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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中的三峡

山自在,水如来:熊召政生活随笔集 作者:熊召政 著


诗中的三峡

在美丽山水的家族中,三峡是最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方,有着真正的历史性。

从夔门到荆门,这全长292公里的三峡,每一丛岩石,每一叠波涛,无一不是撼人心魄的诗的华章。

科学家和工程师喜欢用数学的语言来表达他们的思想,而我们诗人,则更习惯将自己的激情融入历史。

泱泱中国,是古老而又庄重的诗的古国,而三峡堪称是一部真正的史诗。如果说,随着1994年三峡工程的开工,三峡的史诗之笔,已经传到了水电建设者的手中,那么此前,这支如椽的巨笔,则一直在诗人的手中。

宋朝的大诗人陆游,站在秭归楚城的遗址上,曾发出这样的感叹:

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

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

这首诗是悼念屈原的。三峡中的秭归,是楚国大诗人屈原的故里。三峡的风涛,铸就了中华民族一颗伟大而又热烈的诗魂。屈原忧国忧民,“虽九死其犹未悔”的高贵品质,成为中国历代诗人的楷模。屈原投汨罗江自沉,到陆游站在楚城遗址上隔江对着屈原祠凭吊,已过了1500年,而陆游写这首诗至今,也已过了800年。但陆游的感叹,仍在我们心中回响:

只有滩声似旧时!

这其中有诗人深刻的内心反省,我们是否活得庄严,我们人生的价值何在?物换星移,一切都在改变。不变的只有涛声。这涛声中,有诗人的理想,有诗人对历史的思索。

我一直没有机会乘坐木船过三峡。我只能站在甲板上,在没有任何危险的情况下,来欣赏三峡的山。清朝诗人张问陶,过瞿塘峡时,写了一首《瞿塘峡》:

峡雨蒙蒙竟日闲,扁舟真落画图间。

便将万管玲珑笔,难写瞿塘两岸山。

瞿塘两岸山的险峻,巫峡两岸山的瑰丽,西陵峡两岸山的雄奇,这绵延数百里的层峦叠嶂,怎不令你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人对自然的改造,比之自然的自我塑造,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现在,到三峡旅游的人,看的便是这三峡的山。遗憾的是,他们无法亲近三峡的水。三峡的山,令我们赞叹不已,但三峡的涛声呢,我们只能让轮船的舵桨去亲近它。古人却不是这样,他们端坐在小小的木船上,与玩着死亡游戏的波涛,仅仅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因此,他们对涛声真切的体验,我们是无法获得的。

请看李白的这两首诗:

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

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

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上三峡》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早发白帝城》

第一首是李白于公元759年流放夜郎途经三峡之黄牛峡而作。北魏无名氏的《三峡谣》是这样写黄牛峡的:“朝见黄牛,暮见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不觉鬓成丝,可以想见,坐在小木船上的诗人,面对一串串大如牛的涡漩,每前进一步,都要挣脱多少死亡的羁绊。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发,在三峡中逆水行舟,又何尝不是这样。但是,一旦顺流而下,情况又不一样了。李白的第二首诗,正是表达了在三峡中顺水飞舟的快乐心情。千里江陵一日还,这固然是诗人的夸张,但也说明三峡江涛流速之快。在汹涌澎湃的胭脂色波涛中,船如脱弦之箭,两岸峭壁,一掠而过,十万峰峦,过眼云烟。还有那些被风投掷来的一把一把的猿声,也只能落在船尾的浪花上。

李白的两首诗,道出了出峡和入峡两种行船的实况和心情。总之,放舟三峡,不管是顺水还是逆水,你总会感觉有一些什么东西从那不可遏止的涛声中流露出来。它们是从长江母亲那里来的,神秘而不可言传。置身其中,你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共生感”。涛声与你,融为一体,在人世的浮沉中,永远保持那种不可战胜的冲击力。

所有的路都通向城市。

这是一位著名的西方诗人的诗句。这是欣喜,亦是绝望。进入20世纪,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的智慧都向城市集中。这种趋向超越了意识形态和国界,而成为当今世界的浩浩洪流。城市是现代文明的象征,但是,被混凝土的森林压得透不过气来的城里人,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渴望回归自然,都希望徜徉于秀山丽水,断除现代文明带给人类的苦恼和奢望。

