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与李提摩太
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1845—1919),字菩岳,威尔士人,英国来华浸礼会传教士。1870年起在山东、山西等地传教,1890年应李鸿章之邀在天津主办《时报》,并退出差会而成独立传教士。次年由赫德提名,主持同文书会,被选为广学会总干事,出版书刊,与林乐知合作,利用《万国公报》吸引中国士人同情基督教义和传播西学。支持中国维新运动,1898年拟任光绪帝顾问,因戊戌政变未果。著译有《亲历晚清四十五年》、《时事新论》、《泰西新史揽要》等。
康有为致李提摩太(1898年9月24日)
李提摩太先生:
不见六日,即南下。闻吾北京有大变,未知皇上存亡如何,念甚!能保全否?望贵国主持救护。弟蒙贵国总领事收保在兵船上,卓如及舍弟未审如何?有先生保全,想无碍。北望泣血,惟先生爱照电示。并乞随时电贵国驻敝国官长兵船招呼,不胜感祷。弟知名再拜。八月九日。
(录自《万木草堂遗稿外编》下册)
康有为致李提摩太(1898年9月25日)
自从我们九月十九日会谈后,我便南来了。我想你一定还记得那天我们所谈的朝政概况,和你如何计划安全地窝藏我;不料在几天之内,竟发生了一件意外之变。
在九月十八日那天,我曾上了一封密折给皇上,请他委你做顾问,借以保障他的安全。没想到变化这样快,使他竟来不及照办。
舍弟广仁是否安全?我想你会有电报给贵国上海领事班德瑞,再托他转交给我。现在中国真是大难临头了,惟一的希望是贵国能保护我们。
希望以后常常告诉我一些关于舍弟的消息,和北京一般政治的情形。
至于我个人的死活,全置之度外,我将尽我一生的时光为国人效力。所疚心的是,皇上洞鉴至明,遂不顾一切的实行改革,而因此却招惹了无数麻烦。
我相信你会很快的通知我,皇上是否安全。
(录自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第三册,上海神州国光社,1953年铅印本)
康有为致李提摩太(1898年9月30日—11月21日)
第一书
李提摩太先生阁下:
四日一别,并言敝国宫廷之变,仆是日受皇上密诏,令设法求救,而贵公使不在,事无及矣。五日即有大变,致我圣明英武、力变新法之皇上被废,并闻旋即弑矣。呜呼痛哉!伪临朝太后,淫昏贪毒,守旧愚蔽,乃敢篡位幽弑,自称训政。夫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安有临政二十四年天子,英明变法如此,而待训政者哉?我国经义,帝者以嫡母为母,不以庶母为母。伪太后在同治则为生母,在今上则为先帝一遗妾耳。岂可以一淫昏之宫妾,而废圣明之天子哉?
淫后毒死我显后,酖死我毅后,忧怒而死我穆宗,今又废弑我皇上;真神人所共愤,天地所不容者也。向来阻抑新政,及铁路三千万,海军三千万,皆提为修颐和园。昭信股票,则起天津行宫。致国弱民穷,皆由于此。将来以国托与强邻,则不为敝国之忧,亦地球大局所关也。仆身经十死,荷蒙贵国保护,得全性命,俾传密诏。伏乞转求贵公使电达贵政府主持公义,保我皇上圣躬,全我皇上权力,施我大德,感且不朽。我皇上必将有格外图报,以扶亚东大局,抑贵国实利赖焉。谨为我在贵公使前谢保护之德,谨代我大皇帝求救,惟垂哀察。名另具。
