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没有答案，只有真相

我们的心是如何变硬的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哭过了，面对生活的暴击，我或是愤怒，或是默默承受，或是片刻难过都没有的漠然……甚至，连感动的点都变得很高。总之，我很少哭了。经过一年又一年的成长，一次又一次被伤透心之后的彻悟，人到中年，我们已经钢筋铁骨，盔甲满身。

一

那一年，她24岁，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刻骨铭心的失恋。

20世纪90年代的北京一直承载着她心中最美好的记忆，因为那是她的整个青春。随身听里经常播放的是一夜之间火遍全国的校园民谣。时至今日，偶尔听到老狼用他那温暖的声音唱起《恋恋风尘》，她的心还会不为人知地悸动一下。

相信爱的年纪

没能唱给你的歌曲

让我一生中常常追忆……

那时的她裙角飞扬，长发飘飘，并不过分美丽的脸庞却自有一份独特的明媚。她就是在他唱歌的时候爱上他的。那个年代，追女孩是不需要鲜花和钻石的。那天，很会唱歌的他在一间空旷无人的教室里，为她开了一场只有她一个观众的演唱会。一首首情歌随着他拨动吉他的手缓缓地流淌，阳光照在他的头发和脸上，闪闪发亮。

他们两人一起度过了整个大学时光，每天在一起，甜蜜、缠绵，几乎寸步不离。90年代的校园浪漫故事大多如此，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会在一起，成为为数不多的能够终成眷属的情侣。因为都是北京人，毕业也没能将他们分开。毕业两年以后，谈婚论嫁，提上了日程。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走向圆满……直到有一天，那个俗套的情节突然出现：他爱上了别人，而全世界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是她。

她挣扎、哭闹，像个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她求他不要离开。她觉得自己不够美丽，觉得一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卑微地乞求他的原谅。她每天不能做任何事，除了哭和给他打电话。她觉得世界崩塌，觉得这种痛苦比死亡还要剧烈。年轻骄傲的女孩啊，第一次直面“失去”，完全乱了阵脚，什么自尊，什么理智，什么梦想，在失恋面前统统消失不见。

当然，这种激烈到疯狂的挽留只能将他越推越远。对于失去的东西还不肯放手，就是一场对彼此旷日持久的折磨。三个月后，在她的心灰意冷和他的筋疲力尽中，两人终于耗尽了所有的温情，一拍两散，各自天涯。

她一夜长大，懂得了失去恋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和希望。她更懂得了没有什么是天长地久的，一切都随时可能失去，就像随时可能到来一样。她下定决心：绝不再允许那般绝望的心情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

从24到34岁，她又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几次失恋。但是，她再也没有因此哭闹过，因为她早就知道，这没有任何用处。当然，痛还是会痛的，只是每次痛的时间越来越短，从三个月，到一个月，再到一个星期、一天……那些伤还没来得及结痂就自愈了。

现在，她经常在办公室看见小朋友因为失恋蓬头垢面地来上班，听见她们躲在卫生间里举着电话偷偷地哭……但她说不出任何温情安慰的话，只是甩出一句：“别挽回，没有用。省下时间快去找下一个吧。失恋有什么啊，转角就能遇到爱。”

二

她俩都曾深信彼此可以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上高中的第一天，她就觉得S与众不同。S能背大段的《红楼梦》和诗词，也会在课间给她唱谭咏麟的歌，她对S的才华钦佩不已。虽然她们俩是那么不同，一个闹一个静，一个热烈一个温婉，但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她们一起逃课，跑到大街上看人来人往，一起去看喜欢的演出，彼此诉说着喜欢的男孩的点点滴滴，分享着许多不能说的秘密……在残酷紧张的高中生活里，这份友谊就像是沙漠里的甘泉，滋润了两个少女的心。

她们觉得对方简直就是另一个自己，一生中能拥有这样的友谊如此难得，怎能不珍惜一辈子？

两年以后，她转学去了另一个城市。走的那天S去送她，她们哭得很伤心，就像与自己的另一部分分离。但是，距离并没有拉开两个女孩的心。在没有手机和微信的年代，书信是多么美妙的沟通方式。她们给彼此写信，一个星期一封，把以前可以当面聊的话题，写在了上百封信里。每次她坐在桌前，写下“亲爱的S，你好吗”时，内心都特别安宁幸福。这一次次的纸上交谈，帮助她走出了初到新城市时的孤单与寂寞。

