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谁拉响了岁月的胡琴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这便是《倾城之恋》的结尾,一场传奇的谢幕。说不上什么皆大欢喜,只是多了一些妥协,算是渺小的幸福。这倾城故事的执笔者像是预言了自己的一生,精彩丰富,又带着一丝无法抹去的苍凉。没有圆满的收场,也走完了传奇的一生。只是不知是谁拉响了岁月的胡琴,开始反反复复讲述这苍凉又动人的故事。许是年少不自知的岁月已经注定这岁月的胡琴不会以欢笑收场,却多了份无法忘怀的音韵。
故事的起点便注定了不平凡。张爱玲说过:“出名要趁早。”张爱玲的家族是出名的,天下皆知,虽然其到晚年才正面承认,并写入书中。张爱玲祖父是清末名臣张佩纶,祖母是清朝名臣李鸿章长女李菊耦。张爱玲从不将自己是名门贵族看作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早年她甚至不喜欢这样的光环,似乎这些都与她无关,她希望读者仅仅纯粹因为喜欢她的文章而喜欢她。而随着阅历的增加,她开始明白,身世是无法割舍的。因为每个人的后来,都离不开曾经。她的爱和痛,和她的童年时光一脉相承。
1920年9月30日,她出生于上海,彼时,她的名字叫作张煐。时代的底色,故乡的气息,贯穿在她的一生里。上海两个字镌刻在她的传奇中,家庭的一段往事也带给了她无法绕过的影响。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是张佩纶和李菊耦的独子,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是首任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的女儿。这桩婚事是典型的门当户对,自然免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俗套,这也是导致两人后来婚姻不和的重要原因。
在父亲张佩纶去世后,张廷重便带着全家前往天津。此时,张爱玲两岁,弟弟张子静一岁。一家人住在天津的一处花园洋房,这所漂亮的房子是张爱玲的祖父与祖母结婚后住过的。张廷重出生于大家族,还是有一番才情的,也读过些进步书籍,还会英文。所以,在北洋政府的交通部总长的堂兄安排下,张廷重顺利谋得一份英文秘书的职位。这个时候的张家是幸福美满的,没有上演以后种种支离破碎的一幕幕闹剧。
两岁的张爱玲初来天津,觉得一切都是美丽明亮的。就像她曾在书里写到的,天津给她一种春风迟迟的感觉。咿咿呀呀刚会说刚会跑的年龄,看不到荣光背后的衰落,满眼都是抓不住的美丽。只看到妖艳的花朵,看不到浸在毒药中的根部正在慢慢腐朽。满园的花朵是幼时最贴近心灵的糖果,带来的甜蜜不被任何毒素侵蚀。
张爱玲在《私语》中记述了童年许多美好的印记,像灰暗阴霾的天空曾经一闪而过的彩云。四岁前的时光仿佛是她生命中最纯洁无瑕的岁月,经年落下的尘埃怎么也遮不住剔透的璞玉。对于一个女孩来说,一架秋千,承载了多少如痴如梦的旧时光,像初生的新月,还未结花骨朵的幼苗,她看到的只有最纯真的世界,不会被任何绝望打破的希望,就那样静静地荡过来,荡过去。若那一刻是永恒,张爱玲便一生都是那温室里的花朵。没有悲伤,像是隔绝了风雨的小小幼苗。
秋千是美好记忆的一隅,幼时的张爱玲常穿着小纱裙,红短裤,想必是母亲精心挑选的。带着父母爱护的温暖,每日只依着自己心里斑斓的色彩跑来跑去。在秋千上绽放爽朗的甜笑,追逐后院的公鸡,看它们落荒而逃,甜甜的笑声随着炊烟一起飘落在天际。有时候拿着一本漫画书在院中细细琢磨,像是掉进故事里一般,书本对她的吸引力是自小就有的。看累了就把头埋在书本里熟睡一场,末了,只看到漫画中顽皮的几道水印和小爱玲不知所措的神情。没多久,调皮的小猫便忘记了这码事,又欢天喜地地去寻找其他乐子了。傍晚,倚在佣人身上,喝一碗六一散,说不出的清爽。这时的小爱玲想来也是喜欢笑的。