第二书
舍弟无辜被戮,肝肠寸裂,其遗骸不知何在,恐无敢收者。先生仁心义闻,暴著天下,向来捧襟,幸托相知,舍弟亦托交末。伏乞先生代收遗骨,寄交渣甸怡和行轮船,交香港(用西文信)渣甸行买办何东转寄便可得收。所有运费船纸,望代写办,以便汇上。计先生以道德救人为事,必许之也。冒昧渎请,恃仁人之能救人也。敬请道安。名另具。
另函致容纯甫者,望代妥密交,各情并告知,此函亦并示之。
再,若运骨而归,寄港船票,不用写明何人收,但求将该票夹入西字信,一面直寄港。到港时,何东自然与弟料理妥当也。又启。
另有一函,寄慰杨孝廉米裳,望托人妥确交去。此人是杨深秀御史之子,其父无辜被戮,殊可哀痛。故寄此信慰之,并托先生收骨也。又启。
有信交渣甸行何东,寄来便可收。
同时被戮之杨侍御深秀、谭京卿嗣同,皆弟至交,并义士也。其林京卿旭,是弟门生。杨京卿锐、刘京卿光第,皆忠义之士,并遭此难。未知有人敢收其骨否?先生若能推爱,并施大仁,收其遗骸,加以殡殓,待其家人领去,不胜感祷。弟又启。
第三书
自八月四日晤见后,即仓皇出京。不料天降凶孽,初六日遂有我皇上被废之事。仆得承贵国兵舰保护,幸免于难。此皆足下大力拯援所至,感激何尽!惟舍弟惨戮,痛不忍言。闻未刑之前,足下曾于十二日入狱相视,不知舍弟有何遗言相告,乞以见示。仆前日曾屡奉书,欲乞为舍弟收领遗骸。今闻足下已出沪,前书想不获接,已另遣人赴都领运矣。仆此次出都,实奉我皇上两次密诏,命出外求救。伏乞代向贵国力请哀怜而拯救之,使我皇上得庆复辟,则仆幸甚,敝国幸甚!不胜涕泣待命之至。另抄白密旨两道备察,伏惟荃照,敬请安祉。某,名另肃。
顷令门人陈介甫、梁元理入都收拾舍弟遗骨。望函致都中贵友(西人)招呼一切,是所感祷。
初一日交杨锐带来朱笔密谕:(略)
初二日交林旭带来朱笔密谕:(略)
第四书
李提摩太先生足下:
日前着门人汤觉顿到沪,承推爱录用,感甚!近闻贵国大集兵于威海,并议联约德、日、美各国,仗义执言,将以救我敝国皇上复辟。仆亲奉密诏,奔走求救。前在香港,曾面晤提督白丽辉君,曰必以救我皇上为主,指颈矢誓,慷慨仗义。今诚得贵国一举,而我皇上之位可复正,敝国之新政即可行矣。夫西后之篡废,非欲为帝也,但为群小所牵迫为之耳。
其始则太监李联英曾被皇上廷杖,故恐皇上杀之,乃日造谤言于西后前,谓皇上将废之,积毁销金,西后信之。荣禄素媚李联英,又藐视皇上,其出督直隶省,有沥陈地方办事情形折上西后,无折上皇上。皇上知之,严旨申饬。荣禄畏皇上英明,乃迫西后以废立之事。且皇上欲行新政,而衰谬之老臣皆当罢黜,故环求于西后以废立也。
然则西后之废立,但为群小所牵率,以保全性命耳。若有大国剀切解谕,与之立约归政,请皇上待以不死,厚与数百万之供给,亦非不归政也。仆将诣贵国求救,道过日本,其国民思救我国情意踊跃,故暂勾留,拟十一月乃动身。足下若暇,能来此同游贵国,俾识贵国通才,不胜企望。若度贵国月间即能定救敝国之事,亦恳速函示知,俾仆缓行,至要。
再者,门生知县龙泽厚志行高洁,学问通博,闻京师有议捕之,奔走避地,流离无归。若报馆能多用人,请为录用,俾得枝栖,幸甚!敬谒兴居。名另具。十月初八日泐。
