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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蒋子丹自选集 作者:蒋子丹 著


长篇小说

囚界无边(选章)

女监故事

新狱医叫沈白尘,医科大学刚毕业自愿到看守所来当差,受到副所长修丽的热烈欢迎。

修丽语重心长地对小沈说,既然来了就要塌下心来,做好本职工作,别像前任小戴一样,从来到走没有一天消停过。沈白尘则表态说,一定不辜负领导希望,脚踏实地做一个好狱医。

眼看没了下文,告退又嫌太早,沈白尘正发愁不知说什么,一个女看守门也没敲就闯了进来,大呼:修所,不好了,女监二号仓陈山妹吞钉子自杀了。

修丽闻之一惊,立刻站起来,拔腿就走,但很快又调整了节奏,回身拿起帽子戴上,说:走,去看看。

沈白尘紧张得不行,跟着她就跑,修丽反身道:慌什么?多待上几天你就知道,这不过是嫌犯们的老套路。

沈白尘跟着修丽,一路小跑进了女监区二号仓,发现里边的气氛十分紧张。

二号仓十来个女犯,围着一个满地打滚、大声呻吟的中年妇女,个个仓皇失色不知所措。看见管教来了,齐刷刷让开一条路,脸上的表情分明像看见了救星,顿时松快了不少。

修丽边走边对沈白尘说:她叫陈山妹,用柴刀砍死了丈夫,案子目前还没发审。

沈白尘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自杀现场,见过谋害亲夫的女人,没想到上班第一天,就让他亲眼看到了。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心情顿时紧张起来。

陈山妹满头大汗,面色青黄,破着嗓子以凄厉的声音喊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见不着他们,我还活个什么劲呀……我的孩子……

修丽面容严峻,口气咄咄逼人,冲众女犯喊道:哪来的钉子?她怎么会有钉子?!

女犯们互相推推搡搡,谁也不敢出头答话。

修丽回过头,又冲着身边的看守,用同样咄咄逼人的口气问:是谁值班?谁?!

一个女看守走上前去,敬了个礼回答:报告副所长,是我值班。

修丽干脆利落道:说说情况。

女看守说:女二放风时间,我看见院子里有点脏,让她们顺便扫扫,回仓不到十分钟,就出了这件事……我认为……

修丽显然不想听分析,只想问情况:扫地的时候有谁跟她在一块儿?

一个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的青年女子,被别人推到修丽跟前。作为知情人,她反倒显出一种事不关己的淡然。

修丽看了一眼她的号牌,说:92号,你就是那个刚回国的海归朱颜?

对方点头称是。

修丽的态度稍许温和了一点,说:朱颜,你是知情人,知情就得说,别吞吞吐吐的。

朱颜一点也不吞吞吐吐,口齿清晰简明扼要地说:我被分配跟她一块儿扫地,她说扫把坏了,叫我去找看守。我刚来没几天,凡事都得听别人吩咐,当然得去找人。我推测可能我一转身,她就把扫帚上的钉子拆下来,藏在兜里了。

沈白尘一听,就知道这个叫朱颜的女子不光有文化,还很有法律经验。一通简单的陈述,把事情经过说得清清楚楚,也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被分配、叫我去、刚来、听吩咐、推测、转身……一个个关键词之间的联系,逻辑性够强,倾向也够清晰,简直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

修丽显然也听出了这里面的道道儿,对朱颜说:不愧是律师出身,好口才。

朱颜受到表扬,仍然淡然处之,不为所动。

倒是沈白尘听了很是惊诧,这个刚回国的海归,还是个律师,怎么落到这步田地?

没等他再往深里想,人堆里有个穿号服的女人,顶着一颗彩色的头钻了出来。那女人文着黑眉毛、蓝眼线、大红嘴唇,头发也是最流行的挑染,黑黄栗桔四种颜色掺杂,一绺深一绺浅,乱糟糟的看着闹心,再加上穿着件蔚蓝色马甲号衣,猛看上去,整个一只山寨版大鹦鹉。

只见那鹦鹉不问自答道:报告政府,本来应该我跟陈山妹一块儿去扫地,不巧今天老朋友来了。我打小就有痛经的毛病,每个月到了日子,痛起来能要命,好几次差点晕过去,医生说我是巧克力囊肿,卵巢的问题。您说说,一个痛死人的病,怎么还给起了巧克力这么个好听的名字?简直莫名其妙……

修丽见她二百五兮兮,说话不搭调,就呲她道:我看你才莫名其妙呢。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鹦鹉听出修丽不待见她,忙说:我是想报告政府,不是我偷懒,实在是有特殊情况。要是我跟她一块儿扫地,准定不能让她吃了钉子,给政府添这么大麻烦。对付这些事,我比朱颜有经验。人家朱颜是高贵圈里人,懂得自我珍惜,哪能知道劳动人民命贱,不把命当回事,人穷,活着也没多大乐子,一想不通就喝农药、抹脖子、投河、上吊,没个准儿……

修丽说:哟,看样子你倒想当劳动人民代言人了?你是劳动人民吗?

鹦鹉并不恼,死皮赖脸说: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反正干我们这行也是自食其力,不靠政府靠自己。

修丽见她越说越离谱,打断她说:安莺燕,行了行了,给我闭上你那窟窿。下次记住了,没问到你,就别插嘴。你都二进宫了,又不是不知道规矩,再乱插嘴,还这么胡说八道,看我怎么罚你!

鹦鹉假装害怕的样子,说:报告政府,安莺燕牢记您的教导,下次不敢了。

对鹦鹉的表演,大部分女犯都像看把戏似的,看得津津有味,唯独朱颜斜着眼睛看她,脸上满是嫌恶的表情。

修丽不再跟鹦鹉纠缠,吩咐女看守道:快!到后边菜地里拔些韭菜,烫软了来喂。

女看守应声而去。

修丽俯下身子,面对满地打滚的女犯人,口气温和地说:陈山妹呀陈山妹,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要是你真心疼你的孩子,就得活着出去呀!一审都没开庭呢,你自己先死了,你的孩子还指望谁呐!

陈山妹听言,停住片刻,接着更加伤心大气地哭嚎起来:活不了了,活不了了,自古杀人就得抵命,我怎么还出得去哟……我的儿,我的肉,你妈前世作了什么孳,这一世命咋这么苦呀!

修丽站起身命令小沈,去医务室叫将要调离的狱医戴汝妲准备灌肠的东西,再回来帮她。

沈白尘得令拔腿就跑,一是因为情况紧急,二是修丽果断干练的劲儿,叫他不敢怠慢。

修丽的临场表现,比起办公室里那个显得无知和固执、让他轻视的妇女,几乎判若两人。

沈白尘再度回到现场,手里七七八八拿着听诊器、血压计、体温表,还有一个用来写医嘱的夹子,都是他从自己的箱子里翻出来的。他一边急慌慌跑,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别毛毛躁躁,像个没见过场面的娃娃鱼,得沉住气,一切严格按程序走。

抢救已经开始。两个女看守一头一尾,按住陈山妹的头和小腿,让她不能动弹,修丽用筷子夹住一大撮绿油油的熟韭菜,死命往陈山妹嘴里塞。

陈山妹看来是真不想活了,拼命对抗看守们的抢救行动,大嚎大叫奋力挣扎。

她一个劳动妇女,正当身足力健的年纪,连牛高马大的丈夫都杀得死,要整住她谈何容易。修丽的韭菜一挨到她嘴边,就被她连咬带吐地弄到了地上。

修丽屡败屡战,一边喂一边骂:你也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要不是看着你冤深似海,我才不管你这不知好歹的短命鬼呢。

陈山妹置若罔闻,继续拼命抵抗,一个大力挣扎,挣脱了被摁住的腿,猛地往上一抬,不光踢翻了修丽手上的韭菜,还碰到了她的鼻子。一股深红的鼻血,滴滴泣泣洒了下来,一会儿就把修丽的警服染得斑斑驳驳。

两个女看守不敢放手,其余的女犯人不敢上手。修丽只得叫了暂停,找来纸巾,搓个条条把鼻孔堵住,然后将袖子往上捋捋,准备重整旗鼓。看到沈白尘过来,修丽如同看到了救兵驰援,再看这位救兵,手里丁零当啷拿着一大嘟噜没用的东西,又好气又好笑,冲他直嚷:又不是在医院看门诊,量血压、测体温、写医嘱,全都多余。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韭菜喂到她肚子里,裹住钉子头防止刮破肠胃。

沈白尘对她的说法,显然疑大于信,看着她迟迟不知动手。

修丽不想再多解释,只说:你尽管上手来帮我喂,行不行等会儿再看效果。

沈白尘哪见过这阵势,心里着实乱了方寸。可是眼下作为女人堆里唯一男子汉,他也不能让人淡看喽。为了显示处变不惊的大将风度,沈白尘有意放慢节奏,仔而又细地挽着袖子,借此镇定自己的情绪。

修丽等得不耐烦,大声催促道:救命如救火,你磨磨蹭蹭干吗呢?一个小伙子,利索点,别跟个老娘儿们似的。

沈白尘用眼角的余光一瞟,发现围观的女犯,听了这话一齐窃笑,只不过碍于身份,努力掩饰而已。这不是让他当众出丑嘛。沈白尘满腔的怨气没法发泄,把脸冲得又红又热,刚刚对修丽有所改善的印象,又归了原,甚至比原先还要坏几分。作为领导,这个女人不光无知,不光固执,还这么没教养,这么粗鲁。沈白尘私心里用这样的言语评价修丽,强忍住心中的不快,远远伸出手,代替修丽去喂韭菜。

不料就在此时,陈山妹忽然发力,大嚎大恸,将塞进她嘴里的韭菜,和着口水吐了沈白尘满身满脸。沈白尘本能躲闪,却撞到了修丽受伤的鼻子,刚刚止住的血,又哗哗淌下来,比刚才还要汹涌。沈白尘那个狼狈劲儿,可想而知。

修丽看在眼里,情知不能靠他,叹口气说:你要这么爱干净,又怎么干得了这一行?

说罢,修丽干脆把鼻子里的纸巾给揪了出来,抡起膀子将衣袖在脸上一胡噜,血迹没擦掉,反而把自己弄成了血呼滋拉的大花脸儿。只听她发了狠地命令两个女部下:灌!你们给我摁住喽!今天不是她活,就是我死。

修丽下了蛮力,用手肘死死顶住陈山妹的前胸,任凭她如何挣扎,就是不放手。陈山妹也拿出了鱼死网破的决心,紧咬牙关,嘴唇都被咬破了,就是不松口。最后修丽狠狠在她脸上掐了一把,趁她开口喊叫的当儿,将两根筷子横卡在她的嘴里,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从地上抓起韭菜,连土带泥,一股脑儿填进她的喉咙。

一场抢救与反抢救的恶斗,终于在沈白尘的眼皮子底下结束了,他忙不迭清理擦拭身上脸上的残渣,脑子里乱哄哄的。

修丽接过部下递过来的凉毛巾,满不在乎地擦着脸上带血的汗水,把每一寸白色都染成了红色。

沈白尘以为接下去修丽就该训斥陈山妹了,没想反听她很细心地吩咐看守道:等会给她灌过肠,排下便来,要认真查找排出来的钉子,看看是不是完整,然后用标本袋封起来备案……哎,先洗干净再封呵……这一两天还得特别注意她大便的颜色,如果颜色发黑那就是肠胃有出血点,要立即报告。

全都安排好了之后,她又转过头,对瘫软在地的陈山妹说:你呀,就歇菜吧!没到时辰你想死也死不了,阎王老子不收你。

沈白尘在一旁看得清,听得真,内心又开始矛盾起来,不知道到底要如何评价自己这位领导。

正在打扫战场,戴汝妲举着一桶调好的灌肠液亭亭袅袅走过来。修丽见此很不对心思,黑着脸说她:哎呀我的大小姐,现在是什么时候?救命呢,你还在这儿走台步!

小戴显然不怕她损,莞尔一笑说:你不是刚把韭菜喂进去吗?哪儿那么快就能拉出来?再说这满满一桶水,走快了怕洒出来。

修丽拿她没办法,挥挥手叫她快过来。

小戴走到修丽跟前,压低声音,口气带些惊慌,抑或是故作惊慌说:张所回来了。

修丽听了,似乎心里有点发虚,嘴上还要硬撑着:他回来又怎么样?又没人虐待她,是她自己活腻了。

人跟人见面的感觉,要多奇怪有多奇怪。有的似曾相识,有的一见如故,甚至一见钟情,还有的见而生厌,抑或见而生疑。总之,因人而异各个不同。现在设想一下,要是两个美女相见,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特别是两个美貌相当,身份悬殊的美女相见,那结果会不会格外不同。

有人说,美女跟美女交往,要么是铁姐闺密,要么是冤家对头,在交往中假如发生变化,一定是脱胎换骨地本质变化,要么从冤家对头变成了铁姐闺密,要么从铁姐闺密变成了冤家对头。说来说去,反正美女跟美女的交往,其关系总是非此即彼,非亲即仇,非白即墨,没有中间地带和过渡颜色。举个大家正在关注的例子,影星章子怡和美国女富豪邓文迪、京城名媛赵欣瑜之间,就是从铁姐闺密变成冤家对头的典型。据观察,这个规律适用于一切美女,名流与非名流概莫能外。

看守所的狱医戴汝妲算得上一个美女,而且在这个灰色地带是一抹靓丽风景,备受老少爷们儿呵护。一般而言,美女都有美女脾气,受呵护的美女脾气更加任性,这是不争的事实。

话说戴汝妲举着一桶灌肠液到了女监二号仓,因为步态过于婀娜多姿,被顶头上司修丽给修理了一番,本来阴晴不定的心境,又被一片飘来的乌云笼罩,堪比山雨欲来的旷野,又幽暗又空旷,最难将息。

虽说当着修丽的面儿,戴汝妲莞尔一笑,摆出并不在乎的样子,其实边笑边在心里开了骂腔:装什么大姐大?耍什么威风?就算你喂韭菜喂得再好,也不能把陈山妹的肠子缩短呀,吃进去的东西,没有三两个小时哪里拉得出来?我到底耽误了哪门子抢救,这不是没碴找碴吗?

人受了闲气,肯定得找地方发泄,美女受了闲气更是如此。以戴汝妲的身份,想找个适合的男友难上难,想找个出气筒那可是唾手可得。只见她用眼睛在那些蓝马甲中间一扫,马上就发现了一个目标。

此人就是朱颜。

实话说,论长相朱颜还比不上戴汝妲精致,可是人的气质好,准定能给美貌加分。

这朱颜出身大牌教授家庭,本科还没读完,就去到美国留学,拿了法学硕士学位之后,被人拉回国内来当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本想工作两年再接着攻读博士学位,谁知道回国没多久,被一笔不大不小的银钱往来所累,让曾经最铁的闺密、现在最恨的仇人告了官,以至于锒铛入狱。

要说这朱颜的个性也不知道有多强。为了捞她,朋友们上下跑动,花了银子,通了路子,给她办了取保候审,她却执意不受,非说那笔钱本来就是自己的,这一点原告心知肚明,只不过钻了她索取方法不当的空子,让案由得以成立。倘若跟原告私了,好像她朱颜真的理亏,那个见财起心,不顾二十年亲如手足的情谊,置她于死地的小人,反而得了便宜卖乖,两头沾光。这是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事情。

于是,朱颜坚持要在牢里待着,等待开庭审判,以便得到一个机会,与那个无情无义的无耻小人贴身肉搏,在大庭广众之下,撕破她的画皮,澄清事实真相,哪怕玉石俱焚,在所不惜。用朱颜自己的话说,她要把看守所当成职业强化训练基地,不夺得一个A+的好成绩,绝不罢休。她不能容忍自己靠蝇营狗苟的手段混出这个门去,一定要正大光明地获取无罪释放的判决,让那个小人最终受到良心谴责,一辈子不得安宁。

但凡狱中之人,多少有点形容猥琐,哪怕在外边曾经呼风唤雨,进得这二尺宽的铁窗,也得容颜失色,威风大减。唯有这朱颜,心知自己的案子谈不上重大,甚至谈不上犯罪,在里边待着,与其说是接受惩罚,不如说为惩罚他人创造条件。成竹在胸,精神面貌当然差不到哪儿去,再兼有多年的良好教养垫底,想不在这群女犯中脱颖而出都难。

果然戴汝妲目光一扫,就锁定了留着清汤挂面发型,皮肤白皙吹弹得破的92号。

只听这位医官一边准备灌肠器械,一边用命令的口吻对朱颜说:92号,听清楚了,等下56号灌过肠,马上会有大便,由你负责扶她去厕所,大便下来用盆接住,仔细查找中间的异物。

朱颜听得点名,直眼看着女狱医半天没有反应,就像完全与她无关。

戴汝妲知道新来的囚犯一般不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对用号码点名反应都很迟钝,就用眼睛接住对方的目光,问:喂,说你呐,知道吗?

朱颜淡然回道:知道。

戴汝妲有些恼,训斥道:知道为什么不回答?

朱颜更把声音从淡调整为冷,问:我想知道,为什么指定我来完成这件事。

戴汝妲大为意外。因为在这个地方,她还未碰到过有人敢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声音出来更是冷若冰霜:为什么?什么也不为。真要问,还得问你自己为什么犯法!

朱颜也不示弱:我的案子还没开审,你能判定我犯了法?

戴汝妲知道自己碰上了厉害角色,只能以势压人说:没犯法?没犯法到这儿来干吗?

这下子让朱颜揪住了破绽,马上换了律师出庭呈辩的口吻反攻倒算:管教女士,提请你注意你的言论。这儿是看守所,不是监狱,我的身份是犯罪嫌疑人,不是罪犯。所谓嫌疑人,就是有需要审查、等待结论的案情在身的人。既然案情待查未下结论,我的身份就待定,结果是有罪还是无罪,从理论上说各占百分之五十。你凭什么说我一定犯了法?

朱颜不动声色,步步为营,几句话就把戴汝妲逼得没了招架之功,只有耍赖的份儿:结果我不管,你既然在号子里坐着,就得归我管。

朱颜紧紧咬住不放:我怎么就得归你管?你是医生,只能管病人。不,只能管要求你看病的病人。我现在不是病人,也没要求你给我看病,我为什么归你管?我住在二号仓,编号92号,门上钉得有值勤的木牌,白底黑字写着,本仓值勤管教李玫,而不是你。我为什么要归你管?

戴汝妲被她问得方寸大乱,不得不向值勤的同事求援:李玫,你来替我布置任务,56号拉大便的事,必须由92号一应负责独立完成。

李玫是个相貌平平、身材矮小的女看守,平时在所里根本不占地方,哪里比得美女医官小戴的地位?正在一边看热闹,听得戴医官发话求助,还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意外,忙不迭伸出援手助一臂之力:92号,注意态度,不准顶撞戴管教。我现在命令你,按戴管教的吩咐,配合她对56号实施救治!

事情至此,朱颜已经达到了目的,也不再恋战,为了表示她对两位管教态度截然不同,故意大声答道:报告李管教,92号明白,坚决照办!

戴汝妲吃了一暗亏,拿她“蒸不熟煮不烂”,完全无计可施,只能在肚子里生闷气:好你个92号,除非你在里边永远不生病,别犯在我手上。转念一想,自己调走已是分分钟要兑现的事情,只怕等不到92号生病,早就走了人。蕴在心中那团无名烦恼,本来只是余烬阴烧,这下又呼地一下被风吹得起了明火。

这两人一味较劲,你来我往,站在一边观战的安莺燕看在眼里乐在心头。作为一个被人轻视、蔑视、鄙视,特别是在女人眼中,有如污泥浊水的风尘女子,安莺燕最大的心愿,是所有不用正眼儿瞧她的人,都别过得太顺,关系都别太好。尤其当她的万种风情、千娇百媚再无用武之地的时候,她会闷得慌,希望身边多发生一些不寻常的事。

副所长修丽曾一点也不留情地评论她:你就是那种搅屎棍式的人物,白天巴望牛斗架,晚上唯愿火烧天。

安莺燕回复说:报告政府,您说得对,可是还不全面,我还有一个更明显的特点,不怕自己家的猪发瘟,就怕别人家的猪不瘟。

眼下的情形让安莺燕真是太开心了。一个嫌犯与一个管教干仗,本身就是件不寻常的事,何况这两位都属于轻视、蔑视、鄙视她的人,这场角力无论鹿死谁手,对她来说都是大快人心事,爱谁谁,她哪边都不向着,一碗水端平。

眼见得朱颜占了上风,安莺燕这一碗水却端不平了,有点要向戴管教倾斜的意思。

虽说她几次去医务室看病,都被这位戴医官教训,说她只管赚那些脏钱,得了脏病,还得让纳税人开销买单,话说得尖酸刻薄至极。可毕竟人家是警察,有资格说这些话。相比之下,那个自命不凡的朱颜更让她难受。明明都是犯了法才从不同的行当走到一起来的囚徒,朱颜凭什么总把自己放在高人一等的位置上?来了这些天,从不跟她安莺燕说一句话,行走坐卧也都远远躲开,好像跟她一照面,哪怕视线在空气中相交,都会被传染性病艾滋病。

女监二号仓,没人能入朱颜的法眼,这下好,连心高气傲的警花都成了她手下败将,以后在这仓里,还不得更加骄横无度?安莺燕觉得不能让这姓戴的霸王花,就这么被一阵小雨给浇蔫儿了,打算给她的火上浇点油。

安莺燕故伎重演搏出位,把彩色的鹦鹉头伸到戴汝妲跟前,说:哎哟,还是让我斗胆插句话,不就是一泡屎的事儿吗,政府妹妹何至于动这么大肝火呢?您差我去不就完了,别杀鸡用牛刀,动用海归美女大律师。人家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做得了这种老妈子的粗使活儿……

不出所料,戴汝妲一听这话,立马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盯住朱颜,恨不能把她的脸看出坑来。却原来这桀骜不驯的小妮子,就是被老纪惦记,多次惋惜慨叹的海归美女呀。今天要是不把她的威风灭了,自己还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

小戴主意已定,要把猫捉老鼠的游戏进行到底。

先喝退了煽风点火的安莺燕,再来对付朱颜,戴汝妲口气辛辣无比:哟,我说这位怎么看着这么眼生,做派怎么这么洋气呢?原来是远道而来的贵宾!只可惜咱们这个地方,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就算你坐着空军一号进来,也还是罪犯一个。

朱颜本来已经偃旗息鼓,被对方叫了阵,复又上马来迎:我抗议!我再说一遍,我现在的身份是嫌疑人,不是罪犯。

戴汝妲被逼到死角,只能耍横说:抗议无效!再说几遍都无效!别想找机会发挥你的一技之长,玩文字游戏!我知道你的案情,不光犯了法,还属于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知法犯法这个词一出口,好像真的击中了朱颜的软肋,她被噎得半天没有吭声。

说是软肋,一点儿都不过分,朱颜自知作为法律界人士,落到今天这地步,实在有失专业水准。过分信任自己的前闺密,将在美国转让二手车的款子经她的账户转交,却没留任何文字根据,此其一;发现了对方收到款子谎称未收的证据,不通过法律途径追讨,而是采取暗中索回的方式了结,此其二;为了惩罚对方,还用对方的信用卡恶意透支,此其三……

人在对抗中最怕的就是软肋被击中,你一愣神,不能接招,马上局势大变,失去了战机。戴汝妲利用朱颜的停顿,顺势而为,挽回了颓势,又开始颐指气使,吩咐仓里的嫌犯们:都给我听着。今天陈山妹这泡大便,必须由92号来处理,谁也不许插手帮忙,谁敢帮忙我就处罚谁。

说完又专门对安莺燕说:47号,你给我监督着这件事儿,凡有不听招呼的,马上报告我!

安莺燕巴不得掺和进来,接了令箭乐得屁颠屁颠,大声说:感谢政府栽培,47号决不辜负您的希望,坚决完成任务!