她笃信，S是可以陪伴她一生的好朋友，不管时光如何流逝，不管距离多么遥远。

高中结束，她考上了一所北京的大学，开始了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S也上了大学，只不过仍然留在小城里。她经常趁着假期回小城看S，也邀请S来北京玩儿。她劝S毕业以后来北京工作吧，北京多好啊，机会多，这座大城市里有很多有意思的人和事。S笑了笑，说自己觉得小城挺好，北京太大了。

毕业以后，她找了一份非常好的工作，在外企上班，每天忙着出差、做方案，经常加班。因为有了手机，她可以随时给S打电话，所以就没有继续写信了。S在小城里做了老师，生活安稳而平淡。每年暑假S都会来北京看她，但是她太忙了，没有太多时间陪S，慢慢地，S来的次数也就少了，但还是会经常打电话问候。

再后来，为了更高的职业追求，她选择出国读研究生，一走就是两年。打国际长途太贵，她偶尔会给S发E-mail（邮件），贴两张在伦敦的照片，说自己一切都好。国外的生活很忙碌，她一边要应付功课，一边还要打工，慢慢地，邮件也发得很少了。

转眼之间她回国已经10年了，刚回来的时候还和S见过几面，聊聊过去……也只能聊聊过去。她的职位越做越高，一年里一半的时间都在空中飞，S还在小城里做老师，有时放假出去旅游路过北京却没能和她碰上面。不知不觉，彼此已经五六年没有了音信，连电话号码都换了。

去年高中同学建了微信群，神通广大的群主找到了班里的大部分同学。她看到了S的头像，犹豫了一下，没有加对方好友，同样，S也没有加她。

这些年来，她在生活和工作中交了许多朋友，有可以把酒言欢的，有可以促膝谈心的，有在事业和生活上彼此帮衬的，也有来来去去火热一阵子就消失的……面对友情，她已经可以做到随缘，因为她早已懂得那只是人生中一段又一段的陪伴，只不过有的长些，有的短些。

三

又有team（团队）里的小朋友来找她辞职了。

或说工作好累、赚钱太少，或说到了疲累期想出国读书……都是她已经听了很多遍的理由。她微笑着，抿了一口咖啡，淡淡地说：“好的，如果你真的想好了就走吧，但是一定要做好工作交接。”然后，送给对面还有些忐忑的小同事一个微笑。面对这些她花了几年时间用心栽培，如今已能独当一面的年轻人，她连一句挽留的话也不想说。三分钟后，她脑子里飞快过着顶替职位的人选，一边拨通了人力资源部招聘主管的电话……

10年前刚刚当上主管的她可不是这样。那时候她刚接手了一个新项目，组建了一支只有4个人的小团队，却要完成一个对公司来说非常重要的大项目。她“压力山大”，不仅要没日没夜地干活儿，还要同步培训团队里的年轻同事。几个同事都是新手，比她小几岁。她就像对待自己的妹妹一样，与她们一起吃饭，一起加班，一起过节，一起面对工作中所有的难题。她恨不能一夜之间把自己会的都教给她们。她们取得进步时，她激动得直流泪，当有人失恋或家里遇到困难时，她总是耐心开导，甚至动用自己的资源施以援手。她们齐心协力，完美地完成了公司交予的重要项目，团队的所有成员都得到了升职的奖励。

所以当其中一个女孩跑来跟她辞职时，她觉得太意外了。后来听说这个女孩一直在背后表达对她的不满，觉得她太挑剔，太严厉，给下属升职升得太慢，明显想一人独揽功劳，平时对下属好只是为了拉拢人心……听了这一切，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哭了整整半个小时，内心一直在自问：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为什么真心待人会换来这样的回报？

10年过去了，每隔两三年，她都会面对前来辞职的同事。一开始她还会止不住询问原因，再苦口婆心地挽留一番，然后心灰意冷好几天。有时候她都搞不清楚自己是真的想挽留他们，还是想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失败的主管。

渐渐地，她不再挽留了，因为她看到那些和她一样一直在团队里兢兢业业工作的人还有很多，他们才是她真正的伙伴。道不同不相为谋，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职业发展方向。她终于明白，团队里有人离去和她是不是个好领导，是不是个好人，没有任何关系。她只要打胜仗，在合适的时间用对的人就好。一个团队就像是开往某处的火车，总会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最终只有那些拥有共同目标的人才能耐得住漫长的旅程，到达目的地。对于只是来搭一段顺风车的人，只需挥手告别，再说一句“一路平安”。

是的，我们的心就是这样慢慢变硬的，但我想说，这也正是岁月送给我们的礼物。

她一夜长大，懂得了失去恋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和希望。她更懂得了没有什么是天长地久的，一切都随时可能失去，就像随时可能到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