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与李炳宪
李炳宪(1870—1940),号真庵,朝鲜庆尚道咸阳郡人。日本占领朝鲜后,多次来中国,结识康氏等人,研讨经世致用学问,探究儒、佛真谛,倡导儒教改革和孔子教运动。所著《儒教复原论》及创建“培山书堂”之举,在当时颇有影响。
康有为致李炳宪(1920年6月)
书悉。钱君之误,累弟苦甚。到曲无甚益,以金尔□□念弟用不足耳,非有它也。有门人王德潜者,今文学甚深,其人谨慎,不至类钱,或请往高丽讲学,以救钱君之弊,惟弟酌之。凡人事皆多逆,吾一生皆在逆之中,只有尽人力以听天。诸天甚无量,何可为此□心,仍行其不恧不惧可也。复问炳宪弟日祺。 甡言
(录自《李炳宪全集》下册)
李炳宪致康有为(1920年9月)
炳宪稽颡再拜白,沪宁车站奉承相见匪遥之教,谓当庙期拜谒,得证未了之因果矣。胡乃事与诉左,颠沛东归,伊时三陈情之私,安敢望必其下照耶。逋来天序屡迁,秋气载殷,伏惟大耋颐养,或不以伤时忧道之有所损否,实劳心祷。炳宪还省以后,奉老粗遣而云房,长夏细读大作三部书,如拨云雾而睹青天,二千年儒门之疑案已决,伪经之罪人斯得,名为儒者生逢斯世,未知天下何事更有快于此者乎?数部书已传达于李君忠镐及大东斯文会诸君,然而数君者现已沉酣于宋学,恐不能得其力也。盖孔教复原,非有世界眼光千古心衡者,实难下手。顾炳宪虽唇焦舌敝,而不啻若寸胶于黄河然。窃欲使先生之 光,又求得所示书目中今文诸种以为后接耳。余在后录更陈,不备上状。
后录
炳宪自十数年以来,尝留意于《春秋》,最不喜世儒论尊华攘夷则守畛域之见,尊君抑臣则尚专制之习。且敝邦盛行者只左氏、胡氏《传》而已,然尤不喜左氏于经文任意加减,入小注于孔父嘉之传,决其非为孔门宗旨矣。往在香江楼上初谒先生,得见手定《笔削考》,意颇跃如,红圈黑圈留在眼,其后更读《公》、《穀》二传及《繁露》,始悟三世之义,而犹不胜其 牾矣。今闻同经异传、异经同传及《公》、《穀》合一之义,而后十年之疑渐释矣。此实先生百世独见也,晚生后学骤闻至论,何快如之。
《公羊传》则非汉初公羊寿之所传欤?今闻《公》、《穀》皆卜商之转音,则著竹帛之公羊寿亦不过乌有先生欤?或云公羊高即公明贾,伏乞详示。
《国语》何以谓相斫书乎?
今年庚申实孔子生后二千四百七十一年,而又当诞降之月,则感时生疑。盖孔子生庚戌,或以为生于己酉。《公羊传》注云:岁在己卯春秋。若诞日则《公》、《穀》及《史记》皆不同,而十一月当是十月,而如云夏之八月,则二十一日当为诞日。今以二十七日为圣诞者何也?
孔子所生昌平乡,则果邹之鲁源村耶?
按先生诗文集中,闻高丽止赋三章云云,第三章起句自注云:“吾年十五亲见之。”同治辛未岁也。又闻光绪甲申为二十七岁,则先生之生或丁巳或戊午,不可的知,后生之于来世不亦有己酉庚申之疑乎?虽事之易知,而往往有如此者,天下之理岂可易穷哉?更乞明示。
《尚书》之增古文几编,想因不修之本,而未必刘歆辈之所自纂,则无害于义者不必深攻。二千年来古文壁墨深固,难与一一可辨,且古文中坚乃伪《左传》,则必看破此关,而后可与语矣。
按汉成帝时,博士孔衍请立孔安国所传述古文经传(《尚书》、《孝经》、《论语》等),奏上,天子许之,未即论定,而遇帝崩,刘向又病亡,遂不果云云。衍乃安国之孙,则此非古文家耶?抑此亦歆辈之附会者耶?