小戴把她轰到一边,三下五除二,动作熟练地给陈山妹灌了肠,脱下手套往地上一摔,昂起小脸儿扬长而去。

一番挣扎,已经让陈山妹耗尽了体力。灌了肠之后,肚子里更是翻江倒海,好像有七十二个孙悟空在里边打滚儿。随着一大盆污秽的稀浆飞流直下,她的身体似乎连血带肉一起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层皮囊贴在床上,轻飘飘的,随时可以让一阵风给吹起来,飞扬而去。然而,她的心仍然沉甸甸的,宛如塞满了带棱带角的石头,那么结实,一阵阵硌得人钝痛。以她的感觉,这些石头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从她心里搬走了,这种结实的痛楚也将伴随她走完不会太长的余生。

朱颜和安莺燕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又开始拌嘴。她们俩一天不干仗,女监二号仓就像缺了一块儿似的,让人觉得不太正常。陈山妹不知道这两个妹子,怎么会见面第一天起,就成了冤家对头。

自打朱颜来到女监二号仓,和安莺燕就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开始是安莺燕撩拨朱颜,朱颜不理不睬。后来朱颜开始接招,也是安莺燕说十句她才回一句,但每句话出口,都夹枪带棒,枪棒上还沾着毒药和盐水,让人碰着就得软了手脚,再痛上半天。

陈山妹不会说那些有缘无缘的话,不会在意谁有地位谁有钱,但她看人也有自己的标准,那就是顺眼不顺眼,为人良心好不好。顺眼的可交,心好的可靠。可是在安莺燕和朱颜这儿,她的标准不够用了。

陈山妹刚进仓的时候,安莺燕最早过来关照过她,而且不知从什么渠道很快打听到陈山妹的案情,就此大发议论。安莺燕点着彩色的头,对陈山妹杀死企图乱伦的后夫,表示热烈地赞同,说:这种畜生都不如的男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你这是为民除害,政府肯定不会枪毙你。你甭太担心了,见义勇为犯了哪门子罪了?说不定法院会酌情处理,给你一个从轻发落。

自扔下手中带血的柴刀那一刻起,陈山妹就抱定了赴死的决心。杀人定要偿命,是她脑子里最简单也最明确的天规地矩,杀了人还会有什么酌情处理从轻发落,她从来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

警察到家里来抓她的时候,陈山妹还在那儿照常做午饭。

她把家里最后一只下蛋的鸡杀了,放在锅里焖着,又从炉灶高处的房梁上,取下过年留的老腊肉,薄薄地切了片。然后跑到屋后的菜地里,摘了几个红彤彤的尖辣椒,一把绿茵茵的大蒜苗,还有两个紫色的长茄子。她明白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给两个孩子做饭了,要好好地多多地做几个菜,让他们吃剩的也能多吃上两餐。

十四岁的儿子大浩,九岁的女儿缨络,被刚才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吓着了,虽说守在她身边,一个帮着添柴火,一个帮着拉风箱,可是谁也不敢说话,连哭声都不敢出,只管哆哆嗦嗦地干活儿。陈山妹知道,孩子们都吓破了胆,她心里那个痛哟。可事到如今,人都杀了,还能有什么话可说,还能有什么办法可想?

鸡还没焖烂,陈山妹就忙着叫孩子们快摆桌子。右边的眼皮突突突跳得越来越厉害,她知道跟孩子们生离死别的时辰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果然,当她刚把几片腊肉夹起来,分别放进大浩和缨络的碗,孩子们还没来得及吃到嘴里,警察就来了。陈山妹摘下身上的围裙,到屋子里照着镜子梳了梳头发。衣服早就换过,不是为了迎接警察,而是因为上边的血迹又浓又腥,无法再穿了。

从早晨发生了那件血案开始,陈山妹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现在依旧一言不发。她安安静静地让警察给自己戴上手铐,安安静静跟在警察后面,径直朝囚车走去。经过孩子们身边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停留一下,摸一摸他们的头发,跟他们说一声再见。

她不敢。她害怕。

陈山妹怕瞅见孩子们的眼睛,她的腿会软成两条绳索,再也直不起来;怕触摸到孩子温热的额头,她的心就会被凿出千百个窟窿,变成一张筛子,把孩子们的模样漏出去,等她想念他们的时候,再也记不起来。她更怕孩子们抱住她的腰,哭喊着叫妈妈别走,他们的身子会嵌进她的肚子,重新变成她的一部分,像当年十月怀胎那样。她不能让他们跟着自己,到那样的地方去。她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好人该去的地方。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自己一夜之间,就从好人变成了罪人。

在这个太阳光又明又亮的正午,三十五岁的农妇陈山妹,最后一次走过自家飘着鸡汤香气的堂屋,穿过田野里葱茏碧绿的庄稼,走向了警笛鸣叫的囚车,一句话也没有。她的两个孩子,一向懂事听话,看见妈妈一声不吭,也都紧抿着嘴巴,不哭不喊。

静默之中,大浩把缨络梳着黄毛小辫的头,死死抱在胸前,用自己并不粗壮的臂膀护住妹妹,仿佛要用他的姿势向妈妈传递一个信号,他会好好照顾妹妹。

一个犯了死罪的母亲,用这样的方式跟孩子们告别,见多识广的警察们也料想不到。他们觉得无论如何,陈山妹应该跟两个孩子说点什么。当囚车已经发动,车子开始滑行时,为首的警察用很温和的声音问陈山妹: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吗?

陈山妹感激地看了看他,又努力地想了想,透过装了铁栅栏的车窗,对两个紧紧依偎的孩子,用沙哑的声音说了两句话:

妈妈对不起你们。

回去把灶火熄掉,别让鸡肉煳了。

然后她将脸转向前方,看着那条曾经把她引向苦难的深渊,而今又要把她引向死亡的小路,表示话已经说完,事情也已经交代过了,可以走了。司机还有点迟疑,轰着空油门等待发话,为首的警察见状,似乎下了个决心,才挥手示意开车。

囚车向前一冲,路上的扬尘马上遮断了车上的视线,只听得尘埃雾霭里,传来孩子们凄厉哀伤的叫声:妈——

那一声喊叫,把陈山妹的心喊碎了,再也拼不起来了。她觉得等待自己的,只可能是某一天,脑后嘣的一声枪响。

可是安莺燕的几句话,说得如此轻松,什么见义勇为、酌情处理、从轻发落,陈山妹虽说半懂不懂,总还知道她的意思是说,杀了人也有不用抵命的,人民政府会区别对待。于是又惊又喜热泪盈眶,慌忙问道:这是真的?会有这事?

安莺燕点点头,很内行地说:你得花钱请个律师,让他把你为什么杀人的原因搞清楚,然后到法院去替你辩护……

陈山妹一听就急了:要钱!我哪里有钱?

安莺燕又说:没有钱也没关系,法院会给你派一个不要钱的……当然还是要钱的能力强,比那些不要钱的,辩得赢些。你看看,钱还是蛮重要吧。人活一世,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谁不想赚钱。怕只怕,钱在你手边,别人就是不叫你赚。像我这种人,要文化没上过学,要力气没干过工,想穿几件漂亮衣衫,过几天快活日子,就得自食其力多赚钱。结果呢,三天两头喊打喊抓的。我又没偷,又没抢,也没杀人放火,说得难听点,就是一个公共男厕所。人吃五谷杂食,还能不上厕所?像你那死鬼男人,就是没钱上公共厕所,要是来上一趟泄泄火,也不至于打自己女儿的主意,把你害到这里边来……

陈山妹一开始认认真真听,生怕错过了一个字。听着听着,先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她在说些啥,后来看见旁边的女犯都在挤眉弄眼,偷偷发笑,也就猜到里面的蹊跷。等到完全听懂了,陈山妹的一张脸,已经臊得红布一般。原先只听见村里打工回来的人说,城里有一些年轻女人,穿得光鲜,吃得香甜,一天啥也不用干,只要陪男人睡觉就行了,陈山妹不信。现在亲眼见识了,不光有,还这么不要脸。

陈山妹不想再理她,也不再相信她的话,刚刚在心里燃起的希望,也随之熄灭了。

安莺燕倒是完全不在乎陈山妹的态度,一如既往地热忱相待。看见她想孩子想得吃不下牢饭,就把自己的方便面泡给她,听见她整夜整夜哭,还贴到她耳边来哼歌。安莺燕的嗓子好,歌也哼得好,哼着哼着,就让陈山妹忘记了身在何处,慢慢睡着了。诸如此类的事情,安莺燕天天做,时时做,从来不计结果,也不要求回报。

陈山妹是个本分人,受不得别人一点好。被安莺燕这么不明不白地关照,心下过意不去,嘴上也渐渐亲近了些。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发问道:安妹子,这仓里住着十几个人,数我罪行重,也数我最穷,你怎么独独照看我?

安莺燕露出惨淡的笑容,第一次关闭了嗓子的高音,悄悄对她说:因为我佩服你,你敢为了保护女儿,杀了那老畜生。要是当年我妈有你这样的胆量,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副死相,猪不亲狗不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原来这看似没心没肺,同时还没脸没皮的安莺燕,肚子里埋藏着一个深深的秘密。

安莺燕七岁时跟着改嫁的母亲,到了继父家,十二岁就被那个禽兽给糟蹋了。胆小懦弱的母亲忍气吞声,怕声张出去不光坏了女儿的名声,还得把丈夫送进监牢。乱伦的日子,就这么一年年过下来,到了十七岁那年,安莺燕已经为继父做了三次人工流产。直到她只身出逃,继父还遍访亲友四处追查,扬言要把她绑回家去沉了潭。没有亲可投,没有家可归,为了活下去,安莺燕蹚了歌舞厅的浑水,做起皮肉生意,好像也没有什么障碍。在她眼里,无论那些嫖客如何粗鲁,如何肮脏,都要比她千刀万剐的继父好得多。

陈山妹听着听着,不禁涕泗横流,轻轻把安莺燕的手拉过来,放在掌心摩挲了半晌,仿佛要用自己粗大的手,曾经杀死过一个男人的手,向她的身体里传递某种力量。

从那天开始,陈山妹和安莺燕成了一对奇怪的朋友。同仓的女犯没有谁想得通,这两个品行和经历完全不同的女人,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亲密。

过了些日子,朱颜进来了。

说实话,第一次见到朱颜,陈山妹就觉得她特别顺眼。清清凛凛的眼眸,干干净净的表情,让陈山妹一次次产生错觉,长大成人的缨络,正站在自己面前。朱颜的出现,让陈山妹空空落落的心,突然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地方。特别是当她得知朱颜的职业是律师,还是漂洋过海到美国的大学里学来的本事,更不知如何对待她才够好。

安莺燕说过,当律师的人就是能把人犯罪的原因理清楚,去说给政府的人听,政府再做出判决,看这个人该不该杀,那个人要坐多少年牢。陈山妹因此对朱颜肃然起敬。你想想,一个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能给政府出主意,掌握与别人的性命相关的大事,多了不起。有时,陈山妹还会忽发奇想,要是缨络长大了,也跟朱颜一样,漂洋过海去学本领,回来当律师,专为受冤屈的人伸冤,那该多好。至于朱颜自己怎么没能掌握住自己的命运,也被关到这个屋子里来了,陈山妹没有去想,也不愿意多想。

听说她是被好朋友陷害被冤枉了,安莺燕不但不相信反而说:像她这种有文化的小妞最会装B.怕陈山妹不懂,又解释道:装B就是装假的统称。装弱,装强,装嗲,装凶,装穷,装病,装纯洁,装豪爽,装害羞,装有钱,装无辜,装冤枉,还有装反革命的,统统都叫装B.

她这一解释,陈山妹反而更糊涂了。装有钱,那没错,她们村里就有这样的人。早年村里人特别穷的时候,有的人出去打工,回来牛皮鞋一穿,呢子帽一戴,开口闭口就说要投资盖工厂,花几千万都不带眨眼,日里走四方,到处混吃混喝,晚上回家脱了罩裤,还得让老婆连夜给他补裤裆。要说还有装穷、装弱、装反革命的,她可真是想不通了,人肯定都是装好呀,还有装歹的?

安莺燕摆出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教导她说:你这人半辈子围着锅台转,人也太老实了。这年头,人复杂得很,装什么的都有,只要能帮助他们达到目的。装好还是装歹,要看具体情况,到了关键时刻,装疯、装死都得装呀!

平时遇到什么事,陈山妹都挺服安莺燕,唯独在朱颜的问题上,她总跟安莺燕说不到一块儿去。陈山妹坚信,朱颜一定是被冤枉的,从她的眼眸和表情可以看得出,她绝不会是那种装……装B的人。

就这么着,陈山妹按照自己的方式,一门心思照顾朱颜,可是每每有所表示,都被人家给不冷不热,不不,应该说冷冰冰地碰回来。

陈山妹怕她到了这个闷死人的地方,太寂寞,就想跟她说说话,安慰安慰她。上去搭腔之前,陈山妹总要左思右想,紧张得手心里汗津津的,也想不出多少能说的事儿。说来说去,几句车轱辘话,还是从安莺燕劝自己的话里贩来的:妹子呀,想开点,有多大的事儿呢,是白的黑不了,是黑的白不了,总有一天会有人给你伸冤的。

朱颜任凭她说,多半不回话,一旦回话,就不怎么中听:是呀,我的事我自己知道,哪有你的事儿大?还是你自己先想开点吧。

陈山妹闻说,也不生气,想想自己杀了人,当然是天大的事儿,人家这么说也没有错,还想现身说法宽慰她:对呀对呀,我这么大的事儿都能想开,你更能想开了……

朱颜脸上现出一丝讥讽的笑,回道:你都想开了,天底下就没有想不开的人了。

陈山妹这才知道,人家是在挖苦自己,也就不再吱声了。

令人奇怪的是,朱颜的冷淡和挖苦,并不能消退陈山妹接近她的念头。对方一次比一次冷淡的对应,一句比一句更刁钻的回话,反而使陈山妹更迫切地想跟她交谈。陈山妹以为一定是朱颜不知道她为何要杀死丈夫,要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也就不会这么冷落自己了。

渐渐地陈山妹发现朱颜在仓里不只是冷落自己一个,而是跟所有的人都不来往,遇到有事情实在回避不了,才强打精神应付一下。陈山妹慢慢从她身上,嗅出一种从来也没有接触过的气息,然而也分明读出了那清清凛凛的眼眸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以及干干净净的脸上,冷峭寡淡的漠然。

自从朱颜被自己情同姐妹的闺密所伤,她发誓不再相信任何人。连吃过同一块儿雪糕,骑着同一辆自行车长大的密友,都骗你坑你,到了还要陷害你,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可以信任?更何况这仓中,除了妓女、惯偷、人贩子、杀人犯,就是为了几个钱,不惜冒着生命危险用身体藏毒的傻大姐,比起那个欺骗了她的友情,还要欺骗她钱财的前闺密,她们难道更值得自己信任吗?

朱颜常常整天枯坐在那儿,想着心事,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接受过她那么多帮助,那么多礼物,跟她共享和分担过所有成长的快乐与烦恼,铁瓷铁瓷又那么和顺的好朋友,为什么因了区区几千美元,对自己大打出手。假如自己的牢狱之灾,可以换得全部的事情真相,以及那个人的忏悔,她愿意把这牢底坐穿。

朱颜的冥思苦想,让陈山妹看着总有些心痛,以她最贴切也最直接的体会,这个女孩一定是在想家了。家乡的老人们常说,不能让女孩子太过执着地想一件事,想得长久了,魂魄就要出窍,人就要疯癫了。所以只要看见朱颜呆坐,陈山妹便有意要去搅扰她,反复说:妹子,别太想家了,想过了头累心,心累了,人就老了。

朱颜被这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女人,一次又一次打扰,实在是不胜其烦。而对方的身份,又无形中给了她压力,告诫自己不要与杀人犯冲突。终于有一天,朱颜忍无可忍,冲着陈山妹大声吼叫道:你到底要干吗?要是你以为用你这种无聊的絮叨,就可以跟我套近乎做朋友,指望我替你支招减刑,门儿也没有。我朱颜这辈子再也不会被人利用,我还没有傻到老被同一块儿石头绊倒。

朱颜的怒不可遏让陈山妹大惊失色,搓着两只手,喃喃地说:我……我从来没想过……要利用你……

朱颜刹不住车,更加尖刻地说:没想过?骗鬼去!我相信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只有无缘无故的恨!

陈山妹听不出她的格言矛头指向哪里,更不知这里边含的什么弦外之音,只管傻傻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安莺燕看不过去,跳出来为陈山妹两肋插刀。只见她指着朱颜的鼻子,破口大骂:姓朱的,你他妈的吃错药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以为你是谁呀?可以随便欺侮人。指望你替她支招,呸,除非她瞎了眼!像你这样只喝了一肚子洋墨水,连个人情世故都没弄通,好人坏人都认不清楚的糊涂玩意儿,要是能做得了一个好律师,我立马换了祖宗跟你姓!

朱颜被骂得急了眼,也顾不得平时的斯文,回嘴道:你跟我姓,我还不要呢,我嫌脏!

两个人的声音,一个热辣辣溅着火焰,一个冷飕飕闪着寒光,火起风吹,风助火势,你来我往,不可开交,谁也灭不了谁。要不是陈山妹强拉硬挡,安莺燕准得冲上去跟朱颜撕扯起来。

打那儿开始,陈山妹再也不敢跟朱颜讲话,然而她对朱颜的关怀一刻也不能停止。只不过每次的关怀,换来的都是事与愿违的结果。

陈山妹彻夜不眠,两只眼睛盯住对面的墙,眨都不眨。往事像流水一样,从黑夜的银幕上淌过,一切都像正在发生着,让她身在其中。

矿难发生的时候,陈山妹正在村办的灯笼厂里做工。

扎灯笼是小尾巴村人祖祖辈辈相传的手艺,据说有皇上的年月,村里人扎的灯笼,进贡到内宫的后花园里去了。跟老祖宗比,现在小尾巴村的灯笼也不逊色,出口欧洲和美国,听说也进了总统住的宫里府里,专司喜庆的事情。

当初陈山妹挑了这个工来做,图的就是喜庆。丈夫柱子在井底下挖煤,钱赚得不少,可心里不踏实,每天每夜只要柱子当班,她的心里就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陈山妹在厂里负责质检工序,每个灯笼出厂,都要被她装上灯泡照一照,看看有没有破绽和瑕疵。她的敬业在工友们中间可以说有口皆碑,但工友们谁都不知道,陈山妹内心有个不向人言的愿望,就是用灯笼红色的光芒,照耀巷道里漆黑的路,让丈夫不至于在八百多米的地底下,迷失了回家的方向。她点亮每一盏灯笼,都是给柱子照路用的,所以总有使不完的劲儿。

然而陈山妹的灯笼终于在这一天失去了功效。当她得知矿井发生了瓦斯爆炸的时候,不祥之兆如闪电霹雳而下,把她手中的红彤彤的灯笼映得惨淡无光。她扔下工具疯了似的奔往矿区,已经有许多妇人在井巷口焦急等待消息。

不知等了多久,陈山妹与另外三个妇人被点了名,领进办公室。一个又黑又胖的大个子男人接待了她们,陈山妹认得那是村长万爷的亲信,人称黑七。

黑七二话没有,上来先跟她们核对每个人丈夫的姓名和年龄,然后对她们说:可以证实你们的丈夫遇难,尸首已经被挖出来了。

连哭的时间都没给她们留下,黑七紧接着又说:矿上决定给每个死人赔付二十万元,条件是尸体归矿上处理,全家人搬离矿区,搬迁安置费用由矿上另外开支。你们要是同意,就在这个协议上摁个手印,马上去财务室领钱。

四个哭成泪人的妇女,有两个抹着眼泪,当场摁了手印,跟着马仔领钱去了。另一个执意要领回丈夫尸身,在房子当间满地打滚,大哭大恸。黑七用脚踢她的屁股,狠狠往她身上吐痰,骂她臭不懂事,不知好歹。然后把她撂在一边,任其号啕,回头来问陈山妹。

陈山妹觉得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嗡嗡作响,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黑七的问题,却知道这么大的事情,她是不能做主的,必须要问婆婆。

于是,黑七立马带着陈山妹回家,去见她的婆婆。

山妹的婆婆,打从二十多岁起就守寡,独自一人拉扯着三个孩子,中途有两个夭折了,只剩下柱子这一根苗。艰难困苦把她熬成了一把骨头,六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弯腰驼背,瘦骨嶙峋,看上去倒像八十岁的老妪。

婆婆听说儿子殁了,当即哭得昏死过去,被山妹掐住人中唤醒之后,开口就骂:黑七,你个丧尽天良的东西,怎么想得出这样黑心的主意,叫我家柱子死了连尸身也留不下呀!

黑七阴阴地笑道:四婆婆,你这是何苦,他媳妇都认了,你还这么难说话。

婆婆一听,立马目光如炬逼视山妹:什么,你同意了?!同意把柱子的尸身卖给矿上了?

山妹被婆婆看得浑身哆嗦:没……没有……我是说我不能做主,要问你老……

婆婆大哭,又骂:幸好,幸好你不能做主,要是能,肯定卖了。我早就说过你是个贱货,柱子还不信。

山妹被婆婆骂得抬不起头来,只是嘤嘤哭泣并不还嘴。

黑七又十分阴险地劝说道:四婆婆,你也别怪她动心。在全中国你打听打听,有哪个煤矿死了工人赔这么多钱的。也就是碰到万老板这样的大善人,你们才占着了这么大的便宜。

婆婆怒目而视道:黑七,你这样说话就不怕天老爷下大雷劈死你?我儿子从背得动小煤车就给万家帮工,一个班下到井里得干十几个小时,回到家就像被抽了筋似的,连拿筷子夹面条的劲儿都没有了,数九寒天里浑身上下也剩不下一根干纱,脸黑手黑就不用说了,咳嗽一声吐出来的痰都是黑的。活了四十多岁,给万家当了二十多年牛马,到了死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洞子里,你还说我们占了便宜!

黑七并不怕她数落,继续说:那可不是吗?你去问问那几个河南、四川来的娘们儿,她们死了丈夫一个人才拿了多少?五万!就这,她们拿了还直朝我磕头作揖,叫我千万给大善人万老板带话,感谢他的大恩大德呢。你呢,二十万,你还不干,不是占了便宜还想占大便宜又是什么?

婆婆更加怒不可遏道:黑七,你的心真的比地下的煤都黑!你从小没娘,是村儿里的大妈大婶东一口西一口把你喂大的。可我们白花花的奶水喂到你嘴里,咋就养出了你这一肚子黑肝黑肠呢?骗那些寡妇五万块钱就卖了丈夫,还得给你们磕头下跪,这是作的哪辈子的孽哟。我家柱子总说,矿里对外边来的兄弟太狠了,他们做一样的工,拿的工钱差远了去了。每次领钱,柱子看见离乡背井来这儿卖命的兄弟,拿上那一点点命换的钱,乐呵呵往邮局赶,寄回老家去,就跟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不敢正眼看人家。咱村儿里的医院、学校、养老院,任什么好事儿都跟他们没关系。柱子他们班上一个四川人,得了急性盲肠炎没钱交押金,愣在咱村的福利医院给耽误死了。小尾巴村哪一处没掺着外来工的血汗,可就没有人家的份儿。你口口声声说,万老板是个活菩萨,他要真是活菩萨心肠,远乡近邻在他心里还不都是一个样儿,不会有厚有薄差这么多吧?菩萨在路上见了快死的病狗,还把自己腿上的肉割下来喂,哪能看见人要死都不救的?

黑七也开始翻脸了:好你个刁老婆子。都说你打年轻守寡起,就是全村儿有名的泼妇,今天才叫我真的领教了。你别给脸不要脸,占了便宜还卖乖。这么些年,你们吃万老板的饭,读万老板的书,现在万老板花天价买你家死鬼的尸,你不肯还要说东说西,败坏万老板的名声。行,钱你不要,算你狠,从今往后别想再让万老板罩着你们,村里的学校、幼儿园、医院、敬老院,还有这上下两层的小砖楼,任什么福利你们家都不能享受了,到时候你吃了亏可别后悔!

婆婆晃晃悠悠站起来,举着拐杖扑赶黑七,继续骂:你别在我跟前抬着万金贵的灵牌子吓唬人,我那死鬼男人从小跟他一块尿尿和泥玩大的,以前都是一样的穷光蛋,谁还不知道谁的底儿?他咋发的家,咱不说就罢了,说出来,他那活菩萨面子上的金皮皮儿一剥,里边糊的是啥就难说了。

婆婆一边哭,一边说,陈山妹听着脸都吓青了,一个劲儿劝:娘,别说了,快别说了,传到万爷耳朵里,咱们就没活路了。

婆婆甩开她的手,吼道:我怕什么,大不了是一个死呗。我一辈子守寡拉扯大的儿,命都卖给他万金贵了,他还能把我怎么着呀。他要是为这几句话,就逼得我没了活路,他那个活菩萨的庙里,还不得断了烟火?

陈山妹又忙给黑七赔不是,说:七叔,柱子一死,也把我娘给急糊涂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头去。

黑七气哼哼说:她糊涂?我看她正好是清楚得过头了。我把话撂在这儿,她别仗着她男人跟万老板是发小,就信口胡说八道。二十万她不要,由了她,把柱子抬回来还给你们,矿上就跟你们两清了。要是这老太婆管不住她自己那张破嘴,惹得万老板发了火,别说我黑七不给她留后路。

婆婆愈发大哭:后路!后路!黄土都埋到我脖子根儿了,只等着儿子来加这一铲子土,儿子他还先殁了。我这苦命的老婆子还有什么后路可留的!

陈山妹拉住她,哭道:娘,你这话说得,柱子没了,你还有孙子孙女呀。你别光顾了跟七叔置气,还得为他们想呀!

婆婆听了这话,愣了一刻,想了想,然后又壮着胆子说:他万金贵不是大圣人活菩萨吗?我倒要看看为了我这几句话,他要把自己这发小的后人怎么处置!

黑七不想再跟她说什么,留下一句话走了:四婆婆,我知道你这辈子是个能扛事的,什么时候也不能认了输。那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

柱子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伴着响器吹打的哀乐,跟亲人最后一次相聚。

陈山妹仔细地给丈夫洗脸洗手,一点点搓着他被煤尘染黑的皮肤。泪水好像已经流干了,只剩下阵阵抽泣。

婆婆在一旁,抚尸哭诉道:柱子,你倒是醒醒呀,醒醒呀。你眼睛一闭撇下可怜的娘,娘这白发人送黑发人,还差一点送不成。你那没良心的婆娘,见钱眼开,险些把你的尸身都卖给人啦。

这些话,深深刺激了陈山妹,她哭着求婆婆说:娘,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别这么说给柱子听,他听了会难受,舍不得安心上路呀……

婆婆忽然伸出干瘦如柴的手,连连猛扇儿子的耳光,边扇边哭:儿呀,你真的安心呀,撇下你老不死的妈,一句话没有就走了。我叫你安心走,安心走……

陈山妹大恸,一下子跪在地上抱住婆婆:娘,你这是怎么啦?柱子从小到大你都没动过他一根毫毛,现在他死得这样惨,你怎么还忍心下手打他。你别打他,他会痛,他会痛呀。当着柱子的面儿,我给你发个誓,从今天起,婆婆你就是我的亲娘,我陈山妹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你就放过柱子,让他安安心心去上奈何桥吧!

