方民俗学的意义上,萧红所展示的东北城乡图景,烙下了传统与时代的深刻印痕。她在创作上的独立与自由姿态,使她主动疏离时代主流的声音,而以女性作者的细致观察和越轨笔致,抒写了广大东北乡村中女性的悲剧生活和悲惨命运,赋予了作品复杂而深刻的思想内涵。
走近五四时期的大师,你会发现:对传统教条的大胆质疑,对弱势生命的悲悯关怀,对社会正义的勇于担当,正是男女两性和谐相处的思想基础。胡适的自由倡议,鲁迅的睿智追问,北大与《新青年》的锐意革新,成为萧红这样的进步女性成长的必要环境。
杰出的男性,是支撑社会的栋梁之才,也是栉风沐雨的参天大树。他们将弱势的女性当作真正的人看待,肯定女性的独立生存愿望和争取幸福的权利,力图实现两性更高层次的地位与人格平等,这是对人类多么广大而普遍的同情心!
最后,重温鲁迅在《我之节烈观》中的愿望吧:
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
还要发愿,
要自己和别人,
都纯洁、聪明、勇猛、向上,
要除去虚伪的脸谱;
要除去世人害己害人的昏迷和强暴;
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
还要发愿,
要除去对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
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
我们还要发愿,
要人类都得到正当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