太史公云伏羲画八卦,文王演六十四卦,然亦不明言卦辞、爻辞之出于孔子。今以《系辞》详考之,则曰“《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又曰《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耶?当文王与纣之事耶?是故其辞危。且据爻辞之下辄有“子曰”字,而释至释解之六三子曰作《易》者其知盗乎?《易》曰负且乘致寇至。其非孔子之作至明矣。然则文王之作卦辞当文王与纣之事,周公之作爻辞王用享于岐山箕子之明夷,决非文王时,岂非铁证乎?
先生尝云六经皆孔子所自作,然以是考之,则《诗》、《书》不过删定而已,《礼》、《乐》只是述正而已,《易》因羲、文,《春秋》修鲁史而已,乌在其为自作耶?炳宪于此积费心力,谨据平日考索者而略述管见。盖孔子之于六经,《诗》要无邪,《书》资稽古,《礼》复天叙,《乐》导天和,《易》之神,《春秋》之义,虽曰述而不作,然其所以集群圣之大成,赞天地之化育,譬如水之合江淮河济而成大海,室之具栋梁欀桷而成一屋。其所述者文为之著,而所作者精义之以是玩绎,或未知为当于理否?三年丧虽云孔子之制,而子张问谅暗三年,则子曰古之人皆然。《中庸》述周公之礼,而曰三年之丧,无贵贱一也。此礼虽未尽行,而制定则久矣。如之何必言孔子之制欤?
《礼运注》“男有分,女有归”之“归”字,旧注作“岿”字云,则果谁氏注欤?
五帝称号,太史公亦据《尚书》,只补尧舜,则何必强充其数乎?
《论语注》季氏篇“政在大夫”云云,据《繁露·竹林篇》,则政不在大夫为《春秋》之法。先生则依旧注删“不”字,旧注果谁注耶?
《繁露·五行对》河间献王有问《孝经》之事,则此为相传古经明矣,而太史公未尝言及,何也?今日现行之《孝经》,则属伪古不可信欤?
《论语·为政篇》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子罕篇》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此两节为东韩数百年斥邪攘夷之大题目,盖东韩儒者专主宋学,虽真传孔子之学说者渐有异于程朱之宗旨,则目之为异端,嫉之如仇敌,痛斥之不遗余力。论华夷畛域,则判为人狄之界限。在古代则虽吾东君子之国而自命为陋域,居现世则虽欧米诸邦而目之为蛮夷戎狄。呜呼!此实愚昧不通之论,而岂可推委于孔子之作俑者哉?于是乎默察先圣之用心,更究经文之主旨,则孔子之于异端何尝攻乎哉?其所尊敬者老聃,所与交者原壤、孟而反、子弃伯,而世所谓异端之尤也。子之类则儒者之于异端,亦当包容而反经而已。且以《论语》考之,“攻”字有三,曰攻其恶、攻人恶及攻乎异端而已,故曰此三字同一攻击之意,而盖言异端不可攻击也。今欲主攻老佛耶回,则非惟势不可行,实非孔子“并行并育”之主旨也。孔子之于华夷之辨,亦不过因当时文野之别,如清斯濯缨、浊斯濯足,随其自取而已。若“君子居之”之君子,则实非自况,而指东方先辈也。故东韩先民皆以为君子指檀君也。据《十一经问对》,则以为君子指箕子也。然窃又念君子国之名已著于《山海经》,而伯夷之北海为青邱之海州,小连大连,皆可以逸民称,则君子之云,当有所归。且先圣平日不以自居,如曰“君子之道四,某未能一焉”,“君子之道三,我未能行焉”,“躬行君子,即吾之有未得”之类是也。如是看破,则于义果无伤否?