婆媳二人抱头痛哭,两个披麻戴孝的孩子也跟着哭,在场的人无不泪下。

两行泪水从似乎早已干涸的眼睛流出,顺着陈山妹的脸庞滑落,又把她带回到现实的黑暗里。她听到左边的铺上,转来一声重重的叹息,知道安莺燕也没有入睡。顾不得想自己的心事,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将头靠近安莺燕的枕头,轻声问:燕子,肚子又痛了?

安莺燕嗯了声,把手伸过来,摸索着抓住陈山妹的臂膀说:这回痛得邪乎,姑奶奶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陈山妹感觉到安莺燕干燥的手掌,贴在手臂上像过了火的铁刷子,热辣辣的。

最近安莺燕经常嚷着小腹痛,倒也是一阵子过去,啥事没有,除了时不时找碴跟朱颜吵点小架,其余时间照样打闹说笑没个正形。今晚上的情形有些不同,她痛得这么凶,还开始发烧了。

陈山妹把手掌贴到安莺燕的额头上,温度更是高得如烧过的木炭一般。这样的高烧几年前缨络得脑炎的时候,陈山妹见识过,凭着很简单的生活经验,她判断安莺燕可能要生大病了。陈山妹心里有些慌,忙对准安莺燕的耳朵说:燕子,我看你这一次的病不简单,还是报告政府,去医院看看……

安莺燕痛得直吸气,还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有啥大不了的,我知道,是妇科炎症。我这底下宫颈炎、附件炎、阴道炎、盆腔炎……凡是能发的炎,我什么没得过?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就是一公共男厕所,厕所,还是公共的,你说它年久失修还能不出毛病?

陈山妹拍拍她的嘴,说:你都发高烧了,还在这儿胡说八说的。这跟上次缨络得脑炎差不多。那次她烧得这么高,医生一量都超过40度了,差点把小命儿送在医院里。

安莺燕听了,努力笑了一声:嗨,哪儿跟哪儿呀,人家得的是脑炎,那种病咱想得也得不上,都说干我们这行的全都大波无脑,没脑子的人想得脑炎,门儿也没有。得病也分人,像我这样儿的,得个病都是这种说不出口,见不得人的。

陈山妹有些急,声音也大了些: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没个正经,天一亮你赶快报告,就算去不了医院,让那个给我灌肠的戴医官给你看看也好。

安莺燕冷笑道:找她,那还不是送给她去骂。肯定又得说上一大通,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什么一失足成千古恨呀。她一个医生,看病就看病吧,也不知道从哪儿搬来那么些个陈词滥调,嘀嘀嘟嘟没个完……

陈山妹还想说什么,右边的暗影里突然传出朱颜冷若冰霜的声音:哪来那么多知心话,说起来没完没了?你们要再影响大家睡觉,我可要报告值班管教了!

安莺燕动了一下身子,好像打算坐起来的样子,陈山妹忙摁住她,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吭声,转向右边解释说:她生病了……

朱颜的声音依然如故地冷漠:生病了,明天去找医生!要是急诊,现在就去摁铃叫人来抢救呀!你们两个嘀嘀咕咕就能把她的病治好?

陈山妹像寒冬腊月被人浇了一盆冷水样的,透心彻骨凉,她真不明白朱颜这么个让人看着顺眼的女孩儿,怎么说起话来总显得心那么狠。陈山妹由此联想起自己吞钉子的前因后果,悔不该将这个冷面冷心的朱颜太当回事。

昨天早晨陈山妹醒得特别早,去风仓洗脸,看见朱颜头天换下的内衣内裤,还撂在那儿没洗,就顺手洗出来,挂在铁丝上,正好跟安莺燕的衣服挨在一处。朱颜看见之后立马大发雷霆,可着嗓子嚷嚷,谁把我的衣服晾在这么肮脏的地方。安莺燕听了,要上去跟她抬杠,被陈山妹死死拖住,忙说:跟燕子没有关系,是我洗的,我挂的。

没想到,朱颜并不因此而放过这事,猛地把那两件又软又滑溜的衣裤拽下来,扔在地上使劲儿用脚踩踏,嘴里还在说:你洗的,你挂的,能说明什么问题?你以为你的手干净?那上面是沾了人血的!

陈山妹当即感到天旋地转。她一直把朱颜当作长大成人的缨络看待,所以不管她如何嫌弃如何冷漠,都情不自禁要像照顾亲人般照顾她。此时此刻,她明明看见长大的缨络对她说:你以为你的手干净?那上面是沾了人血的!

这些针尖般锐利的话,把陈山妹心中深藏的,连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血泡刺破了,里边的血淋漓尽致地迸发出来,带着一个强烈的信号,缨络长大以后不会再认她这个妈妈了,因为她的手上沾了人血!

假如安莺燕的话当真,自己能侥幸活着出去,孩子们觉得他们的妈妈手上沾了血,远远躲开去,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假如安莺燕的话不真,自己反正是要被政府枪毙的,那又何必在这个牢笼里受活罪,被人家随意辱骂和指责?无论是长大成人的缨络将她唾弃,还是警察在她脑后举枪射击,这两个结果都是她陈山妹不想要的。于是她趁扫地的机会拔下扫帚上的铁钉,毫不犹豫地吞进肚子。

安莺燕对陈山妹自杀的原因,其实是看出了一些端倪的,她不止一次对山妹说:你去警告那个二洋鬼子小妞,别动不动说话伤人,她对你自杀还负着责任呢。甭以为她在修管教跟前,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左一绕右一绕,就把自己择出去了。她呀,脱不了的干系!你如实报告政府,她就得跟着你减分记过。你要不说,早晚本姑娘也得去说。

陈山妹强压着安莺燕的火儿,说:寻死觅活那是我自己的事,跟人家扯不上,报告了政府,她受处分,你又沾了什么便宜?到了这个屋顶下边,哪个不是可怜人,还互相你害我他害你,那可真的活不下去了。

可是眼下,面对发着高烧的安莺燕,朱颜还这么冷言冷语,真让陈山妹从里到外凉得透透的。心里一凉,捂在安莺燕嘴上的手,也不知不觉松开来。

安莺燕似乎跟她有着一种默契,也不管谁睡觉不睡觉了,大声说:姓朱的,你要报告值班管教,我还要报告呢。陈山妹为什么要吞钉子,还不都是你鼓捣的?

朱颜的声音有点发虚,口气还是铁硬:怎么是我鼓捣的?你说话得有证据,要是拿不出证据,当心我告你诬陷!

安莺燕也不示弱说:证据,我有。你当众辱骂陈山妹不干净,手上有人血,全仓的人都是人证。你还把自己的高档内衣,踩在污水里,扔进垃圾桶,那就是你的物证,姑奶奶我全都留下了。你以为就你懂法律,这种照葫芦画瓢的事儿,谁不会干呀?陈山妹天天按亲人的规格照顾你,你还要说狠话把她往死里逼,你他妈的还是人养的吗?用刀子捅死人犯法,用舌头逼死人犯规,在这里边,从来是无事生小事,小事成大事,我要是告你用舌头杀人,政府也不能不管。陈山妹她是没死,要是真死了,修管教也得跟着倒大霉呢,她要不把你修理一番才怪呢。

安莺燕越说越顺溜,越说越激动,声音传到走廊里,引来了值班的女看守。她把屋顶上的大灯一开,隔着小窗户往里看,呵斥道:谁!谁敢这么大声说话?

安莺燕一轱辘坐起来,说:报告政府,47号安莺燕正在说梦话,一不小心打搅了大家,不好意思呵……

女看守不信:说梦话?这么大声音?

安莺燕一本正经说:报告,本姑娘从小就有说梦话的毛病,一受刺激就要发作,要是刺激再强一点,还有可能梦游,那一游起来,杀人放火的事没准儿都敢干呢。

女看守见她油腔滑调,平时也知道这是个难缠的主儿,看看没有别的犯人出来说话,就啪地关了灯说:深更半夜的,谁又刺激你了?睡觉!

等女看守转身走远,安莺燕在黑地里又说:听着,谁也别刺激姑奶奶我,万一把我的梦游给激发了,那可没有好果子给你吃。

说也奇怪,平时总跟她针尖对麦芒、从不相让的朱颜,声也不吭,嘴也不还,管教来了也不报告了。这一役,安莺燕大获全胜,把几天来窝在心头的鸟气宣泄一空,心里舒坦了,倒头睡下,竟然不大会儿就发出均匀的小鼾声。朱颜伤了元气,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叹气,真被搅和了睡眠。陈山妹呢,躺在她们中间,听着安莺燕的小鼾,听着朱颜的叹气,心下一片悲凉。

右眼皮又突突跳起来,跳得陈山妹心惊胆战,她觉得这肯定跟安莺燕的病有关。望着渐渐亮起来的窗口,她一遍遍想着:这妹子真要大病临头了。

修丽到女监二号仓来看陈山妹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包食品,里边有几袋方便面,两包火腿肠,还有一些苹果。

自从听安莺燕说,凡是企图自杀的人都会受到处分,因为万一真死了人,首先要连累主管的管教,陈山妹一直提心吊胆,怕那个给她喂韭菜的女官来找麻烦。那天她猛然抵抗,不光弄得那个女官满身污秽,还把人家的鼻子给踢得流了不少血,这个账迟早是要算的。

修丽高亢的声音刚从走廊里传进来,陈山妹先就六神无主了,听见修丽在门口询问她的情况,更是吓得脸色发白。等修丽进得门来,把手里的食品放在铺上,说这是专门给她带的,陈山妹立时浑身筛糠,扑通一声就给修丽跪下了。

修丽吓了一跳,忙扶住她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陈山妹慌里慌张,说也说不清楚:我知道杀人是死罪,可听说死罪政府也会派人来问情况,到法院见过法官才决定毙还是不毙。你可别因为我一时想不通,吃了钉子,就提前送我去枪毙,我那是想孩子想昏了头……不是有意要给你找麻烦……要是非枪毙不可,我也得先见见我的孩子,告诉他们妈妈不是坏人……妈妈到了阴曹地府还是他们最亲的妈……

话没说完,人已经哭得抬不起头。

修丽被这一席话说得糊里糊涂,把她拉起来问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陈山妹听说,凡是判了死刑的人,枪毙之前,都会被政府特殊照顾一顿上路饭,还可以抽烟喝酒。自从进了看守所,陈山妹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从来没有家人关照,没有朋友送钱送物的嫌犯之一,她吃过的方便面、火腿肠,还有牛奶麦片之类,都是安莺燕匀给她的。她看见被自己踢伤的管教,提着这么一堆食物来,还点名点姓送给她,便以为是政府送她的上路饭,吃完了立马就要押赴刑场呢。

修丽听了,觉得陈山妹很是可怜,用缓和些的口气说:你看你,胡思乱想把自己给吓的。吃钉子的时候,你怎么不想着还有孩子要见呐?现在反而贪生怕死了。眼下除了你自己,谁能把你立即执行?

陈山妹看见修丽虽然态度严肃,话说得挺诚恳,不会是在骗她,也就把高高悬起的心放了下来。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儿,又不知道要如何弥补的孩子,等着大人发落。

修丽问:你觉得身体怎么样了?好点没有?

陈山妹忙说:好了,我全好了。我人穷命贱,从来不生病……安妹子……47号,是她病了,发烧了。

修丽看了一眼蒙头躺在被窝里的安莺燕,没有表态。然后接着问:你知道你的孩子如今在哪儿吗?

这一问,陈山妹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哗哗淌了下来:我哪能知道?……他们的亲爹挖煤砸死了,后爹叫我给杀了……

修丽打断她的话问:那你们就没有别的亲戚了?

陈山妹栖栖惶惶说:有倒是有一个奶奶……可已经不认我们了……

修丽觉得不可思议:你改嫁了,婆婆不认你了,说得过去。可是孩子是她自己家的香火,那老太太怎么可能不认他们呢?

陈山妹停下想了想,不知该怎么说:这事儿都怨我,没有跟婆婆掰扯清楚……今天落到这一步,都是我自作自受……只可怜我那两个孩子,也跟着一块儿受苦受罪……

修丽说:农村老太太不认自家的孙子,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你现在就跟我说说清楚,这到底是咋回事?

这一切对于陈山妹,显然都在不堪回首之列,因为修丽刨根问底,她不得不把结了痂的伤痕重新揭开,去回忆那些不堪的往事。

柱子的丧事刚刚办完,头七都没有过去,胖头就带着村里保安队的人上了门,说是按照黑七叔的吩咐,来帮陈山妹搬家。

按照小尾巴村的章程,村民凡本村户籍,一律可按家庭成员人数,享受大中小三种不同规格的福利房一栋,全是装修好的两层小砖楼,室内一应用具——冰箱、彩电、洗衣机三大件,包括厨房里的沼气灶、微波炉、电饭煲、炒菜锅——全都由村里统一配给,村民只要带着自己的铺盖卷和换洗衣裳,再加几双筷子、几只碗,进去住就全齐了。所以说是搬家,把村里配给的留下,也就没什么可搬的了。保安队来了几个大汉,不过是防着要搬的人家闹事而已。

婆婆知道彻底得罪了黑七,其实是彻底得罪了万爷,早早就开始收拾东西,等着哪天这房子住不成立马走人。婆婆是个刚烈的女人,一辈子宁折不弯,陈山妹曾经想劝她去给万爷赔个不是,看看能不能保住家里的住房。婆婆说什么也不干,说:我说的那些话,等于在金銮殿外边跳起脚来骂皇上,在小尾巴村,从来没有人得罪了万金贵,还能找巴回来的。他那个人的心眼比针鼻儿还要小,整人又不知道有多狠。话说出去,就别指望有啥变动,准备接他的板子和棍子吧。

有备在先,没费什么周折,一家人就出发了,目标是村外山梁半腰,柱子家祖传的小土房子。那房子本来又黑又矮,又空下好几年没人住,也不知道都破败成什么样子了。可怜现在的吴家,顶梁的柱子倒了,大半边天就塌了,孤儿寡母的,不往回搬又能到哪儿去呢?

大浩、缨络背着各自的书包,抬着竹编的鸡埘,里边装着四五只下蛋的母鸡。陈山妹用扁担箩筐,挑着全家人的被褥勺盆,还有所剩不多的米和油。

婆婆呢,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拎着一只生锈的旧铁锅。这口锅是前几年搬进新房时,婆婆非要留下的。当时她说,村里供应再齐全,自家也不能锅都没有,到时候要是人家撵你出来,不是连饭也吃不上了?山妹笑说:万爷宣布小尾巴村儿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人人都有衣穿、有饭吃、有房住,他还能让咱们走回头路,吃二茬苦?婆婆说:什么都是他给的,连咱们的命也都成了他的,哪天他跟你一翻脸,他叫你死,你就活不了。柱子说:人家跟咱好好的,咱们翻的哪门子脸呐?婆婆冷笑一声:脸要翻当然是人家翻,轮不上咱们。就为这,咱们走到哪儿,都得带上自家的锅,省得心里慌。柱子对山妹说:老辈子人,锅就是一家人的衣食靠山,依了她吧。

那只锅进了新房,被挂在储藏室的墙上,挂了蜘蛛网,长了黄锈斑,从来没派过用场。谁想得到,最后还是被婆婆一句话言中,成了一家人最要紧的财产。

搬到山上第二天,屋场还没收拾好,两个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还没进教室就打道回家了。大浩告诉奶奶:老师说,以后我们不能上学了,矿上的希望小学只收矿工子弟。

婆婆有些急眼:你们怎么不是矿工子弟?你爹把命都送给矿上了。

缨络答道:他们说,原来算现在不算了,因为你不听万老板的话。

婆婆听到此话愣住了,一时语塞。冲孩子下手,这手显然超出了她最坏的打算。

陈山妹看见婆婆难受的样子,强忍住心中的悲伤去安慰她。婆婆一改往日威严,试探地问:我为柱子下辈子讨个好出身,留了他的尸,二十万打了水漂漂,孩子们书也读不上了,你不会怨我吧。

陈山妹嫁到吴家十多年,还是第一次接受婆婆的歉意。柱子在世的时候,最盼望她们婆媳之间和睦相处,自己也为了柱子这个心愿,拼命讨好婆婆,细心伺候婆婆,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对方的回应,一场天灾人祸,反而让她们成了相依为命的亲人。想到这些,一种真正的亲情从山妹的心底里升上来,又一次带来了长流的热泪。

陈山妹哭着对婆婆说:娘,山妹不但不怨你,还得感谢你。柱子这辈子受苦受罪,还能让他尸身都落不下一个,下辈子再受苦?咱们再苦再难,只要能让孩子们读上书就行。村里学校不收,咱们就乡上去读。

婆婆说:乡上的学校对小尾巴村儿的孩子都要加倍收钱,人家看着咱们眼红。

陈山妹擦掉泪水,很坚决地说:咱们攒,我跟厂子里说,每天做两个班,能多挣一份钱。

按照小尾巴村一带的乡俗,家有新丧的人,得过了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出门揽工做活儿。陈山妹过了柱子的七七,第二天一大早赶去灯笼厂上班,厂长告诉她她的工已经有人顶了,要她去财务室领了上半个月的工资回家。陈山妹拿着那薄薄的一沓钞票,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地走,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婆婆充满期待的眼睛,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们说,全家已经被逼到无路可走的绝境。

远远看见自家的土墙小院,孤零零地站在山梁上,土屋的房顶上正飘出一缕缕青色的炊烟。山妹知道是婆婆正拖着病病歪歪的身子,给全家人做午饭,心里更加难过起来。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山崖的边边上,面对脚下看不见底的百丈深渊,她真想闭着眼睛往下一出溜,跳下去跟柱子相会去。陈山妹冲着阒无人迹的山谷,凄惨地叫道:柱子,柱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听不见柱子的回答,但听得一阵响亮的鸟鸣。山妹透过蒙眬的泪眼,看见树枝上原来有个编织得很精巧的鸟巢,雌鸟正在窝边守着它的三只小鸟,等着雄鸟叼来小虫喂它们。大鸟小鸟一唱一和,把陈山妹从向死的绝望中唤醒了,她想起两个可怜的孩子,同时想起自己的责任。陈山妹为自己刚才的念头感到惭愧,一轱辘爬起来,直奔自己家的小土屋而去。

从那天起,这个走入了绝境的家,开始了更加艰难困苦的日子。婆婆箪食瓢饮,山妹淘洗耕锄,此外再去矿区揽些拆拆缝缝的活计来做。两个年幼的孩子,也加入了奶奶和妈妈的劳作。每天从乡上的学校回来,兄妹两个都要沿路捡些柴火,给奶奶烧饭用。缨络只要一听见母鸡咯咯叫,马上跑去鸡窝里捡蛋,再小心翼翼捧到筐子里放好。大浩呢,常在晚上点个火把到山涧的溪水里去捞小鱼小虾,冻得浑身发抖也从不停止。他们的饭桌上,永远只有自家种的两样素菜,鸡蛋和小鱼干都由山妹拿到镇上的农贸市场去卖钱了。

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婆婆总要在昏暗的油灯下,把她的手巾包打开,将那些其实早已数过多遍的小钞票一数再数,结果总是失望地摇着头,叹上一大口气,把摇曳不定的煤油灯吹灭。

两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虽然全家人都分外努力,日子还是愈来愈贫穷。

有一天陈山妹在对面坡上搂柴火,远远看见一个肥胖的女人,扭扭搭搭进了自家的院子。她心里好生奇怪,自从被赶出村里的福利房,她家就与小尾巴村断了往来,无论过年过节,从来没有人到家里来过。陈山妹怀着有些激动的心情,快快扎好了柴捆子,想要回家看个究竟。

走到院门口,正好和来人撞了个满怀,山妹认得那是邻近大膀子村儿的媒婆,人称快嘴小喇叭。只见小喇叭灰头土脸,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骂骂咧咧说:四婆婆,你这个老绝户,现在是什么社会了,你还想限制你儿媳妇的婚姻自由?你犯法了,知不知道?

婆婆跟在她身后追,又要举起拐杖打,看见陈山妹回来,马上改口说:小喇叭,你有闲工夫,管着你们大膀子村儿的事就够了,我们小尾巴村儿的人不用你操心。

小喇叭吃了亏,找个机会报复:你们还是小尾巴村的人吗?小尾巴人家家住小楼坐汽车,哪有你们这么穷的叫花子?

婆婆当着媳妇的面,显然不想跟她多说,只好妥协:行了,行了,我们穷,跟叫花子一样穷,那就不劳您大驾光临了。

小喇叭走了之后,婆婆气得话也不说,饭也不吃,除了叹气还是叹气。陈山妹看光景已经猜出了事情的原委,心里突突乱跳,嘴上也不敢多问。

从那天起,陈山妹不管是去集上卖鸡蛋,还是到山上去搂柴,总能时不时碰到小喇叭。只要见着面,小喇叭就热情得让人受不了,一个劲儿夸她又能干又贤惠,哪个男人能娶上这样的老婆,那就是前世修来的福。

陈山妹惶惶然,不知如何应对,小喇叭追着她说:别听你家那个刁老婆子的,她还不是死了儿子,怕自己没人养老送终,要拉着你来垫底呗。你呢,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给他们找个爹,有人替柱子供他们读书,上大学,你才有奔头呀!守着这个老婆子,你能有什么好下场,孩子们有什么好前途?

陈山妹被她说得脸红心跳,夺路而逃。可每次回到家里,她看见的都是婆婆怀疑而严厉的目光,直盯得她头也不敢抬。

那些日子,小喇叭像陈山妹的影子似的尾随她,劝嫁,劝嫁,还是劝嫁,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陈山妹见着她就躲,躲不开就跑,回家仍要被婆婆的目光逼视,搞得她里外不是人。

事情在不久之后有了变化。儿子大浩看见妈妈为买种子的钱发愁,瞒着山妹到后山的深潭里去捉鱼,碰到条大鱼触了网。大浩高兴得不行,死死抓紧渔网的纲绳不放,被那大鱼拖进潭里。要不是同去的小伙伴叫来看山的老头儿搭救,差一点把命送在那儿。

这件事促使陈山妹不得不认真对待小喇叭。当她再次碰到小喇叭时,答应考虑考虑这门亲事。小喇叭听了,很称心地说:这就对了,别为了你自己的一个严守妇道的虚名,把孩子搭上。然后又把男方的情况再一次细细说了,按她的话,那人差不多就是大膀子村儿头一名能人,见过世面,又大方又和气。

陈山妹下了一万次决心,才在一个太阳暖暖的中午,鼓足勇气跟婆婆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她希望婆婆能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理解她的无奈和苦心。

然而后果比她想象的要坏一百倍。陈山妹还没把话说出口,婆婆已大怒而骂,抄杖痛打:你闭上那张臭嘴!你不用张口,我就知道你想屙几节什么屎了。跟小喇叭串通好了,要去嫁给野男人了吧?

陈山妹跪在地上,任婆婆的拐杖劈头盖脑而下。婆婆边打边骂:柱子死的时候,你是对老天爷发过毒誓的,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现在倒好,才两三年你就熬不住了,要去找野男人睡了。你也不怕天王老子现在就劈了你。

陈山妹哭着说:娘,你老也不是不知道大浩的事情,万一有一天他真出了事,我怎么面对他爹的坟?

婆婆大哭道:亏你还想得到柱子有个坟,坟土还没干,你就要嫁人。快去借把扇子来,扇干了坟头你再嫁。要是你黑心真要走,拖着缨络这个油瓶子去,大浩是我们吴家的根儿,你休想带他走。

缨络见了,吓得抱住妈妈一个劲发抖。

婆婆说到做到,一边赶山妹母女出门,一边来扯大浩进屋。

大浩挣不开奶奶的手,心里一急,张口咬伤了她的指头,冲出门外,跟妈妈妹妹抱头痛哭,说:我不离开妈妈妹妹,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这句话对奶奶的打击如此之大,只听婆婆呼天抢地道:老天爷,你睁睁眼,睁睁眼吧。我前世作了什么孽,你老人家要绝我的后哟?!

