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不可能完美的“经典课堂”
高全之在《张爱玲学·增订版序》中说:“我一向好奇课堂里老师们如何教读张爱玲。有位在大学教文学的朋友几次会面都直夸《封锁》好,赞完偏不说好在哪里。”
说实在的,我也一向好奇课堂里老师们如何教读我喜欢的作家,却一直很少有机会听到、看到人家的课堂。最后,竟追随了鲁迅人物的命运,从企图“看人”走到了“被看”。二〇一六年夏,腾讯新闻的负责人邀请我参与“经典课堂”栏目。栏目宗旨是选择一些著名大学内经常开设且持久受欢迎的课程,通过腾讯网向海内外现场直播,让其他学校及大学以外的人们可以同步接收。我在香港岭南大学教书,正好香港的大学资助委员会(UGC)近年在实行研究评审(RAE)时,也特别强调学术的影响(impact),大意是希望“学术研究可以带来超越学术界的社会影响”。一门课程,一项研究,要改变社会当然不自量力,但即便只为稻粱谋,期待自己教的课对学生乃至社会有些影响,也是正常的教师责任。岭南大学虽是香港规模最小的公立大学,但追溯其历史,是一八八八年在广州创立,早于京师大学堂,当时有“南岭北燕”之说,后来也有陈序经、陈寅恪等学者,说到“著名”,亦不过分。“中国现代文学”,则是所有开设中文课程的大学必备的基础课。我在岭南大学教这门课已近二十年,虽然学生反应一直不错,也因此获得两次“优异教学奖”,但讲到“经典课堂”,怎么敢当?不过腾讯解释,不一定是课堂“经典”,主要是内容“经典”。四书五“经”、春秋“典”律是“经典”(classics),但在现代中文文学中,“鲁郭茅巴老曹”,还有沈从文、张爱玲等,不也是“经典”吗?这样理解以后,我也就大胆接受了腾讯的邀请,在二〇一六年九月到十二月,将我正好在教的“中国现代文学课”全程直播。这本书就是课堂上的现场录音文字。
其实,在哈佛、斯坦福等学校也有类似的课堂直播,一般是大学安排,目的是推广本校课程。不像腾讯新闻作为商业传媒公司,却也承担公共教育的某些责任。
关于线上课堂直播,大学内部及学术界也有不同意见。一是担心名校大课播出,影响二、三线学校的类似课程。尤其在理工科方面,名校大课优势明显,一般学校难道只需转播并配备助教导修?这种担心现在看来不是很必要。因为上课总是人对人效果最好,直播课程取代不了面对面的教学。这在人文学科方面更加不是问题。因为人文学科,尤其是文学、哲学等学科,一向没有标准答案,也从来没有所谓的最好课程。作为“经典课堂”,最多只是多提供一个参考、一种选择而已,就像多了一本有视频的参考书。
另一种顾虑是“个人知识产权”。至少在我服务或客座的大学里,有部分老师似乎不太喜欢“外人”来旁听或者录音录像。我讲的还不是内地有些大学的课堂录像系统,而是指为了教学评审,其他老师来听课打分提意见,或者社会上的人跑来听课(但据说在北大,很多课容许甚至鼓励“外人”听课)。在香港的大学制度中,教学效果评分直接关系到老师的薪金、续约、职称等,也许评分高的可能不愿透露“自家秘方”,评分低的自然也不想有人来揭短。大学老师于是将课堂看作“自己的园地”,或者还担心课堂直播后,同样题目再也没法到处演讲……所以腾讯新闻的课堂计划一开始不那么顺利。说实话,我不怎么担心这个问题。因为讲的是文学课,同一门课,今年讲的和去年、前年都不一样,明年也会不同。所以直播也好,录像也好,真的无所谓。
对一门课来说,教材很重要。比如教中国现代文学,无论是沿用唐弢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或教育部指定教材《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著),还是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其实都是在选择这个领域中的权威著作(我在香港教书,同时选用后两种)。可是偏偏现在某些大学里的研究评审乃至职称评审,只要是教材,便不受重视。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文学论文每年几百上千,能有多少比王瑶、朱光潜的教材有更大的学术贡献?又有多少期刊文章能够比刘大杰、游国恩或章培恒等人的文学史更有学术影响?在现行的以理工科规则管理文科研究的所谓“与国际接轨”的学术管理体制中,项目基金大于研究成果,期刊级别大于著作影响,长此以往,大学教育的生命意义何在?这也是我参与腾讯课堂计划的原因之一。因为我相信,教学是大学之本,教学是推动学术发展的动力之一。
我的“中国现代文学课”直播,在岭南大学也碰到一些具体问题。感谢大学校长委员会的支持,批准这项计划并就知识产权等问题协助我与腾讯新闻签约。学校相关部门也给腾讯的技术人员以很好的协助。一开始声音效果有些问题,后来逐步改善。我还必须征求修课的一百多位同学的书面同意,一一签名,因为在直播过程中他们可能会被录音录像。少数不愿出镜的同学,要安排他们坐在课堂一角,保护私隐。我不想为了直播效果而改变课程的设计。这是岭南大学中文系一年级的基础课,学生是交了学费来的,直播不应该影响他们正常上课。我只在课程安排中做了微小调整(增加了原定在选修课讲的沈从文和张爱玲),使用的教材和讲课的观点一如往常,同时也没有违反腾讯关注的一些尺度。我在课上说了,希望成千上万的线上的听众观众,看到的是一种不可能完美但完全真实的课堂实况。
整个现代文学课共十二节,其中第四节我请北京大学的陈平原教授代课,讲鲁迅、周作人与中国现代散文的发展。因为那天上课时间,我正主持一个学术研讨会。本来也想请与会的王德威教授来讲一课,但他也因为同一时段要在会上发言,所以没能前来。陈平原教授的讲稿存目,特此说明。
海内外有很多大学,几百上千的老师在教中国现代文学,其中有很多名师、名家,很多也是我的同行、同学、同事。所以在整个课程直播计划中,我都是怀着忐忑不安和谦卑的心情——我想再三说明,这不是一部文学史稿,也不是研究论文,这只是课堂录音。所以一定会有很多即兴、疏漏或不严谨。这也不是专家汇集的集体项目,只是“一家之言”。如果其中偶有研究心得,和他人的现代文学研究不同,那应该感谢香港开放的学术环境;倘若其间很多缺失错误,则都是我“一人之言”的不足。
感谢“理想国”的约稿、催促和具体技术协助。在把直播内容变成书稿的过程中,我加了一些必须有的注释,略略改动个别口语,但基本保持上课的原生态。明知浅陋,还是抛砖,期望能答谢腾讯新闻的文化公益心,也期望大学能更加重视在第一线讲台上辛苦工作的老师。
至于我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的看法,对于各种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看法,对于中国现代文学这门学科的看法,在讲课时都有提及,这里就不再重复了。
需要说明的是,这门课原来是一整年,现在压缩到一个学期,既要讲“五四”起源、各家流派,又要从作品入手,重点讨论“鲁郭茅巴老曹”等,还要兼顾诗歌、小说、散文、戏剧四个文类,总体上只能比较简略。希望以后有机会扩展成一部相对完整的中国现代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