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永恒的旅行者

最后的对话(1) 作者:(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奥斯瓦尔多·费拉里 著


永恒的旅行者

奥斯瓦尔多·费拉里:我想请您给我解释一下,博尔赫斯,我相信我们的听众也是一样,在您此次重访日本以及意大利和希腊的旅行之前,是什么决定了您对于旅行的特别嗜好,顺便提一下,这嗜好似乎是最近几年才养成的。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一个原因大概是失明吧,即使看不见也要感受那些国家。再者,假如我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呃,我的生活是……很糟糕的,我必须不断地想故事,再口授。相反,假如旅行的话我便始终能获得新的印象,而这一切,到最后,都会变成文学——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好处。但归根结底,我会坚持走下去……接纳和欣赏所有的事物。我相信如果我真是一个诗人的话——显然我不是的——我会以诗意之心感受生命的每一刻。就是说,例如,有所谓诗意的主题和诗意的时刻这种假设就是一个错误:一切主题都可以是诗意的。华尔特·惠特曼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戈麦兹·德·拉·塞尔纳也以他的方式证明了。见日常所见皆为诗意。有一句话说的是……“reality stranger than fiction”:现实比虚构更离奇。而切斯特顿也犀利而正确地主张这一点,我相信,他说:“因为我们令虚构适应我们自己,另一方面现实更离奇得多,因为创造了它的是另一个,那个他者,上帝。”因此现实必定是最离奇的。既然我说到了那个他者,我就提一下《神曲》第一部吧……很清楚,第一部是“地狱”,在那里是不允许出现上帝的名字的,于是便称为他者。“如他者所愿”,尤利西斯说,例如,因为在地狱里不可以道出上帝的名字。于是但丁发明了这个美丽的代名词:他者(el Ttro)。它又是可怕的,对吗?因为它意味着,呃,一个人离他人非常远。因此,在《神曲》中上帝的名字可能是出现在《炼狱》中的,因为他们都置身于火中,它将他们……净化了,还有在《天堂》里,当然了,但在《地狱》里不行——称之为他者——通常印有一个大写的“O”以确保绝无疑问。

——确实,现在,说回到这次特殊的旅行,是什么目的,或者说用什么好的借口以便成行。

——好的借口之一是我将在西西里岛的巴勒莫大学获得那个慷慨的,受之有愧的荣誉学位。就是说,我要去领略意大利的南方。我已见识过了令人钦佩的北方,见识过罗马……显然我可以说,像所有的西方人一样,“civis romanus sum”:我是一个罗马公民。因为我们人人都是,只是我们生于域外,略微远了一点。但现在我要去领略南方,大希腊。可以说西方是在大希腊开始思考的。也就是说,在小亚细亚的局部,以及意大利的南方。真奇怪,哲学可以说是在希腊的外围开始的,对吧?人们在那里开始思考,自此以后我们一直在努力思考下去。总之,这个优秀的习惯开始于大希腊。然后,意大利的南方也意味着其他伟大的名字。它意味着维科[1],比如说,乔伊斯为阐释他的历史循环论而引述过他。还有或许写下过最好的美学论著的人:克罗齐,也是意大利南方的。此外还有马里诺[2],最伟大的巴洛克诗人,他曾是贡戈拉[3]的导师。归根结底,意大利的南方有着那么多的回忆。我想要领略意大利的南方,可迄今为止始终未能如愿,像那么多其他的事情一样,想想吧,我不会说宇宙之大,但会说这个星球之大,一个人能够看见的非常之少。每当人们对我说我已经博览群书之时,我总觉得并非如此。如果想象一下,全世界所有的图书馆或单单一个图书馆,比方说……墨西哥街上的国立图书馆。一个人能读过些什么?几页而已。对于已经写下的一切,一个人读过的不过是几页而已,对于世界,一个人看见的也只是几个幻象而已。但,或许不妨认为这些书页包含了其他的书页,也就是说,以柏拉图的方式,一个人已经见过了万物,已经读过了所有的书。即使是用不认识的语言写下的书。因此有人说所有的书都仅仅是一本书。我曾经想过多少次,文学的主题,原本就寥寥无几,而每一代人追求的都是细微的变体,每一代人都在用本时代的语言,重写早已被写下的东西。尽管差异很小,但这些很小的差异却非常非常重要,理所当然,至少对于我们而言。总之,我会去意大利巴勒莫接受那个荣誉博士学位,之后是另一个同样荣耀但却更非同凡响的学位,颁发者是一所新成立的希腊大学:克里特大学。我已见识过克里特岛,但从来没有想过能获得一个克里特岛的博士学位,它在某种意义上将我拉近了……呃,我并不需要被拉近……迷宫()。另外,我相信多门尼科·忒奥托科普洛斯,埃尔·格列柯[4],也是克里特人,对吗?

