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拉姆斯菲尔德如是说 侯马

新世纪诗典(第四季) 作者:伊沙


拉姆斯菲尔德如是说 侯马

有些事我们知道,有些事我们不知道

有些事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知道我们知道

有些事没有人知道我们不知道

也有些事我们不知道我们知道

要命的是我们知道有些事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我把这段话学给一个男人听

他笑傻了,眼角甚至挂着泪

我有时想,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

可以笑得像个婴儿像个傻瓜

而我对这个世界也真是讨好

让一个人那么开心

2014年

民间诗歌大奖——2013年度“御鼎诗歌奖”刚揭晓,身为评委,我来一点事后剧透:我本来力挺侯马问鼎,是看重其口语的纯度和诗的先锋性,任意好倾向于秦巴子,是看重其功夫的扎实和状态的稳定,意好最终说服了我。现在回到《新世纪诗典》,我还是坚持原先的看法:以我所察,在《新世纪诗典》11位满额推荐者中,侯马近期的状态是最好的,当为第四季头条。

我也是 严力

多年前一个当了别人小三的人

与我爱得死去活来

那次情人节晚餐时

邻桌的男女进入了求婚的高潮

高潮分娩出的生活

与我们的距离十分遥远

足以让繁殖的性观念喘口气

多年前我们的秘密在于

小三是个男的

我也是

2014年

当江油成为《新世纪诗典》年度大奖永久颁发地,年度大奖就此升格为“李白诗歌奖”之时,作为首届成就奖得主,严力又添荣耀。奖拿得早,便成起点,不是每个人都能扛得住,严力是怎么做的呢?定期向我投来新作,每次来稿必有值得推荐之佳作,这是超群的实力,亦是职业的态度。有大佬级的老严作为模范的标杆戳在这儿,其他人还是老实点吧,少跩少扭捏。

神迹 秦巴子

每天合上笔记本电脑时

黑色外壳上吸附的微尘

都会构成一个隐约图案

那是当日

停留时间最长的页面

写小说的日子图案像沙漠

写诗的日子图案是梯田

看股票久了图案像K线

我不玩游戏,很少看电影

有时候会长时间欣赏美女

图案就变成骷髅似的

人体X光片

2014年

录下我最初的推荐语祝贺秦巴子问鼎“御鼎诗歌奖”:中文现代诗最优秀的诗人之一,《新世纪诗典》创办三年来表现最为专业和稳定的诗人,20世纪80年代末便名扬中国诗坛、始终坚守在一线的常青树,他在新世纪的诗歌成就明显超越了20世纪,在“明朗化”“及物性”“经典感”的方向上迈出了坚实有力的一大步,特此推荐为2013年度“御鼎诗歌奖”候选人。

名 欧阳昱

伟大的爱情

是知名的

伟大的做爱

是无名的

正如伟大的头

是知名的

而伟大的小头

是很无名的

长居国外的两位老兄(均是50后)严力和欧阳昱,都有良好的定期投稿的习惯:我相信这是西方文明带给他们的好习惯——我想要的东西,我就光明正大地去拿,这还关乎人权和法律意识。心中很想老上《新世纪诗典》,但又指望我主动去选他们的诗的一些土老大,骨子里是作协旧体制那一套。从欧阳昱的诗看,他从西方拿来的好东西更多,最大的是自由。

回笼梦 西娃

这个叫卢侯的矮个子丑男人

拿出一枚并不怎么值钱的戒指

在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表白后

他就抓住了我的无名指

看着他用戒指把我套牢

我类似一个还能想问题的木偶

这个说追随并考察我

好几年的男人,我看不上他的任何

除了他的名字——卢侯

对一个热爱汉字的我来说

有点意义之外

这一幕,发生在

两年前的一个回笼觉的梦里

卢侯再也没有出现过

梦里梦外都没有

而我,还在把这场梦一次次回笼:

为什么我没有反抗也不挣扎?

为什么我在梦里觉得卢侯两字有意义?

梦里没弄懂的,醒来还是没弄懂

梦里懂得的,醒来却一点都不懂

2012年

《新世纪诗典》1100首——我公开说了:以后每逢整数的节点,都要荣誉推荐一位为《新世纪诗典》建设做出大贡献的诗人,《新世纪诗典》白手起家,玩的是空手道,离不开《新世纪诗典》诗人们的热情相帮。所有从江油归来的诗人都在回味一个最有幸福感的诗会,殊不知西娃自去年七月便开始为此会操心忙碌,历经九个月,为诗消得人憔悴,感动了李白,让颁奖礼安家。

轻度电话恐惧症患者 韩敬源

只要电力充足

信号指示也在服务区

我就不能保证自己的电话

什么时候会响起

接起电话但无人接听

我必须保证二十四小时开机

就像是自己体内的接线员

我不能把它关掉

就像捂住一个孩子的口鼻

对敬源来说,这注定将成为永生难忘的得意之春:首获大奖、喜得贵子、初出诗集、在80后诗人中又一次脱颖而出、第一个来到8.0……他是我最得意的高足、空前绝后的最佳学生(以其40万字听课笔记为证),称我作“恩师”,我便有责任留下几句忠告:《新世纪诗典》是跨栏,你得了80组冠军,但你并非百米和跳高冠军,最终要看谁能称雄十项全能。

读仓央嘉措丛书 臧棣

小时候在四川偏僻的集市上

见过的藏族女孩,在你的诗中

已长大成美丽的女人。

你写诗,就好像世界拿她们没办法。

或者,你写诗,就好像时间拿她们没别的办法。

假如你不写诗,你就无法从你身上

辨认出那个最大的雪域之王。

美丽的女人当然是神,

不这么起点,我们怎么会很源泉。

这不同于无论神冒不冒傻气。

她们是她们自己的神,但她们不知道。

或者,她们是她们自己的神

但远不如她们是我们的神。

1987,失恋如同雪崩,我23岁时

你也23岁,区别仅仅在于

我幸存着,而你已被谋杀。

且我们之间还隔着两个百年孤独。

多年来,我接触你的方式

就好像我正沿着你的诗歌时间

悄悄地返回我自己。1989,我25岁时

你22岁,红教的影子比拉萨郊区的湖水还蓝。

1996,我32岁时你19岁,

心声怎么可能只独立于巍巍雪山。

2005,我41岁时你17岁,

一旦反骨和珍珠并列,月亮

便是我们想进入的任何地方的后门。

2014,我50岁时你15岁,

就这样,你的矛盾,剥去年轻的壳后

怎么可能会仅仅是我的秘密。

2014年

本诗来自我和洪烛编选的《向仓央嘉措致敬》征稿,臧棣是截稿前最后一个发来稿件的,却为本次征稿发来了最好的一首——甚至于这也是我迄今为止所读到的臧诗中最好的一首。他在来信中说:他一直深爱仓央嘉措——这个“爱”字多么重要!我能够接受的臧诗分两类:一类是及物的,所及之物越具体越好(如本诗);另一类是语言上真正绣出花来的。