三峡,作为人们回归自然、极尽野趣的最好的选择之一,到了本世纪末,就不复存在了。新的史诗的诞生,是以旧的史诗的毁灭作为代价的,告别三峡,这是多么沉痛的宣告。正是这样一种心情,使我想起了杜甫写于白帝城的《登高》这首诗: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读着杜甫这苍郁沉雄的诗句,我们不禁为他浓烈的忧患意识和窘迫的生活境况而感动。白帝城——这个三峡不平凡的开头,的确是个危楼百尺、诗情千丈的地方。不少诗人,都在这里写下了千古传颂的佳作。他们中的佼佼者,当然是为避“安史之乱”而流落到白帝城的杜甫。他在这个刘备托孤的地方,写下了不少名篇,代表他诗歌最高成就的《秋兴八首》,便是写在白帝城,下面录其一首: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杜甫写在白帝城的诗,多是沉哀的冷色调。我们可以理解在“国破山河在”的境况下,人的忧患与山河的美丽便处在紧张的对立之中。我们浏览历代诗人写在三峡的诗,多半都含有一种难以释怀的沉重感,像刘禹锡的《竹枝词》:

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平地起波澜,这是三峡江涛的真实写照。正是这险恶的波澜,曾教多少旅客青发的头颅撞在那峥嵘的礁盘上。诗人由三峡的波澜之险,联想到人心之险,便情不自禁地发出人生道路艰难的感叹。

中国的传统知识分子,深受孔孟儒家学说和老庄哲学的双重影响,其生命轨迹,莫不沿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一条准则来进行。但是,作为最敏感、最正直而又卓尔不群的诗人,人生却少有得意之时,诗人仿佛是苦难的代名词。因此,当他们置身三峡,感受巫山巫峡的萧森之气,聆听村夫野老讲述三峡的人文景物,便不得不生出各种无法排遣的愁绪。

请看下面的几首诗:

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

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

——唐·李商隐《过楚宫》

巴江猿啸苦,响入客舟中。

孤枕破残梦,三声随晓风。

连云波澹澹,和雾雨濛濛。

巫峡去家远,不堪魂断空。

——唐·吴商浩《巫峡听猿》

楚驿独闲坐,山村秋暮天。

数峰横夕照,一笛起江船。

遣恨须言命,冥心渐学禅。

迟迟未回首,深谷暗寒烟。

——宋·寇准《巴东驿秋日晚望》

旧国风烟古,新凉瘴疠清。

片云将客梦,微月照江声。

细和悲秋赋,遥怜出塞情。

荒山余阀阅,儿女擅嘉名。

——宋·范成大《夜泊归舟》

历历青山远更围,萧萧红叶晚争飞。

一天暮雨来巫峡,万里寒潮到秭归。

郢路苍茫衰草遍,楚宫芜没昔人非。

滩声半夜堪头白,况复天涯未授衣。

——清·王士禛《归舟书感》

随手拈来的五首诗,两唐、两宋、一清,诗人的身份,既有宰相,亦有布衣。时代、地位等外在的因素虽有天壤之别,但同怀的那一颗诗心,却都是一样鲜活。触景生情,借物抒怀,三峡的景物,无论是微观还是宏观的,都成为他们命运的生动写照。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唐代女诗人薛涛写的一首《谒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巫山神女,这大概是三峡中最为美丽动人的神话了,在宋玉的《高唐赋》中,这位神女曾向楚王自荐枕席,极尽云雨之欢。从此,巫山云雨,成为人世间男欢女爱的代名词;巫山神女,也成为人们所喜爱的爱情女神。薛涛,这位歌妓出身的才女,从神女的传说联想到自身的遭遇,便生发出“春来空斗画眉长”的悲切唏嘘。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薛涛感到苍茫人世,难逢知己。怀着无人知晓的孤独情爱,在巫山庙前,她所听到的,只能是“水声犹是哭襄王”了。

古代女诗人中,入三峡而留下了诗章的,大概只有薛涛一人了。但是,男诗人过巫峡而想与神女相逢的,却不在少数,像陆龟蒙的《巫峡》:

巫峡七百里,巫山十二重。

年年自云雨,环佩竟谁逢。

神话毕竟是神话,云雨巫山年年在,只是神女一去不复返了。

巫峡中的巫山,有十二峰。神女峰是其中的一座。它山形奇峻,峰巅矗立一狭长岩石,远看似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神女的故事,便是由它衍生而来。

巫山十二峰,皆在碧虚中。

回合云藏月,霏微雨带风。

猿声寒过涧,树色暮连空。

愁向高唐望,清秋见楚宫。

——唐·李端《巫山高》

昨夜巫山下,猿声梦里长。

桃花飞绿水,三月下瞿塘。

雨色风吹去,南行拂楚王。

高丘怀宋玉,访古一沾裳。

——唐·李白《宿巫山下》

三峡中,留诗最多的是巫峡,其次是归州,即今天的秭归。这是因为巫峡中有神女,归州是屈原的故里。还有一个特点,即写巫山神女的诗中,多半都有猿声出现。上面两首,皆写到了猿声。神女是美丽的传奇,猿声是苍郁的野趣。同平庸的人间生活相比,它们都含了一点凄凉,因此也就特别能打动饱受磨难的诗人的心了。实际上,神女与猿声,已成为诗人出尘生活的对应。诗人们亲近三峡而写出这么多苍凉的诗句,多是人到中年,对人世有了深刻的体验之后。实际上,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条奔腾不息的三峡。自然的三峡,我们可以截流,但生命中的三峡,却是不能这样的。我们被眼花缭乱的现代生活折磨得透不过气来,总得在心中,给爱情至上的神女,给唤醒人们回归自然的猿声,留下一个位置吧。

