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壹 {却顾所来径}

花要开了 作者:吴祖丽


壹 {却顾所来径}

鸡冠花

从老庄搬到新庄的那一年,我五岁。

三间正房,外带个院子和两间厢房,青砖到顶,五架梁,厨房正对天井,一排美丽的雕花木窗。父亲母亲和姐姐们都喜气洋洋的,唯独我不高兴。很惆怅的,要告别老庄上那棵枣树,那个偶尔有青蛙跳跃的小河,很多很多。

没过几天,就开始发现新家的种种可爱处。

门前砌墙余下一堆砖,砖堆旁生了一大丛紫红的花,红得喜气洋洋的。我问奶奶,它是什么花。奶奶说,“那是鸡冠子花,你看像不像大公鸡头上的鸡冠。”

果然是像。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鸡冠花,没有人种,它就在那儿了。

叶子不起眼,长长的,细细的,到尾部就成针形,从花茎到花冠,甚至叶脉都是紫红色的,像菜园里长着的苋菜的那种紫。

花很特别,肉肉的,厚厚的,又毛毛的,看上去扎手,摸上去倒也有织物的柔软,似乎是可以拿来做漂亮的红裙子的,因为顶端的一圈波浪,不用裁,就正好做了荷叶边的裙摆。

家里养的大公鸡施施然走在花下,头一伸一缩地找虫子吃,几可乱真。我满地追着大公鸡跑,想按着它的头去跟鸡冠花比一比。

夏天的中午,大人们都午睡了,屋内寂静沉滞,空气都投下黑色的影子。我从竹床上溜下来,走到门口,眼前的树们和菜园子,以及更前面的一道河水,都轻盈起来,辽远起来,就连热浪中的都溜(金湖方言:知了)叫声,也更添了一层静寂。鸡冠花静静地,映着青灰的砖头堆子,像一团团火。我坐在砖头上,摘了花下来,一片一片地撕开,很残忍地看它里面是不是肉做的。扇形的花叶,毛茸茸的,撕起来很有手感。后来读红楼梦,看到晴雯赌气撕扇,心中一怔,想起小时候被我撕碎的那些鸡冠花,不免觉得抱歉。

砖头堆子拾掇干净了,父亲和母亲在饭桌上商量家前屋后栽些什么树。父亲很随意地说了一句:“那些鸡冠子花碍事,都铲了去吧。”我吃惊地从饭碗里抬起头。

母亲爱花:“铲了做什么,多喜庆。”

父亲没有开口,亦一贯的没有表情。

花到底是铲了,只有奶奶知道我哭了很久。我心里恨父亲,哭那些开得正好的鸡冠花。

奶奶安慰我:“大人的事,小孩子管不了的。”又秘密地耳语:“鸡冠子花明年还会长出来的。”

我忘了这回事。第二年春天,奶奶指给我看,原来的地方长着一棵泡桐树。泡桐树下举着一片片绿里带紫的叶子,不过三五厘米高的样子,可不是鸡冠子花吗。

父亲忙着上学校教书,下了学校忙着地里田头,无暇顾及这些花。它们一天一天长大了,又开出了大朵大朵的紫红色的绒花,比去年的更多更艳。父亲母亲只顾着家前屋后的树苗,视而不见地从花下走过。只有去年那只大公鸡,依旧常来树下临花照影。

一年一年地,鸡冠子花总是在春天不约而至,从夏天开到秋天,几场霜一下,它就枯萎老去。它们的种子,一粒一粒,深深地藏在花蕊里,像秘密的爱意,花老的时候,种子就熟了,变成黑色,随风四散,寻找新的落脚地。

关于鸡冠花,看过一个好玩的故事:一天,皇上想试试翰林学士解缙的文才,让他以鸡冠花为题作诗一首。解缙脱口便出:“鸡冠本是胭脂染……”话音未落,皇上从衣袖中取出一朵早就准备好的白鸡冠花,笑着对他说:“这是白的。”解缙灵机一动,改口吟道:“今日如何浅淡妆?只为五更贪报晓,至今戴却满头霜。”不愧是大学士。

没有看过满头霜的白色鸡冠花。这些年,连红色的也少见。楼下不知谁家的车库住进了一对陪读的爷爷奶奶。像许多不习惯离开土地的老人,奶奶整天闲不住,车库门前很小的空地,也被她拾掇出一个袖珍花圃:红砖埋在地里,尖角向上,手拉手一圈。里面竟种着各色应季的蔬菜和花草,有青菜、辣椒、茄子、菊花脑、月季、海棠……有一天,小花圃里站着一小团扇子样毛茸茸的紫红花,竟是久违了的鸡冠花。

我呆呆地趴在阳台上,看了好一会儿。于是,每次上阳台,都低头看一回。从夏天看到秋天,都没有一只大公鸡从花下走过,鸡冠花若有所待。

这几天银杏叶子落尽了,鸡冠花不见了,原来的地方,新长出一丛小葱。

一点点怅惘漫上心头,仿佛又听到秘密的耳语:“鸡冠子花明年还会长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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