老歌 李东泽

老婆哼了首我熟悉的歌

哄一朵睡觉

此前我也哼过

甚至不是在一朵闹觉的时候

我七八岁时就常听

爸爸唱这首歌

果然老婆也是从小

听妈妈唱过

她有时也还会突然想起

给孙女唱唱

我想我们的一朵有了孩子

也该会唱吧

就像我们的爷爷奶奶

骨灰都没了

却仍站在某处

用我们的嗓子在唱

2014年

本诗从题材到诗路,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结尾稍有出神,但也是动作极小的,我读了却既亲切又感动——反刍自己的感动能够找到诗歌的至理:诗说到底是用来抒情的。我仅从李东泽入选《新世纪诗典》的五首诗中便可以读出这是一个爱老婆、爱孩子、爱家庭的好男人,可读有些人一生的诗,却读不出任何一点私人的信息。你不能说诗是没有真假高下好坏之分的。

海子街 康蚂

我代表公司

开一个企业年会

宾馆离诗人

海子的大学很近

当晚我梦见了海子

他没有死

在南方的寺院

当和尚

每到他的忌日

他就秘密潜回

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的

海子墓前

朗诵他写的《日记》: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新世纪诗典》中第一首涉及海子的诗,处理得非常好,没有简单化的价值判断,没有自以为是的结论,只是形象的呈现。对于这几个已故的著名诗人,活着的、正在写作的第一线中国诗人的内心很纠结,原本尊重他们的写作,但又看到他们被大众利用来向自己施压:真是没有比中国大众更蒙昧、更邪恶的了,他们理解的诗人:要么古人,要么死人,要么苦逼。

墓碑 笨笨.s.k

清明节

去墓地祭奠父亲

见到一个家族墓群

我数了数,共36块墓碑

除了去世的爷爷奶奶

其他人的,都用红纸遮了起来

他们,有的活着

有的,还没有出生

长安诗歌节的宗旨是“诗人的私人的朋友的诗聚”,但是我们一年两三场的公开场(还有更多的扩大场),还是让更多的陌生朋友享受到了诗歌。每年最隆重的年度大奖颁奖礼朗诵会刚举行,本诗便是获得现场“最佳作品奖”的作品,它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揭示令人无语,它的作者笨笨.s.k竟是一位出色的妇产科医生——这在《新世纪诗典》似已不值得大惊小怪。

原来的位置 黄晓

我要去的地方,很远

也许,要高过山的尽头

也许,要远到在汪洋的岸畔

但是,我错过了

所有驰过来的车辆,错过了

那些反复催促我的声音

……我还是那么固执地

站在原来的位置,仰着头

屏住薄薄的呼吸,凝视

一片突然来临的阴云和阳光

反复地,填补我那张虚空的脸

或许,我更钟情于

它们在我剩下的虚空里,酝酿

雷霆和电闪。以及,这之后的

死,在透明的血泊里

我年纪越大越唯心——且慢!我坚信在江油的土地上一定会好诗人辈出,属于唯心还是唯物?谁敢一言以蔽之?正如我从来都坚信长安城必出大诗人。拿《新世纪诗典》来说,蒲永见、蒋雪峰、刘强、若樱、桑格尔等组成的第一梯队刚在第三季闪亮登场,以黄晓等组成的第二梯队又抢滩第四季,本诗写得隐忍而内力十足,真像写的是等待《新世纪诗典》的心情。

我问 徐江

没有写诗的日子

我在问自己

那些半生不熟的素材

如果此刻就写

会是怎样一种滋味

本诗真是写进了我心里。因为我也常常琢磨关于写作的种种情况。我深知,只有天天泡在诗里的人才会作如此之想,本诗是作者与诗同在、与诗合一的见证。它在现代诗的开拓上也有贡献。这本来是属于艺术札记的内容。中年以上的诗人,有人已经懂得了要向“青春写作”告别的必要性,但却不知该如何告别,徐江为你暗示了一条道路:通过更专业的写作来告别青春。

在草原上 马非

一路跑下来

在挡风玻璃的前方

我好几次看到

横穿马路的老鼠

被猎鹰捕获

而在道路两侧的草原上

出没的更多老鼠

与四通八达的洞穴有关

它们可以及时躲藏

未见猎鹰得手的情况

机警如老鼠者

不知道穿越马路的危险吗

我看不像

那一定是有极重要的事情

在公路另一边等着它们

在这个世界上

真的存在这样的事情吗

比死亡更大的事情

发生在鼠类身上

而我并不了解

每一位专注于写作的同行都不必着急、不必焦虑,这个世界欠你的早晚都会还给你(生前还不了,死后也会还)。在过去的一年里,在奖项上被欠了账的70后顶尖诗人马非终于迎来了他诗歌生涯的“还账季”,一年之内,三获大奖,其中两奖揭晓与颁发都只相隔一日——我以为,这是老天爷精心安排的。本诗便是其捧得第四届长安诗歌节成就大奖后的朗诵作。

心如折纸 李异

在暗室

将底片冲洗出来

发现

醉仙楼里

年纪最小的诗人

是一只大鹅

没等读完诗

就飞走了

每次我们谈及口语诗与意象诗的区别时,总会有人不以为然,阅读严力《我也是》大家遭遇尴尬了吧?如果你了解严力本质上是个意象诗人,就会免去这份尴尬。置身数码相机的时代,我初读本诗读成了作者的想象;再次阅读时我想起李异是开婚庆公司的(需要暗室),此为事实的诗意,本诗在我心中顿时长了几分,不是因为暗合我的理论,而是我怕李异写飘。

命 左右

我挖了一个坑。挖了一会儿

看着它

又把它埋上。我为命运埋下的纸钱

没有人会知道

2014年

《新世纪诗典》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它并非一本本光板诗选,而是有我精彩的点评,推荐现场还有众语喧哗的同行、读者之评,在我三十年的诗歌生涯中,我不断听到评论家说:勿做价值判断——我深知:皆因他们无能。现在我告诉你们:《新世纪诗典》三年来的最佳诗作就摆在你们面前,《新世纪诗典》之最佳诗作当然就是21世纪以来中文现代诗的最佳作品。本诗能要人命。