今日东韩儒教界亦殆哉岌岌矣!尊崇儒教者曲专慕宋学,诋斥儒教者必排孔子。炳宪自十数年来粗窥先圣随时制中之义,而今得先生今文学说,不敢自私而窃欲公诸一世,然四顾域内,颇知大势者过疾世儒,反不念国粹所在,欲并与至圣配天之教而刬绝,堕在宋学者自占偏安,虽至圣《春秋》之义而并欲不闻。自念穷途颠沛,立身无地,鼠肝虫臂,夙知攸措,况宇内万国以孔教自命者,惟中东两国而已。伏乞先生念此墒埴之行,特赐指南之针焉。
前日书目中《仪礼》、《小戴记》及《春秋》之《公》、《穀》二传、《繁露》,已求得耳。此外宋忠正公纲《论语说》及黄黎洲、龚定庵集则甚愿一见,或有可求之路否?《培山书堂记》则尚无暇缮定否?惶恐不敢再禀耳。
(录自《李炳宪全集》下册)
李炳宪致康有为(1923年3月)
自沪宁车站拜别后,经几回波折而归国。居数月,遭先人丧,孤露余生,非复少壮矣。世间事渐已灰冷,然惟儒教复原、真经购求之意则殆不能一日忘于怀。培山文庙之设置,儒会之规画,略已就绪。今回渡江,专为奉圣像、购真经而来,以结年前未了之案耳。故向也历辛园而造愚园,经叩门下恭审御者北征事势郎当,敢以尺纸通达情意。伏乞先生鉴此愚悃,经由书局指挥翻印,以布今文之经,则诚幸矣。不尔则依书目而暂借与敝邦,同人共谋翻印,亦哿矣。伏惟钧鉴。
(录自《李炳宪全集》下册)
康有为致李炳宪(1923年7月1日)
书悉。吾自青岛还沪,今来西湖一天园。若既无可学,即归国可也。今文经可在沪求之,到吾沪宅问雷光汉可得书目。培山堂记及答李君忠镐公函皆交雷矣。复问真庵仁弟近祉。 康有为 十八日
(录自《李炳宪全集》下册)
康有为致李炳宪(1923年7月13日)
四时到广化寺探视,惜不遇。杭清波门文元堂杨耀松熟于卖画事,托其购各画,比沪画贱而易觅。有杨君已心者,世家能藏画者,住卧霞巷十号,可与商购画事,照□□□。大作能琴,可□往学□□,托其觅佳琴购之。住大休处学生林光汉已□待汝。真庵仁兄 更甡 三十日
(录自《李炳宪全集》下册)
康有为致李炳宪(1923年7月)
书悉,论文照改可也。
孔子之乐之最可宝者,以地球万国皆无石声,惟孔子之声为石声。上代之乐,亦惟舜之韶乐有石声,它乐无之,故“乐则韶舞”也。合全大地皆无石声,中国各省亦无之,惟阙里有乐传习所有教石声也。此乃全球一线之传,至宝难得之事。故请足下学之,以传于东国,非以诧东士也,可以广孔乐之传也。
(录自《李炳完全集》下册)
李炳宪致康有为(1923年冬)
拜别门屏,倏尔秋尽冬届,复阳将启。伏惟御者西征,近已回驾否?区区仰慕,有非泓颍可既。炳宪回国以后,域内儒林特恶不循宋儒之轨,声讨之举四起,百踢俱至,万口齐鸣。盖宪之在申时,述《历史教理谈》一小册颁行于东土者,亦几百部,其实则不过欲得海外邦人之同情。而乃大咈乎域内儒绅之意,皆以宋学偏安四字为声讨之口实,培山书堂悬楣之额乃先生书,而议欲去之。《培山书堂记》谨慎藏之,不敢以示人,以至今日所购求之经说,乃因先生指导之力,积年苦心以得之者,世之君子视若诐辞淫说,万无刊行之望。或有一二同志者相信相爱,资嗟讲讨,然不啻若寸胶于黄河也。伏乞先生于汉京经学院中致公椷一度,以明至圣先师微言大义超然自在于宋学范围之外,则甚幸甚感。然又有一说焉。往在李朝之叔世,前清李傅相鸿章氏致书于旧韩李相国裕元氏,以维新之策、交邻之道谆谆指陈,殆数十百言载朴白岩所述韩史,先生曾已序之。其时韩廷虽未得采用,而至今读之者往往感慨以道之,叹其有老成先见之明。况今日之于东方教案,因世界大势、儒门真理而殷勤教诏,则未必无可听之理乎。伏惟先生之留意焉。