在张爱玲的记忆中有一位老人,她称呼他为“二大爷”。这位老人是张家的长者,张爱玲对他的印象分外深刻。“二大爷”终年像一尊神像一样扎在藤椅中,周围再未有其他摆设,这样更显他的神圣,幼时的张爱玲怕是看不到那抹孤独与坚韧。每次佣人带张爱玲给老人请安时,老人总会问道:“识了多少字了?背来我听听。”张爱玲便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地一一背出,神情认真,又带着一抹坚定固执,像是真正地拜佛般虔诚,没有胡闹与亵渎。但这时的张爱玲纵然聪慧,也读不懂老人深邃眼眶中复杂的神情。每每张爱玲背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时,老人眼中的泪水便止不住决堤。幼时见到的,只是眼前最真实的,闻得见花香,看得见天蓝,听得见鸟鸣,却不知世事,嗅不到花香背后的凋亡,瞅不到天蓝隐藏的阴云,更意会不了鸟鸣声背后遮却不了的悲歌。
对于小张爱玲来说,这一切都太显深沉。刚刚长出小小嫩芽的年龄,怕是遇到一只青虫也要眨巴眨巴大眼睛研究一番,那般孩童的心十分有趣,她总是会把它捧在手心细细看上几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试探,看着那小小的蠕动的身躯,眼睛也要瞬间睁大不知几倍。反复看着那缓缓爬动的小虫,心中欢喜,说不定还要带回家养上几天,像对待宝物般细心呵护。每个人都有过童年时流光溢彩的一瞬,那一瞬能承载往后数不清的伤痛。像冬日的阳光抚平心中的不安,驱除所有黑暗和暗淡。
天井一角,有个胸怀大志,喜欢舞文弄墨的消瘦男子。张爱玲给他取名为“毛物”,不知是因为幼时创意还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而“毛物”的娘子被张爱玲称为“毛娘”。“毛物”常常讲《三国演义》给张爱玲听,张爱玲自幼对这些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像蜂蝶找寻到了一处鲜花盛开、花蜜遍地的乐园。于是,张爱玲就常常在这乐园翩翩起舞。简单的读物对她的吸引力也是巨大的,她总是如动物觅食一般兴致勃勃。
这段时光是张爱玲一生中最纯洁干净的时光,没有被任何尘埃所遮蔽,没有经历任何不幸与残缺。这段时光美得无法用言语确切地陈述。像遍布星星的黑夜,夜再黑,也看不到恐惧,只有那些耀眼明亮的星星;像没有一丝云的蓝天,万里晴空,只有无法拒绝的一片蓝,吸入灵魂;像荒漠中的一块绿洲源源不断流出的水,干净纯洁,只有希望和生命的绿,永不枯竭。小小的人儿沉浸在自己的王国里,优哉游哉,行走在漫天花语的漫画中,放飞了最美好真挚的想象。用一颗赤子之心静静地等待着美梦中的晴空,满眼的期待与沉溺。如果可以,愿意永远沉浸在梦里长睡不醒。就如张爱玲曾说:“我一直喜欢下午的阳光,它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任何事情都会有转机。”
只是这段纯真的岁月已经足够令人神往,尽管未曾惊世骇俗,未曾与众不同,只是和平常人家孩童一般拥有灿烂幸福阳光的孩提时光。但这样的简单,就足以让她心里生出说不清的喜欢,道不明的向往。后来,午后倾泻的阳光静静地盗走这段美丽的时光,她只能不舍地画上句点,结束了这场梦。
谁拉响了岁月的胡琴,让美丽如此肆无忌惮地绽放;谁遗忘了故事的苍凉,让倾城如此排山倒海地袭来;谁看见了夜晚的万盏灯火,让圆满如此不着痕迹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