老电视 李勋阳

夜晚

我陪着老爸老妈

在看骨灰盒

80后诗人们显示出了他们的创造活力,《新世纪诗典》近日连创极点:“第一好”后面来了“第一怪”,本诗真是太怪异了!让人读之瞠目结舌、七窍生烟!怪到极处,便是好到极处。李勋阳无愧于“怪怂”之称号,怪招迭出,令人称奇。面对昔日弟子,我只想说一句:你就一路怪下去吧!但在自己的“诗人建设”上不要以当“怪才”“偏才”为满足。

武侯祠 蒋涛

我从活佛嘴里听的是卧佛寺

到卧佛寺找心爱的佛珠

成都没有卧佛寺

其实是武侯祠

喜马拉雅风刮来的壮汉

卖给我

油炸的佛珠

2014年

虽不是80后,但仍是极点。我刚在长安诗歌节上说:“蒋涛灭掉的岂止是‘废话’,他还灭掉了那个玩‘强指’的‘不解’!”——但凡此类玩语言策略的、虚头巴脑的玩意儿,被他全灭!没有语言才能的人才爱定一个方向和方法,像蒋涛这种“语言的亲人”有八个方向,这一次他以“油炸的佛珠”超越了《新世纪诗典》此前的最佳意象“老虎般的液体”(欧亚)。

实心帖 唐果

某日,与父母相聚

我看一本冲撞不已的小说

请出一首不肯离去的诗

每次当我撸起袖子准备洗碗

母亲就会小跑来阻止我

我只能坐在灶前烧火

红色的火,因为我递进去的一根干柴变得更旺

我曾把一个鸡蛋放到火上烤

直至爆烈

我曾把一个红薯用灶灰埋起来

等我想起它时,它已变成一块焦炭

每次选唐果的诗都会见识一次她的实力,每次选唐果的诗必在一个问题上纠结:是选她“写”得好的诗呢?还是选她“遇”得好的诗呢?因为她是写与遇俱佳的实力诗人,前者更易讨得广泛的掌声(尤其二流诗人的掌声);后者更忠实于我对好诗的看法,所以每每后者被选进来(前者留给泛诗坛吧),本诗又是。她已经到达了无须震惊你的境界。

捉街景 摆丢

夜空有烟火

映红他的面庞

他捏着一个酒瓶

“砰”地摁在垃圾桶盖上

抬头望

除夕的天空

急驰的车

和匆忙的人

都没在他的目光里

包括吃好年夜饭的我

我给他一支烟

他放下行乞的行囊

用拇指一转

示意:给他火

在点火的瞬间

我发现他衣领插着

一面国旗

我震住了——

别人和家人团聚

他和祖国在一起

(捉自上海世纪大道浦东南路)

2014年

摆丢玩了一次形式,挺好的。也许这种形式源起的写作意识已经不新,金斯堡在20世纪50年代便说过:写自己看见的,不要写自己想到的。但是对于落伍的中文现代诗,对于更加落后的中国诗坛的主流意识形态还是具有革新意义(似乎永远都有意义)。“(捉自上海世纪大道浦东南路)”这行字是必不可少的,我生怕出书时被编辑删掉了。

江油行 艾蒿

缺钱

不够出名

拿不出什么

送给朋友

除了写诗

能以诗人的身份

得到一次

出行的机会

对我来说

有如人生大事

无数次

我体内的

另一种声音

提醒我

不要表现出

过分的享受和贪婪

我做到了

有朋友说我有些

沉默寡言

《新世纪诗典》江油诗会带给与会诗人的幸福感是空前的,此会距今已经一个月了,诗人们的图、文、诗在微博上的密集轰炸持续了大半个月,令其他诗会倍显冷清,但是在大量诗歌中,能够登上《新世纪诗典》的佳作却寥寥,也许太热闹、太欢乐、太幸福、太应景难出好诗?本诗是其中难得的一首佳作,为什么?大家可仔细琢磨,它写出了一个诗歌赤子隐秘而微妙的心声。

无题 余幼幼

茶馆里

一桌人在打牌

一群人在谈诗

诗人和牌客都同样投入

当诗人朗诵完一首诗

一群人开始鼓掌

一桌人骂了句:

“锤子”

似乎有人输了钱

上个月,在江油,开了一天会,诗人们还意犹未尽,坐在茶馆里,又开始谈诗、念诗、讨论,与会者中第二小的90后女诗人余幼幼,一口气念了好几首,首首精彩,本诗最具现场感——她一定是现场写的,她写的就是我们置身其中的茶馆现场,我相信我和长安诗歌节的同人们对此诗最有共鸣,四年来,135场,大多数时候,我们给无辜百姓添堵了!

在一个成语中再次写到你们 雷喑

一群蚂蚁在上树

好多好多蚂蚁在上树

上树啊上树

蚂蚁越聚越多

越来越多的蚂蚁在上树

上树啊上树

它们要上到这棵大树的末梢

张开自己渺小的嘴巴

要摇旗呐喊

模仿某些愤怒的人类

对于它们来说

这一点似乎不是问题很大

很大的问题只有一个

一个就是无限的不能解决:

蚂蚁不是自由的海浪

大树不是朽木

大树的崩溃

只能从大树的内部开始

《新世纪诗典》佳话迭出,一首诗的选稿都可能是一个佳话:话说那日《新世纪诗典》活动总监西娃女士推荐来两人的诗,一位是上过《新世纪诗典》的某诗人,未选;一位名叫“许春雷”,选了。我让西娃要其简历、照片,同时送诗去制卡,卡制好后,简历、照片发来了,才发现是上过《新世纪诗典》的雷喑,只好将“许春雷”的诗卡废了重做,天下求贤若渴如斯者未闻也!

放飞鸡 水石子

趁着母亲去赶场

我和弟弟

把翅膀还不硬朗的小鸡

抱上屋顶

“一、二、三,放”

一只趴下,再一只趴下

翅膀不扑腾了

它们怎么不像小鸟

想停哪儿停哪儿

被母亲罚跪

说以后不敢了

开学的时候

姐姐穿着露底的鞋上课

下雨的时候

脚那么僵

咬着牙哆嗦

真好!不是吗?好的口语诗,让你想到文学——正如好的意象诗,让你想起哲学——就算你对口语诗有成见,那么你的文学修养呢?所以,我认为对口语诗没感觉的人,不仅仅是被观念卡住了,他们往往是一些自身文学修养较差、生命意识极其寡淡的木乃伊。本诗最后五行的笔锋一转,说句老实话,多少口语诗名家老手都未达到这种自由。

广场上 陈默实

广场上全是人

人与人之间,全是空气

黑夜来临,人群散去

只有空气留了下来

只有空气,蹲在广场上

清理一下凌乱的自己

短暂的平静之后

空气与空气之间,全是人

把空气呼来呼去的

全是人

又是《新世纪诗典》江油诗会的收获。会方为此会印制了我所见过的最精美的诗歌小册子,当时拿到那本小册子,还没等开会——没等诗人本人亲自站出来朗诵,我就将“江油诗人”那一辑通读了一遍,并首先选定本诗——毫无疑问,它是这一辑中的最佳诗作。本诗写得相当经典化,在“广场”这种老元素中能够写出新意来,且游刃有余,足见作者实力。