随后我要去日本参加一个会议,六月份我相信我会获得一个博士学位……当然是来自世界上最古老、最有名的大学之一:剑桥大学。现在我是它的对手牛津大学的荣誉博士。所以我会成为这两大著名学府的博士。

如果我们回想一下,我们就会看到在欧洲最初的大学是意大利的。第一所是博洛尼亚的,我相信,随后才是英格兰的,随后是法国的,最后,我相信,是海德堡的那些德国大学。

——现在,在意大利人们似乎对您的著作特别着迷,一段时间以来。

——呃……是的,不过说他们非常喜欢或许就表明了他们根本没读过吧(),但我相信即使他们读过了也依然是欣赏我的,对吗?这事始终让我略感吃惊。是的,意大利对我一直非常慷慨。好吧,世界对我一直非常慷慨。我不相信我有私敌,可以这么说,再者说,或许当一个人活到八十四岁时,他就已经,在某种意义上,是往生之人了,能够被人爱戴而没有很大的风险,不是吗?没有太多的不适,这或许正是衰老的形式之一。

——日本人似乎也对我国特有的表现形式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兴趣,比如音乐,举例而言。

——是的,对于探戈。当我告诉他们探戈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几乎已经被遗忘了,听到的更多是摇滚的时候,他们都感到有点震惊,尽管他们也喜欢摇滚,当然了。日本人心里是非常好客的,您看他们是如何既不放弃自己的东方文化,而又令人钦佩地实践西方文化的。我相信,例如,在美国、英国、德国,人们都在为日本工业的进步而震惊。他们把一切做得更好,并且具有美感。例如,一台日本录音机,一副日本望远镜,一把日本剃须刀,都更轻也更优雅,更不用说照相机和汽车了。电脑显然也是他们做得更好。

——但也有其他类别的东西。例如,阿道尔弗·比奥伊·卡萨雷斯送给我一册日本的书,一个漂亮的译本。是您和他在一九六七年合写的《短篇与奇异故事集》(Cuentos breves y extraordinarios),一九七九年出版于日本。

——我不知道这个译本,我没有获得任何告知。是的,我们编写这本书大致是在那个日期,但我的日期是非常模糊的。事实是我正在丢失我的记忆,但我尽力保留最好的,不是我的个人经验而是我曾经读过的书籍。我的记忆里装满了很多语言的诗句,我从来没有试过背一首诗,但我喜欢的总会留下来,一直在那里。因此我可以念诵很多语言的诗句,其中包括古英语的:盎格鲁-撒克逊语的,比如说。

还有我相信很多拉丁语的诗句也是的,但我不知道有没有弄对格律,或许我会搞错音节的数量,但,归根结底,我记得更深的是我读过的书而不是我身上发生过的事。但显而易见可以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曾经阅读过这一页或那一页感动了他的文字,一种极为强烈的经验,其强烈不逊于任何其他经验。尽管蒙田说过阅读是一种懒散的乐趣。但我相信他错了,在我这里阅读不是懒散的,是非常强烈的。我猜想对他来说也是如此,因为如果您阅读蒙田的随笔的话,那些书页里全是拉丁语的引文,现在都必须附上译文才行,因为拉丁语,很不幸,是一种死的语言。不过,以往它曾经是全欧洲有学识者的共同语言。我的一位先祖,哈斯拉姆[5]博士,呃,上不起牛津或是剑桥,便去了德国的海德堡大学。五年后,他带着哲学和文学的博士学位学成归来,德语一个字也不懂。所有的考试用的都是拉丁语。一种毫无疑问非常英国化的拉丁语,对吗?但是足够了,对于那些考试而言。现在,我不认为可以找到一个考得了那种考试的教师;在那时候可以。话说,我有一个朋友,内斯托尔·伊瓦拉,告诉我说他在家里午餐和晚餐时候都被迫要讲拉丁语。所有的交谈都必须用拉丁语,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有这事。

——对,就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而蒙田,我相信他有一个德国教师,教的不是德语——在当时它还是一种野蛮的语言——而是拉丁语和希腊语。他因熟谙而习惯使用这两种语言。

——现在,我想向您提问:您知道有作家说旅行会引发极度的迷惑,就好像是一次误入歧途,一场对其生活和写作的野蛮入侵,事后必须努力修复。

——我没有这个问题。我回来时,可以这样说,因旅行而倍感充实,不会感到贫乏,更不会迷惑。

——都是正面的影响。

——您一定会说我已经混乱到没办法更加迷惘的地步了(两人都笑了)。我起初是感到过一种迷惑,亦即混乱。怎么回事,“化妆品”(cosmética)这个词的词源竟出自宇宙(cosmos)。宇宙是世界的大秩序,化妆品则是一个人强加给自己的面孔的小秩序。此即同一个词根,宇宙:秩序。

——因此,在您的这些旅行之中就会有一种宇宙或秩序的可能。

——让我们希望如此吧,无意义的旅行会是非常痛苦的。无论如何,那是如此的美好……首先是醒来。一个人拥有……当一个人醒来的时候他一般不太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但假如他醒来之后想起:我是在奈良,日本的古都,佛祖的巨像就在附近……那是非常愉快的,哪怕我看不见佛像,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然而,重要的是能够对自己说出这句话,在这样一个所在,嗯,对于一个人来说浪漫的所在,充满了暗示,就像日本之于我那样。我领略了东方的两个极端:我见识了埃及,也见识了日本,但我还想要领略,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实现这愿望,我渴望认识中国和印度,我也希望认识波斯,但那比较困难……现在是伊朗……但我想要认识整个世界。

——但是必须道别了。我们以后还会继续谈论您的这次旅行,不过现在我们必须说再见了,但我们还会继续讨论这个话题的。

——但愿如此吧,一星期后我们接着谈。


[1]Giovan Battista Vico(1668-1744),意大利政治哲学家、修辞学家、历史学家、法学家、启蒙思想家。

[2]Giambattista Marino(1569-1625),意大利诗人。

[3]Luis de Góngora(1561-1627),西班牙诗人。

[4]Doménico Theotocopulos(1541-1614),被称作“El Greco(希腊人)”,西班牙画家、雕塑家、建筑师。

[5]博尔赫斯祖母(Frances Anne Haslam,1842-1935)的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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