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很感激联经公司的林载爵先生和胡金伦先生为我想出来这个书名。这本书里的每一句每一字的的确确都是在某家咖啡馆写出来的,这是多年来我唯一的工作场地。
还要感谢胡金伦为这本书补充一个个注解[1]。我的引述较多来自记忆,较少找出原书誊抄,可想而知不免有所差池,对于有着一丝不苟好习惯的人造成困扰,因此,有个审慎的编辑者校正者真是再好不过了。
在咖啡馆“遇见”这一个又一个了不起的书写者,当然只是折射性的美丽说法——每天早晨九点到下午两点,是一个朗朗乾坤历历分明的世界,我从咖啡馆二楼临窗的座位下望,永康街人群的多寡依经济景气和当天天候状况而定,唯日复一日,从来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有真正神奇的事发生。事实上,这些年连人的容貌都逐渐趋于一致,用朱天心的话来说是,好看全好看得一模一样,难看也难看得一模一样。因此,所谓的遇见,真相是携带,每天清晨我准时携带着他们到咖啡馆工作,书籍、记忆、疑问、连同前一天晚上不节制的所思所想如同尚未在晨光中消散的梦境。也因此,这还是一种保证的相遇,现实世界停止生产供应,你得自备而来;我们全是文字共和国的不懈公民,我们不见不散。
加西亚·马尔克斯《迷宫中的将军》书里,有一段写萤火虫,解开了我童年搁置到今天的疑问——萤火虫(曾经)很容易抓到,只要有个好的夏天夜晚,但你要怎么做才能让它活下去,在下一个晚上继续明灭地发光?书中那位把萤火虫当首饰,以至于夜里走进来像披着悬浮似梦又感觉庄严的一身光华美丽处女,她把萤火虫放入随身携带的一小截挖空的甘蔗里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早讲,这上头我们甚至跟遥远的加勒比海一样,萤火虫和甘蔗都是可见的寻常之物(对了,还有每年来的台风),只是从不晓得这样置放进去,神奇就发生了,这么简单就能让这一个个微弱短瞬的光点活下去。
我们只是种植甘蔗携带甘蔗的人,这本书里的一篇篇文字不过是一截截挖空的甘蔗而已——把书的工作者(编辑者、书写者、读者云云)说成是这样的劳动者,其实感觉满好的,甚至有点自夸不是吗?
以前,我相信而且努力想找出来并说服人的是,这一个个了不起的书写者、这一个个珍稀的人思维创造成果是“有用”的,我们是接受者利用者,是得到东西的有福之人;现在,我仍然相信他们随时能打开我们被限定的视野,随时为我们当下的特殊处境提供建言并补充我们不断在现实磨耗中流失的勇气,但事情有点倒过来了,我以为我们一次次重述他们、使用他们,最终极的是要他们存活下去,不是保存尸体,而是栩栩如生的、带着光亮飞出来。美丽的东西没理由死在我们这一代人,这是犯罪行为。施比受的确更有福,施者比受者更容易油然生出某种英勇之气、某种有价值的感觉,感觉出生命有某种确确实实的重量,以为自己是个更好的人。这是现代人愈来愈难得、不百无聊赖(百无聊赖是当前最严重的现代疾病)的心理状态,格雷厄姆·格林非常有意思地称之为“镇静剂”(“但被需要却是一种不同的感觉,像镇静剂,而不是兴奋剂”),不迷醉不悲伤不虚弱,你会感觉力量是由自己身体内部源源生出来的,一股元气。
二〇一〇,长夏已至,以下是这十四本书、十四名书写者、十四只萤火虫——
·《渡河入林》,海明威
·《正午的黑暗》,库斯勒
·《如镜的大海》,康拉德
·《发现契诃夫》,契诃夫
·《人造天堂》,波德莱尔
·《普宁》,纳博科夫
·《八月之光》,福克纳
·《狄康卡近乡夜话》,果戈理
·《书镜中人》,博尔赫斯
·《一个烧毁的麻风病例》,格林
·《波多里诺》,艾柯
·《巫言》,朱天文
·《基甸的号角》,安东尼·刘易斯
·《替罪羊》,吉拉尔
[1]简体版已精简。——编者注,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