辛夷花 廖

雀鸣风雨声

春天划过我的身体

到深山去

车来马来驼来人来路来

笑来汗来歇来酒来唱来

阳光下

我悠然而来

千年寂寞无心女儿红香透红尘

今日凤冠霞帔盖头下艳夺群芳

他们都是来看热闹

只我是来成亲

2011年

我从来都坚信江油必有好诗人,现在的问题是:江油究竟有多少好诗人?我之坚信来源于我坚信必有伟大的东西在这块土地上沉淀下来,本诗让我依稀看见了这种沉淀,有一种用语言无法描述的东西弥漫在诗中,构成极其独特的味道。看来,注定将由《新世纪诗典》来为李白的嫡系子孙——江油当代诗人平反、张目,我视之为老天爷赋予我的使命!

声音的尽头 南地

沉默。声音的土壤里

野草荒芜

悄悄生长的民间故事

在燃烧的灰烬深处发芽

它的每一个细节都镌刻在岩石精确的纹路上

天空很昏暗

河水在泛滥

彼岸很渺茫

锈蚀的铜镜上升起的云烟笼罩过去

真相,在那声音的尽头

2010年

在我美好的印象中,江油诗人个个相貌堂堂,落落大方,绝无贼眉鼠眼的猥琐之辈,他们待人热情有加,但又不卑不亢,无须将先人李白挂在嘴边,当代跑来朝拜的四方鸿儒名士,名不虚传者或名不副实者,哪一个没见过?他们的诗,都像是受过统一训练而显得训练有素,就像本诗,一招一式,精致缜密,意象极具造型力,是现实感很强的现代纯诗。

深夜进入一座城市 沈浩波

来自远方的寒冷旅人

穿过旷野和星辰

沉默是他的旅行箱

拖动时发出闷响

他走进城市的夜晚

巨大的喉咙里

有一团黏稠发亮的痰

带着雾和汗的味道

路灯浇下它的显影液

漂浮的脸慢慢固定

像来自过去某个时刻

陌生人,你已无所遁形

他走进城市的梦

仿佛置身空旷的大厅

何处传来低沉的音乐:

你是唯一跳动的琴弦

当音乐停止,城市醒来

陌生人,你这从荒野

走来的孤独的王

消失在涨潮时的大海

2014年

本诗在2月14日北师大西门外某咖啡馆的私聚朗诵后就订货了,第四季开始后我并没有着急推荐,我若有所等,我在等什么呢?我在等另一个沈浩波:一个我曾经熟悉的“邪恶”的沈浩波,用另外一首“邪恶之作”来取代它。泛诗坛的沈浩波越来越“高大上”,官刊主力作者,得奖专业户,《新世纪诗典》近几轮的入选作品也出于“上”而非“下”,浪子莫回头啊!

母亲的话 朱剑

你要有你爸

一半的本事

我也就不操心你了

我跟他是吃了不少苦

可心里从来没慌过

当这个世界上

最爱我也最包容我的母亲

边择菜边说出

以上这些话

让我感觉分量不一般

张嘴却无言

我是诗人追求精神价值之类的辩解

无论如何在她面前

是说不出口的

好在话题

自然而然转向了父亲

父亲去邻居家喝喜酒去了

接下来我的任务

是在他吃完饭还没上牌桌之前

把他叫回来

诗本质上是抒情的,只不过传统诗之“抒情”在现代诗中更多显形为“书情”,从“向你抒情”变形为“直陈情事”,本诗便是如此,如此变形可以表现更为微妙、复杂的情感,并将情感发生的第一现场呈现出来——盖因如此,现代诗才比传统诗更进步、更高级。有招的“小李飞刀”朱剑来到无招的本诗,非常艰难,当以此为契机开启自己的中年写作。

玻璃杯 李伟

他微笑着坐在那里

好像在想什么

手里轻轻摆弄

一个空空的玻璃杯

不经意间

他把玻璃杯举起

向左看向右看

像看一只单筒望远镜

看了一会

他把玻璃杯放下

静坐片刻

起身结账离去

服务生过来收拾

发现玻璃杯中

有一个假眼球

还有几瓣星星的碎片

2014年

《新世纪诗典》首首都是好诗(不是好诗我推荐它作甚?),但好诗也是有差别的:好诗中有杰作,杰作中还有大杰作——譬如,上月左右的《命》就是大杰作,本月李伟的本诗亦是。据我所知,有人对《命》不服气,觉得是玩命之诗,拜命所赐,那么本诗呢?阿赫玛托娃说过:好诗必须是神秘的——我不知此话前就写过:你写得不够好,因为诗中没有鬼。

听见 西毒何殇

在一场诗歌朗诵会的间歇

我钻进厕所

听见隔壁女厕

有人用方言打电话

我完全听不懂

她在说什么

突然

用普通话大骂一声:

操你妈——

随之没了声音

在洗手池旁

我遇见她

我对她有印象

经常参加诗歌活动

读一些心情小诗

我们对视

互相点点头

在现场观众

报名朗诵时

她一如既往

读了一首小情诗

并得了最佳朗诵奖

2014年

本诗可做后口语诗歌写作教材(西毒何殇是第二次得到我这一评价了吧),后口语比前口语“后”在哪里?“后”在它的剪裁与精致,《新诗典(第一季)》书籍出版后,读者中有种反馈的声音:想不到口语诗竟是如此精致!在此之前,他们是用口水诗来污蔑口语诗的,他们不知道后口语已历经二十载探索、磨炼而将口语诗带入成熟之境: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马年“三不” 还非

不乱说话:思想者仅保持内心的博大、柔软、缜密,一说便错

不吵架:做见怪不怪之人

微博不顶嘴,草泥马

圈子好人主义

在家还怕老婆

不随便走动:千江有水千江月,管它呢

想想吧,都64岁了,一边待去

你好!小草,关山重重,春风遥祝

腿脚不好使了,再见吧,远方

2014年

还非老哥在《新世纪诗典》中有一个高开:以《大限祈求》这首大杰作(当选“百优”)一举成为《新世纪诗典》成功“祛蔽”的典型人物,之后势头渐缓,第三季还出现了“掉书”现象。今天他以本诗燕归来,我当然很高兴,《新世纪诗典》随时欢迎归来者。本诗虽好,但让我发现还非整体创作存在的问题:过早示老而抒怀。我想对他说:郑敏94岁还在写,你算中年人。