(录自《李炳宪全集》下册)
康有为复李炳宪(1924年9月27日)
春来得书,知为众不容。道之不行久矣,孤掌之难鸣甚矣。中国亦然,何有高丽?不足忧也。非常之原,黎民所惧。哥白尼创言地之绕日,乃至下狱;而今言天学者,莫不尊于哥白尼。凡义之至正确者,未有不胜者也。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无。愿弟执宏德以化众,坚信道以开新,勿忧勿惧而终老也。他日在高丽发明孔子之真传经学者,必在此矣。所属朴君箕阳书,久欲为之,而行游无定,未有暇也。今检得书,遂发朴君书,其别稿抄示弟,希察览。即问近扯。甲子八月廿九日。
(录自《李炳宪全集》下册)
康有为致李炳宪(1925年)
书悉。弟能不迁尤妙,弟有款□我,所支款仍在我支可也,须多少可告。韩事当□
托人。复问日祉。
(录自《李炳宪全集》下册)
康有为致李炳宪(1925年7月)
得书知不遇运也。凡发明至真至新之说,无有不胜其先,无有不见扼于旧者。哥伯尼明地之绕日,且下狱焉。耶苏新教之初多焚死。弟不狱不焚,比之已幸,今偶不遇,何足忧哉!望坚苦力行,仍复猛进,必有成功之日。某何能为难,有机当有以解之。复问炳宪仁弟动履。 有为启 六月
李君炳宪,传今文经学,欲移其国风,为守旧者所厄,频来中国,登尼山顶而哭。感其坚苦,赋诗赠之:
抱经苦口转顽聋,
新教传流道已东。
万里频烦西渡海,
尼山绝顶哭途穷。
康有为启
(录自《李炳宪全集》下册)
李炳宪致康有为(1926年8月)
青岛辞退,岁已周矣,秋序向阑,伏惟钧驾由沪临湖,倘循畴昔之涂辙,不移天游之乐否?引风驰慕,不可泯者神也,炳宪伊时自鲁都往还,多少事败人情绪,又恨中州士趋之坠落已久,腾倒已甚,恰如东韩今日之状态。始悟先生有至公血诚之心,而亦无可施之地,岂意神经渐弱贱,祟闯发其后。八月初登归国之船,中秋节滞于 上,已□作不得矣。费了几天匍匐登途,舁疾出没鬼关,有时悲叹,自分不能为斯世人矣。伊岁阳复之后,始觉刀圭之效,世间事都无商量之□,而更料理经说,自腊月下旬始终事于《诗经》采辑之役,至本年六月中旬已讫工。方就辑书之役,初不过为消遣索居幽泴之资,然如或可他日儿孙诵读之具,则使不至于大悖先圣作经之旨,乃可无慊于中耳。环顾域内,无人可告语。窃又念之,使宪沦落世外,坎坷孤立者,惟先生也,略窥藩意,欲退不能者,亦先生所赐也。既到此地,先生亦安忍无言以救援之乎?伏乞先生纠其谬而正其失,俾立乎寡过之地耳。馀祝钧体道安。
(录自《李炳宪全集》下册)
康有为复李炳宪(1926年11月10日)
炳宪仁弟:
违离经年,思之劳栖。得书并所著《诗注》丛书,□□大作。卅卌年来,嘱吩同门撰一诗注入今文大成者,卒无之。今得弟书,可以令《诗》有可传矣。弟成此大业,虽举国攻之,何损焉!惟文中多引毛及三家注,真伪杂续,自乱其例,且令考今文者无以昭信,弟速删去。其郑笺与毛异者,则可采也。此今古大界,若弟划之不严,则此书无所用,书亦与廖平等耳。□用古书,应引人著者名,若《大全》等则可不必引,以成完璧。删定后吾当为弟序之发扬之。大地有孔教之日,即弟书流传之日。孔子每篇皆为拔除旧□之乱而归之正,弟当注意此。今发论尤为精备,若欲书为我辨,备□护法之心,所谓吾门有由,恶言不入于耳,佛寺门先奉韦陀为护法持杵也。安得吾国多人如弟者乎,吾道可行也。
得此七月廿六日书,在十月六日,何迟迟耶?想寄西湖之误。后一切以寄沪为要。弟游中国,谒圣问学,至诚甚美。今吾道已东,弟成此大业,亦不负十余年之勤勤。朝鲜同学志士,惟朴殷植与弟。朴君高义能文,以死勤国,然未若弟忠勤传教、发愤著书之光大于后世也。弟益勉之,努力努力,为道自。
有为白
丙寅十月初六日
(录自《李炳宪全集》下册)
李炳宪复康有为(1926年12月4日)
芜录《诗注》,向以胡乱不净之本冒渎崇听,自分不韪,方俟诛责之不暇,而过蒙优奖,勉以成就大业,满心感惧。顾念嵌窦锢废之身,如将复见天日,敢不竭尽驽钝,以效区区之愚哉!揆以私分,恰如蚊虻负岳,恐不能无中途颠沛之忧。伏乞先生力赐曲全,俾大度中无弃物,则嗣后有生之日,皆先生赐也。下喻《毛传》删去之教,谨当奉行,而第有一种难处之端。今不见夫饥者乎,人情莫不爱食之精者,乃瓶储几乏,终不敷用;家有旧橐,见尘土沙石堆满其中。饥之之久,谓以平日储藏之所而以手试探摩来擦,或见谷粒之余存,则己饿之情虽欲弃之,其可得乎?炳宪则饥于今文者也,三家之遗说,不啻若瓶储之不敷;而《毛传》之所取,依如沙橐之遗粒。其取之之意,则于篇后补义中卫、郑、齐、魏、唐、陈之风略已论之。第以前日所呈草本胡乱不可省毕,已命还。顾伊时儿曹于《诗注》已抄得首末二本,故同末本与书注二本裹呈。《书》之取伪《传》、《集传》,亦一磨驴之见也。至于人名或书名之未及详录者,所引之书如《戴礼》、《荀子》、《史记》及董子、刘向所论,则虽见持三家今文说中者,特为著录(《汉书》、《论衡》、马、郑注亦详录)。其余散出于诸经传记,《周礼注》及《尔雅》、《说文》者居多,而只取其一言一节而已,未必皆为真今文。故引陈乔枞所述鲁、齐、韩三家等今文名义统之而已。伏惟先生于两注凡例特举大端以示教之,宪亦当知所择矣。余在后告,并祈钧鉴。
别录
今月旬后方就经礼采辑之役,自承翰命教以后,更绎《诗注》,欲删毛氏之传,然未得其所以代之之说。姑以《周南》、《关雎》之例论之。卷首之毛序与篇题曾已删去,以韩序、齐说代之,则语简而义备,无容更说。《关雎》三章之下,则采入鲁说中“思得淑女以配君子也”九字,然小注中“鲁说”二字果未尽当,补入“列女传”三字。及到经文字释,则对“关关”二字遍考三家遗说,终无明训,但见鲁说中所引陆贾《新语》有曰“关雎以义鸣其雄”,张衡《思玄赋》有曰“雎鸠相和”,扬雄《校猎赋》有曰“王雎关关”,始知“关关和声,雎鸠王雎也,挚而有别”十三字确系《鲁诗》之旨。求夫“关关雎鸠”四字之训,则未有若是之深切著明者也。且纂毛者世习《鲁诗》,虽故为变乱,安能无承袭而取材者乎?“参差荇菜,钟鼓琴瑟”,则未见三家之训说,纂毛者亦未必对此常见之物而故为变乱,故字从其训。隐于《诗》成,故以为儿曹学物名之初步而已。至于大义攸□,则毫无从毛之实(朱《传》则其好处亦不过在毛之圈内)。如欲删尽则完成净本,则非得先生《诗》学全体而从事焉,恐不得如意也。至于每篇拨伪归正之教,不惟三家已泯,微言难闻,顾宪以何物,敢欲一蹴而几之哉!惟望先生之为天下后世地耳。伏惟裁鉴。
