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

晚唐词人张泌有天傍晚在长安郊外散步，一驾宝马香车从他身边经过。春风轻轻掀起马车的窗帘，有个千娇百媚的少妇坐在窗前。马车穿过城门进入长安，张泌假装醉酒一路随行。车上的美少妇发现他在跟踪，说声“这小子色胆包天”。张泌被揭穿以后不好意思再装醉汉，眼睁睁看着马车消失在华灯初上的帝城。张泌回到自己的寒舍怅然若失，写下名作《浣溪沙》纪念这次艳遇。

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

北宋才子宋祁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有天他骑马闲逛到开封繁台街，一辆皇家马车从他身边经过，车上美丽的宫女掀帘看了他一眼之后说：“小宋也。”她说话时满面春风，显然以认出宋祁为荣。

宋祁没想到宫中美女也认识自己，激动得把全身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送给了乞讨的孩子，随后鞭马冲出汴京，一路狂奔到达新郑。肚子饿了的时候才想起身无分文，只能把马卖了换钱，两天之后辗转回到开封。他的失踪已经惊动做宰相的大哥宋庠和开封府包大人。包龙图本着“有案破案，没案找案”的法治精神，追问他这几天去了哪里。宋祁只好假装失忆。

过几天宋祁恢复精神，填了一首《鹧鸪天》纪念美丽宫娥的垂青。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首词及其写作背景很快流传汴京，逐渐传入内廷。宋仁宗知道后召集宫人查问：“是谁在路上招呼小宋？”

《荷花图》 北宋_佚名

那位宫女自知不可能隐瞒，所以上前承认：“是我。”

“你怎么会认识小宋呢？”

“以前在宫中侍宴的时候，皇帝宣召翰林学士，内监说他是小宋。那天在街上看见宋学士经过，我就忍不住脱口而出。”

宋仁宗随后把宋祁召来，故意板着脸提起这事。宋祁吓得魂不附体。宫女名义上都是皇帝的女人，普通人爱慕她们不但是痴心妄想，而且涉嫌对皇帝不敬。

正当宋祁以为大祸临头的时候，宋仁宗放声大笑，说声“蓬山不远”，把那宫女送给宋祁。

宋仁宗对宋祁有古代仁君之风，但对另一位更有名的词人却不够宽容。

在跟随李后主北上降宋的南唐官员中，有个监察御史柳宜。此人在历史上默默无闻，但他有个大名鼎鼎的儿子。柳宜是个正人君子，走路从来目不斜视，但他儿子打小就不正经，上街只看美食美女。估计当年孔子得出“食色性也”的结论，就是因为见过这样的小坏蛋。

身为李后主的臣子，柳宜当然也能填词，可是他的词和他本人一样无趣。宫廷宴会上每次轮到他朗诵自己的词，南唐君臣立刻鼾声大起。到了北宋之后，困扰宋太宗多年的失眠竟然因此不药而愈。宋太宗下旨任命柳宜为工部侍郎专门制作催眠曲。柳宜的催眠曲在民间几乎无人知晓，但他儿子柳永的词却脍炙人口，“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

柳宜是柳宗元的后人，祖籍河东即今山西永济。他在五代战乱时南下避难福建崇安。柳永出生在父亲做官的山东任城。宋太宗淳化三年（992年），柳宜通判广西全州时把柳永留在崇安，柳永在武夷山中度过自己的童年。

随着柳宜的逐渐升迁，柳永也来到京城并迅速成名，他最喜欢去汴河两岸的勾栏瓦舍厮混。官宦子弟争风吃醋都是倚仗父辈名爵，柳三变却只需要一曲清歌。柳宜对旧主李煜的才华由衷佩服，但他亲眼见证李后主填词惹来杀身之祸，所以并不鼓励柳永写歌。他督促儿子读万卷书，希望柳永能够通过考试进入仕途，随后觉得柳永在繁华的汴京不可能安心读书，又强迫儿子行万里路。