张明宇 街口

人跑光了

只剩下几个大盖帽

在路边

吃馄饨

我早就提醒过自己:一定要多关注那些“诗疯子”,不用特别表彰他们的态度,而是他们的态度一定会带来佳作。《新世纪诗典》不缺“诗疯子”,近期比较“疯”的是张明宇,频频窜来长安,不为别的,只是为诗。于是,我便读到了这首叫人失语的佳作。还用说什么吗?不用说什么了!我从来不拒绝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我厌恶的是与他们批判的对象一样脏的劣作。

善良是一种恶 杨邪

是的——

作为一个善良的人

我经常体会到这一点

每当我在为我的善良埋单

每当我发现自己的善良

成了一架梯子

——那个人爬上来

猥琐的脑袋探上来

正出现在

我的窗口外

2014年

杨邪是写出过佳作,获得过华语圈多项文学大奖的《世纪诗典》诗人,与我相识甚早,中间失去了联系。他给《新世纪诗典》投稿,我觉得不行,按照审稿惯例,那便是连个信都不回的,于是他儿子杨渡先他上了《新世纪诗典》,还领先了一季。一个男人最不会嫉妒的就是他的儿子,老杨锲而不舍,继续来稿,此番有佳作,于是《新世纪诗典》第一对父子诗人诞生了。

生日,和父亲一起洗澡 张敏华

赤身裸体的两个男人——

父亲和我,泡在

浑浊的浴池里,

水温测试着父子情深。

我中年的啤酒肚,像五个月的

孕妇,难以弯下身子,

父亲消瘦的腹部

爬出两条蛇影般的刀痕。

父亲弯腰撑着,我小心地

为他搓着身子,

不敢用力,生怕父亲

会倒在他78岁的生日。

在为父亲擦干身子时,

他悄悄告诉我

他三本存折的密码——

都是我的生日。

2014年

新世纪头十年,确实是“论坛时代”,我甚至还在知识分子居多的“诗生活论坛”玩过,与张敏华有交集,印象中他的诗不错。前不久,他投稿给我,我成功选出本诗,而我们又突然在苏州昆山的锦溪古镇相见了:有缘之人注定有缘。我希望有更多的有缘者能像张敏华这样主动将好诗投来。本诗是《新世纪诗典》出好诗最多的老题材,不动声色,惊心动魄。

成都,在杜甫草堂 安琪

清瘦

清瘦。清瘦应是想象

或理所当然

悲伤的诗人

忧国,忧民

多脂肪不被允许

欢笑不被允许

于是你看到的杜甫

(到处都是杜甫)

铜杜甫

石杜甫

泥杜甫

纸杜甫

一样的清瘦

苦楚

仿佛一出生就这样

我觉得

艺术家被自己心目中的杜甫

吓傻了

2013年

在以往的点评中,我表扬过安琪的古道热肠,懂得给予,她就像一位行走江湖的女侠,手中使的是双刃剑……那么,我便有资格指出她的不足:如果你觉得谁都好,你自己的写作必将为此而付出代价;如果你觉得自己十八种兵器样样通,那么必将无一玩精。对她这组来稿,我在回信中说:“语言太硬了”。本诗的入选,也是语言的硬刚好对应了塑像的硬。

移居重庆 娜夜

越来越远……

好吧重庆

让我干燥的皮肤爱上你的潮湿

我习惯了荒凉与风沙的眼睛习惯你的青山绿水法国梧桐

银杏树

你突然的电闪雷鸣

滴水的喧嚣

与起伏的平静

历史在这里高一脚低一脚的命运——是啊它和我们人类

都没有明天的经验

和你大雾弥漫

天地混沌时

我抱紧双肩茫然四顾地自言自语:越来越远啊……

《新世纪诗典》三年,娜夜代表过三个不同的省份:甘肃、陕西、重庆,堪称“迁徙帝”。她的第一次迁徙,削弱了甘肃,加强了陕西,陕西2012年度超越北京而获“十大诗歌省区”之首,也有娜夜一份功劳。如今她完成了她的第二次迁徙,本诗便是移居重庆的收获。我最欣赏娜诗的地方,就是始终葆有女人特有的敏感,她也有大,但里面藏着可贵的小。

失眠者的墓志铭 晓音

从这里走过的人:

如果你是早晨路过我就问候你:早上好

如果你是正午路过我就问候你:正午好

如果你是黄昏路过我就问候你:黄昏好

如果你是晚上路过我就告诉你:晚上非常不好

2013年

绝了!失眠题材又出杰作。《新世纪诗典》最可贵之处:它玩的不是大姿态,而是在任何一个极端的点上出最好的作品。中国的女诗人比男诗人更容易写“大”,晓音也是我担心写得过“大”、过硬的一位,本诗令我大感意外,真心为她高兴。诗歌就是小器,必须从小出发,以小见大,中国人看不起小聪明,于是便拥有不了大智慧,我辈诗人当扭转之!

暮光 黄芳

也许你也还在爱我

最后一只云雀停落时

你的灰暗

重叠了我的

——可记得我曾跟着你

从南走到北?

借着你微弱的光

我自由自在,像一枚

就要成熟的苹果

任由甜蜜在雨水中酝酿

诗歌的本质既然是抒情的(现代诗呈现为“书情”),那么诗歌的质量将取决于抒(书)情的质量,我们对如何“抒(书)”研究得比较多,但对“情”的成色不讲究,甚至于全然无视,于是我们生产了不少这样的诗:貌似复杂精妙之“抒(书)”“抒(书)”着粗浅幼稚之“情”,我选择本诗,看重的是它在“情”上的走向丰富与成熟的努力。

阿凤 瑞箫

天井里的阳光丝丝缕缕

冯家大小姐阿凤

站在潮湿的青砖地上

晒太阳

四周都是黑暗

我梦见

她还年轻

她穿着镂金的旗袍

玻璃丝袜高跟鞋

她独自玩着纸牌游戏

2003年

去冬,长安诗歌节上海专场举行时,我在主持中斗胆给在场的上海诗人提了一点意见:说他们没能写出上海的味道、上海的灵魂。近日,我收到一巨册“地方主义诗人专号”,我发现这个问题普遍存在。把一个地方当作文化符号易,写出它的味道和灵魂难。上海的会上,本诗作者就在场,她用早已写就的本诗让我看到了希望:是的,这里有上海的味道。

我真的不是一棵树 玲玲

我是可以走动的

我可以走到我心爱的人面前

开海棠花给他看

开玉兰花给他看

开勿忘我给他看

开雪花火花

心花给他看。缠着他的脖子向他索取一个吻

和他交换水分

盐分、蜜汁与阳光

韩东在李振羽访谈中谈道:《新世纪诗典》降低了门槛——老韩赞美的好意我明白,但这个比喻容易造成误解,如果一定要拿“门槛”来比喻,我想这样说也许更准确:《新世纪诗典》没有降低门槛,反倒修高了门槛,只不过我们的门槛朝阳、敞开、欢迎真正有才的人跨入。本诗作者一定深有体会:她稿子到的当天正值我读稿日,第一时间回复,谁叫人家诗感好呢!