陈山妹进得仓来,头一次说出了自己的身世。讲到此处,已经泣不成声,周围一干女犯也听得呆鹅一般。安莺燕用被子蒙了头,在里边一耸一耸的,朱颜径自走到风仓里,进了厕所好一会儿不见出来。

仓里静得旷野一般,每个人的耳膜都被安静鼓动得嗡嗡作响。所有人都在等着修丽发话,可她站在那儿,把脸冲着后墙,半晌没有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修丽说道:陈山妹,等会儿你请人把你家的详细地址,两个孩子的详细情况,你前夫家的地址,还有你婆婆的姓名,都写清楚了,让值班管教交给我。

边说边走,修丽到了门口,等着开门的时候,她忽然对蒙在被子里的安莺燕说:47号,生病发高烧为什么不报告?赶紧起来到医务室去看病。

说完,修丽两步跨出仓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修丽为陈山妹吞钉子的事故挨了批评,当着部下们的面下不来台,赌气给自己放了年假,也不等所长张不鸣批准,就冲出会议室,回宿舍整理行装走人。

本来这修丽是个性情中人,感情大起大落,而且胸无城府,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虽然当了二十多年警察,已经历练得有了些职业化的理智,一旦遇到能让她动感情的事,仍然会将性情中冲动的端倪露将出来。行前去女监看陈山妹,听到了这个女人苦难经历的一番自述,并知道她两个年幼的孩子,如今下落不明,修丽突然决定改变自己的行程,不回城区与家人团聚,先去山里寻找孩子。

从女监出来,修丽给丈夫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因公出差三五天,然后又把身边所有的钞票一百几十地归到一起,好歹凑了千把块,换上便装就出发了。修丽在街边给孩子买了些吃的用的,心中直担忧进了山是不是能顺利找到他们。

坐着汽车颠簸一路,总算到了陈山妹说的红泥乡。拖拉机司机告诉她,因为前些日子发洪水,把河上的小桥冲断了,乡里通向大膀子村的公路不通,还要下车蹚水过河,再步行五六里路才行。修丽谢过他,挽起裤脚,在初夏山谷尚有些寒意的水中,蹚过河沟,一路打听,很快找到了陈山妹被捕前的住所。

村民看见修丽一副公家人装束,来找陈山妹的孩子,都好奇地围上来,七嘴八舌介绍陈家情况。这个说陈山妹老实本分,那个说陈家母子可怜,问及被山妹杀死的男人,反倒个个摇头摆手,说他不是东西,该杀该剐。修丽一听,知道陈山妹自己的说法基本真实可信。

修丽在村民的簇拥之下,由一个村干部带领,走进陈山妹家的院落。

修丽看到无人打理的院子一片狼藉,墙边的杂草枝枝蔓蔓长到了院子当间。倒塌了半边的灶屋里,陈山妹十三四岁的儿子大浩正在做饭,用一根竹筒使劲吹火,熏得满脸黑乎乎的,八九岁的女儿缨络乖乖蹲旁边,眼巴巴盯着土灶上的锅,看样子已经饿得不行了。

领路的村干部告诉修丽,自从陈山妹被捕之后,两个孩子就在这儿独立生活,靠乡亲们的施舍过日子,肚子勉强混得半饱,学可就没得上了。

修丽看着听着,心里直发酸,二话没有,扎胳膊挽腿儿,就要动手打扫卫生。村干部见状忙招呼看热闹的几个妇女,一齐动手把陈山妹的家收拾出来。等修丽给两个孩子洗了脸和手,梳理好乱糟糟的头发,土灶上煮的玉米也熟了。修丽谢绝了村干部的邀请,留下与两个孩子一块儿吃饭。

修丽把玉米棒子捞在碗里晾着,打开橱柜看看,除了几个干干的红辣椒之外,还有一小罐盐,见不着任何称得上菜的食物。没有旁人在场,修丽忍了半天的眼泪,这会儿终于有机会奔流,一泻而下不可收拾。

大浩和缨络呆呆地看着这个陌生女人,神情中显示着不解与惊讶。也许在他们的记忆里,除了妈妈,大约还从来没有谁为他们的困境大动感情。

修丽打开旅行包,拿出火腿肠和卤蛋,想让孩子们就着玉米吃顿饱饭。缨络年纪小,看见连过年的时候都难得一尝的好东西,伸出手就想抓,可是一瞅见哥哥制止的眼神,又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知道大浩对自己还很戒备,修丽从随身携带的小本子里,拿出一张陈山妹的照片,那是看守所收监时,每个嫌犯都必须拍摄的档案照。修丽出发的时候,设想过陈山妹的孩子们从没见过自己,到时沟通可能会有困难,特地用办公室的打印机打印了带上的。为避免刺激孩子们,修丽只取了陈山妹的头像,而把戴着手铐拿着号牌的部分裁去了。

照片上的陈山妹穿着看守所的蓝马甲,神态凄楚目光呆滞,秀气的脸庞因为浮肿而有些变形。但孩子们还是一眼认出,照片上就是自己的母亲,异口同声地叫道:妈妈!

大浩的反应比妹妹更加激烈,一把从修丽手中夺过照片,捧在手上仔仔细细端详,半天不肯松开。泪水沿着这个半大男孩儿瘦削的面颊无声滴落,主客三个难免又是一阵伤感。

一张小小的照片,即刻使修丽成了兄妹俩的亲人,他们甚至忘了问及照片从何而来,也忘了问这位素未谋面的阿姨,跟母亲是什么交情,就把满是汗水和污垢的头,拱到了修丽的怀里。

修丽紧紧抱住两个孩子,不断抚摸着他们的肩背,等他们感情平复些之后,才再次安排开饭。这一回兄妹两个无遮无拦,转眼工夫就把修丽拿出来的吃食一扫而光。

看见他们已经填饱了肚子,修丽问起孩子今后打算怎么办。

大浩想了想说:就在这儿等妈妈。

缨络也学舌说:等妈妈回来。

修丽听了苦笑,告诉他们:你们的妈妈也许三年五载都回不来,她毕竟杀了一个人。

大浩听了很激愤,说:我妈妈是为了保护我和妹妹才杀了那个坏人,村里人都说,这是正当防卫。

修丽知道与孩子讨论这样的话题徒劳无益,就退一步说:案子的审理要好长时间,你们自个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最好还是去投靠亲戚。

大浩表情茫然地说:爸爸死了,妈妈走了,我们没有亲戚。

修丽试探说:听说你们还有一个奶奶。

大浩停顿了一下,脸上的茫然又变成了激愤:她已经不是我们的奶奶了,她打我妈,跟我妈抢我,还想把我关起来。她是个恶老婆子。

接着,大浩向修丽讲起了父亲死后,他们一家人的经历。随着孩子的叙述,修丽眼前出现的每一幅画面,都是那么悲惨。

陈山妹跪在地上哭诉道:我是为了两个孩子上学成才,没办法才走这一步。

老太太听了,狠狠地说:你非要嫁人,我也拦不住你,带上你赔钱的妹仔走你的路,男伢子是我们吴家的根儿,你休想带他走。

大浩听了,抱住妈妈的腰身不放,母子三个哭作一团。老太太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过来,想要扯住大浩进屋。孩子大力挣扎,奶奶死不放手,大浩情急之下张口咬伤奶奶的手指,冲向门外。

陈山妹见状,在地上跪行了几米,扑过去拉着婆婆的手,想要看看她的伤情,不料盛怒之下的婆婆,反而抡起拐杖更猛烈地将她痛打,口中骂道:看看你养的不孝逆子,遭天杀的东西!

大浩听见母亲惨叫,又回头冲进门来想要相救,陈山妹一边听任婆婆的拐杖雨点般落在自己背上,一边大声喊道:大浩,快跑……

等到遍体鳞伤的陈山妹,拖着小女儿跌跌撞撞走上山路,等在半道上的大浩,才从藏身的树丛里跑出来,从母亲手中接过沉重的包袱。母子相拥痛哭之时,天空恰有电闪雷鸣,将他们的泪水化作倾盆大雨。

母子三个在泥泞中相扶相拥,浑身透湿地由媒婆带领,走进大膀子村陈家小院。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应声而出,听媒婆喜鹊般叽叽喳喳报了信,才露出些说不上是阴是阳的笑容,邪狎地上下打量陈山妹。等他看到两个孩子,脸色忽然阴沉下来,问道:怎么拖了两个油瓶子来,不是说只带一个吗?

媒婆有些为难地看看山妹,意思是让她自己说明。

陈山妹怯怯地回答,声音有些发抖:奶奶老了,没法照顾孩子,你要是能把他们一起收养,我做牛做马也要还这个情的。

男人像在集贸市场看牲口那样,围着母子三人转来转去地看。

大浩赶忙表示:叔叔,我已经长大了,什么活儿都能干。

缨络也紧紧抱住哥哥,央求道:我一定乖乖听话,只要哥哥留下来。

男人磨蹭了一会儿,态度终于有所改变,对大浩说:那以后家里的牛羊就归你来放,丢了要你的小命儿。

天晴天雨,早晨傍晚,山妹家里田里努力干活,孩子也都努力相帮。

山妹赔着笑脸,一次又一次向男人请求,最终让儿子上了学。

大浩背上书包,缨络跟随其后,赶着一头牛三只羊走上山坡。兄妹俩在山坡上分手,哥哥不舍地向妹妹挥手,妹妹手持小细鞭子,站在高处羡慕地看着哥哥远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

喜怒无常的男人,常常在外边喝得酩酊大醉。只要远远听见继父借着酒劲,乱吼着山歌往家里走来,山妹和两个孩子就好比听到了警报,个个惊慌失措。男人醉酒归家,不是殴打山妹,就是脚踹大浩,连小缨络也不放过,一揪住她粉嘟嘟的小脸蛋,就半天不放开,痛得小姑娘哇哇大叫。

少年大浩的目光里,仇恨在日积月累,使他不再像开初那样惧怕继父,反而在继父殴打母亲的时候挺身相护。当然,这会给他自己招来更加疯狂的毒打。

出事的那天早晨,大浩正要去上学,被继父拦住了。那个男人对山妹说:从今天起,这小兔崽子不要再去上学了,我不打算再花一分钱来供养这个白眼儿狼。

山妹听了,脑子一蒙,想说什么还没说出来,手里端给丈夫的一盆洗脸水,连水带盆都掉在了地上。男人见了不容分说,揪住山妹的头发,摁在地上,劈头盖脸就打,嘴中骂道:你这个没人要的贱骨头,你还脾气见长啦,敢跟我尥蹶子?

山妹护住自己的头,不顾嘴里的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淌,还在为孩子争取读书的机会:他叔,求求你,无论如何让大浩读完中学,等他能出去打工了,定准赚钱孝敬你……

男人不等她说完,又是一阵暴打,边打边吼:少来这套!你以为我是傻子,看不出这小白眼儿狼心里有多恨我。等他长大来孝敬我?不孝敬我一顿棍子两把刀子才怪了呢。我真悔不该听媒婆忽悠,娶了你这个丧门星进屋。你已经克了吴家柱子的命,还想来破我家的财?!

大浩见妈妈被这个男人骑在身上,没头没脑往死揍,再也忍不住了,疯了一样地扑上去,用还不够有力的拳头,在男人背上猛捶,扯着喉咙喊道:妈妈,别求他,他不会把咱们当人看的……

男人生得牛高马大,又在暴怒的当口,被大浩从身后袭击,猛力一反身,胳膊一甩就把孩子掀了几丈远。大浩的头磕到门柱上,血一下子冒出来,染红了他的半边脸。

山妹吓蒙了,突然变得力大无穷,一把推开骑在身上的男人,扑过去抱起孩子。母子两个搂在一起,你的血我的血流在一处,成了血糊糊的活动雕塑。

就在大浩与母亲互相擦拭伤口的时候,忽然听见缨络在屋里大叫救命。

陈山妹听了,知道大事不好,把大浩往地上一撂,一阵风似的冲进屋。那男人也是豁出来了,不光不打算罢手,还将山妹用劲儿推出门外,又从里边把门拴上。

山妹急疯了,在院子里团团乱转。小女儿缨络在屋里继续惊叫:妈妈救我!妈妈救我!

情急之下,陈山妹不管不顾拿起一把砍柴的刀,一脚踢开门冲进去。

男人惊恐的声音随之传出。

大浩怕妈妈打不过他,急忙跑出去向邻居求助。等他带着村人返回,只见陈山妹满身血污,领着女儿走出屋来。

后来,警车来了。

……

大浩的话说完,修丽已经涕泗横流,同时也下了决心,一定帮两个不幸的孩子渡过难关。

修丽问大浩:要是我出面去求奶奶收留你们,由我来供给你们生活费和学费,她会答应吗?

大浩想都没想,就回答说:不会,那个恶老婆子不会答应你。

修丽不相信。以她的经验,在农村老太太眼里,一个能给家里传宗接代的男孙,是比什么都要紧的。老太太有再大的怨恨,总不能视他的生存于不顾吧?

于是,她把小兄妹安抚好,雇了一部摩托,去大浩的奶奶处求援。

事实证明大浩的判断准确无误。当修丽走进陈山妹过去的家,带路的村民指着一个容颜苍老的老太婆对修丽说:这就是陈山妹的婆婆。

老太婆本来见得有人进院,正以笑脸相迎,这句话使她脸上神情大变,脱口大叫:那个不要脸的骚货,哪个是她婆婆?!

修丽将自己的身份告诉老太太,又说明陈山妹和大浩兄妹的近况,以为她会动些恻隐之心。不料,老太太听完忽然哈哈大笑,用一种凄厉得有些瘆人的声音说:老天爷有眼,她这是前世的报应,前世的报应哟……接着又号啕大哭:我那可怜的儿哟,你听见了吗,那个不要脸的,她本领大得很,人都敢杀哩!

修丽注意地听着,也不插嘴,直到老太太发泄完毕,才小心说明此来的用意,是想把山妹的两个孩子送回来,费用由她自己资助,生活由奶奶照顾。

老太太一丝的迟疑都没有,就坚决地表示了拒绝,把脑袋摆得像拨浪鼓一样。

修丽问道:你连孙子也不要了?

老太太恨声说:他哪里把我当奶奶?当年我强留都留他不住,还把我狠狠咬了一大口。说着老太太伸出手掌,向修丽亮出手指上的一串伤疤,接着说:这就是我那好孙子留给我的,一辈子也消不了了。

修丽知道再劝下去实在没有意义,又寒暄了几句,给老太太留了两百块油盐钱,告辞而去。

修丽坐上摩托车原路返回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从山顶的高处往下看,山梁的左边是小尾巴村儿灯火辉煌的街道,右边是大膀子村儿若隐若现的轮廓,星星点点的灯光,显得十分暗淡和稀疏。修丽重重地叹了口气,心下已经有了一个新的打算:收养这一对可怜的孩子,带他们到城里去读书。

安莺燕发了几天烧,在医务室吊了几瓶水,症状基本下去了。狱医沈白尘给她开了三天的病号饭,以及增加单独放风时间30分钟的条子,这让她大为开心。

这两天,安莺燕天天在仓里表扬沈白尘,说:这个新来的小医生真不错,人长得文质彬彬,还特有同情心,比原先那个姓戴的小妞好多了。

同仓的女犯笑她说:反正在你眼里,公的都比母的强。

安莺燕听惯了这样的评语,也不恼,笑嘻嘻说:你们不要人不正邪着想,这跟公的母的没关系。再说了,本姑娘出道多年,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再怎么着,也不会在这样的小白脸童子鸡跟前发骚。实不相瞒,要是论男人,姑娘我还是喜欢那种有点年岁,强壮彪悍型的……

众女犯人又笑:那当然啦,那样的才猛呀。要不然,怎么把你弄出一身病来?

说起自己的病,安莺燕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丝愁云飘过,叹口气说:人生来就有定数,你是条什么虫,只能吃什么菜。这病那病,早死晚死,都是老天安排。就说姑娘我,前几年也是这城里首屈一指的头牌,就算在他娘的正经人眼中名声不好,可也花天酒地,穿金戴银,靓仔猛男朝来夕去,咱想抬举谁想怠慢谁,全都由着性子来,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爽。别说现在落下点小灾小病,就是嘎巴一声叫我立马死了,我也值呀!

有个女犯扁着嘴说:你就吹吧!

安莺燕乘兴说道:你还不信?就冲你,把白粉成包成包吃进肚子,帮毒贩子运毒,豁出命,一趟才赚两千块,抓着了还不知道要不要吃枪子。还有她,给人家当下人,又眼馋人家的钱财,小打小闹偷了几个戒指,真的假的都没分清,就给捉到这里边来了。再说她,拐卖好人家的孩子,弄得丢孩子的买孩子的,家家都一辈子不得安宁,丧了天良不是,判大刑是指定的。你们吃苦受累担惊受怕,难不成名声比我好到哪里去了?说破天,我还是凭自己的身子干活儿,不像你们那样损人利己吧?

在说糙话方面,安莺燕堪称女监冠军,不管什么下流话,只要她来了情绪想说,绝对是张口就来,不带半点磕巴。常常是她的糙话一出口,陈山妹跟着先红了脸,朱颜呢,准定满脸鄙夷之色,把头一偏,或者干脆走开去。你红你的脸,她走她的,安莺燕只管说自己的。女二仓的老犯们,都爱以逗她来解闷儿。

今天上午,到了最后一次病号放风时间,主管看守李玫开门叫了安莺燕的号,好一阵她才磨磨蹭蹭走到门边,脸上皱皱巴巴的不开心。

李玫问她:怎么啦。放风放烦啦?不想出来啦?

安莺燕说:哪能呀?让我饿饭来换放风,我都愿意。

李玫又问:那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安莺燕神神秘秘凑近李玫说:我这不是为陈山妹担心吗?今天一早,修副所长把她叫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开庭,然后判她杀人罪。

李玫往后闪闪身子,显然不愿意跟她靠得太近,说:瞎操什么心呀,人家接见去了。

安莺燕眼睛一亮:接见?谁来看她?后老公被她杀了,前婆婆恨不得她死,律师她请不起,两个小屁孩儿下落不明……有谁来看她?

李玫不打算多说,哗哗抖动着钥匙串,说:47号,你咸婆婆操淡心,话也太多了吧?要是不想出来,我锁门啦!

安莺燕口说别,别,别。一步跨到了门外边。

安莺燕在女监的空地上溜达,忽然听见南边墙上的窗户,有男人的声音传出来:喂,放风的靓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安莺燕朝上边看去,窗户太小,外边的光线又太强,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个圆圆的光头。

老于此道的安莺燕好久不曾招蜂惹蝶,这下子立马来了精神:上头那位帅哥哥,你问我吗?

那个声音说:满院子就你一个,不是问你,还是问鬼呀?

安莺燕觉得那个声音挺浑厚,是她喜欢的那种,就有心撩拨一二,嗲兮兮做出伤感状,说:进来以后,人人个个都编了号,我只知道自己是47号,哪里还记得姓甚名谁。

那声音也是个老江湖,听见她发嗲,知道有戏,话也多起来:这怎么行?人生一世,怎么能把自己的姓名都忘了?告诉你,老子从进来的那天起,每天起码得自报家门几十次,省得到时候出去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安莺燕作姿作态道:那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那声音愈发浑厚,还弄出些个喉音来:老子姓龙,名叫强彪,强硬的强,彪悍的彪。人称彪哥。

安莺燕听了,咯咯地笑起来。

那声音不解地问:你笑什么喽?未必老子的名字蛮糟糕呀?

安莺燕邪里邪气说:帅哥哥想到哪里去了。我笑是笑,本姑娘昨天还在号子里说,喜欢强壮彪悍的男人,今天就碰上了你,又强又彪,那还不是缘分呵……好名字,硬邦邦的,有男人味儿,本姑娘早先最不待见的就是棉花条式的男人,又不行,还想找乐。

那声音没想到她这么敢说,估计已经被这几句话撩拨得有感觉了:那你算是找对人了!等老子以后出去了,第一时间去找你,让你乐个够。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安营扎寨在哪里?

安莺燕听出他确有结识自己的意思,愈发咯咯笑得欢了,逗乐说:本姑娘名叫见男春,家住柳浪路120号。

那声音说:你是逗老子玩吧,剑南春不是白酒吗,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叫这样的名字?

安莺燕更夸张地笑道:我跟白酒同音,但有两个字不同。我是看见的见,男人的男,春天的春。见男春!

那声音听了开怀大笑,说:好你个小妖精,这么骚,把老子都撩发了。要不是这个鬼窗户这么小,你早就看见老子下边都支了帐篷了。

安莺燕大作惊讶道:耶,这么快,莫非你抹了印度神油呀?

那声音眼看着真焦躁起来了,说:骚妖精,你别再撩老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们这号身强力壮的汉子,在这里有多难熬。

安莺燕更加媚眼迷蒙,声音愈发柔软起来:你以为只有你们汉子难熬,姑娘们就不难熬呀。老辈子不是说,做女人一辈子有两桩东西是少不得的,锅里有煮的,胯里有杵的。到了这里边,大锅饭倒是有得吃,胯底下天天虚位而待,也不好过哩。

那声音被她撩得认了真地激动:你真正骚得可以,讲定了老子出去以后,头一天就要去找你。把你的真名实姓电话号码报给我,哥哥我保证不会亏待你。

安莺燕乐开了怀:哟,你在牢里坐着,还紧跟时尚步伐呢。现而今买手机买车票都得实名制,你也想跟我搞个实名制吧?

那声音刚要答话,远远传来李玫的声音:47号,干什么呢?时间到了。

安莺燕忙冲窗口摆摆手,换了一种故作正经的声音,大声说:报告政府,这边草太高了,长蚊子,正在拔草呢。

然后她一边朝女监仓房那边走,一边回头看看,说:有机会本姑娘叫劳动仔带条子给你,难得帅哥哥你中意我。

窗户里的那个板寸头,晃了两晃,跟木偶戏里的木偶退场一样,忽地就不见了。安莺燕猜想,那家伙肯定是站别人的肩膀上,才够得着后墙上的小窗子,这会儿调情调得找不着北,动作一大就跌下去了。想象那个男人重重摔下去的笨熊样儿,安莺燕简直太开心了。

安莺燕高高兴兴回到仓中,拐到风仓里去洗手,却撞见了一个让她心情大坏的场景。

陈山妹正跪在地上,抱住朱颜的一条腿,口中央求道:求你帮我做辩护吧!为了我的孩子,我得早早活着出去。求求你,看在我两个可怜的孩子分上……

再看朱颜,手里正捧着她的“盆景”,在笼头上用细细的水流滴灌。

其实所谓的盆景,只不过是一束大蒜苗。前几天仓里有几个女犯同时腹泻,被怀疑吃坏了东西,看守就给每人发了两球大蒜,让她们吃了预防。朱颜嫌吃了蒜嘴里有味儿,宁愿拉肚子也不愿意吃,就把它搁在碗里。不料那蒜球沾了水,两天就发出绿芽来。朱颜见了十分欢喜,干脆用个小杯子把它养起来,每天精心浇水,晒太阳,无意中培植出一个“盆景”来。

朱颜的小资情调找到了寄托,有事没事,就看着那丛小小的绿色发呆,烦闷的时候还要跟它说话。为了不让同仓的犯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朱颜跟蒜苗说的都是英语。

对这点安莺燕很看不惯,挤兑朱颜说:这头蒜又不是美国运来的,你跟它说洋话它也听不懂呀!

朱颜被她扫了兴,横眼儿瞅她一眼,头发一甩就走开了。安莺燕讨了没趣,就冲着朱颜的背影做鬼脸儿,小声威胁道:小心哪天本姑娘一生气,把它揪来当小菜。

几经交手之后,朱颜已经很少接安莺燕的话头,这回却毫不含糊地回击道:你敢!

打这儿起,安莺燕不仅恨透了朱颜,连大蒜也一并恨了起来。因为她觉得自己在朱颜眼里的分量,还不如一颗大蒜来得重。

今天也是合当有事。安莺燕跟彪哥一番调情得心应手,情绪高涨地回到仓里,正碰上接见回来的陈山妹,跪地求朱颜帮忙辩护。这陈山妹刚被修丽领去见过孩子,心中悲喜交集无可言说,千言万语全都在心中汇成一句话:为了我的孩子,我得早早活着出去。

陈山妹回仓,第一件事就是找朱颜。虽说她知道朱颜不待见自己,在过去的日子里,她也从心底对这个冷漠的女孩生了芥蒂,决心再也不向她示好。可是等她见完了孩子,心心念念都是怎么早些出去,跟孩子们团聚,也就顾不得面子和自尊心,进门就抱住朱颜的腿,跪在地上求她帮忙。

而朱颜呢,正在给她的盆景浇水,嘴里还嘟嘟噜噜跟它说着洋话,不经意间被山妹抱住,吓了一大跳。还没等她弄清楚山妹的意图,做出适当的反应,安莺燕跟着就进来了。

事情要多巧有多巧,安莺燕一看这两个人的架势,不知前不知后,就认定朱颜又在欺侮陈山妹。上来二话不说,一把夺过朱颜手里的小杯子,啪地摔到地上,双脚只管朝那丛小蒜苗狠狠地踩去。这还不解恨,踩完了还要踏,踏完了还要搓,眨眼的工夫,朱颜的宝贝盆景,已经变成了一摊绿色的浆汁。

朱颜这下子可不干了,只听她撕裂喉咙喊了声:你这个女流氓,到底想干吗呀?就一头撞到了安莺燕的后背上。

陈山妹看着不妙,爬起来去拦,已经晚了。安莺燕本来病得身子轻飘飘地没劲儿,又不曾料想平时斯斯文文的朱颜,会使这样的猛力,往前一个趔趄,小肚子撞在洗手台的尖角上,当时就一声惨叫,瘫软下去。立刻有一股鲜血从大腿根部涌出,在水泥地上洇出了一大摊印渍。

陈山妹慌了神,扑到铁门的窗口上,大呼救命。

女看守听到声音跑来查看,又急忙用手机招呼沈白尘,快找担架来抬伤员。

陈山妹抱住安莺燕的头,一个劲叫道:燕子,燕子,你可得挺住了,沈医生马上就来了……

安莺燕脸色青灰,眼睛微微张开,一副很吓人的样子。听见陈山妹叫她,努力咧了咧嘴唇,想笑一下可是笑不出来:没事的。生个孩子出的血肯定比这多得多,你不是还生了俩吗?我这辈子没有生孩子的命,该出血的时候还得出一点儿。

陈山妹说不出话,抱住她只顾哭。

不一会儿,沈白尘带着人和担架跑来了,马不停蹄把安莺燕放到上边,抬起来就走。

女二仓大乱一阵,很快恢复了安静。那是比平常更加安静的一种安静。

陈山妹看着安莺燕的空铺,伸手把她的枕头抓起来蒙在脸上,心里万分自责。要不是自己做那么过分的动作去求朱颜,也不会引得安莺燕发火,弄出这么场祸来。再回神一想,两个形同孤儿的孩子,虽说有修管教许诺供养他们,毕竟人家是警察自己是犯人,能不能兑现还不好说。就算他们运气好,真的碰上了好警察,人家还能替你养他们一辈子?

