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听那一声叫(外一篇)

大风逸响 作者:


听那一声叫(外一篇)

邓星雨

俗话说:雅士见笑,俗人见叫。就是说,从“笑”、“叫”声中,可见人之心地、人之灵魂。笔者出自寒门,一生与俗人为伍,雅士之笑,总不得见;但百姓诸般叫喊,听了许多。今翻腾出来,想理论一番。

丰沛之地,百里平川。百姓叫喊传情,不靠山势,不借水韵,全凭中气之力。话说一焦急女子,因迷途而徘徊。适巧,迎面来一壮汉,女子匆匆迎上,脆脆叫声“二哥”(喊“大哥”,有武植之嫌),旋即说明原委,不羞不怯。汉子回答仔细,指点分明。分别时,又脆脆道一声:“二哥,好人。”其声有丰县梆子道白之韵。汉子欣然,女子大气。乡里乡情,要的就是这般实在。乡村吃饭,常见三三两两,蹲在街头,聚在门口,边吃边谈。此时,一串狗叫,由远而近。不用问,必有远道生人穿街而过。汉子们依次站起,笑问路人,“哪来?”“去哪?”“家坐。”“喝茶!”话热得烫人。路人其心融融,一再拱手告别。临别时,一老者又笑问:“要钱呗?”其貌生动而恳切,话语清亮而深厚。过路人扭身又道一声谢。为丰沛人多礼,我曾求教于长者。长者说,丰沛离曲阜不远,当年曾经圣人点教。我常自问,这是礼义之乡的渊源吗?

丰沛大地,民风古朴,多心正性直之士,少阴风阳气之人。丰沛人说话,重,硬,短,高。人与人交谈,音沉话短,一语中的。早年乡里开会,没有什么现代化播音器材,就凭一张锣,一个好嗓子。“老少爷们,喝完汤,当街开会!”嗓子又高又响,声声入耳。据说,有的村,喊开会的人,四十年没换。从一头青丝喊到满头白发,也真难为他老人家了。三、六、九大集,丰沛的叫卖声与他乡有别。笔者听过异地不少叫卖声。恕我直言,印象不佳。一是假,形容词太多,广告化。二是嗲,声音拖得长长的,又飘又转,不男不女。丰沛人的叫卖声又高又响,不虚、不夸、本分、实在。汉子们猛得一吼:“喝粥!”“狗肉!”至于什么香呀,甜呀,辣呀,酸呀,吃喝后自明,无需挂在嘴上。近闻,从台湾归来一丰县老人。刚进丰城,就听到沿街的叫卖声“包子!”“羊肉汤!”老人泪流满面,连连称道:“实在,实在!”君不见吴侬软语可使英雄沾襟!可这硬邦邦的丰县话,确也使游子动情,这该是多么耐人寻味的事!

在这龙飞凤栖之地,多见高嗓门大音量的人,汉子如是,女人亦然。沛地某乡,有一农家,其夫妻嗓门之大是远近出了名的。适逢麦收时节,儿子刚刚完婚。晨五点,老汉就磨好了镰刀,见儿子还在贪睡,冲着新房,大吼一声:“狗,啥时啦!还睡?”一声吼,惊醒了熟睡的新郎。新娘羞得猛一惊怍。就在这时,老妇人从堂屋边叫边跑出来。“嚎啥?嚎啥!”继而压低嗓子训斥老汉:“孩子乏了,让他睡睡。当年,不比您儿还贪睡!”老妇人虽压低了嗓子,但因于中气深厚,其声仍不亚于罗成叫关。新娘听得真切,且吃吃笑起来。要知道,新娘也是个不会小声说话的人。未出嫁时,有绰号“一面锣”之誉。此时,用手一指丈夫的脑门,羞嗔道:“您爹一样!”院中的老夫人也听得真切。“春桃,儿贪睡,许你说;爹贪睡,可不该你说!”婆媳由此吵了架,闹到调解主任那里。主任精瘦,嗓子却亮亮的。主任跺着脚规劝:“咱就不能小声说话么?谁不贪睡,心里明白就行啦!”

人过知天命之年,常常去咀嚼那些深刻的记忆。少时见到不少农村送葬的场面。日子或富或贫,棺木或厚或薄,子孙或多或少,那送葬的仪式,还是少不了的。棺木摆在事主门前,孝子贤孙白花花跪了一片,三老四邻,乡里乡亲黑压压围成一个硕大的桶。唢呐吹奏起来了,吹得昏天黑地。人们浸沉在悲哀和思念之中。此时,“喊丧的”巍巍然立在棺木之前,似乐队指挥,似宣布判决的法官。“喊丧人”常是族长,鳏夫,德高望重者,似乎相貌也与常人有异,那嗓子之好更没得说的。他环视四周,自认一切就绪。倏然,一声高喊:“两边起肩,起肩就走!”似炸雷、似破冰、似裂帛。人生的终点,俨然是“喊丧人”判决的。孝子贤孙痛哭得催人泪下。在疯狂、悲伤的哀乐中,乡邻们哭泣着、诉说着,送丧队伍缓缓前行着。这是何其哀伤,何其悲壮的场面。少时,我常常跟随在乡邻送葬的队伍之中。我真佩服“喊丧人”那一声叫。叫得人毛孔炸开,头皮发麻,继而使人沉浸在一片思索、辨析的氛围之中。有位哲学家说得好:没有悲伤,就没有思考。近年,农村丧葬改革,“喊丧”之习大概不复存在了,似乎那一声叫不时地还在我脑际萦绕。例一,常见城里人,谁家有了丧事,竟一片漠然之境,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例二,对那些庸碌生活且自鸣得意者,对那些奸诈处世而不露声色者,我就想起“喊丧人”。兴许那一声叫,能催人自新。例三,我搞文学也算多年了,但一直很平庸。不是江郎才尽,压根就是烧火棍的料。有时,我真想让“喊丧的”大吼一声,一送了之,去结束自己的文学生涯。但是,欲罢不能。我还想听那一声叫,来点刺激,兴许,“智商”还会动一动,“兴奋点”还会跳一跳。我述说丰沛人的叫喊声,一不为自暴其丑,有意辱没祖宗。二不为老王买瓜,落个嗜痂成癖之嫌。坦率地说,由丰沛的风情,我想到丰沛文化,想到了古黄河,想到了远古,想到了那个洪荒的年代。