狮子 茗芝

母狮子呀,你的儿子

怎么一到城里

都变成了石狮子呀

2014年

随着本诗入选,《新世纪诗典》诗人的最低龄纪录被打破了:茗芝比游若昕还要小一岁。并且这是《新世纪诗典》涌现的第三对“父女诗人”,正如有些同行已经知道的那样:茗芝是江湖海的小女儿,我已经两度聆听过她朗诵其诗,但我对小姑娘很严苛,我对推出“童星”极为慎重,要推者一定要好过所有孩子,并且达到成人的水准,小茗芝做到了。

耳聋记 唐欣

清晨的医院汹涌的人群

这儿是要开运动会吗

夏天鲜艳的花朵此刻

在绿叶的衬托下灼灼开放

被带进密室戴上了耳机

暗自得意一些细小的声音

被他捕捉到了但检测员向他

宣布他的听力已经受损

耳聋这可能吗他倒真认识

几位耳聋的诗人难道

现在轮到他了吗

治疗室像一次政治学习

他们围坐在沙发上每个人的

头顶都悬挂着输液器

托尔斯泰伯爵说得有理

幸福相差无多可是

痛苦却有许多形式

要命的是这根本无法形容

像是孙悟空被念了紧箍咒

哦世上居然有这样的疼痛

这里唯一的巧合是

从前因为软弱和愚蠢

小伙伴们曾送他外号叫唐僧

2013年

这真是让我纠结:唐欣在身体的疾病上连出好诗,作为诗友,我希望他不断写好诗;作为朋友,我希望他不要再得病,至于“病出好诗”的道理其实挺硬的,暗合了“忧患出好诗”的原理,也暗合了我“身体写作”的理论,但也并非人人都能做到这一点,庸常的写作“报喜不报忧”,像本诗这般敢拿自己的疾病寻开心者,非高人不可为也。

潜意识将一个老太太完全摆布 李岩

她说过的话,她说她没说

她刚说过的话

她铁板钉钉说她没说

这令人愣怔

她明明说过的话,转眼不承认

她千真万确说过的话,说过的事

她真的不知道

她说过的话,是她说的

也不是她说的

她千真万确说过的话和事是她的潜意识说的

潜意识完全将她摆布

她说的话,是潜意识说的

她说的那个事,也是潜意识干的

我完全理解了她不承认她说过的话

她骂过谁不记了

她诅咒过谁根本不记了

她数落过谁早不记了

她说东,往往就去了西

她要下楼,却上了楼

2013年

如果换一个纯口语诗的高手——譬如在下伊沙来写本诗,我一定不会让“潜意识”三个字出现在诗中——在我看来,这是本诗唯一的缺点,甚至是一处硬伤,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本诗的总体效果,我未必写得出来。我过去印象中的李岩是个超现实主义谣曲歌者,《新世纪诗典》开始时的李岩是个批判现实主义诗人,他已经跨越了多少,前进了多少?!

写在辛亥革命纪念日 潘洗尘

一些词和岁月

现在只有怀念的份了

比如志士比如革命

与一个好的时代相遇是多么幸运

只要冲天一怒就可以歃血为盟

而我的肝胆早已成炭

2012年

我根据诗末的写作年份和诗题得出了一个更为具体的写作时间:2012年10月10日,这一年我是一项行动的见证者:潘洗尘先生私人出资,组织一干大陆诗人,赴台湾做了一趟豪华的诗歌旅游,这年的后半年这一干人都在各自的省份办理复杂的赴台手续。他为什么要为别人花这么多钱?本诗便是他情怀的见证——是的,典型的60后的理想主义情怀。

品位 伊沙

小时候

我想当一名

卡车司机

(那是未被完全

洗脑时的理想)

除了开的车大

我还羡慕

他们都有一个

长长的炮弹般的

大茶罐

泡上一大罐

褐色的茶水

随时拿出来

咕嘟一大口

然后就长大了

司机虽未当成

如此“炮弹”

还是弄了一枚

它令我的生活品位

迅速下滑

咖啡久未品尝

工夫茶早被遗忘

葡萄酒不够过瘾

此时此刻

若你来到我家

走进我的书房

会看见一个家伙

赤膊上阵

正在写作

挥汗如雨

就用挂在脖子上的

湿毛巾擦擦

过上一阵

拧开“炮弹”

咕嘟一口

不像作家

而像一名

跑长途的

卡车司机

2013年

儿子高考年,生日准备不过,但见电视上香港某高人言:金牛过马年,好事在远方,逢节必庆。那什么是无须惊动儿子又让我有幸福感的庆生呢?当然是在生日这天于《新世纪诗典》自荐一首。为什么选择本诗?因为它最本色、最伊沙。什么是我之本色?儿子是最好的遗传证明,他是班里活的雷锋,爱替同学做值日,生活上向最低者看齐,绝不穿好衣服。

马 王有尾

5岁那年

我从马背上摔下来

一匹老马

干了一天的活儿

脾气变得异常暴躁

25岁那年

我从马背上摔下来

在巴里坤草原

那匹马脱缰之后

撒欢地跑向远处的马群

今年我35岁

又从马背上摔下来

身子变得,空虚无比

那匹马愤怒地撇下我

游向梦中的深海

2014年

坦率地说,我很喜欢有尾的性格:自恋、敏感、好强、死不认账,貌似脆弱,其实并不容易受伤害,又很聪明,既明诗理又通事理,酒后好性情冒高话,是我们长安诗歌节真正的开心果,他不在的时候,大家尤其能感觉“遍插茱萸少一人”。如此同人,关系好处,写坏了,尽管批;写好了,尽情夸。本诗写好了,好在“从马背上摔下来”——全诗的定音鼓。

盲琴师 江湖海

我常跑上三里地

到盲人的屋前

听从他大声的吩咐

再爬二里坡

采回凝固的松香

那时我还小

不会用树的乳汁比喻松香

松香烫到二胡嘴上

乐音山泉般哗哗流淌

邻家吃奶的孩子

睁大眼睛停止吸吮

我也整个儿傻掉

盲琴师死去已经多年

琴声刻录在山石上

我每次回老家都会听见

2014年

如果以《新世纪诗典》开办这三年多计,江湖海无疑是写诗数量最多的《新世纪诗典》诗人(上海女诗人秦菲或许比他还要多,但质量无法与其相提并论)。我是赞成多写的,因为这存在一个把自己“打开”的问题,不要说写少者,就是许多中等数量的写作者,一辈子都没有把自己“打开”,更何况我没有看到老江质的下降或起伏不定,那就按照自己的节奏写下去吧。