陈山妹左思右想,悲从中来,泪水又一次开了闸,将安莺燕的枕头洇湿了半边。

就在陈山妹为自己,为孩子,为安莺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之际,有一个人走过来,把臂膀搭在了她的肩上,搂住她轻轻抚摸着。

陈山妹抬头,透过婆娑的泪眼看去,吃惊地发现,搂着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朱颜。

朱颜鼓足了勇气,才将臂膀搭在了陈山妹的肩上。这让朱颜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精神原来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强大,也需要别人来扶助和支撑。而她伸手去求助的对象,却是一个她曾经如此轻视,甚至一再对其关怀表示厌烦与拒绝的农妇。这在她来说,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安莺燕的意外受伤,使朱颜惊恐万状,同时也委屈万分。

一开始她被安莺燕的突然袭击弄蒙了。看见无辜的小蒜苗,在那个女人的脚下遭受疯狂蹂躏,朱颜觉得她的尊严,也被践踏得如泥委地。这是她根本不能忍受的。事后朱颜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那样大的爆发力,而看上去霸气十足的安莺燕,又怎么会轻得像纸人一样,一碰就飘走了。平心而论,她绝对没有置安莺燕于死地的故意,可是安莺燕也的确是被她的一撞,撞得血流满地。

忽然间,朱颜对曾经烂熟于心,却根本没有体会的法律词组——激情犯罪,有了入骨的理解:一切都发生在瞬间,眨眼工夫一切都变得无可挽回。

这是朱颜最为委屈的所在。

陈山妹抱着她的腿来央求的时候,她实在是毫无准备,也来不及表示接受与拒绝,斜刺里就杀出了不问青红皂白的安莺燕。这情况,天知、地知、己知,还有陈山妹知,安莺燕看来伤得不轻,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所要负的法律责任明摆在那里。作为律师,朱颜很清楚,在押嫌犯误伤人命,其罪责比普通人重得多。如果需要诉诸法律,陈山妹的证词至关重要,甚至可以说与自己性命攸关。可是,以往日跟陈山妹的关系,人家能不能提供有利于自己的证词,朱颜毫无把握。

在朱颜的印象中,农村人特别是农村妇女,多半都见识浅、目光短、心眼儿小,记恩与记仇同样不含糊。朱颜心里悔意顿生,到哪个山唱哪个歌,中国的民间生存智慧早有明示,伤害自己的是那个挨千刀的周小乔,又何必跟这些不相干的人呛着来呢。这真应了那句老话: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仇人多一堵墙。就算陈山妹没把自己当仇人,以往的那些伤害,也足够让她采取含糊其辞的态度,推说什么也不知道就算客气了。

想到这儿,朱颜禁不住浑身发抖。现在她太需要找一个温暖的肩膀来依靠了。

然而,环视这间可以说得上熟悉的仓室,朱颜的目光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飞,找不到任何落脚的地方。本来在她眼中,女犯们形同污泥浊水,她一直以众人皆浊我独清的优越感置身其中。朱颜跟这些人相处的原则,是能不说话尽可能不说话,说一个字能解决问题,决不多说第二个字。一想到自己周围都是毒贩子、人贩子、杀人犯、盗窃犯、妓院的妈咪或小姐,她就会出现生理反应,坐到哪儿嫌哪儿脏,躺在大通铺上,也是这儿痒那儿痒,总之是怎么着都不自在。进来这些天,朱颜的目光,从未在那一张张看一眼都嫌多的脸上停留过,此刻挨个扫过去,不仅张张脸都陌生得令她吃惊,那陌生中还饱含着某种幸灾乐祸的敌意。

朱颜又一次感到了绝望。这种绝望除了在跟恋人分手时尝到过,只有被闺密周小乔伤害,以致锒铛入狱之际,有过相似的感觉。

一想起周小乔这个名字,朱颜的血液就像凝结了一样,浑身上下打寒噤。她不止一次地咬着牙根儿想,要是能重活一百次,定要一百次把周小乔从自己人生的记录中删掉。

回国第五天,那个灯影璀璨的夜晚,是朱颜此生再也不能忘记的噩梦。朱颜在看守所灰暗的屋顶下,无数遍回顾过那个夜晚,每一个细节都叫她历历在目。朱颜觉得其实只要稍稍留意,并不难发现周小乔的举止失常,从而窥见命运向自己昭示的不祥之兆,也就不会放任这场悲剧的发生了。然而,一切凶险的苗头,都被她们之间友情的惯性冲淡了,使她的直觉变得迟钝,智商随之降低。

朱颜忆起,下午打电话约周小乔吃晚饭,小乔的声音就有些心不在焉,特别是当问起卖车的八千美元是否到账时,甚至能听出她的回答明显带有敷衍的痕迹,只不过朱颜很快替她圆了场。一直以来周小乔对她总有些畏怯,碰到什么事情要做又没做好时,常会用缓兵之计来应付,然后再图弥补。朱颜早已习惯了这种敷衍,并时不时在这种敷衍中享受着被人敬畏的自得。

菜是朱颜点的,下手可谓不轻。从美国枯燥单调的垃圾饮食,回到故乡的美食大宴,她看见菜牌上每张图片,都有垂涎三尺的饥饿感。除此之外,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朱颜要捉弄小乔,看她到底心不心疼。小乔不是承诺从此她俩吃饭,费用由她全包吗,那就让她出点血,尝点苦头呗,大不了等她和魏宣结婚的时候,送个大大的红包补偿一下。

以前周小乔戏称朱颜为“买单爱好者”。因为朱颜不仅在她们两个的小范围里,共同消费全单照买,同学们的大范围聚会,她也经常大包大揽,能买则买。朱颜对这个带点挖苦意味的称号并不反感,承认说:我确实喜欢买单的感觉,豪爽、大方、一掷千金……

周小乔当时就给她补充了一条:还有个关键词你没说——居高临下。

这次朱颜回国,乾坤颠倒了,从来只吃不买单的周小乔,居然要包买饭局。是不是她也想体验一下那个关键词的感觉?抑或是要张扬名花有主找到了靠山的自豪?那就成全她,让她买!

朱颜点菜的时候,多少有点恶作剧的念头。这餐两个人的晚饭,被她点得足够七八个人吃饱喝足。眼看坐在对面的周小乔,渐渐皱起了眉头,朱颜心里偷着乐:咱们俩谁不知道谁?你跟我装个啥?

吃饭的过程因此而变得漫长。

常识告诉人们,如果你跟谁待在一起,觉得时间过得太慢,说明你们之间出问题了。朱颜借此发现,她和周小乔正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双方都没话找话,说话又很难投机,不投机就得换个话题,换完了话题仍旧是不投机。平常一提起魏宣,周小乔就情不自禁地眉飞色舞,说起他的大事小情滔滔不绝,想让她打住你都办不到。眼下呢,对这个最佳话题,她也是要么三言两语打发过去,要么特别高调炫耀一番。于是,一个说的,一个听的,都觉得话出口句句话多余。

如此周而复始恶性循环,你说这饭还怎么能吃得开心?

为了掩饰话题的匮乏,朱颜又问起那笔美元的事情。周小乔见问,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很不愉快地回答:我今天又问了,还没有到呢!

朱颜注意到这次的问与答之间,出现的那个微妙的停顿。这个停顿让她心里咯噔一声,基本肯定了那笔钱已经到账,是小乔出于不快,赌气故意不告诉她。女人的直觉常常来得莫名其妙,这使得朱颜更增加了要与之较劲的兴趣,心里想,我才不会拆穿你呢!你今天不说,明天还可以不说,看你要等到哪天才说。

正在此时,周小乔的手机响了。小乔按了接听,同时起身,一边说你好你好,一边朝门边挪了过去。临出门,她指指座位上的挎包对朱颜说:我去接个电话,你帮我刷卡吧,密码照旧。

朱颜知道小乔这是在告诉她,晚餐到此结束。看她慌慌张张的神情,朱颜甚至对那个电话产生了怀疑:有什么事不能当着我的面讲?朱颜不由得联想起魏宣的缺席。难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有变?

朱颜一边乱猜,一边打开周小乔的皮夹子,里边一排七七八八的卡刺激了她的眼睛。美容的、健身的、保健的、SPA水疗贵宾卡、网球俱乐部会员卡、高档商场白金积分卡、品牌服装VIP卡……甚至还有护手美甲专用卡,看起来她的闺密生活得真是不错。

朱颜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这里边有多少都是她在美国奋斗多年而不可得的,周小乔却在中国轻而易举享受到了。也就是在这个当口,她看到那张中国银行信用金卡,十来天以前,朱颜把这个卡号抄给了买车的朋友,嘱他把八千美元打入这个账号。或许是前先的怀疑与失落交织在一起,使她的神经变得格外敏感,朱颜的心里又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分明觉得自己的那笔钱就在里边。

看看小乔还没有回来,朱颜先把账单交给服务生算账,然后假装要去洗手间,快步走到酒店大堂那一溜柜员机旁边。

密码照旧。朱颜和周小乔从大学时候起,用两个人相同的生日数字,建立了一个共用密码,以后不管是在银行,在网络,还有炒股票等等,一应需要密码的地方,她们都一直使用这个不变的密码。这么做,除了带有浓厚的怀旧色彩,更意味着相互间的特殊信任。然而现在,这个象征着最大信任的号码,却被一方用于对另一方的侦查。

朱颜轻轻在键盘摁下那几个熟悉的号码时,还怀着一丝对小乔的歉疚。她想好了,要是卡上显示的清单,的确没有那一笔,她就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就今天的事情向小乔郑重道歉。可惜事与意违,查询清单一经显示,美元的那一项里,正好有一笔汇入款,数字不多不少正好八千!

朱颜的头皮一阵发麻,几天来周小乔所有的表情,过电影一样在她脑子里飞快闪过,每一个都显得那么虚假和可疑。朱颜认定,她的闺密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正在进行中。而且她同时认定,这个勾当一定跟魏宣有关。

朱颜在那儿呆站了一会儿,走进了洗手间,用冰凉的水,洗了洗因为震惊而发红发烫的脸。接着她想好了一个对策,要不动声色地等待,看周小乔到底想把这笔钱怎么样。

等朱颜装得若无其事走回座位,发现周小乔还没有回来,她装出来的镇定根本没有观众,心里又添了一堵,同时催生出一种强烈的报复欲。刷卡付费之后,朱颜没有把这张卡放回原处,而是把它插进了自己的皮夹。

等到周小乔回来,朱颜已经让服务生把菜全都撤掉,换上了茶水慢慢品着。一个针对周小乔的恶毒报复方案,已然在她心里成熟。

周小乔看看光秃秃的桌子,知道自己电话打得太久,让朱颜不快,赶忙抱歉地笑笑,解释说因为公司业务出了点问题,不得不在电话里交涉清楚。朱颜明显感到她的笑容完全是装出来的,甚至看得出她刚刚流过眼泪,把精心化好的妆都给弄花了。

你装,我也装,朱颜暗自想,口是心非地回答道:是吗?这么忙!……饭都没吃好吧?可我已经让他们全都撤了。

周小乔见状连连说:没事没事,打了包回去吃也一样。

朱颜假模假式装得很后悔,说:糟了糟了,我没让他们打包,全都没要!

周小乔愣了一下,已经知道自己非挨整不可,但也不甘心啥都不表示,更加不自然地笑道:记得打包这课还你传授的呢。你说在美国连汤都得打回去,只有中国人好虚荣撑面子,暴殄天物。今天这么大一桌子菜,你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朱颜不接这个话,沉了脸说:还有多少比菜更珍贵的东西,有的人说不要就不要了哪!

周小乔不明就里,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不欢而散。

第二天傍晚,朱颜在家吃过晚饭,就径直朝本市最高档的商店去了。在那儿,她用周小乔的卡大刷特刷,买了珍珠项链、耳环,又买了一个白玉手镯,然后挑了连衣裙、T恤衫、睡袍、内衣等等,紧着高档的买,拎在手上有了一大包。临上电梯,朱颜想想,又转了回去,跑到卖玉的柜台,按刚才的样式又买了一支,打算送给小乔,再作弄她一把。这一圈到底花了多少钱,朱颜也没细算,拢共有个五六万吧。朱颜想,要是跟小乔因此闹掰,大不了把那笔美金抵给她,一了百了。

一切完成之后,朱颜就再也没跟周小乔联系。她估计,周小乔不可能马上从一大排卡中间,发现丢了哪张。还得过些日子,这个恶作剧才能出效果。

让朱颜没有想到的是,不过是两天之后,就有一辆警车开到了她家楼下,用手铐把她铐走了。朱颜惊慌地问道:我到底犯了什么法?

一个警察告诉她:你涉嫌使用他人的银行卡实施盗窃,数额巨大。

朱颜的脑袋轰的一炸:周小乔把我给告了!

假如不是自己的确身陷囹圄,每天穿着蓝马甲在犯人堆里混,打死朱颜她也不会相信周小乔会如此狠心。让朱颜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太多了,周小乔为什么收到款子隐瞒不报?她要是有事缺钱,为什么不说明了拿钱去花?既然知道是自己刷了她的卡,为什么招呼都没有就去报警?难道说,她们十多年不分彼此的友情,完全是一个大大的错觉,甚至一个大大的骗局?

这些天来,朱颜最想知道的事情,是周小乔在想什么。她希望小乔出于强烈的自责,主动承认是自己先隐瞒了朋友的钱,才导致朋友用不正当的手段来索回这笔钱,然后认错撤诉。所以当朱颜的律师朋友,打算通过关系准许她取保候审的时候,朱颜拒绝了,她要等待周小乔的态度,看看自己这辈子结交的唯一闺密,到底是人不是人。

朱颜没有预见到,这口气赌下来,成了度日如年的监仓生活。周小乔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而监仓的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这么难熬。让她更加不曾预见的是,她在监仓里又一次涉嫌犯罪,而且这个罪名一旦成立,她朱颜可能真要在这灰墙里,待上十年八年甚至更久了。

这个设想让朱颜不由得惊恐万状,感到命运完全掌握在了别人手里。罪是犯下了,是轻是重,要看安莺燕到了医院保不保得住命;再有就得看看,陈山妹在做证的时候,是不是能将当时的情况如实陈述,不打一点埋伏。

从来趾高气扬的朱颜,终于在陈山妹跟前放低了身段,伸手搂着了那个结实的肩膀。是出于无奈还是出于歉疚,抑或二者兼而有之,一时间连她自己也很难分辨。

正在朱颜担心对方会出于记恨拒绝自己的时候,陈山妹用敦厚而粗糙的手掌,回应了她,并且说出了一句令她根本无法想象的话:妹子,今天的事情都是我惹出来的。自己做事自己担,要是燕子真的有个闪失,我会如实报告政府。犯了杀人罪,一个两个都是我这一条命来抵,不会连累你的。

当下朱颜真是万分感动,同时愧疚难当。她忽然觉得有许许多多的话,哽在嗓子眼儿里,要对这个纯朴善良得无以复加的女人述说。可嗓子刚刚在与安莺燕交手时,一下子喊劈了,坏到了几乎失声的地步。

于是,朱颜努力用嘶哑的气声对山妹说:那天听你跟修管教讲述案情,我就知道你的案子完全可以按正当防卫来辩护。没跟你说,是因为我自己还陷在这里边,就算想替你辩护也不一定有机会。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写申诉书,等开庭的时候你就递上去,一定会得到法庭采信的。

陈山妹听了朱颜的话,双腿一并又要下跪给她道谢。

朱颜一把抱住她,连声说:不用谢,不用谢。

说话之间,朱颜觉得她触摸到的那个因为常年劳作,显得很结实很强壮的肩头,正有一种无比温暖的能量,汩汩传遍了全身,直向她的心底里奔涌,把其中那团冷漠孤傲的坚冰,慢慢地融化了。

自从踩着被窝垛子扒窗户,看见了那个自称“见男春”的女人之后,彪哥心旌飘摇不得安生。每天睁开眼就惦记着再续楼台会,赶着喽喽们把被窝垛子码实在了,还时刻竖着耳朵探听窗外的动静,一有女犯的声音,灵猴上树一样,噌地就蹦到垛子上去了。

可惜每回都是无功而返,那个见男春再也没见出现过,像故事里的女鬼,把男人弄得神魂颠倒之后,就人间蒸发了。彪哥有心要打听她,给她传个条子什么的,又怎么都想不起她的编号来了,要是直接写见男春的名号,只怕不光条子传不到她手上,还会把雷子惹来兴师问罪。

想来想去,彪哥忽然想了个主意,他要唱歌,用歌声把见男春找出来。于是指定仓里的白领帅哥魏宣教他唱歌。

当下魏宣认真地问:你想学一支什么歌呢?

彪哥想了想,答不出个所以然:好听的,让女人一听就知道有人想她的。

魏宣更加认真地说:那是情歌。可是情歌也有不同类型,怀旧的,时尚的,土气的,洋气的,抒情的,活泼的……

彪哥不等他说完,就选定了标准:当然是时尚的,洋气的。现在都什么年月了,谁还喜欢听旧的土的,肯定得是洋的新的。在这鬼地方人的心肠都闷得发黑了,再一抒情更霉得没有底了,还是活泼的提精神。

魏宣不敢怠慢,把自己会唱的情歌,一支支唱给他听。彪哥听来听去,这也摇头那也摇头,魏宣搜肠刮肚差点没存货了。

魏宣搔着头皮,发愁地说:船长,你审查节目比上春晚还要难呀。这首再不行,我也没办法了。

最后一首歌是《对面的女孩看过来》,本来魏宣是唱出来蒙事儿的,五大三粗的彪哥,偏就选中了这首小男孩的歌儿,把魏宣都乐死了。

彪哥让他一连唱了三遍,然后把大腿一拍:就是它了!这歌听着就是专门为我写的嘛!

看见大伙哄堂大笑,彪哥说:你们不信?听这歌词,句句都是我要对见男春说的。我说给你听呵。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这里的表演很精彩,请不要假装不理不睬……这不用解释了吧,我叫她过来看我……不要被我的样子吓坏,其实我很可爱……这也不用说,她过来一看,就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可怕的人……这一句,寂寞的男孩情窦初开,需要你给我一点爱……管它什么初开,我知道就是第一次动了心的意思,第一次动了心,需要她给点爱嘛……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原来这个女孩不简单……不能按原来的词唱成每个,我只要她这一个,多了就忙不过来了……我想了又想猜了又猜,女孩子的心事真奇怪……你说她奇不奇怪呀,跑到这边来撩了一把,就再也不见了,是很奇怪呀。你说这首歌怎么不是为我写的呢?

此时的彪哥一脸的憨笑,像一个天真的大儿童。魏宣完全想象不出,这个江湖著名打手,下手把人的眼珠子拍出来的时候,是一副怎样狰狞的面目。

既然定下来要学,魏宣只好一句一句教彪哥唱。这首歌本来旋律不太强,要是找不着调,就跟念经差不多。到了这时候,彪哥倒是虚心好学,一遍遍翻来覆去唱个不停,他也不厌烦。他不烦,别人就得烦了,特别是他的教练魏宣,更是烦得受不了,还得忍着。

好不容易学得差不多,彪哥觉得可以放单飞了,正好碰上女监集体大放风。彪哥信心十足地跳上了被窝垛子,对着小窗户外边就嚎上了: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应当说,这边彪哥唱得声情并茂,音也比往日练习的时候准多了,那边引来的却是女犯们的一阵哄笑,接着是女看守严厉的质问声:谁?谁在那上边号丧哪?破坏监规小心挨罚呵。

彪哥的歌声被镇压下去,人轱辘一下从被窝垛子上边滚下来,嘴里就换上了不干不净的词:他奶奶的,也不知道那个见男春听懂没有,老子冒着生命危险上去喊她,她要是再听不懂,那可真叫大波无脑了。

整个白天,彪哥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头蔫脑闷闷不乐。到了夜里,反而在地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走到魏宣铺位前,把他给摇醒。

魏宣睡得迷迷糊糊,睁眼一看是彪哥,心里烦,嘴上也不敢说什么,只好问道:船长,你还要学歌呀?还是等明天天亮再说吧。

彪哥摇头说:老子这回不唱了,老子要写。

魏宣好奇地问:写什么?写家书?这就怪了,每次看守让大伙儿写家书,你都说没什么可写的,现在深更半夜的怎么又想起……

彪哥往他跟前一坐道:谁说老子要写家书了?老子没家,写什么家书?

魏宣说:我知道你还没成家,写给爹妈也行呀。

彪哥叹口气说:老子不是连爹妈也没有嘛。说起来都惨,老子才七八岁,娘得了急病,扑通就死了,不到半年,我爹就给我找了个后妈,一个母夜叉。以前我娘在的时候,我爹下了工就在外头赌钱,不到半夜不归家,要是输了钱,还得找我娘的皮肉出气,要不就痛打落水狗一样打老子。嘿,那婆娘不知道施了什么法,来了没两天,就把我爹从野狗变成了家狗,不光每天按时回家,工资奖金一分不少都上交,还低三下四给那娘们打洗脸水倒尿盆呢。这么一来,他对老子,他亲生的儿子也差得多了,连平日里赢了钱,赏的那仨瓜俩枣都断了奶。老子一气之下,就给他逃学,可逃到外边,兜里没有一分钱也太没劲了。那天老子趁我后妈不注意,拧开了她柜子上的锁,从里边抽了那么两打子。当天晚上,老子吃饱喝足了回去,我爹和那个老娘们还跟没事人儿似的,给我开了门,让我回屋去睡觉。可是等到半夜,老子吃多了涮羊肉口渴,想要起来喝口水,身子怎么也动不了,睁眼一看,原来早被那两个狗男女用绳子五花大绑了。我爹盯着我,两眼冒火,大声骂我。骂我也就罢了,他还骂老子的亲妈,口口声声要操死我妈妈。老子回嘴说,我妈早就死了,我一直以为她是病死的,今天才听你亲口说出来,是你操死的。我这一顶嘴,我爹的野狗脾气也上来了,拿起一根大棒子稀里哗啦,把我打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那老娘们在旁边直劝他,可她不劝还好,一劝我就更把她恨出个窟窿来。你猜她怎么劝我爹的,她叫我爹轻一点,万一把我打死了,偷出去的钱就找不回来了。我那狗娘养的爹,他就生的那么贱,他老婆说什么,都当皇母娘娘的圣旨听,跑过来逼问我,把家里的钱弄到哪儿去了。我说,涮火锅了。他们俩同时气得嗷嗷叫,说,那么多钱,涮一百次火锅也涮不完。说实在的,当时我也搞不清楚,我到底偷了多少钱,反正我一出门就碰上了飞哥,数都没数一股脑就全交给他了。

关于飞哥的事迹,彪哥一直挂在嘴上,说得这一号仓的老犯们,早都耳熟能详了。魏宣刚来没几天,不知道飞哥是谁,就随口问了一句:谁是飞哥呀?