朴君文学性气为邦人中最占稳健者,而已作古,人龙切寡与之叹耳。新旧潮流漫行于中□者,举人于朱孙二圣之范围,如宪者,不敢展半筹指一辞,行将枯死于鸡林岩穴,他无所望于斯世耳。
(录自《李炳宪全集》下册)
李炳宪复康有为(1927年2月)
新岁之初伏承手教,下喻贼毛、伪孔之采取,实同一磨驴之迹也。区区之意,已于客年阳月晦书中毕陈无隐,然又有可达。异日者设有偷儿入万木草堂,先生所著丛书都被抢掠无有余存,门下老成逐渐凋谢,师门之文献无地可征。乃见前人所传者,则依旧是先生之书,而间有字句之改删倒幻者,然以门下之老成遗说考订,则先生之书固无恙矣。观其篇后论评,则一从偷者之计,妄划变乱先生之宗旨,然言句之间,仓卒安排,偷袭先生之口说不容无之。为先生后学者处此地头,以为偷者之长物而不顾,则并与先生之书而弃之矣。既收先生之书,则口说遗传者容寓于偷者之改本矣,不加商量,以为贼物而割弃,则多有窒碍处,奈何奈何?呜呼!刘歆之窜,王肃之伪,至今日而毕露。尔来今古文家聚讼纷纭,阐发先圣之真面目,使二千年既晦之经学复明于斯世者,惟先生一人而已。先生有命,宪何尝有顾□之意哉!但所以采取毛、孔之字训物名者,亦以三家之遗说称之度之,而后取之。或有困于诸家之无说,只为儿曹说明而一取之,其如有可代之口说,则何惮而不删。然宪则此事之役,不过为家中儿辈口授之资耳。惟望先生指挥及门贤者早成善注,以公诸斯世。而己贱身益孤,锢废已久,或付丙。惟以《诗》、《书》、《礼》翻览之事,费却十数朔光阴,视听耗而行走困矣,一二朔后可当断讫工。他日儿辈之□约无不可行,将人金刚之万千峰中僦居僧房,以送余年,何□于人?何求于世?更无毫余念于今日也。中国之动乱,闻来且惊且喜,窃恐中国不硬肩脊梁以透过此难关,则永无立脚之地矣。伏想先生从此益多事矣,宁复有酬应之暇否。远书难既,伏乞默谅。
(录自《李炳宪全集》下册)
- 原函未署年月,发自“杭西湖人天庵丁家山一号”。李氏《我历抄》记癸亥年五月“下旬得南海先生回书,闻已还杭湖,言既无可学,即归国可也”。兹据以系年。
- 原信未署年月。据李氏《我历抄》记癸亥年六月在青岛与康氏数日谈乐,信亦当作于此时。
- 此书又载《万木草堂遗稿》卷五(题《致高丽某君书》)、《万术草堂遗稿外编》下册(题《与无名者书》),字句略有异。
- 台湾“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藏有康致李氏短札一通,内容同此信,兹抄录于下:“炳宪仁弟:违离弥年,思之如痗,得七月二十六日书,在今十月六日矣(想误寄西湖故)。始知弟归久病,幸去冬已痊。览成《诗注》,喜弟能成此大业,欢悦无量。”
- 原信未署年月日,据内容当即1927年2月李复康函中所云“客年阳月晦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