现在的生活,越来越依赖于工业科技,电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为了给向现代化迈进的中国提供更多的电能,三峡将成为世界最大的水电基地。在一个水电专家听来,三峡的涛声都是电能的呼啸。可是,在一个诗人看来,三峡的涛声永远是夺人心魄的生命的激流。

西南万壑注,勍敌两崖开。

地与山根裂,江从月窟来。

削成当白帝,空曲隐阳台。

疏凿功虽美,陶钧力大哉!

——唐·杜甫《瞿塘怀古》

这是三峡最好的赞美诗。中国没有任何一段江流可以和三峡匹敌。有其江流迅猛者,没有其长;有其长者,没有其气势;有其气势者,没有画廊一般的两岸;有如此之两岸者,没有其曲折、雄峻……

可是,这样一段江流,马上就要失去了。

站在三峡新坝的工地上,我在想,我们失去的究竟是什么?我们的生活已日益资本化、工业化、模式化。这是一个很难培植艺术个性的时代,更不用说艺术人生了。可是,历代讴歌三峡的诗人们,不管经受多么大的苦难,他们所追求的,无一不是艺术人生。

在三峡这首汹涌澎湃的史诗中,有时候,我们也能听到一些抒情的小夜曲。

暂借清溪伴钓翁,沙边微雨湿孤篷。

从今诗在巴东县,不属灞桥风雪中。

——宋·陆游《巴东遇小雨》

三峡两岸山中,有无数条美丽的溪水注入长江。最有名的,当数昭君浣纱的香溪了。西陵峡中的香溪,有昭君故里宝坪村。关于昭君,苏东坡是这样写的:

昭君本楚人,艳色照江水。

楚人不敢娶,谓是汉妃子。

谁知去乡国,万里为胡鬼。

人言生女作门楣,昭君当时忧色衰。

古来人事尽如此,反复纵横安可知。

这是一首杂言诗,作者从昭君的命运感叹人世的坎坷。王昭君——这个被称为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的明妃,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永远的美丽、永远的芬芳。古人说: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三峡灵气该滋养了多少闻名于世的风流人物啊!

每年春天,桃花灼灼之时,香溪河中就游动着一种新奇美丽的桃花鱼。洁白、淡红,像千万瓣桃花洒满河中,岸上桃花水中鱼,走到这里,你分不清哪是桃花哪是鱼。

跑到三峡来暂做钓翁的陆游,钓的不知是不是这种桃花鱼。设想一下,霏霏微雨之中,将漂泊的孤舟系在软软的沙滩上,然后披一袭蓑衣,就着摇船汉子的鼾声,抛出长长的钓丝。不知不觉,一天过去了。鱼没有消息,但却从清溪中,钓起了一串串鲜活的诗句。

如此钓翁,乐莫大焉。

再看这首诗:

千条白练罩江边,无数歌声透晚烟。

棹到中流真自在,浑如天上坐春船。

——清·干传一《宁河晚渡》

如此钓翁,其乐融融。

还有:

荒山茅屋短墙边,临水桃花一树鲜。

可见春山原不吝,最无聊处也嫣然。

——清·郑成基《峡中见桃花》

撇开三峡的涛声、猿声、云雨和险滩,单单拈出茅屋短墙边的一树桃花来,其独到的野趣,跃然纸上。

还有一首写桃花的: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畬。

——唐·刘禹锡《竹枝词》

“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三峡桃花,开在烟火人家之中。峡中的春天,虽然来得迟些,但那嫣然的春色中,却浸满了浓郁的三峡风情。

还有一首诗,似乎远离了人间烟火,却更显得清纯可爱:

缥碧断崖小,深红古庙寒。

春风吹塔影,一簇好林峦。

——清·张问陶《上真观》

上真观,旧名真武观,俗称流来观。其址在秭归西十里沙镇西口,平地突起一小峰,观建在峰上。江水上涨,终不湮没,这座被称为“佛屿孤灯”的上真观,是古归州的八景之一。

在众多的三峡诗歌的韵律中,我们很少听到佛鼓禅钟。大概本来这里就是佛国的净土,慈悲为怀的观自在菩萨,自有更多的苦难之地需要她。但是,张问陶的这首小诗,让我们看到了三峡的远离尘嚣的另一面。春风中的塔影,比之春风中的桃花,似乎更能触发人们的灵感。岁月如水,浮生若梦,听听这砖塔上的檐马风铃,我们怎能不联想到东方的大思想家孔子面对滔滔江水发出的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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