谨按:此书为侠士梁铁君代书。梁君名尔煦,顺德人,讲王学。戊戌从亡,后累年,丙午七月,以行刺那拉后为袁世凯所杀,烈哉!附书于此。癸亥正月康有为。
附:癸亥跋后
此为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吾出亡致李提摩太君之书也,皆政变重要之事。凡四书,一为八月望后乘英兵舰初到香港之书,二为八月望后居港之书,三为九月在日本所发,似汤觉顿代书,四为十月在日本所发,为烈侠梁铁君代书,而门人梁启超一书附焉。
戊戌之政,圣主维新,中外想望中国盛强。鄙人过蒙知遇,毗赞新政,不幸致败。丁巳,摄政王见鄙人,犹言当时不用先生、不听先生言,是以致亡。然乃上幽圣主,下竭朝廷万钧之力而捕一亡人。八月六日,闭京城门,停京津铁路,京津各发兵三千大索。越日停津船大索,拓吾影像数千,腾电数百遍全国,悬赏金三十万以购吾头。
而吾以二日奉德宗密诏促出沪。先奉德宗密诏筹救,吾不欲行,谭复生拔刀以救上自任,而促吾行。黄仲弢学士来告变,令吾易西服或僧服避入蒙古。梁启超与幼博弟跪请。吾曰:“死生命也,昔吾在粤城归德门之华德里,飞砖隳地掠面下,若移寸许,死矣。”卒出天津,过荣禄总督署前而乘船,先至招商局船,下房舱矣,以无头等舱,复舍而登陆。翌晨,乘英之“重庆”船过烟台,登岸拾石购梨。其道彭某得捕吾电,适登舆往胶,至胶视电乃归捕,则“重庆”已行矣。乃命“飞鹰”鱼雷舰追我,闻舰吏黄某者献言曰:“若追索,英人必不交,事更难,不如以煤不足复命也。”
吾遂至沪,则上海道蔡钧奉伪旨大搜矣。英总领事白利南得蔡钧交逮捕吾之伪旨,乃令工部局员濮兰德持吾影像,登“重庆”船相物色。见吾惟肖,乃引入舱,问曰:“汝杀人乎?”吾诧问:“安得此?”乃更问曰:“汝毒弑皇上乎?”吾曰:“我受特达之知,赞变新法,天下皆知。愧不能报,安有弑理?”濮兰德乃出懿旨相视曰:“已革某官康有为,进丸毒弑大行皇帝,着即行就地正法。钦此。”吾乃大哭,以为上已大行,乃投海。濮揽裾留我曰:“闻上尚在,宜少俟,候消息。”然犹作绝笔书与门人徐勤及家人焉。盖荣禄党人,用明红丸案欲诬杀我,即弑上,一箭而双射也。不意吾不能杀,上亦不能弑,老夫至今尚存。天意茫茫,未知何所,览此伤心!然吾弟幼博与杨叔峤、刘裴川、谭复生、林暾谷四京卿暨杨漪川侍御,以十三日被戮,吾孥亦蒙严旨并逮,仅幸免。吾产并没,藏书三百箧皆尽,门人之书器咸没,草堂随先祠被封,先坟被掘。
己亥九月,自欧美归,过日本,吾《清议报》被焚,幸吾宿舰中未登岸。盖日政府受吾政府赂而拒登,吉田松阴之高弟品川弥二郎子爵以死力争于朝,乃登岸,遂归港。刺客载途,登吾港寓三层楼行刺焉。时门人狄楚卿犹在楼下与唐才常谈也。又开隧道于邻,欲火吾室,幸吾先行而免。
于今二十六年矣,亡弟之墓木拱矣,先帝升遐,清室云亡,守旧仇新之人同归于尽。宣室之对,变法之事,奔亡之惨,筹救之苦,若寐若梦,若经累劫,天下亦相与忘之。此数书中,今惟龙泽厚、梁启超二人尚存。梁铁君则于丙午以欲刺那拉后,七月十四日骂袁世凯被毒死。老夫既负衣带不能救,无补于国,埋忧无地,且作天游。程君白葭乃能藏吾旧书,出以相示,重提往事,恻恻寸心。