柳永被迫告别那些王孙公子朋友，独自辞亲远游。他后来善写羁旅行役，也算因祸得福。柳永年少成名，多首金曲天下流传，称霸排行榜最久的是《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人们通常认为古代的词相当于现在的流行歌曲，但我认为词更接近民歌。流行歌曲一旦时过境迁，往往找不到感觉甚至令人生厌，只有词和优美的民歌可以永远打动人心。柳永的这首《雨霖铃》艺术成就远在寇准《阳关引》之上，这才是真正的古今送别词第一。

另一首名作《八声甘州》可以看作《雨霖铃》的姐妹篇。婉约词的主角一般都是女子，但这首词的主角明显是柳永本人。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雄浑苍凉，苏东坡和他的弟子晁补之都非常欣赏，认为可以和最好的唐诗斗胜争强。“红衰翠减”指花落叶残。“苒苒”即荏苒，指时光消逝。“淹留”，长期停留。“颙望”，抬头凝望，“颙”一作“长”。“争知”，怎知。“恁”，如此。

据南宋俞文豹《吹剑续录》记载，苏东坡做翰林学士的时候，有位幕僚是唱歌高手。苏东坡问幕僚:“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方回答说:“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檀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铁板铜琵,唱‘大江东去’。”苏东坡为之绝倒。这段话既是说柳永词和东坡词的区别，也是说婉约词和豪放词的区别。不过从上面引用的两首作品来看，柳词并非只有一种风格。苏东坡豪放之外兼能婉约，柳永也并非只写晓风残月。

柳永和晏殊是同龄人，两人才学不相上下。身为工部侍郎的公子，柳永的起点要比寒门子弟晏殊高，可是晏殊成为文人飞黄腾达的典范，柳永却一生沉沦。晏殊所有词都是小令，而柳永名作几乎全是长调。长调的写作难度肯定远远超过小令，自负才学的柳永似乎故意在和晏殊较劲。

玉蝴蝶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宋玉悲凉”指悲秋，出自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除了送别词登峰造极，好得让人无语，柳永的另一个绝招就是写男女情事，正是这些词使他更受欢迎也更遭非议。

柳永离开京城后先是来到洞庭湖边，因为他记得楚王好细腰、湘女最多情；后来长期滞留山温水软的江南。每个城市的花街柳巷就是他的连锁酒店集团。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柳永恰好相反，在歌儿舞女中特别受欢迎。柳永笔下的歌妓“心性温柔，品流祥雅，不称在风尘”“丰肌清骨，容态尽天真”，可惜“一生赢得是凄凉”，一如他自己的命运。当时名妓谢玉英、陈师师等都和柳永关系很好，柳永的歌词让她们身价倍增，她们也在柳永穷困潦倒的时候解囊相助。

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危楼”即高楼。“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写心上人不在身边的惆怅，堪比冯延巳的“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它们都是千年一见的咏草华章。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也是王国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须经过的三种境界之一，上承晏殊“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下接辛弃疾“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柳永的《定风波》使他成为很多正统文人攻击的目标。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恹恹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鸡窗”指书窗或书房，语出《幽明录》：“晋兖州刺史沛国宋处宗尝得一长鸣鸡，爱养甚至，恒笼著窗间。鸡遂作人语，与处宗谈论极有言智，终日不辍。处宗因此言巧大进。”“蛮笺象管”指纸笔，蛮笺是古代四川产的彩色笺纸，象管即象牙做的笔管。

据说柳永曾往晏殊府上求见，希望得到晏殊引荐。晏殊问：“听说你写过很多歌词？”柳永回答：“相公不是也写过吗？”晏殊说：“我是写过，但我从来不写‘针线闲拈伴伊坐’。”

李清照点评过前辈词人，几乎所有词人在她眼里都有缺点，不是不协音律，就是以诗为词。柳永不存在这两个问题，她只好攻击柳永“词语尘下”。

不过柳永有些词确实写得非常放荡。比如《凤栖梧》。

蜀锦地衣丝步障。屈曲回廊，静夜闲寻访。玉砌雕阑新月上，朱扉半掩人相望。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明清狭邪小说家常用“帐滚流苏，被翻红浪”来形容男女在一起锻炼身体，柳永就是他们的祖师。