梅花梦

这几年,梅花成了我的心结。为释怀,写过《梅花》,而后,又写了《再读梅花》。心里还不顺,以致丢舍不下,真可谓魂牵梦绕。

大凡与梅有牵连的,竟乐意往前凑。报社征楹联,上联为“茶煮梅花雪”。这上联拟得好!我有下联应对,“雨听碧螺春”。这把年纪,本该在家颐养天年,可就挡不住雪中梅的呼唤。前年冬日,彭城书院举办梅花诗会,我还带拙作前往。作一首和元·王冕《墨梅》诗《雪梅幽幽》:“我家洗砚池边树,宛如葡萄醉枝柱。雪梅幽幽真状态,清气徐徐林郎诉。绿衣红娘知多少?白头老姐羞别素。国人爱说春情事,浪得虚名应褂住!”显然,我把雪梅喻为单身大龄女子。另一首,和宋·卢梅坡《雪梅》,作《无题》云:“若论二物有短长,苦煞诗人费思量。劝君无需杭州去,梅花有夫雪无郎。”这首诗是冲着卢诗名句而去的。“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得输梅一段香。”这诗句镇住历代多少舞文弄笔之士!壮胆为之,也是乐趣。且“梅花有夫雪无郎”句,竟赢得诗友们的赞许。

在万木萧瑟的严冬初春,梅花冲寒而出,既为冰雪斗士,又是报春使者。“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开天下春。”旧称梅花“山中高士”、“林中美人”,不为过誉。据载:早在夏、商、周时代,中国已始植梅。就是说,它似乎与中国的大文化同时根植在广袤的土地上。梅花是无思想的,是有思想的人将文化元素注入到梅花之中,再现了一个文化生命。且历经两千多年的培育,梅花蕴涵着诸多文化素质,成了高洁、素雅、宁静、清幽的象征。北宋名相王安石有咏梅佳句,“水南水北垂垂柳,山前山后处处梅。”此其境界何其美也。水指长江,山言钟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确是咏梅的绝唱。我常想,中国花木繁多,数不胜数,但真真体现民族精神的,还是梅花。梅乃国花,谅当之无愧。曾记得:在极左思潮泛滥之时,将咏梅视为资产阶级情调。那个谈梅色变的时代,将一去永不复返。目前,适逢中华盛世,张扬梅文化,正方兴未艾。梅花那不畏严寒的精神正是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梅花铁骨铮铮、不屈不挠,不就是中华精英、大儒们所追求的高洁品质吗?“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古人歌咏梅花的阴柔美。“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今人赞颂梅花的阳刚美。阴乎?阳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谬以为,梅花兼而有之。看!当今世界,复杂多变,险恶横生。只要我们永葆梅花精神,中华民族将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有雪无梅不精神,有梅无雪缺诗魂。我想,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地上有一望无际的梅林。若有这天造地设的境界,那将是震撼人们灵魂的极佳境界。我们应到这种境界中去!我不好说让我们的官员们先去,但我可说让我们的诗人去,作家去,艺术家去,去荡涤灵魂的污垢,进行一次梅花文化的大洗礼。有了这个夙愿,我查寻了有关资料。尽管我国有十几处赏梅佳地,但首推梅花山。南京的梅花山有“天下第一梅山”之誉。梅花山整体面积1533亩,植梅360多种,种植梅树3万余株。这是个梅的海洋。

某年冬春交接之际,忽得友人相告,南京要下雪了。我急忙赶到梅花山。结果,雪没下,雨倒淅淅沥沥,且大部分梅花已经败落。我想象的那美好境界荡然无存。梦破灭了!我独自走在梅园小道上,不时地听到靓丽女子高声喊叫,嬉笑问诺,这气就不打一处来,遂低声吟咏道:“靓女休要声声啼,没见梅花低低泣。莫非林郎别情去,还是桃李说东西?更怨东吴孙仲谋,长眠山坡鼾声起。夫子拄杖叹唏嘘,高声詈骂汪奸佞。”对于曾葬汪精卫于梅花山,我愠怒久矣。

回徐后,我信心犹存。一个读书人,就这点愿望,天会假我以年。今科不中,下科再来,这是中国文人的传统追求。雪还要下的,梅花还要开的,我还在做梦。(作者为原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当代散文评论家)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