嗟夫!自戊戌政变以来,中国死人民数千万,借债廿万万,士农工商败坏,生民涂炭,道揆法守之扫地,风俗人心之变隳,国几不国矣。呜呼天乎!吾复何言!夫各国新旧互争,必不能免也;然吾国宫中秘密,非外人能知也。惟裕京卿朗西之女德菱女史,曾入宫侍上读英文,知最详确,即撰《清宫二年纪事》之人,今犹在也。其告我曰:那拉后令上侍出入,同膳,严声厉色,未尝一言。上之恶隆裕后,亦未共言也。幽禁上于颐和园玉兰堂,不许出一步,隆裕后及珍妃、瑾妃皆侍膳时可见,不得至玉兰堂也。堂中惟列书,上终日惟读书写字,或与德菱谈天下事,曰某当革新,某当整顿;已大声曰作梦,则垂首叹,无复言。时时谈及鄙人,则曰:康有为侠士也,彼为救中国,不求官禄,与之官亦不受。或大声曰:康有为专为救国来也!凡五十余次。呜呼!逋臣梦思瀛台,岂意先帝之眷念逋臣若此之甚耶!不能筹救,万死罪甚。德菱又曰:先帝以弑崩也。那拉后令崔太监进毒药,遂崩。先帝遗诏书一“斩”字,写“袁”半字未成。隆裕不奉诏而保存袁世凯,遂酿袁篡。故隆裕之丧,吾开幕举哀,铁宝臣尚书不哭,曰清朝亡于两那拉。德菱言之详,乃信。
李提摩太君,英教士之仁者也。与吾交久,吾荐之上,将令在懋勤殿行走,以政变未成。李君以电救吾于总领事白利南,白君未之言。白总领既救我,相见于兵舰,与领事班德瑞偕来,曰:“吾昔在广州,闻君博学高行,盛名久矣;既闻变法,益仰慕。及蔡钧之请会捕也,吾乃电请于伦敦政府,沙士勃雷侯为总揆,复曰:吾英救政治犯凡八百人,今宜救也。故吾调兵舰相救。”英兵部尚书白丽斯科子爵调兵舰于舟山,欲救吾上,英使窦纳乐阻之。议院人数少十四,遂不行。此亦关中国存亡盛衰之故也。然伯葭爱敬吾甚,其必有劝救吾电也。
及甲寅归国来沪,李君开会欢迎,吾演说大同。李君曰:“吾基督教太简,不能统全球也,吾欲合诸教,闻君早有此说,吾教人多攻吾叛教,子盍助我行之。”其深识大志若此,今何可多得也。伯葭高义,始终如一,又保全吾戊戌影像,即捕索之像也,亦可悲感矣。伯葭请书此后。戊戌后二十六年癸亥正月十一日,游存老人康有为题。
(录自《康南海先生墨迹》)
康有为致李提摩太(1900年8月后)
我公到敝国三十年,广宣教惠,日以救人为本。至德感人,中外仰垂极重。公为转移其间,发明敝国新旧党之顺逆,使和议速成,皇上复位,重行新政,革除旧党,宇内相安,民教和睦。天下幸甚!仆谬托相知,故敢以此劝勉,伏乞鉴纳。门人唐才常以救皇上圣德之故,起兵勤王,致遭惨戮。我公于幼徒教会中极力表扬,主持公论。不特仆感激不止,即死者有知,当即瞑目九泉矣。
(录自《康南海先生未刊遗稿》)
康有为复李提摩太(1914年7月)
李提摩太先生执事:
戊戌一别,忽忽十六年。奔亡在外,故旧契阔,若渺云汉。每念仁人,未尝不眷。忽捧朵云,若来天外,盥诵色喜,朗若复面,如春明捧杖,时听君子之仁言。缅想大同,惟吾与子。迟日到沪,相见不远,握手掀髯,当更快论。敬问道安,不尽缕缕。
(录自《万木草堂遗稿》卷五)
- 此函见于英国代理上海总领事白利南致英国外交部次大臣信的附件一,注明康氏作于9月25日,并托班德瑞转交李提摩太。
- 原附《梁启超致李提摩太函》,本书略。
- 原函未署日期,由函中所言,知作于1900年8月22日唐才常就义后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