这本来正常不过,可在彪哥看来,要是有谁不知道飞哥,那还了得?当时他就恼火透了,说:你敢不知道飞哥是谁?飞哥可不是一般人物,是老子的偶像,人家长得帅,有功夫不说,还特别仗义。在江湖上仗义这两个字,千金难买呀,就好比你们读书人,从小到大辛辛苦苦,就为弄个文凭,有了文凭才能到外边去混饭吃。在我们江湖上,仗义就是文凭,一个人有了仗义的名声,用不着什么证件来证明,用不着什么单位盖章,就通吃天下了。

魏宣头一回听见这么新鲜的类比,不由得笑出声来。

彪哥接着说:你小子笑什么?有什么不对的?跟你们小学读完读中学,中学读完读大学,大学读完再读这士那士一样,仗义的名声也是一天天攒起来的。就拿飞哥来说吧,他要是认了谁,就大小事罩着你,豁出命都护着你。当然除了真心还得狠,该出手时敢出手。像飞哥刚出道的时候,有个老恶霸相中了他哥们的女人,当街拦住用咸猪手抓人家的胸脯,他哥们跟那个老家伙干了一仗,受了重伤败下阵来。飞哥不干了,单枪匹马打上门去,硬是把那老东西的一只咸猪手卸下来,送到医院去慰问他哥们。为这事儿,飞哥在劳改队搬了八年砖,可他在我们心中的地位,哗哗地涨停板,比他没当劳改犯的时候,上升了不知有多少倍。从牢里一出来,他的队伍天天发展壮大,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规矩,正缺钱花。老子偷的钱一交上去,正好填了飞哥花钱的坑,自然成了飞哥的亲信。那两年,老子跟着飞哥混,那叫一个爽。

彪哥说到得意处,就有点管不住自己,站起来走了几步,准备大说特说。被魏宣拽了一下裤脚,才想起这是半夜,又坐了下来,说:老子这个人就这样,谁要是让我服,别说钱了,命交给他老子都认。可惜好景不长,飞哥得罪的那个老东西,记了他的仇,撂在心里好几年没出声,直到等他放松了警惕,花钱买凶咔嚓就把他给做了。这我们哥们能答应吗?当天老子就代表大伙跟那帮狗日的叫了阵,约好晚上到彩虹桥下边去决斗。我们这伙二三十个人,全都穿着黑衣服,额头上勒着白布,给飞哥戴着孝,刀枪棍棒都带着,骑着摩托车就去了。那会儿我们的心情,真的是,就跟电视剧里说的那样,壮士一去,一去什么来的,不复还,说白了是去了就不想回来了。没想到那帮怂人,没胆量跟我们拼,就恶人先告状,把消息透给雷子了。到了决斗的场地儿,老子不知道已经中了他娘的奸计,正在那儿排兵布阵呢,就被埋伏的雷子给逮个正着。本来老子要是不反抗,大不了也就进进派出所,弄个聚众群殴未遂的名儿,罚点款就出来了。结果老子玩命反抗,一不留神把一个雷子的头给开了瓢儿,幸好他还没死,只是伤着了,不然老子要是在这儿跟你说话,准定也是死鬼托梦了。

魏宣道:你也是,人家警察都打了埋伏了,你干吗还要反抗?

彪哥冲他瞪一瞪眼睛,眼珠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出一种亢奋的亮来,压着嗓子说:你以为老子傻呀,不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我是为了吸引雷子的注意力,掩护我那些哥们逃命。他们是我叫来的,老子得罩着他们。这种时候要是飞哥在,他肯定二话没有也得这么干。老子半辈子崇拜飞哥,事事都想学他的样儿,大难临头不能自己先尿了裤子。

魏宣又问:你不是为拍出了老千客的眼珠子犯的罪吗?怎么又成了打群架了?

彪哥正说到兴奋处,已经口无遮拦不知进退:老子这回是二进宫。二进宫的都得罪加一等,估计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好汉做事好汉当,对这个老子有准备,老子不服的是,飞哥的仇人,那个不要脸的老东西,因为报信立了功,不光把买凶杀人的案子给遮掩过去,反倒成良民百姓了。老子这一世人,最看不起靠告密借刀杀人的王八蛋,有本能要杀要砍就正面来呀,跟老子玩阴的!飞哥这个人也跟我一样,玩命不怕,就怕对手玩阴的,一玩阴的就栽了。事到如今,判什么刑老子都不怕,就怕在里边待久了,出去找到那个老东西他早死了。栽在这种怂人手里,老子死都咽不下这口窝脖气。说不定老子哪天来一个飞身越狱,找他狗娘养的老东西拼命去。

魏宣听他越说越没谱,赶快打断他的话:嘘……这种话你可别瞎说呵,别把你心里的秘密告诉我,我害怕。

彪哥停了停,歪着头说:是呵,老子一边说也一边觉得奇怪了,这些心里话跟你小子说得上吗?而且还说起来就刹不住车,把老子想越狱的想法都告诉你了。小子,你给我听仔细了,要是你想拿这些事情到雷子那儿去爆料,当心老子废了你的武功。信不信?到时候别说老子事先没打招呼。

魏宣赶紧顺势表态说:信,当然信。彪哥你跟我说心里话,是信任我,我哪能到政府那儿去爆料呀。

彪哥想必是听这种表忠心的话听腻了不领情,反而说:信任你?算了吧,老子凭什么信任你这个小白脸儿?只不过今晚睡不着胡思乱想,突然想到人活一世,你再英雄再仗义,有谁知道你?不把它写在纸上,等你这口气咽,还不跟灭了一盏灯似的,影子都没留下?所以我想把自己的经历跟你念叨念叨,你可别拿了棒槌当针(真),以为你掐了老子什么短儿。

魏宣这才明白过来,这位草莽原来是想让人给他写传呢,心里觉得很滑稽,不想跟他搅和得太近,也不想揽这个活儿,就敷衍说:彪哥,你放一百二十个心,除非你不在人世了,我以后当故事讲给我的儿孙听,否则你今晚说的这些话,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彪哥笑道:小子,你这不是咒老子死吗?再说了,你一个雏儿,开口就说什么儿子孙子的,谁知道你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踩蛋呢。就说老子吧,英雄一世人,到现在也没正式播下自己的种,万一哪天真的死翘翘了,还不是个绝户?所以老子这几天特别想搞女人。

魏宣趁机继续转移写传的话题,在里边待了没几天,他已入境随俗,说出的话明显带上了牢犯的味道:那个女犯肯定长得不错,把你搞得觉都睡不着。

彪哥赖了吧唧地说:长得怎么样我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她两只眼睛嗖嗖放电,两个大波在衣服下边兔子似的一跳一跳。像我们这号被迫当和尚的男人,有日子没见过女人,早就分不清哪个丑哪个美了,说不定见了猪婆都觉得眉清目秀。老子标准不高,一是女的,二是活的,只要骚得可以,关了灯都一样。我跟她约定只要老子一出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她,从那天起她已经是老子的人了,也不知道她当没当真。

魏宣说:说是这么说,你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彪哥说:她叫见男春!意思是见了男人就要发春。

魏宣扑哧一笑:这叫什么名字呀?

彪哥大大咧咧满不在乎:你管她呢。是她自己说的。要叫我看,她这么个女人,叫这种名字也坦白得好,说明她只想当婊子不想立牌坊,这倒合了老子的意。你想想,像老子这样的混世魔王,哪个良家淑女敢近你的身?在外边,只要有钱,找个婊子消消火,那是分分钟的事情,到了这个背时地方,也只能在嘴上讲讲心里想想,过过干瘾。再说老子从来不喜欢搞美女,太美了,你就不敢下重手了,要是一个良家淑女,那就更麻烦,她一时要跟你念诗,二时要约你去水边看月亮,噜七八嗦,玩起来一点儿也不爽。

魏宣觉得这个家伙挺有意思,笑着说:没想到彪哥你还有惜香怜玉的心。

彪哥也跟着笑,笑声太大,把一个犯人给吵醒了,远远地抗议说:谁这么吵呀?不让别人睡觉啦!

彪哥横不讲理地回答:是老子在吵,怎么啦?想清静睡到殡仪馆去,那儿最清静!

安莺燕被押送回来的时候,居然没有戴手铐。她用右手捂着肚子,左手提着一个编织袋,每一步都迈得很小,也很慢,行动看上去挺不利落。

看守李玫打开门之后,喊了一声:56号,过来帮她。

陈山妹闻听,看见日夜惦念的安莺燕,在毫无预感的情况下出现在门口,竟然高兴得动弹不得。等她醒醒神跑向门边,去接安莺燕手中的行李,却见朱颜先她一步过去,伸手拉住了袋子的提手。

自从安莺燕受伤住院,朱颜每天提心吊胆,每次跟看守打听她的伤情,都不得要领,还再次被监规教育训得抬不起头来。几次三番之后,也就死了心,只能忐忑不安地坐等消息,看看自己这一推,到底要招来什么样的处罚。今天冷不丁看见安莺燕回到监仓,她的惊喜绝不在陈山妹之下。安莺燕好好地活着回来,朱颜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了地,至于今后会不会被告上法庭要求民事赔偿,怎么说也是钱能解决的问题。有人说过,凡是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朱颜觉得在眼下看来,这句话简直就是真理。

朱颜知道自己跟安莺燕结怨颇深,以安莺燕暴烈的个性,她肯定不像贤良宽容的陈山妹那样好对付,要化解与她深深的芥蒂,没有时间和耐心很难做到。

果然不出朱颜所料,当她伸手去接安莺燕的袋子,对方第一个反应就是毫不犹豫地拒绝。安莺燕非但不肯放开拎包的左手,反而迅速抬起捂住小腹的右手,将朱颜一把推开。用力之大之猛,使得朱颜和她自己同时朝两个方向倒退了几步。朱颜趔趄了两下,很快站稳了,可安莺燕因为伤后体弱,被惯性重重地撞在了墙上,然后整个人跟着蜷缩成一团,蹲在地上起不来了。

朱颜出于本能跨上一步想去搀扶她,却被安莺燕的目光给定在了原地。那目光里充满着仇恨和厌恶,看得朱颜不由得浑身直哆嗦。

所有的动作都一气呵成瞬间完成,等陈山妹跑过去,只见安莺燕双手捂着肚子蹲在墙根儿,眼睛还气势汹汹地瞪着朱颜,不依不饶。而朱颜呢,往日的清高和傲慢早已荡然无存,脸上只剩下可怜巴巴求助的表情。

陈山妹心里软得化成了水,对这两个年轻女孩的同情,一时间将自己满怀的愁绪,都淹没得无影无踪。

陈山妹跟朱颜一样,也每天为安莺燕揪心揪肺,不得安宁。

安莺燕走后,陈山妹突然觉得,自己跟这个看上去没有正形,甚至于有些下流的女子,其实是那样亲近。安莺燕曾经向她讲述的身世,全都活灵活现在眼前重演,而且那个被继父强暴,长时间被迫过着乱伦生活的小女孩儿,跟自己的女儿缨络又有什么两样?杀了丈夫,被当作杀人犯押进了看守所,陈山妹心里一时怕二时悔,是安莺燕的一句话让她彻底地平静下来:我佩服你,为了保护女儿,敢杀了那老畜生,要是当年我妈有你这样的胆量,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副样子。就是这句话,让陈山妹为自己的行为自豪了,她甚至想,就算是法律不问根由,凡杀人者定要偿命,她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因为如果现在她不出手,安莺燕的今天,很可能就是缨络的明天。能用自己的命,换得缨络一生的安宁和清白,还不值吗?

当安莺燕躺在地上,双腿间流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时,陈山妹的心跟着感觉到了同步的创痛。这些天身边的铺位空着,夜里没有了安莺燕在枕边絮叨,白天没有了她高亢的嗓音在仓中回响,陈山妹总有些六神无主的感觉。她害怕这个铺位从此空在这里,或者有一天被一个陌生女人占用。安莺燕在医院里遭遇了什么,是她每时每刻都希望知道的事情,其强烈和迫切的程度,完全不亚于她在等待缨络的消息。现在安莺燕完完整整地来到了眼前,陈山妹还能不高兴得忘乎所以?

陈山妹满心欢喜扶起安莺燕,心里却暗暗吃了一惊,不过分别了十来天,安莺燕的手臂突然间细了一圈,用手摸上去软塌塌的没有弹性,稍稍用力就触到了骨头。再细看她的模样,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面颊明显地瘦了,由标准的鸭蛋形变成瓜子脸,脸色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隐隐地一圈黛青色的眼晕,把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衬托得满是忧愁。

很快陈山妹就发现,比起外表来,安莺燕性格的变化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前那个开朗泼辣,时时爱搞点小名堂,常常嬉皮笑脸的坏女孩,忽然变成沉默寡言的淑女。以前除了与朱颜关系疏远,她跟仓里其他人总是有说有笑;现在呢,谁跟她说话她都懒懒的,爱理不搭,对自己的病情尤其守口如瓶。陈山妹几次追问,她都只是说,做了一个小手术,伤口已经拆了线,只是皮肉还有点疼,碍不了什么大事。

陈山妹有些疑心她的说法,又不好多问,就背着她去跟朱颜商量。

经历了安莺燕受伤事件,陈山妹与朱颜的关系简直是乾坤颠倒。要说改变,其实也只在朱颜,陈山妹倒是不计前嫌,一如既往地善待她。朱颜呢,自从被陈山妹的善良给结结实实感动了一把,真的在心底里对自己的功利和实用有了些反省,也开始以实际行动回报对方。除了花费很多时间替她代写上诉书,还时不时给她讲解一些法律常识,好让她学会当堂呈供时说话得体,不至于搞出什么偏差来。

如此一来二往,两个人从里到外前嫌尽释,相互之间的信任度与日俱增。听朱颜说到担心安莺燕记仇记恨,找她的碴儿,陈山妹还蛮有把握地向她保证,这事等燕子回来慢慢劝说,一定能够解决,一切都包在自己身上。等安莺燕真的回来之后,计划中的劝说任务并不那么好完成,安莺燕不同寻常的冷漠,阻止了所有人的关切和问候,包括与她过从甚密的陈山妹在内。尤其等她敏感地觉察到,在她缺席的日子里,陈山妹和朱颜的关系已经变得很亲密,更是连陈山妹都疏远了。这让陈山妹很伤感,却猜不出安莺燕到底怎么了。

朱颜听了陈山妹的话,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最后得出结论:安莺燕的身体一定出了大问题,否则她不会住了十天医院出来,整个变得判若两人。

朱颜的话,也印证了陈山妹的直觉,她心里一着急,就低声地哭起来说:燕子的命怎么这么苦?有谁能救得了她?

朱颜不吭声,也无话可说。

从安莺燕回仓的第一分钟起,她为和解所做出的每一次努力,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用新毛巾浸了温水,拧得不干不湿,递过去想让安莺燕擦把脸,人家不接。再放得近一点,就被她挥手毫不留情地打飞了。朋友送进来的进口奶茶,自己平时也舍不得多喝,又香又浓地冲上一杯,小心搁在她床头,放凉了人家也不正眼瞧瞧,为了不至于招来苍蝇,只好灰溜溜端走自己享用。

朱颜又将一大包进口卫生巾放在她枕边。记得刚刚进来的时候,安莺燕曾经借用过一次,用完之后大加赞叹,同时也不忘大肆嘲讽,话说那叫难听:人和人就是不一样,高级屁股就得高级卫生巾伺候,又软和又不漏,这一天下来,怎么也得把几十块钱扔进厕所里吧。朱颜被搞得非常狼狈,觉得这个女人身子不正心眼儿也邪,跟人打交道除去挑刺儿,没有别的乐趣,当时就为这个跟她大吵一架。此时朱颜送去这一整包卫生巾,无非是想表达自己的多重歉意,既为她受伤流血,又为那次的争吵。

谁料想这一招更是事与愿违。安莺燕看见那包卫生巾,突然间情绪失控,不光发疯般撕开了漂亮的包装,把里边的东西抛得满地都是,还破口大骂道:姓朱的,少拿你这些肮脏的破玩意来献宝,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要是再来骚扰我,老娘揍你没商量。

以往只要安莺燕跟朱颜发生冲突,陈山妹嘴上不说,心里总是向着她。可是这几个回合下来,不光陈山妹,别的女犯也都觉得安莺燕做得过了头。只听得有人在旁边议论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赔礼不收,道歉不受,你到底叫人家怎么着嘛?

安莺燕听了这话,更加火冒三丈:叫她怎么着?老娘就想让她离我远点,别老在这儿晃来晃去叫我恶心,要是知趣,最好马上从这个仓里消失!

说完,安莺燕倒头往铺上一躺,用被子蒙了头,看上去真的不愿意再跟朱颜照面了。陈山妹看到,她的肩头在被子里一耸一耸的,其实又在那儿伤心落泪呢。

安莺燕到底得了什么病,朱颜觉得只能由陈山妹从她本人口里得知实情。可是安莺燕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什么话都跟陈山妹说了。比如她每天上午去医务室,陈山妹问她去干啥,她都只是简单答道:换药。连傻子都知道,换药怎么也用不了几个小时呀。直到有一次李玫来开门喊她:47号,去医务室吊瓶子吧。大伙儿才知道她仍在接受治疗。等安莺燕回来,陈山妹就此再一次探问,她还是淡淡地说了声:没事儿,打针消炎,防止伤口感染呗。陈山妹想再问问,安莺燕就把脸转向了别处,不再给她发问的机会了。

于是,安莺燕的病情成了女监二号仓里的一个谜。

是谜就有谜底,有谜底就有被揭开的时候。只不过没有谁能想得到,揭开谜底的人,竟然是劳动仔小剃头,是他趁着送饭夹带进来的一张纸条,让真相大白于女监二号仓。

这一天,小剃头推着车到女监来送饭。两个木桶,照例一个装着半冷不热的陈米饭,一个连汤带水盛着小半桶炖菜。

所谓炖菜,不过是些黄黄绿绿的菜叶子,再加点萝卜、南瓜、土豆一类的块块,飘着几颗油星就算客气。只有等到每周规定的加菜日,才能在里边看见几个剁得七零八落的肥肉块儿,还得看送饭的劳动仔跟谁好,才可能给谁捞上两块。在犯人食堂里掌勺的也是犯人,走了路子托了人,才拿到了这样的差事,本来自己就不把自己当人,那些关在号子里的食客自然更不是人。曾经有一次,炖菜的大木桶里,居然捞出了成捆的菜把子,菜已经煮得烂熟,系菜的草绳还捆在上边。为了这事,男监那边有人领头绝食抗议,直到所方撤换了掌勺的劳动仔,连着两天加了菜,才算把风波平息下去。

话说小剃头送饭到了二号仓,一边拿勺子搅拌着炖菜里的汤水,一边探头探脑,分饭分菜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眼看门里边只剩下陈山妹一个人,手里拿着两只碗。

小剃头看看她马甲上的编号,悄声问道:你们仓里有没有47号?

陈山妹说:有呵,我就是帮47号打饭,她去医务室打针还没回来。

小剃头听了特别高兴,说:哎呀,我的姑奶奶,终于把她找到了。我送了这一路,看了这一路,哪有编号47的美女呀。这下回去可以向彪哥交差了。

陈山妹不知道这里边的道道,愣头愣脑地问:谁是彪哥,他找燕子干吗?

小剃头大为不满地嘘了一声,叫她别嚷嚷,接着又小声说:你帮47号打饭,肯定跟她关系好。我这儿有封信,是别人带给她的,你拿去藏好了,47号回来交给她。千万别让看守发现了,要是发现了,你我跟彪哥和47号,四个人都得受处罚。

陈山妹听了,哪里还敢说什么,匆匆忙忙接过了饭碗以及碗下边贴着的纸条,直往风仓里去了。

背过人,陈山妹把叠成了小方块的信,一点点展开来看。说是信,其实也没有几个字,凭着她高小毕业的文化程度,倒也能看懂七八成。写信的人意思是说,自从见过面后一直不能忘记,找了她好多天,才打听到她的编号。现在递信过来是让她记住那天的约定,从此她就是有主儿的女人了,按说好的,一出去就结婚过日子,还等着她给自己生个胖小子呢。下边署名看样子是真名实姓:龙强彪。

陈山妹没干过这样的活儿,吓得赶紧把小纸条掖进了裤头里,假装低头吃饭。不知是因为陈山妹等人等得急,还是安莺燕那天吊针吊得特别久,好不容易等她回了仓,陈山妹趁她去风仓洗手,迫不及待就将纸条给了她。按山妹的想法,这样的条子对安莺燕总归是个好消息,这下知道有个男人想着她,出去就要跟她结婚生子,在病中也会有个念想,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灰心丧气了。

事情的结果正好相反,安莺燕接过纸条一看,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变得跟死人一样灰白,眼睛立时失了神,人摇晃着站不稳脚跟儿,直往陈山妹肩头靠过去。陈山妹一看大事不好,也顾不上将她的条子收起来,架住她就往地铺上送。

安莺燕的身体刚一挨到铺板,哭声突然像被拉响的警报一样,高亢而尖厉地从她嗓子里发出来。只见她手里举着那张纸条,哭得声嘶力竭肆无忌惮,一边哭还一边直着嗓子喊道:彪哥,彪哥,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告诉你,我连子宫都给切除了,这辈子再也生不了孩子啦……

安莺燕这一哭一诉,陈山妹和朱颜算是明白了她的病情,可也把她们都哭得傻了眼。大家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正在这时候,铁门上有开锁的声音传来,李玫一边转动钥匙一边大声问:47号,怎么回事,又出了什么状况了?

眼看李管教就要进来探查,安莺燕手里的纸条还无遮无拦地举着,陈山妹急得满脸彤红浑身冒汗,心想按小剃头的警告,这一劫怕是逃不过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让她完全无法想象的一幕,奇迹般发生了,只见朱颜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安莺燕的肩膀,做出抚慰她的姿势,在李玫走近之前,已经把安莺燕手中的纸条夺下来,一把塞进嘴里,嚼了两嚼,吞了进去。

给犯人们理发的任务,小剃头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下女监。

说实在的,小剃头有点怕去女监。在他眼中女监那个地界像是有一种传染病,能把各式各样的女人,都变成没脸没皮的泼妇。女犯们看见男人就故意互相打闹,怪声怪气地笑着尖叫,有的干脆把白花花的膀子从小窗户眼里伸出来,一不留神离得近了点,就会被她抓上一把。看样子,要是让她们占山为王,非得逮几个男人到上边去压寨不可。

一号仓的男犯,常常戏谑小剃头,说他自从到女监送了饭回来,撒尿的声音都比原先大得多,胡子也长得快了,说起话来中气足足的,肯定是采阴补阳见了成效。小剃头只有苦笑的份儿,他们哪里知道,跟这样的女人打多了交道,不阳痿就是好的。每次去送饭,小剃头总是低着头垂着眼皮子,伸过来一只碗,就往里边舀一勺饭一勺菜,基本上不抬头,有人主动搭腔也不抬头。这些女人还是不看为好,小剃头一看她们就难受,他会想起自己的老婆,庆幸来坐牢的是自己而不是她。

要让小剃头看,坐牢这种事情,良民百姓千万沾不得,沾了总没个好。就拿自己来说,本来除了剃头,只守着一个老婆过日子,心里干干净净,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现在因为老婆偷人铲了她一铲子,关到这里跟一帮七七八八的人混在一起,也知道了怎么骗人、怎么嫖娼、怎么耍横、怎么贩毒,总之是怎么害别人,最后也害自己的所有事情。他惊异原来世界上的人,日子过得五花八门,不像他只有剃头和老婆。在不知老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自己会死会活的日子里,小剃头也曾想过,要是以前像这些人一样,吃喝嫖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该怎么就怎么也值了。可是眼下不一样了,老婆要撤诉,说明她心疼自己,不想看着老公受罪送死,把她的脑壳铲开了,她还能这么开通,不容易,一想到这里,小剃头心头就暖暖的。

小剃头在女监的空地上支起了摊子,怀里像揣着只兔子慌得不行,因为彪哥早就发了一封信在他手上,叫他务必送到47号手上。事有凑巧,轮到二号仓,第一个出来的就是47号安莺燕。

小剃头一眼瞅见她的胸牌,心里喜得一跳,他摸了一下左边的耳朵,心想这下彪哥的条子可以递得出去了。再细看这个女人,觉得彪哥眼力真的不错,黄蜂背,水蛇腰,鸭蛋脸,大眼睛,高鼻梁,眉毛和嘴唇都纹过了,该黑的黑,该红的红,除了脸色太过苍白没有血色,满头染过烫过的卷发也有些枯燥和蓬乱,几乎可以称得上标准时尚美女,难怪彪哥这么放不下她。小剃头甚至私下里拿47号跟自己的老婆比了比,觉得她比老婆还漂亮,比完了还在心里呸了自己一口,你好无聊哟。

小剃头给她围上毛巾,把长长的卷发握在手里,问道:剪多长?

安莺燕说的话把小剃头惊着了:剃光!

小剃头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一下没有接上话。

安莺燕似乎情绪很不好,沙哑着喉咙问:叫你剃光,你没听见吗?

小剃头不想惹她,小声说:你要是个男人,剃光就剃光,可……

安莺燕截住他的话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女人吗?我其实是个男人。

小剃头不信,顺口说道:你这不是讲笑吗?明摆是一个美女,非要说……

安莺燕又一次截住他的话:谁跟你讲笑?叫你剃你就剃,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小剃头一看对方不像开玩笑,急得拿眼睛四下瞄,想找女监的看守先报告一声。可偏偏那个女警察怕晒太阳,远远地站在房檐底下发呆,根本没往这边看。

安莺燕见他迟迟不动手,伸手抓过剪子,咔嚓就把前额的一绺头发贴着头皮给剪了,等小剃头反应过来,夺过剪子,她的脑门上已经露出了青青的一块头发楂子。

小剃头这才想起47号是个有病的女人,莫非她精神也不正常了?如果真那样彪哥还惦着她,岂不是太惨?小剃头觉得应该先试探试探她,确定她精神正常,才能把彪哥的条子交给她。

小剃头一边替她梳头发,一边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性急?比彪哥还要性急。

彪哥的名号,让安莺燕浑身哆嗦了一下,马上放低了声音问:你认识彪哥?

小剃头自豪地说:当然认识,不光认识,我还是彪哥的死党,他要办什么事总是交给我,连给女监写情书都是我来送呢。

安莺燕一听,马上十分警觉地问道:送情书?有几封?送给谁了?