纪念高球赛 谭克修

青竹湖人声鼎沸

少一个人,球场更加拥挤

如果你来了,多一个人

也无人会觉察

你死去一年之后

这里的乐观情绪仍然显得轻浮

而过于悲观

这场为你举办的纪念赛事

将变得有些荒诞

你已经把死亡带走

我觉得,它还在这五月的阳光中

微笑着,看着我们

第1洞,把球开入了球道沙池

第2洞,把球开入了左侧树林

第3洞,把球开入了正面水障碍

那也是你的小球经常入水之处

它一路看着

罚杆之人懊恼,他人暗自欢呼

到最后一洞的果岭

天色已经暗淡

它看着

我们把小球推入黑暗的洞杯

再把自己推入愈深的黑暗

2013年

上周在西安交大的诗歌活动中我说道:有人总以为诗人是死者,活着也是苦逼、穷鬼,殊不知诗人中有富翁——谭克修就是其中之一。昨日在网上面对一个老质疑:你们诗人不面对时代。我回答:时代在我诗中。我选择本诗,可加强《新世纪诗典》缺少的体育题材,关键在于:高尔夫是贵族体育。对作者而言是日常生活,他不是在炫富,而是“书情”。

亡妻引 张建新

——生命是一种漫长的短

目无边界,又被死亡收拢,

风干又枯涩。

山穷水不尽,汹涌冲击

走过的每寸光阴,忍耐和无奈

是全身的青瘀和浮肿。

打开窗子,拒绝还在,

击碎镜子,里面的人就匆匆赶来

帮你拔掉药水,一生这样

彻底的解除只有一次,我们

都会迎来他,只是你早了些,

早于凌晨第一声鸟鸣,

甚至早于两不知的落花。

果真是清明日,凌厉的分野

异常清晰,温热从额头开始

慢慢散尽,一座冰冷的孤城

从薄雾里现身,这是最后的春天,

你突然眼泪翻滚,拼尽全身之力

吐出最后一口气收留了它。

2014年4月5日凌晨2点29分,妻因病去世,年39岁,此日清明。

我们共同的朋友任意好来电:张建新的妻子病危,他不得不放下手头“御鼎诗歌奖”的评选工作而去照顾妻子。后又来电:建新妻病逝了!意好嘱我对建新表示一点慰问——我明白朋友的意思,我为诗人间的相互关爱而感动,建新本来就是《新世纪诗典》诗人,我作为《新世纪诗典》主持人当然应该有所表示,此时我正好读到本诗——一首绝好的悼亡诗。

雨 李霞

这么多

这么快

画圈儿

在柏油路上在水泥地上

一滴接着一滴

一滴排着一滴

天空落一点

大地记一圆

()()()()()()

()()()()()()

小时没有发现

是因雨一着地

就被泥土收藏了

后来又发现

下暴雨时

城市的地上

就是烧开了的锅

无数泡泡在开花

@@@@@@

@@@@@@

前年在河南,去年在津门,今年在江南,三遇李霞兄,当年在诗江湖上办了两年最终不欢而散的“汉诗榜”的事,我们说开了,并且做了复盘。今日《新世纪诗典》做大,离不开此前所有无意间的准备和积累:两本未出版的诗选是准备,十年诗江湖是积累,两年“汉诗榜”同样也是,所以我还是感谢李霞兄当年的动议。本诗写得颇有新意。

体内异端 君儿

一个面皱发疏的老太太

正在我身中孕育暂藏

想想这件事实在有意思

我现在挖不出的想象

全部为她所控

十年也许二十年

大海料也不会变成桑田

我却要一死再死

只为那个神秘的面皱发疏

只为她粉墨登场

告诉我多少事已全部遗忘

它们全都随风飘扬

江南锦溪诗会归来,秦巴子对君儿赞不绝口,曰:那么单纯,整个人完全沉浸在诗中,跟几个中国最优秀的男诗人在一起,不说话透着幸福感——老秦可不轻易夸人哦,只是以前见面少,他帮我们重新发现了君儿。在江南古镇锦溪水墨画般的风景中,我再次称其为“长跑好手”,有创意的赞词是:七年后,即使她成“无冕之后”,也是大成。

情敌 湘莲子

她竟然从五颜六色的衣服中认出我家阳台

她竟然在我家楼下直呼我的小名

她竟然从裤袋里摸出我还爱吃的红姜糖

为一封我不知道的旧情书

他们吵了快三十年

这个陌生女人和她陌生的男人

在女诗人中,湘莲子第二个来到9.0,在其推荐诗中,最优者无疑是《婚誓》,遂被推选为“百优”。本诗像是《婚誓》姊妹篇,湘莲子很善于在诗歌中制造典型事件、塑造典型人物——这原本属于小说的才能,拟小说是现代诗丰富的手段之一。刚从北京参加了两位《新世纪诗典》诗人的研讨会归来,席间有人说得好:诗应放下身段,博采众长。

纸飞机 春树

“姐姐,帮我捡一下东西行吗?”

一个男孩从栏杆内

叫住正过路的我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

捡起那架白色

纸飞机

原来他在和小伙伴儿们玩纸飞机

飞机却冲出了院子

跌落在路边的树坑里

在马航还在失联的今天

这架纸叠的飞机

让我内心复杂

我弯腰小心翼翼捡起

像捧着生命

递给他

“谢谢”

小男孩笑起来

手一扬

飞机再度起航

2014年

《新世纪诗典(第二季)》刚出来时,春树在新浪微博发帖说:要带一本书去巴黎——我感觉像读到了一句诗,不是小资范儿的诗,而是脱口而出的率真之诗,别小看这样一句“诗”,中国绝大多数诗人不敢写,尤其是女诗人,因为世故,因为他(她)们知道:此语一出,就是亮出立场,就会得罪一片!世故杀死了多少诗人,大名鼎鼎的春树永葆率真。

吞 毓梓

她拿着一块金子

放入口中

须得迟疑半刻

自此,她将独自消化

除金子以外的所有芳华

农历三月

梧桐正香

窗外更兼细雨

她须得在窗前迟疑半刻

再吞下那块

命定的金子

中国女子一切都小

食道更小

她梗直了脖子

咽了

又咽

毓梓的诗,有一条清晰的线索:关于女性命运的书写,多含悲情,多为悲剧,当归入“女性诗歌”。考虑到她85后的年龄,多少让人心惊。所以,“女性诗歌”压根儿没有断掉,它在更为年轻的诗人笔下延伸着,只是中国的诗评家们只忙于炮制概念,而不去追踪诗歌,更不做田野调查——去中国诗歌第一现场,在原生态般芜杂的诗中有所发现。