就在柳永滞留江南期间，当年和他一起在汴京厮混的好友孙何来到杭州做两浙转运。囊空如洗的柳永想找孙何要点酒钱，来到转运使衙门求见。孙何害怕柳永揭穿他当年的轻薄无行，所以不让门卫通传。

柳永填了首《望海潮》交给杭州当红歌女。这位歌女爱不释手，在孙何宴席上迫不及待一展歌喉。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歌女唱完之后，满座官员击节叫好。

孙何随口问：“这歌辞是谁写的？”

“柳三变。他说他是大人的朋友，特意写这首歌祝贺大人升迁。”

在座官员恭维孙大人的朋友都是才子佳人，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孙何只好开门接见柳三变。

这首词很快传遍天下。南宋初年金国摄政王完颜亮看到后“遂起投鞭渡江之志”，带领六十万大军奔袭杭州，因为轻敌在采石矶遭到临危受命的虞允文痛击。完颜亮移师扬州打算从瓜州过江，在兵变中被部将杀死。

南宋诗人谢驿认为柳永的《望海潮》是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鹤林玉露》的作者罗大经不以为然，他认为这首词诱杀敌国名王，柳永应该得到表扬。

宋朝进士虽然不如唐朝进士那样稀罕荣耀，但依然四海扬名天下瞩目。柳永的父亲、叔叔、哥哥、儿子、侄子都是进士，家里到处张挂着进士及第的牌匾锦旗，他压力山大，经常躲在花街柳巷不敢回家。

柳永和温庭筠才华命运非常相近，柳三变就是宋朝的温飞卿。据说温庭筠当面羞辱过微服私访的唐宣宗，以致他出任隋县尉的时候，唐宣宗亲自给他写委任状，说他“徒负不羁之才，罕有适时之用”。无独有偶，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柳永身上。

柳永落榜之后心怀怨恨，愤而写下《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龙头”即状头、状元。“白衣卿相”是唐朝人对举子的尊称，意谓举子虽然穿着平民白衣但前途无量。“偎红倚翠”出自北宋陶谷《清异录》，据说南唐后主李煜曾微服私访娼家，自题名为“浅斟低唱，偎红倚翠大师，鸳鸯寺主”。

可能是因为柳永文章明显好过其他举子，有个主考动了恻隐之心，让柳永通过了礼部考试。进士试卷送交皇帝审阅的时候，宋仁宗正在水榭凭栏观鱼，他看见柳永的名字，想起《鹤冲天》里的这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一气之下把柳永的试卷撕碎喂鱼，亲自批示：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

柳永听到自己落榜的原因后，放声大笑。他特意请人做了个旗幡，上书“奉旨填词”，招摇过市。

柳永直到景祐元年（1034年）才改名考取进士，此时他已经年近五十。随后做了睦州团练推官、余杭令。

柳永的《少年游》写于晚年，他已经没有了当年那种“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自信豪爽，我们看到的只有“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的忧患迷惘。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狎兴”即玩兴。

后来柳永监管定海晓峰盐场，做过泗州判官和太常博士，官终屯田员外郎，世称“柳屯田”。

他去世的说法多种多样，由此也可以看出柳永的影响。清朝大诗人王士祯认为他葬在江苏仪征，并赋《真州绝句》纪念：“江乡春事最堪怜，寒食清明欲禁烟。残月晓风仙掌路，何人为吊柳屯田。”

柳永不但是个顶级词人，而且是为词国开疆拓土的功臣。他的很多词牌都是自己发明创造，而且改变了唐朝以来以小令为主的风潮，主打慢词长调。柳永还用民间口语大量写作“俚词”，因此《碧鸡漫志》作者王灼说柳词“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

柳词当时就已经名扬中外。柳永字耆卿，和他同时的翰林学士范缜承认：“仁宗四十二年太平，缜在翰苑十余载，不能出一语咏歌，乃于耆卿词见之。”王灼特别推崇柳永，他把柳永比作屈原、宋玉，“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戚氏》是柳永最长的词。

宋辽两国在公元1005年结盟，此后直到公元1115年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建立“大金”，两国之间基本没有发生战争。很多学者因此高度评价澶渊之盟。不过双方结盟只是宋辽百年和平的原因之一，我认为更主要的原因是西夏的崛起。