小剃头假装糊涂地说:一共两封,送给二号仓47号。

安莺燕猛地扭过头,目光犀利地看着小剃头:胡说,我就是47号,可我只收到一封。

小剃头见她句句话都跟得紧,答得快,说明精神没有毛病,就从耳朵眼里掏出小纸条,塞到她手里,说:还有一封在这里。

小剃头的耳朵长得很特别,耳廓小耳朵眼却特别大,以前在镇子上剃头,他每天用张小纸条记账,记完就把圆珠笔别在耳廓上,把纸条塞进耳朵眼。回到家,老婆常常一句话不说,一只手把耳朵眼儿里的账掏出来看,另一只手伸出来问他要钱。这回彪哥的条子,在耳朵眼儿放了好几天,被汗和油浸透,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没想到,安莺燕看了那纸上的几个字“好好养病,哥不嫌你”忽然泪如雨下。这个彪哥也太神通了吧,听这条子的口气,不光知道她得了病,而且知道她得了妇科病。

女人一哭,心就要变软,说话也会变软,只听安莺燕可怜兮兮地说:剃头的,你回去告诉彪哥,他的心我收下了,可是我没本钱还他的情。我已经不再是女人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不值得他这么挂记。

小剃头被她吓得忙问:怎么回事?你乱七八糟说些啥嘛?

安莺燕反而放平了声音道:告诉你你也不懂,你不懂还是得告诉你。我刚住院切了子宫回来,因为里边长了东西,现在正等着医院切片的结果。那东西长在我身上,不用看结果,我也知道肯定是癌症,万一已经扩散了,我就没有几个月可活了。所以请你告诉彪哥,他甭指望我了,别说我再也不能生孩子,等他出去的时候,我可能早就化成灰了。

小剃头听着愣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屋檐下边发呆的女看守正好发问了:47号,你的头发怎么要剪这么久?

安莺燕号马上换了一种不正经的声音,答道:这你要问剃头师傅,是不是看本姑娘长得俏,舍不得让我走。

女看守走过来,看到安莺燕前额那一块凹下去的头发,马上信以为真,厉声责斥小剃头道:93号!你搞什么鬼?到了这个地方,你还敢动坏心思,小心我报告所里,让你的劳动仔当不成。快点理!

小剃头背了黑锅,也不敢分辩,只好对安莺燕说:那我就按这个长短给你剃啦。

安莺燕没事儿人一般,笑着说:剃吧剃吧,有什么可惜的,到时候一做化疗,还不得变成秃瓢。

女看守听见了这句话,不知作何感想,忽然转过身背着手走开了,好像要对安莺燕网开一面。

小剃头叹口气,几下把她满头弯弯曲曲的彩色卷发,全都剪掉了,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好不容易把安莺燕的头发修圆了,其实跟尼姑的光头也差不了多少。给她掸去碎发的时候,小剃头认真看了一下47号,觉得她留了短发以后,似乎眼睛更大,鼻梁更高,眉毛更黑,嘴唇更红了。小剃头心里很是为她和彪哥惋惜,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说死就要死了,人活一天算一天,真是算不准呀。

告别的时候,安莺燕对小剃头说:我每天下午在医务室打针,有事儿到那儿来找我。

小剃头忙看看周围,生怕她的话被看守听见。安莺燕见状奚落道:瞧你那怂样,我真不敢信你是彪哥的死党。

安莺燕从小剃头手上接过彪哥的条子时,正值心绪最为低迷状态。

每天要打五瓶点滴,今天已经打了四瓶。输液管将药水一滴一滴慢慢浸入她的身体,并不曾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带来新的能量,相反还像漏斗似的,把她的活力丝丝缕缕漏将出去,让她整个变成了一具空壳般的皮囊。她摸摸自己被药液灌注得有些浮肿的手背,还有连续的进行性消瘦之后,又细又软苍白干燥的手臂,自哀自怜的阴影又笼罩了她的心。

那天被朱颜失手推倒,小腹撞在洗手池的尖角上,导致她下体大量出血,送到医院去抢救,命是暂时保住了,子宫却被切除了。拆线出院的时候,有个医生跟她简单谈了病情,大意是她的子宫颈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肿瘤,从形态看很有恶性病变的嫌疑,需要做出病理切片才能确诊。回到看守所,副所长修丽也跟她谈话,告诉她在等待诊断结果这段日子里,由医务所给予她一般性治疗,生活上享受重病号待遇,可以吃病号餐,每天增加一次单独放风时间,等结果出来以后再说别的事情。

应该说,安莺燕受到了在这个环境里最好的照顾。

朱颜在看守眼皮子底下,夺过彪哥递给安莺燕的条子往嘴里一塞,彻底改变了她俩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再加上陈山妹,三个人成了女监二号仓里的铁三角。

陈山妹包揽了所有生活起居事宜,帮她打饭打水洗衣服。朱颜负责她的营养补给,托家人送来警方准入的各种食品,还经常花钱加菜,千方百计让她败坏的胃口有所恢复。这两个人对安莺燕的呵护虽然事出有因,却属殊途同归。陈山妹牢记着她曾经的关照,为了表达谢意;朱颜反省了给她造成的伤害,为了表达歉意。反正不管她们各自怀有什么样的初衷,对她的照顾都不遗余力,让安莺燕不得不接受,也不能不感动。然而,安莺燕心里明白,这迟来的温馨将是短暂的,随时可能因为自己身体的崩溃而告结束。

随着时间的推移,安莺燕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盼着出去了。她知道自己的案子比一般的淫秽色情案复杂多了,她打理的夜总会曾经往来皆高官出入尽富豪,有多少举足重轻的人物在这里罗织着他们的关系网,又有多少权钱交易在她眼皮子下边顺利成交,她心中一本账,门儿清。也许她的存在让好多人如鲠在喉,不除不快,而雷子们也希望她在最后的关键环节爆出猛料。夜复一夜的失眠,让她有很多时间去回想过去那些纸醉金迷的日子,每次回忆给她带来的,除了失落还是失落,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于是她想到了死。

无论从警方的态度,还是凭自我感觉,安莺燕已能判断出自己绝症在身。既然早晚都是一死,与其拖得不人不鬼再咽气,不如来个红颜暴死,说不定还能在老相好那儿赚得几声叹息。安莺燕一直以自己的美貌为荣,死到临头还得保全了它。

出于这个打算,每天晚上看守把医生开的安眠药发到她手里,看着她用温水吞咽的时候,安莺燕会迅速用事先握在手心中的一片维生素C,将药片替换下来,攒在一个小瓶子里,随身携带,准备等攒够了量,找个合适的机会一饮而尽。有了这个打算,安莺燕心里也有数了,不再盼望有谁来捞她出去,也不再理会案子有什么进展,她选定了看守所作为最后的归宿。

每天漫长的输液时间最是难熬,要不是有那只名叫黑狼的老狗,隔上天把就要来吊两瓶营养液,她更不知道要怎么打发这段光阴了。

刚开始跟一条大狗近距离接触,安莺燕浑身上下不自在,后来听说了黑狼的经历,竟然对它产生了某种同病相怜的感情。一个是曾经威风凛凛功勋卓著的警务犬,忍受骨瘤的折磨,惨度风烛残年;一个是曾经千姿百态受人追捧的交际花,怀揣向死的决心,流连最后时日。人犬之间经历与处境何其相似,以致跟黑狼面对面输了两次液之后,安莺燕再也不把它当成一只狗,而是一个比自己幸运一百倍的人。

每次黑狼来输液,老于夫妇总是一左一右跟着。老于得亲眼看着狱医小沈用指定的各种成分,配出当天的药水,看着把针头扎进黑狼颈部的血管,帮忙用胶布固定好,还要抚摸着黑狼的头跟它说几句话,才能放心去上班。于婶呢,会留下来一直守在黑狼身边,隔不了多一会儿,就对着墙上的挂钟,严格按照一分钟八滴的速度核对次数,但凡有一点儿不对,马上就要叫来沈医生调整,那个一丝不苟的认真劲儿,让那个小沈苦笑之后,只能照办。点滴速度慢时间长,于婶闲不住,时不时替黑狼擦拭口水,改变姿势,还替它按摩肿胀的前肢,活活就是一个慈祥的母亲,在服侍得了重病的儿子,脸上写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愁。

黑狼在他们的悉心呵护之下,状态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已经可以自己一瘸一拐走路了。有一次,安莺燕听见小沈对老于说:黑狼的好转是一种假象,全靠这点能量合剂撑着,只要药水一停,它就又不行了,可药这么贵,也不能总这么打下去呀。老于有点生气地回答说:只要药水还能输得进,我就要给它一直打下去。药费你放心,我们家砸锅卖铁也不会欠公家一分钱。当时就把安莺燕给听哭了。

正在安莺燕凄凄惨惨戚戚,心情坏得不能再坏的时候,小剃头借口清理空瓶子纸盒子,混进医务室,送来了彪哥的纸条。安莺燕看着那些歪七扭八的字,禁不住苦笑起来:这哥们倒真是痴心不改,写的字也跟我般配,可就是没有结缘的命呀。

为了感谢彪哥的深情厚爱,安莺燕把剪下来的头发交给小剃头,让他作为回信带给彪哥。

小剃头回答说:我办事,彪哥最放心,见姐你也放心吧。不过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替你们办事了,我的案子已经撤诉,说声放我就出去了。

安莺燕听了,很羡慕地看着他说:能出去比什么都好。祝你交上好运,回去好好过太平日子。

小剃头高兴了,天真地说:等你和彪哥出去我们再见面,我请你们去吃二婆婆家的火锅,好吃得不得了。

安莺燕凄然一笑道:那我就先谢过你了。假如我还能出去……再见。

看着小剃头乐得屁颠颠的背影,安莺燕分明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说:永别了。

地震发生以后,朱颜因为受过急救训练,刚被挑出来参加犯人自管小组,并被指定作为沈白尘的助手参与救护。朱颜怎么也没想到,他们抢救的第一个伤员,竟然是警花戴汝妲。

对小戴的营救特别不顺利。

纪石凉和沈白尘用尽了力气,想尽了办法,也不能把她从地洞里救出来。老纪的情绪因此急躁起来,他知道监舍塌了嫌犯肯定得转移,准备工作一就绪,队伍说走就要走。果然,沈白尘刚刚设法给小戴伸到洞口的手背输上液,张不鸣就派人过来催促,告诉他们队伍马上要开拔。

小戴在下边听见说话,把放在洞口的手使劲招,意思是让老纪把头尽可能探低些,有话跟他说。老纪猜得出她要说什么,假装看不懂小戴的手势,只管一个劲儿吆喝小沈和朱颜,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她救上来。

小戴在底下发了急,扯着嗓子喊:老纪,你别忙乎了,我刚才仔细查看了,我的左腿整个压在水泥梁下边,除非开起重机来把房梁吊开,你们赤手空拳怎么救得了我?还是赶紧跟回监区帮着张所转移犯人去吧。

老纪听了这话心如刀绞,说道:旦儿,你说这样的话,是要把我老纪陷于不仁不义之地呀!你冲着我过生日才跑回这儿来,我要是放下你不管,还是男人吗?

小戴听了,突然哭起来:你是不是男人得听我说。今天咱们生离死别,我一肚子话也得跟你说开了。我到现在还不嫁人,就是放不下你这个叫我心动的男人,纯爷们。这世道,男女之间蝇营狗苟的事情见得多了,哪儿还会有像咱俩这样心里恩爱,身体清白的异性朋友?要不是可怜你那个疯子老婆,还有从小爹不教妈不管的浑小子,咱们你情我愿还不能重打锣鼓另开张?可是咱们呢,除了在嘴皮上下点功夫,什么时候做过损人利己的勾当?老纪,你的心思我明白,你的忍耐我佩服,你不就是一直想听我正正规规说一声我爱你?现在我要说了,你听着:石凉,我爱你,爱你,爱你!……听够了没有?听够了,再按我说的话做,给我再挂上一瓶水,让它按每分钟十滴的速度滴,然后带上你的人归队去。你要救我的心我领了,但我也没忘了你是一个警察,特殊时期身不由己。假如水没滴完,救援队来了,那是我命不该绝,假如熬到油干灯尽,还没人来救,那咱们就此别过,来世再见。下辈子,你可别那么早就娶了媳妇,等认准了是我再动心……

小戴说得泣不成声,老纪听得泪如雨下,真正号啕大哭的一个人,却是站在沈白尘身边的朱颜。

朱颜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孩,从小到大,无论与谁交往,必要搏得居高临下的位置方能相安。在看守所里,戴汝妲身为管教,强势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作为犯罪嫌疑人,与之交手劣势显然,她朱颜纵有翻云覆雨的本领,也别想撼动对方。小戴调离之后,朱颜再也没见过她,但只要想起她,心中仍是愤愤不已。

然而一场大难让这个对手不光强势尽失,还处在命悬一线的险境。戴汝妲一番儿女情长的私房话,将这个女管教强硬蛮横的外壳一卸而光,坦然呈现出小女子纯情似水的真面,着实打动了朱颜。经历过几场无果而终的恋爱,几任东西中外的男友,朱颜早已把爱情的神话解构得七零八落,再也不相信世上真有所谓心心相印的情侣。她万万不曾料到,如此感天动地的爱情大戏,恰恰在监狱这样阴沉压抑的舞台上,由两个让她从来憎恨与轻视的警察出演。一时间,朱颜心中五味杂陈,以自己的身份,又完全没有表达的可能,只能用大声号啕来宣而泄之。

纪石凉的悲伤当然不在朱颜之下,可他不能像个女人似的哭天抢地,得拿出男子汉的担当和力量。面对戴汝妲情真意切的表白,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一句也没说出来,只是用更大更快的动作刨土清障,在无言中表示不把小戴救出来决不罢休的决心。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老纪急得满脸紫胀,扳住一块水泥板,憋足了劲儿猛掀,喉咙里发出如狼嗥般粗重的喘气声。无论他怎么用力,水泥板都纹丝不动,好像要告诫他,放弃小戴是唯一的选择。

纪石凉的理智终于崩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如同一个没长大的孩子,面对家长不容分说的棍棒,无奈地将双脚在地上来回蹬踹,跟朱颜一起大放悲声,边嚎边说:旦儿,旦儿,老纪我无能,救不出你……你知道,我曾经想过,这辈子注定做不成夫妻,到我死的时候,怎么着也得把你叫到跟前,亲一亲你的脸……哪怕咱们七老八十岁,你的脸皮打皱了,不美了……老天爷,老天爷,你怎么这么狠心,连这一线机会也不给我留下……

此情此景让沈白尘大跌眼镜,却原来老纪这个浑身匪气十分霸道的粗人,内心深处还有着这么温情湿润的所在!小沈由此想到了自己的女友*嫣,自从通讯中断,她就了无消息,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本来他走过去,拍着老纪的肩膀想要安慰几句,一句话没说出来,眼泪反而止不住先滴下来。

正在哭声此起彼伏不可开交之际,只听得小戴在洞里大声召唤小沈。小沈忙俯身相问,听见小戴要求把剪子和刀子从上边递下去,吓得赶快说:不行,不行,我给你挂上两瓶水,你再坚持坚持,一定会有人来救你。

老纪听了他的话,更吓得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到了洞口,惨声叫道:旦儿,你千万不要丧失信心,天塌地陷,政府还在,军队还在,总会有人来救你,你可不能糊里糊涂自行了断呀!

作为对小沈和老纪的回应,戴汝妲镇静的声音,从洞口清晰地传了上来,像从前一样爽朗动听:瞧瞧你们,想哪儿去了,谁说我想自杀了?我刚才仔细摸过了,左腿齐膝盖处骨头全砸断了,只连着韧带和肌肉。我琢磨要是用剪子和刀把它们给弄断,你们完全可以把我拉出来了……

上边的人听了如此大胆的设想,全都惊得面面相觑,这现代版的刮骨疗毒壮举,怎么说也不该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来实践呀!

小沈到底是专业医生,很快缓过神来开始考虑可行性。他试探地说:戴姐,我手头没有麻醉剂,也不能到下边去操作,你自己能不能做得了?

小戴的回答冷静而自信:做得了。我的腿已经麻痹了,马上动手,抢在神经反应还没有恢复之前,反而不会痛得受不了。

小沈又说:现在有重物压在你腿上,万一松开可能会出现血流喷涌的现象,这么做是不是太冒险了?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条件给你输血。

这个提醒似乎让戴汝妲打了一个磕巴,但马上她又回应了:那就看我的运气了。至少我可以从里边出来,跟你们告个别,也给纪哥留个机会,让他抱住我亲一亲……

纪石凉听了这话,越发万箭穿心般难受,已经完全没了主意,只管用孤助无援的眼神盯住小沈,想从他这儿得到帮助。

这让小沈顿时觉得自己的表态,很可能决定着戴汝妲的生死存亡,举手投足都负有重大责任。这个感觉让他的精神陡然高昂起来,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让其经受严峻的考验,眼下考验人的时候就要到了。如果是青年毛泽东,他会退缩吗?肯定不会!他会有明确的态度,而这种表态定然出自周密的思考。

想到这儿,沈白尘的心情忽然沉静下来,他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掌握的所有止血的知识复习了一遍,又从随身携带的急救包里,找出了两根止血胶管,抓在手里反复测试了它们的强度,感到很是满意。然后,他拿起了一把医用剪和一把手术刀,对眼巴巴瞅着他的老纪说:既然戴姐自己有这个决心,咱们应该全力配合她。假如她能把连接部分割断,咱们在第一时间把她拉上来,马上用止血带绑住她的残肢。只要不出现喷血的情况,奇迹就可能发生。

沈白尘说这些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忽然间长大了,而此刻在纪石凉眼中,这个从来让他不屑一顾的大男孩儿,活活就是老天爷派来救苦救难的天兵天将。

小沈把手术器械递进洞里,老纪跟着趴在洞口,婆婆妈妈地一再嘱咐:旦儿,你可得摸着石头过河,试着来,不行就还是挂水等救援,千万别逞强呀……

小戴接过器械,把头埋了下去,洞口一时看不到她的影子,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上边的人全都屏住呼吸,老纪更加紧张得牙关紧咬。时间一秒一秒地被感受着,两三分钟也成了日久经年。

谢天谢地,经过了似乎无比漫长的等待之后,他们终于听见小戴轻轻地叫了一句:行了,拉我……

老纪和小沈同时扑上,抓住小戴极力伸出的手掌,连拉带拽把她从洞里拔了出来。

纪石凉见到失而复得的小戴,不管不顾一把抱住她的身体,照直将自己黑粗的脸,贴到她由于失血显得苍白的嘴唇上去,口中喃喃念道:没想到,没想到,这辈子,这辈子还能……

说着,整个人像梦游一样,闭住眼睛将自己厚厚的嘴唇,慢慢地移将过去。

老纪这一系列激情的举动虽是人之常情,让专业狱医沈白尘来评判纯属非理性行为。因为就在老纪忙不迭亲吻心上人的时候,小戴被截断的左腿,已是血如泉涌,沈白尘所预言的最坏情况出现了。小沈顾不上礼貌,大声招呼老纪快来帮忙,才把沉浸在重逢感伤中的纪石凉唤醒,调过头来跟他一块儿扎紧止血胶带。

三个人竭尽全力,弄得手上身上都糊满了泥和血,总算把小戴左腿创面上的血流给止住了,小戴则因为大量失血几乎昏迷。

一阵亢奋的激动过去,老纪终于清醒过来,看着迷迷瞪瞪好像就要睡过去的戴汝妲,知道情况非常危急。他再一次把无助的目光转向沈白尘,等着他再一次拿出好主张。小沈没吭声,只是抱歉地冲他摇摇头说:她现在处在休克边缘,要马上输血才行,不然……

纪石凉急吼吼地说:要输血就马上输呀!来,抽我的,要多少,管够,我是O型,万能输血者!

他的嗓门够大,连昏沉的小戴都听见了。只见她微微睁开眼睛,朝老纪摇摇头,努力地说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你的血我用不上……我的血型是AB型RH阴性,在“熊猫血”里也是稀有品种……

纪石凉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管把她抱在怀里摇着,喊道:旦儿,你是不是迷糊了?说的什么乱七八糟呀,你又不是熊猫,怎么会是熊猫血?

沈白尘听得很明白,上前制止了老纪过大的动作,说:戴姐一点没糊涂,她的血型在黄种人里特别罕见,俗称“熊猫血”。这种血型的血浆,在大城市里都难保证,眼下在我们这儿,几乎没有可能找到。

纪石凉这下懂了,彻底懂了,兵荒马乱荒郊野地,到哪儿去找那么特殊的血浆,小戴活不了了!此念一生,老纪又觉到了心如刀绞般的痛楚,更紧地抱住小戴,绝望地大哭:旦儿,旦儿,你遭了这么大罪还是留不下,叫我怎么想得过去……

戴汝妲复又将眼睛闭了,两行泪水缓缓淌过她的面颊,只听她轻轻说:这个结果我早预料到了……可我觉得这罪值得受,你不是终于亲到我了吗?现在我死而无憾了。

这样生生死死的诀别,叫沈白尘体味了什么叫女人侠骨柔情最动人,什么叫男儿有泪不轻弹。正在为之黯然神伤,忽然有人在拽他的衣袖,回头看时竟是朱颜。只见她泪流满面地说道:我可以给她输血,我也是AB型RH阴性。

沈白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世界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情?AB型RH阴性血型在汉族人群中,一万人里只有两三个,在场的四个人就占了俩?于是他非常强调地追问道:你没搞错吧,RH阴性,还是AB型,世界上最稀有的血型,输错了会要命的!

朱颜万分急切地补充道:相信我,不会有错。我在美国参加战地急救训练营时,做过非常精细的检验。

绝处逢生的惊喜,叫沈白尘也失了常态,他跳起来啪啪地拍着老纪的肩膀,大声叫道:戴姐有救了!

队伍需要马上转移,所长张不鸣看着担架上躺着的戴汝妲,不得不问纪石凉说:小戴是跟重伤的犯人一块留下,还是随大队伍一块转移?

纪石凉用反问的方式重复了他的问题:小戴是留下还是转移?你说呢?

见张不鸣耷拉着脸不说话,老纪提高了声音,又问:你说她是该留下,还是该转移?你说!她伤成这副样子,你说我能不能留下她不管?我们是警察,警察也是人呐!我们的亲人也是人呐!

老纪把每一个“我”字都发成重音,强调自己对小戴的去留最有发言权。而且最后那一句话,其分量之重,谁都能感受得到。

张不鸣知难而退,深知这件事情处理不好,老纪会过不去这个坎,作为这次行动的主力,他的情绪对整个队伍会有至关重要的影响。时间紧迫也没空继续说服他,张不鸣转而向沈白尘征求意见,让他从医疗救护的专业角度,判断一下小戴的情况是否适合长途跋涉。万一小沈能够说出些道理,证明小戴留下更安全,说不定老纪会重新考虑。

小沈此时的心境已经非常明朗。经历了跟于婶的死别,也目睹了老纪和小戴难得的重逢,他忽然觉得自己跟他们从来没有这么亲近,分明就是至爱的亲人。他知道自己该怎么表态。

沈白尘简要叙述了救援小戴的经过,也解释了她的稀有血型是怎么回事。他和朱颜已经商量好,在转移途中,朱颜尽可能不要跟她分开,没有输血条件,就用大号针筒随抽随推,维持她在路途中的需血量。如此而言,小戴随队同行固然有危险,假如留在原地,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听说小戴自己割断了腿才被救上来,张不鸣惊得半天说不出话,修丽咂着舌头,眼泪跟着淌下来。最后张不鸣对纪石凉说:小戴可以随队,但你和小沈都不能再抬担架,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纪石凉马上很配合地说:这个我知道。我不抬,有人抬。

张不鸣追问:谁?

纪石凉还没来得及回答,朱颜就上前一步说:我!

张不鸣抬眼看时,认得是海归女嫌犯朱颜,只见她身着血迹斑斑的号衣,头发也蓬乱一把,脸上的表情却很是刚毅坦诚,不同于平日惯见的犯人气质。

朱颜一直跟着担架。今天她所亲历的一切事情,真如醍醐灌顶一般,冲毁了她胸中曾经建构得坚固无比的自恋块垒,也使她庆幸在这大灾大难的时刻,获得给这个特殊伤员输血的机会。刚才,当这一男一女两个警察,绝望于熊猫血源抱头痛哭,她挺身出来献血的当儿,差不多是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去争取这个机会。要感谢谁,她不知道,甚至不知道用这样的词语来表达心情是否合适。她只是无比清晰地体验到了强烈的幸福感,活着真好!而一个得到了幸福的人,是需要感恩的。紧接着,她想起了闺密周小乔,开始担心周小乔的处境和命运,曾经拥塞在心头的千仇万恨,似乎正在随着时起起伏的余震悄悄化开,渐渐淡去。

张不鸣打量着朱颜,缓声问:你,抬得动吗?

朱颜爽然答道:没问题,我在大学是长跑运动健将,留学时还练过铁人三项。另一头可以叫陈山妹来抬,她天天劳动,体力好,人也可靠。

山妹应声站了出来,张不鸣一看她腕上戴着手铐,知道是重案嫌犯,显出些犹豫的神情。修丽看见,走过去跟他小声嘀咕了几句。张不鸣点头之后,修丽拿钥匙把手铐解了下来。陈山妹什么话也没有,朝着张不鸣和修丽连鞠三躬,转身跑到小戴的担架旁边,占了重的一头,只等奉命出发。

前去探路的纪石凉,没过多久就回来报告张不鸣,卷浪河左岸的山体滑坡之后,在前边的山谷里形成一处峭壁,正好挡住队伍的必经之路,如果要按既定的方案沿卷浪河向下游走,必须将队伍带到河右岸去。这条河虽不宽,水也不太深,但水流湍急,要保证安全,需要在队伍蹚水的地方,牵一条绳索到对岸,而这条绳子需要有人从峭壁上狭窄缝隙钻过去,系在一棵大树上。他在那儿试了几次,断定以这缝隙的宽度,男人过不去,女人个子大的也不行,只能找个身材最瘦小的去试试。这个女人个子小胆子不能小,钻过去之后,绳子系不系得上,系上了自己回不回得来,谁也说不好。说白了,要有点舍己为人的自我牺牲精神。

张不鸣问修丽,是否有可能在女犯中找到合适的人选,修丽回答说:个子小胆子大,这两个条件还好说,可这舍己为人自我牺牲的精神,别说要求犯人,就是要求警察也算得上一个极高的指标。

张不鸣同意她的说法,嘱咐说:动员的时候,要把任务的危险性交代清楚,一定得本人自愿,不能强制命令。

纪石凉对此毫无信心:你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让她们自愿冒险,门儿也没有,只能看谁合适就命令谁去。

张不鸣摇头道:她们是嫌犯,又不是战场上的士兵,没有献身的义务。如果不是人手太少,理当派我们自己的人去。

在这样的问题上,纪石凉总是不太想得通,现在还是一样:行了,行了,人道执法文明执法讲座又要开讲了。要是那个缝够宽,我自己早钻了,可要是说我们钻就理所当然,她们钻就有悖常情,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张不鸣拍拍他的肩,应付说:想不通慢慢想去。现在先让修丽去请神。

纪石凉被他一拍,整个人都抽搐起来,张不鸣打趣道:你这抗击打能力怎么退步成这水平啦?

纪石凉其实被自己的表现吓了一跳,为了逞强跟着打趣说:装的。怕你派我去舍己救人。

修丽在这样一种情境下,去向女犯们通报情况,心里的确如她自己所说,没有把握。

通报的结果实在令人意外。修丽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下边有个人接话道:报告政府,看看本姑娘这苗条身材合不合适。

抬头看去,不是别人,正是一路上被重点关照的重病号安莺燕。

一路走来,安莺燕原本虚弱的身体,更虚得像张纸一般轻了,常常被人架着走,才勉强跟得上缓慢前进的队伍。架着她走路的人,有时候是身前身后的女犯,有时候是管教李玫,甚至是副所长修丽,而紧跟在她身后的,是陈山妹她们抬着的担架,上边躺着失去了一条腿的女狱医,被朱颜用血养活着的女警察。

这是一种让安莺燕难以置信的组合,地震能改变山,改变水,改变人的命运,还能把人与人之间不可逾越的沟壑填平,假如不是亲历亲见,她是绝不可能相信的。跟警察们一起逃难的感觉很好,安莺燕忽然觉得自己又活得像个人了。这种感觉催生了她的一个愿望,不能光作为别人的累赘接受照顾,还要设法为别人做点事情,像陈山妹抬担架、朱颜献血那样,做点让人高看一眼的事情。摸摸瘦骨嶙峋的身腰,细得如竹竿一样的手臂,安莺燕不知自己还有什么事情可干,心情难免郁闷。修丽过来通报情况的时候,安莺燕正在为效力无门而纠结,修丽带来的消息叫她的心情为之一振,站起身就报名。

可是修丽想都没想就回绝了她:安莺燕,开玩笑也得看场合,眼下灾情严峻,你可别在这儿搅局呀。

安莺燕闻说不高兴了,直着脖子喊:谁开玩笑了,我又不傻,找这种时候搅局不是脑子进水了嘛。你说要找个瘦的,我最瘦,你说要胆儿大的,我的胆儿不小,你说要不怕死的,我最不怕死。我现在只比死人多一口气儿,一个说死就要死的人,说白了就是一喘气的死人,死人还怕个什么死呢?

修丽听了这话,知道她是认真的,抱歉地笑笑说:你要真这么想,咱们就到所长那儿去领任务。不过我还是提醒你,这个任务真的很危险。

安莺燕很放松地说:修所长,咱们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你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地震怎么把你变得婆婆妈妈了?

修丽对她过度的放松显然不悦,正色说:你怎么说话呢?领任务归领任务,说话还得按规矩……

安莺燕马上接过话,更有些油腔滑调地说:报告政府,我知道,不能没上没下。可这地震要起命来一点儿不分上下,都是哐哐哐……啐,不分贫富贵贱,一律签单照收。

修丽不想纠缠,忙说:你真想好啦?想好了咱们就走。

安莺燕站起来就走,没有一丝犹豫。陈山妹站起来拦住她,说:要去我去,她有病。

安莺燕推开山妹说:没听说要找小个子吗?你这身板儿,都赶得上男人了,肯定过不去。再说你还有俩孩子,万一钻过去回不来,他们不就惨了?

这后边的一句话,显然触动了山妹敏感的神经。山妹像被点了穴似的,愣在那儿不再说什么。

陈山妹愣神的工夫,朱颜又站了出来说:那就我去吧。我瘦,还受过攀岩训练。

安莺燕好像有些生气了,冲着朱颜说:哎呀我的大律师,我知道你什么都比俺强,连血型都是稀有的。可你也好歹给俺这没用的人留个机会表现表现呀。我现在除了瘦,什么都不能跟你比,你就别连这点风头还要抢在俺头里啦!

修丽最终挑选了安莺燕。不是因为陈山妹长得比较粗壮,也不是因为朱颜还要给小戴输血,而是因为安莺燕那一句看似潇洒,实则非常严肃的话,一个将死的人或者是最不怕死的。只有真正心无畏惧的人,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人们站在河岸上,目送纪石凉带着安莺燕走向峭壁。

安莺燕瘦小的身子牵引着一条长长的绳索,灵猴般攀缘向上,一会儿就爬到了窄缝跟前,很快钻过了滑坡体与山崖之间的窄缝,一切顺利。在这个过程中,安莺燕完全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癌症患者,分明就是处在竞赛兴奋巅峰的攀岩好手。都说人的精神有着匪夷所思的力量,难道连死神也会为之退却不成?

安莺燕钻过了那条窄窄的裂缝,并且在纪石凉的指导下,将绳索的一头拴在一根倒覆在巨石当间,又被牢牢卡死的大树上。然后她选了一个比较平坦的地方坐下来,等着纪石凉牵着绳索的另一头,涉水到对岸去。

等纪石凉拼尽全力跌跌撞撞蹚过了河,在预测的位置将绳索固定,隔着河喊她赶紧归队的时候,安莺燕没有照办。她用响亮的声音回答老纪说,还是让队伍先过河再说,万一绳子脱落还可以补救。得到老纪的赞同之后,安莺燕嫣然一笑,然后摘下头上的丝巾,露出一颗尼姑头,轻轻地擦拭着上边的汗水,一派卸下重担的轻松。

全部人员拉着由纪石凉和安莺燕拉起的缆索,很快顺利涉过了卷浪河,其中有几个碰到急流的人,亏得有这条绳索的保护,免于被水流冲走。等到最后一名殿后的看守双脚踏上了河岸,老纪用手掌做个喇叭,打算喊安莺燕回撤的时候,忽然发现那个女人不见了,她坐过的石头边,斜刺里伸出的小树枝上,正有一条金黄色的小丝巾在随风飘荡。

安莺燕在悬崖前边挥手的一瞬,最终成为修丽无法磨灭的记忆。那个即将消失的生命,在最后的时光所绽放的惊艳,让修丽感慨万千。在那个画面里,安莺燕的脸褪去了久病不愈的苍白,委顿不振的神情忽然间灵动飞扬,整个人随之魅力四射,她的表情在那一瞬变得如少女般圣洁,足以把曾经留给人们的所有龌龊与油滑的印象荡涤殆尽。

在以后的路途上,修丽一直在痛心疾首地回想,安莺燕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起身跳进了河水。因为从队伍开始渡河起,她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悬崖边上那个孤独的身影。然而,没有答案。

修丽回想起一些细节。当时安莺燕系好了绳子,高高举起右手,向下边的人缓缓地挥动,嘴巴随之一张一合,修丽觉得她好像在说:再见了,再见了。曾经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从修丽心头飘过:难道她打算一去不回头了?

修丽突然扪心自问:你为什么选择她去完成任务?在你内心深处,是不是隐藏着一种可怕而残忍的动机,既然接受任务的人很可能有去无回,让安莺燕拿半条命去搏成本更低?明知她已经有了厌世的端倪,还要给她创造这样的机会,是否等于放任她舍弃生命?

修丽边走边扭头,不断回望对岸悬崖上的小树,安莺燕留在上边的金黄色纱巾,一直在微风中轻轻飞扬,好像一只挥动的手,在跟她们道别。

安莺燕不辞而别的举动,给整个队伍的行进增添了悲壮的色彩,所有的人都闷不吭声地迈着步子,每逢沟沟坎坎或者路况险峻的时候,无须谁来引导,人人都会主动伸出手来互相搀扶。

陈山妹的反应显然更强烈一些。打从过河之后,她就成了一个不知疲倦也没有言语的机器人,只顾抬着戴汝妲的担架,低着头一个劲儿地走,走,走。遇有障碍或者中途休息,担架需要停下来的时候,她就蹲在自己原有的位置上,低头掩面,不言不语。没有人能把她换下来歇一歇,也没有人能让她把头抬起来说句话。修丽选出两个男犯人,来替换她和朱颜,也被她倔强的沉默给挡了回来,劝说和命令都无效。

朱颜心疼地看着山妹,担心这种自虐式的默哀最终会击垮她,就跟在她身边不停地讲话,告诉她,如果心里太难受,一定要哭出来,讲出来,叫出来,不然会出大问题。然而,效果跟修丽的劝说一模一样,如同面对着一堵回音壁,所有的声音发出去,弹回来,还是你自己的。几次三番之后,朱颜也沉默了。

逃生的路在这样一种无言的悲伤中,向前延伸,而前方似乎还有更多的艰险在等着他们。

谁也没有想到,队伍再次休整之后,准备重新开拔的时候,陈山妹不见了。这叫修丽恼火至极。她的重点关怀对象,她以为最值得同情,最有可能的轻判,最有把握掌控的陈山妹,居然在眼皮子底下逃跑了,说得严重点是越狱了。这还了得?

向朱颜等女犯了解了情况,分析了各种可能性,修丽判断陈山妹一定是奔学校找孩子去了,于是马上向张不鸣请命,要去追寻陈山妹。

张不鸣回头望了望来路,有些犹豫地说:这么难走的路,你一个人再走一遍,能行吗?

修丽很坚决地说:不行也得行。无论如何要让她在全体到达指定地点之前归队,否则作为一个在押嫌犯,任何原因的脱逃都会带来严重后果。到了地州看守所,别说她浑身长嘴说不清,就连你我恐怕也难替她说话通融了。

张不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神形疲惫的副手,说:要不然派个男同志去找?

修丽一摆手说:你手下还有几个人可派?再说他们连陈山妹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只要她把号衣一脱,混在灾民里,他们谁发现得了?

张不鸣被修丽的善心诚意打动,同意了她的请求,很动感情地说:修丽,你真是个好人。此去山恶水险,你一个人要多加小心哪。

修丽的眼圈也有点潮,为了掩饰这点,故作潇洒挥了挥手,开个玩笑说:嗨,大所长,你怎么老娘们兮兮的,好像我一去不复返似的……

就这么着,修丽在同事们依依惜别的目光注视下,独自走上了回头路,去寻找陈山妹。“寻找”这个词儿,是修丽给自己此行定的调,她不愿意把“追捕”或“捉拿”这样的字眼用在陈山妹身上。

一路的辛苦自不必说。

等修丽历尽千辛万苦,在乱哄哄的校园里找到了大浩的班主任,却被那个带着破碎的眼镜、披头散发的女教师告知,大浩的妈妈来过了,领走了他的遗体。妹妹缨络没什么事儿,跟着妈妈走了。

修丽当时愣在那儿,忍不住满心的哀伤,涕泗横流。苦命的陈山妹,她的九九八十一难什么时候才能有个了结呀?修丽不能设想,这个身负命案在逃、早已无家可归的女人,背着死去的儿子,领着年幼的女儿,能到哪里去呢?

一个警察为犯人的孩子大伤其感,让班主任大为感动,拉着修丽的手安慰她说:要我说,大浩被埋,这么快就给找到了,也算是不幸中之一幸。至少他妈妈找到了他,有机会让他入土为安。我们学校还有几十上百人下落不明呢。

“入土为安”这四个字,一下子点醒了修丽。除了她前夫的家,陈山妹还能背着死孩子到哪儿去?大浩要入土,山妹一定会选择把他跟父亲柱子埋在一起。修丽这么一琢磨,连口气儿也没喘,转身上了通往小尾巴村儿的路。她估计背着死孩子的陈山妹,不可能走得那么快。修丽打算等追上她,先帮她把孩子安置好,再带她去找大队伍。此时,连修丽自己也不能断定,这样急切地追赶陈山妹,到底是为了去抓她,还是为了去帮她。

沿着大路走了几公里,修丽果然远远地看见了背着死儿子还乡的陈山妹,高举着一把破伞、为妈妈和哥哥遮雨的缨络。修丽没有上前招呼,而是不远不近地尾随其后,希望母子三人生离死别的团聚尽可能长久些,不要被自己的出现打搅。

天色阴沉,雨水像要为大地上无处不在的哀伤营造气氛似的倾盆而下,也让原本已经乱石密布沟沟坎坎的路,变得更加难行。

大浩已经十四五岁了。十四五岁的男孩儿,身高体重早就超过了母亲,他的上半身被一条棉毯严严实实裹住,胳膊软软地耷拉在母亲身肩上,毫无知觉地晃荡,而长长的双腿几乎拖到了地面,不时跟路上的石块和土疙瘩碰撞,前后摆动。这些动作常常干扰着陈山妹的脚步,让她不得不停下来,耸一耸身子,看样子是想让儿子趴得更舒服些。刚刚失去了哥哥的小姑娘缨络,一直跟在妈妈身后边走边哭,怕哥哥的脚被路上的东西刮到,又想替妈妈减轻点重量,时不时弯腰去抬哥哥的腿,也干扰了他们行进的速度。

修丽看见陈山妹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尽可能轻柔,似乎确信儿子还活着,还在呼吸。耸动身子的时候,她还要跟儿子打个招呼:大浩乖儿子,妈不累,你好好趴着就行了,妈驮得动你。有时候,缨络的哭声大了,陈山妹便制止小女儿说:缨络,哭得仔细些,你哥睡着了,别吵醒他。

修丽的出现,让陈山妹吓得双腿发软,背着儿子就要下跪,嘴中连连说道:修管教,求求你,求你让我把大浩送到家……我不是想逃跑,真的不是……

修丽一把搀住她,把大浩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满含泪水说了一句:我先帮你背大浩一程……孩子管我叫干妈,我也得尽尽当妈的心呐……

陈山妹惊得目瞪口呆,眼看着修丽背起儿子开始往前走,才如梦初醒拉着缨络快步赶上去。

从小尾巴村经过的时候,修丽和陈山妹着实被村里的灾情吓住了。往日万金贵经营得繁华昌盛,堪与都市媲美的村街,眼下房倒屋塌,已是一片断壁残垣。陈山妹满脸都是绝望地对修丽说:这下完了,大浩的奶奶家怕是毁了,奶奶可能也不在了。

修丽心下着慌,嘴上却安抚她说: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陈山妹的泪水伴着雨水淌下来,悲悲切切地说:修管教,你都看见了,老天爷给我们家留了一点活路吗?

对陈山妹的说法,修丽不同意都难。她之所以推迟拘押陈山妹的时间,就是打算先帮着她把孩子送到奶奶家,让活着的死了的都有个安置。只有安顿好孩子们,再把陈山妹带走,才让人觉得心安理得。路上修丽一直在考虑,万一那个老婆子还跟上回一样,死活不认陈山妹,该怎么说服她。小尾巴村的惨状让修丽觉得,可能她准备的所有理由,都已经找不到劝说的对象,纯属多余了。

然而,奇迹总在人们最绝望的时刻出现。当她们转过一座毁坏变形的山头,两个人同时眼睛一亮。

前方一大片滑坡体的泥浆碎石中间,陈山妹婆婆家的小屋子,如耸立在河流中的灯塔,孤零零地站立着。仔细看时,原来她家的屋后有一块巨石挡住了滑坡的冲击,如母亲用怀抱庇护着婴儿,把那矮小破旧的屋子庇护下来。汹涌而下的泥石流,分成两股绕过巨石,又在它的下方重新合流,造成了一个奇观:巨石像河中的岛屿,山妹婆婆的家像岛上的人家,不光房子丝毫无损,连房前的菜地,屋后的果树都原封未动。

修丽禁不住心头的激动,对陈山妹说:老天爷长着眼呢!

陈山妹听了,双膝下跪朝着家门的方向纳头便拜,口中喃喃念道:老天爷开眼,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您的恩德我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还。

修丽知道,此时陈山妹的心里还存着对婆婆强烈的恐惧,与其说是在祈求老天爷开眼,不如说是在祈求婆婆转意。以她现时的处境,万一婆婆还像从前一样仇视她,缨络就再也无地方可去了。这一点连修丽都替她悬着心。

忐忑之间,一行人走进吴婆婆的院子。大浩的奶奶正在台阶上枯坐,听见有人来了,摸索着柱上拐杖走下来,警惕地问道:哪个?

陈山妹忙上前扶住她,叫道:娘,是我,是你那多灾多难的媳妇山妹呀!

老太太愣了一下,撒手扔了拐棍,一头扑到山妹怀里,说:山妹,你还活着,我的孙男孙女呢?奶奶想他们眼睛都哭瞎了。

陈山妹又一次双膝下跪,凄声道:娘,我把他们给你送回来了……

老太太急切地伸出手,先摸到了孙女的脸,又摸到了孙子的手。山妹一边哭,一边央求道:娘,我找到大浩的时候,他已经咽气了……我活蹦乱跳带走他,给你送回来一个尸身。你可别恨我,别恨我呀。

老太太干瘪的眼窝里,涌出两行浊泪,循着声音把山妹的头搂在怀里叹口长气说:娘还有什么脸来恨你。要是前年我心眼子大一点,不跟那个姓万的老鬼扯皮,咱们家哪里会是这副样子……古话说,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娘这一辈子该低头时不低头,自己吃亏就不说了,不该牵连你们哪!这两年,娘后悔,肠子都悔青了,只要你不记恨娘,娘还有什么脸来恨你哟……

陈山妹带着孩子来这里,只想求婆婆开恩,让大浩埋在他爹身边,再把缨络寄养在这儿。婆婆一番话,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也引得她伤心大恸。一时间,婆媳二人大放悲声,小姑娘缨络也跟着大哭。

那天晚上,月亮特别亮。大浩躺在奶奶的棺材里,度过了他少年人生的最后一夜。在故乡的月光下,静静地长眠。

棺材还是柱子活着的时候,下了血本孝敬老娘的,板子好,做工也好,里里外外厚厚地漆了七八层红漆黑漆,老太太看得不知有多重。可是今天,不管山妹怎么劝,老太太非得让大浩享用,还说要是不依她,她就一头在棺材上撞死,随孙儿去了。

明晃晃的月光照在大浩的脸上,那张脸被妈妈仔细地擦洗过,显得干净而安详。他的手里一左一右拿着两件东西,一边是妈妈给他的钢笔,一边是奶奶给他的樱桃。

妈妈对他说:不管在阴间还是阳世,识文断字都是好事情,你在那边也不能放松学习。

奶奶对他说:你在家的时候喜欢吃樱桃,奶奶总想拿出去换油盐,现在给你带些走,你再别生奶奶的气呵。

妹妹缨络哭得昏天黑地,已经在妈妈怀里睡着了,梦里时不时发出惊叫,一声声叫的都是哥哥的名字。

修丽坐在一旁的木凳上,看着这祖辈三代人最后的团聚,心中感慨万千,连私下放了陈山妹的心都有。

送走了大浩,修丽带着陈山妹重返归途。

寂静的晨曦中,陈山妹一步三回头,哭成了泪人。缨络和她的瞎子奶奶站立在家门口,久久地向她们挥着手,与其说是告别,不如说是召唤。转过一个山头,祖孙俩的身影被遮挡得看不见的时候,陈山妹的脚步像被绊住了一样,再也迈不动了。要不是修丽紧紧拉住了她的臂膀,她一定会忍不住往回跑的。

修丽从腰里取下一副手铐。按照常规,这副手铐在发现逃犯陈山妹的第一时间,就应该派上用场。可昨天悲惨的场景,叫修丽不忍心当着屡受伤害的小姑娘缨络,拿出这个象征着丧失自由的物件,往业已处在崩溃边缘的陈山妹手上套。现在是时候了,她要开始严格履行警察的职责了。此去关山重重,修丽觉得自己的心智和体力,已经严重透支,没有把握在陈山妹情绪波动的时候,完全掌握住局面。

修丽用手铐的一只环套住了陈山妹,另一只铐在自己手腕上,故意开着玩笑说:从现在开始,咱们俩就成了连体婴儿,谁也离不开谁了。你知道连体婴儿吗?就是在娘胎里没长好,生下来连着肝共着肺的双胞胎。这种孩子,要活就全都活着,假如死了一个,另一个指定也活不成了。

陈山妹听懂了这话的分量,知道修管教的意思,是要跟自己同生共死。想她五十来岁的一个女人,脱离了队伍辛苦万分来追自己,现在又要万分辛苦地赶回去,陈山妹乱纷纷的心忽然变得有些通透了。抓住了修丽与自己连在一块的手,陈山妹认认真真地说:修姐,你放一百个心,这一路上我陈山妹要是再起心逃跑,就让天上打雷劈死我,山中着火烧死我,河里涨水淹死我……

修丽很诧异地听见,陈山妹没有按惯例说报告政府,甚至没有按非正规方式称呼修管教,而是前所未有地用了“修姐”这样私密的称谓。如此看来,陈山妹并非平时表现的那么懵懂和无知,分寸她是有的。亲密的称谓加上赌毒咒发毒誓,就是最高级别的保证,修丽没有理由不信任她,但最大限度地保持对她的控制,无论对谁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对自己而言,可以更加放心地走路,对陈山妹而言,可以减少因为心理波动而产生的彷徨。

修丽明白,对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不能再有一丝一毫人为的伤害,于是继续开着玩笑说:既然你管我叫姐,我先应了你。啥时候姐姐不是保护妹妹的,你还怕跟姐连在一块儿?再说,姐还怕天上打雷,山中着火,河里涨水的当口,你撇下姐姐自己逃命呢。

陈山妹被这话感动得不知所措,又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口中念道:天公在上地母有眼,给小尾巴村人陈氏山妹作证,从今日今时今刻起,拜看守所管教修丽为情同血亲的好姐姐,山崩地裂永不分开。如有任何违叛修姐的行为,甘愿受天条地策严惩,变牛变马永世不得为人……

修丽再也说不出来任何话来,只是默默地将她扶起,开始了她们回归的路程。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修丽和陈山妹在若干小时之后,就可以走到看守所的大队人马曾经走过的山谷了。然而,她们离开小尾巴村没多久,拐上了陈山妹曾经非常熟悉的一条小路。根据山妹的记忆,从这儿走比照原路返回要近得多。这当然也很符合修丽的愿望,一来放心不下张不鸣他们,二来陈山妹是否能赶在上级看守所收容之前返回队伍,对她来说至关重要。

于是这对特殊的姐妹走入了可怖的险境,她们完全不知道,这条路此刻正蜿蜒在一个巨大的堰塞湖下边,沿途的老乡早被政府疏散,所有的村庄已空无一人。

修丽带着陈山妹走进一家农舍。房屋虽然有轻微的损害,但仍然齐整。门墙上挂着红辣椒,地里长着绿油油的蔬菜,有一些野蜂嗡嗡飞舞,好像在欢迎她们的到来。这一切,给了她们一种久违的亲切和谐,还有超强的安全感。修丽有些高兴地对陈山妹说:我们先在这儿买顿饭吃,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再走,走得更快。

修丽对着屋里大声喊道:老乡,老乡,有人吗?

没人回答。野蜂飞舞的声音,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屏蔽了,变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山谷中的寂静由此被夸张地放大,静得让人心生恐惧。修丽显然已经意识到了某种危险正在临近,急忙说道:山妹,快走,我们还是应该从大路走。

修丽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奇怪的声音从山那边轰轰烈烈传了过来。陈山妹的脸豁然变色,声音发抖地说:修姐,不好,可能是山洪下来了。

不等修丽接话,她们看到一条瀑布从山顶上悬空而下,如同巨型蟒蛇,张开大口吞噬着所到之处的一切。转眼之间,她们俩已经被浊浪席卷,顺着山势向下滚落。

就在浪头抵达前的一瞬,修丽打开了手铐,急切地对陈山妹说:假如我们被冲散了,你要想办法尽快回到看守所的队伍里去,我在那儿等你。记住,你的案子还有得一辩,你下半辈子要过正常人的生活,必须回去等待判决,千万不能当逃犯。记住了没有?

陈山妹那一句“记住了,姐”,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人已经被冲进了水里。等到她被水流边缘一棵倒覆的大树挂住,脱离了险境之后,修丽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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