在西夏历史上，李元昊的祖父李继迁是第一位民族英雄。明末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生长的村子就叫李继迁寨，所以他很可能是党项族人。李元昊青出于蓝，比李继迁更有远见，据苏轼《东坡志林》记载，李元昊在十三岁的时候就看出西夏和北宋的边境互市对本民族不利，要求父亲李德明停止马匹贸易。

李元昊称帝后立刻和宋朝开战，歼灭宋军精锐数万，并在河曲之战中击败带领十万大军御驾亲征的辽兴宗，奠定了宋辽夏三分天下的局面。西夏全盛时期总兵力接近五十万，宋辽这两个曾经的宗主国不得不联手制衡。

宋辽结盟和宋夏战争背后运筹帷幄的都是北宋著名词人，这种现象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由此可见北宋确实是文人地位最高的王朝，南宋以后再也没有著名文人执掌虎符。

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年），韩琦与范仲淹同时被任命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他们的顶头上司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夏竦值得一提，因为他不但是朝廷重臣，还是当时著名文人。

晚唐韦庄和五代和凝为了自身形象放弃诗词版权，和凝甚至不惜重金购买自己的词集销毁，这种行为在宋人看来完全是多此一举。宋人填词犹如唐人写诗，算是文人学士的基本修养，不会填词反而会被人看作文盲。就连《资治通鉴》的编著者大儒司马光都写过《西江月》，妩媚动人风姿绰约。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你不但要会填词，而且最好能把词写得婉约轻扬。苏东坡和辛弃疾词风豪放，他们遭到的非议远远超过他们得到的赞扬。李清照就认为东坡词不是本色当行。

夏竦的《喜迁莺》以场面浩大著称。王国维把这首词和李白《忆秦娥》、范仲淹《渔家傲》相提并论。

霞散绮，月沈钩，帘卷未央楼。夜凉河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瑶阶曙，金盘露，凤髓香和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

“霞散绮”化用南朝谢脁的“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绮”指有花纹的丝织品，“练”通常是指白练，即没有花纹的丝织品。“金盘露”，汉武帝曾造承露盘接收天上的露水，据说和玉屑一起服用可以长生不老。“凤髓”是一种异香的名字。“珠翠”指珠光宝气的宫女。“宸”本指北极星（北辰）所在，天帝所居，后来引申为皇位、帝居，杜甫写过“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水殿”指建在水上的宫殿。“按”，演奏。“凉州”是歌舞名，唐朝很多诗人写过《凉州曲》。

进士考试在宋朝成为读书人做官的主要途径，夏竦却不是进士出身。他父亲夏承皓是个武官，在和契丹游骑遭遇时英勇牺牲。夏竦作为烈属破格录用为润州丹阳县主簿。他在湖北安陆做过安州知州。安州是当年诗仙李白做倒插门女婿的地方，也是北宋才子宋庠、宋祁的故乡。

宋氏兄弟当时已经小有名气，有一天夏竦让他们以落花为题赋诗。宋庠写了“汉皋佩冷临江失，金谷楼危到地香”，宋祁写了“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夏竦据此预测兄弟俩的前程，他说“咏落花而不言落，大宋一定状元及第，而且风骨秀重，将来可以做宰相；小宋不如大宋，但也有望成为皇帝近臣。”后来果然应验。

夏竦名作除了《喜迁莺》，还有一首楚楚可怜的《鹧鸪天》。

镇日无心扫黛眉，临行愁见理征衣。尊前只恐伤郎意，阁泪汪汪不敢垂。 停宝马，捧瑶卮，相斟相劝忍分离。不如饮待奴先醉，图得不知郎去时。

夏竦是江西德安人。自从晏殊以神童出道，官至宰相并成为文坛领袖之后，江西学子突然集体开窍，欧阳修、王安石、曾巩、黄庭坚、杨万里、胡铨、姜夔、刘过、刘辰翁、文天祥都是江西人。辛弃疾南归之后大部分时间也在江西归隐。王勃《滕王阁序》说豫章故郡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江西到了宋朝方才当得起如此盛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