春暖花开 图雅

你躺着的地方

没有海

能让一万只鸟儿亮瞎眼的油菜花

给你

一片黄色的海

2014年

我并非意象诗人,但我对意象怀有巨大的包容:一个好的意象(甚或修辞)能否撑得起一首诗?我认为是可以的,此前我推荐过邢昊的一首诗便是如此(将乳房比喻成水雷的那一首)。本诗同样:“能让一万只鸟儿亮瞎眼的油菜花”——正是这个能让读者“亮瞎眼”的惊艳意象,使全诗陡然站起,站成海边的悬崖。图雅之诗,成在陡峭。

他世界(节选)

11

又一个夜降临

亲爱的,我的独角兽

从月亮里回来吧

那些恐惧、无助和不为人知的忧伤

是夜里不动声色迁徙的飞鸟

是红艳艳的浆果,在无边的寂静中

20

暮夏时节,坐在纸莎草丛中

我闻着淡紫色的清香

看命运的星辰布好方阵

周而复始演绎着街知巷闻的传说

亲爱的路人甲,你来临前的美好时辰

我在时间的尽头,收集路过的光,并把火烧旺

21

黎明洁净的气息里,我光着脚丫

在叶子上学习淡定行走

亲爱的,我的忧伤遍布每一颗星星

这多像那落入深渊的爱

蔚蓝,静谧。从不喧哗

29

春天打开门缝,看见高山和原野

我把肉身留在了后面

化作娇艳的鱼,与大海举杯畅饮

花朵从水中涌出,跳起狐步舞

海妖用装满大海的歌声和岩石相爱

这是在春天,亲爱的,这不止是梦

43

让我离开这泥泞的肉身

让我把她轻柔地放在身后

像脱下一件华丽的袍子

让我风华绝代地在镜子里穿梭

在芨芨草丛中起舞

让我专心致志地走过横在我和大海间

宽广的绿色植物和灰色岩石

这一切是如此让我心醉神迷

它时时无比美好地降临我睡梦中

47

时间不取走事物,甚至一颗微尘

寻找大海的人不知道,他就是大海

坐在星光下,与万物为邻

不读书,不跳舞,不与夜道别

春天的空气里有阴影和音乐

大海在远方失眠

53

有时候我是一株柔软的植物

在星星的屋顶睡眠

叶脉里藏着温暖和爱

春光明媚的时节

萤火虫的假面舞会如期举行

戴着花朵面具,我便是那不存在的美

我大概是在第三季伊始发布说:《新世纪诗典》将在选诗的长度上加长,把一些好的小长诗或组诗或长诗节选容纳进来,以图更有分量的力作,有些诗人看见了,也发给我相关内容,但总的来说都不理想,所以这项“加长”之策没有体现为成果。我在无意间蓦然发现:真正向我提供了相关内容而跃上《新世纪诗典》者竟是旻旻,这只能说明她长而不粗、长而不乱。

羞愧 莫小闲

我是农村的女孩

我不敢看自己的裸体

甚至洗澡的时候

都不敢洗那个敏感部位

那里脏,女人脏

那里是儒家文化最脏的地方

记得头次进入游泳池

我羞涩地低着头

用手小心翼翼护住那里

那里深埋着地雷

一碰,我的人生就会粉碎

读大学后

直到梦里有人唤醒我

我才敢面对镜子欣赏自己的身体

我的山水曲线起伏,玲珑有致

为什么我却羞愧了二十年

莫小闲来自庄生的助攻,久未进球的庄生总算成功地助攻了一次。依然是我此前从不知晓的诗人,却能够写出如此令人震撼的力作!又一次向我昭示这项工作的伟大意义:《新世纪诗典》将“未名诗人出好诗”的现象凸显至前所未有的程度,与此对应的现象是什么?“名诗人不出好诗”!这真是令人发指的诗坛现象。苛求一下:“儒家文化”不该点出。

隔 游若昕

我和妈妈之间

隔着被子

我的房间和爸爸的房间之间

隔着客厅

家和学校之间

隔着道路、店铺、树木

我和路之间

隔着鞋子

宁德和美国、英国、法国、澳大利亚之间

隔着飞机

大地和天堂之间

隔着什么呢

2013年

在国际儿童节到来之际,我请出中文世界里最亮的一颗小诗星,向全世界少年儿童祝贺节日。游若昕何以成为最亮的这一颗,因为她是《新世纪诗典》这个铁筛子按照优秀成年诗人的标准选出来的,是对先天才华最为敏感的杰出编选家伊沙的毒眼发现的。祝福天下的孩子健康成长!提醒天下的孩子:诗是必不可少的营养,她会让你们更美好!

思念如风 韩东

我的父母没有到过这里,

他们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

这阵风如此美好和孤独,

这么好的风也吹不到他们无形无相的身体上。

他们死了,并不在我的祖国,

但那儿似乎离他们更近,

而在这里我离他们更近。

空出的位置在繁星灯火间显形。

此刻我坐在卢瓦尔河口的一个阳台上,

脚趾遥指大西洋上空的夜色。

思念如风把我穿透,

就像当年他们走后一切皆成为陌生。

刚从重庆参加完《红岩》杂志举办的“中国诗集·全国诗人笔会”归来,大概因为重庆曾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现代诗重镇的缘故。这次诗会所邀诗人以“第三代”名将为主(出自川渝者居多),我的感觉是“第三代”的主峰并不在场——我说的是韩东。我现在所说的任何评论性的话,都不是出自过往粗陋的印象,而是《新世纪诗典》三年来的反复筛选。

我不可能老是待在这儿 唐突

我所在的位置

看哪

一棵柳树在沙滩上

一只乌鸦在柳树上

我不可能老是待在这儿

看哪

柳絮把我飘到更远的地方

乌鸦把我飞到更远的地方

2014年

《新世纪诗典》选稿是平均10首选其1首,《新世纪诗典》已历三年零两个月,我相信每位心态端正的诗人都是拼其自2000年以来的全部新世纪创作来接受《新世纪诗典》的精挑细选。在这个漫长的考验中,每位诗人都不可能始终保持一个状态,有高潮、有低潮是正常的,在8.0至9.0间,一路高歌猛进的老唐突遇到了他的“瓶颈”,三组未选出,一定别着急。

雪雁 吴投文

一场大雪降下我的孤独

那种缓慢下降的孤独

一片片打湿我的肺

和骨头

所有的沟壑和陷阱

都被填满

所有的孤独

都忍不住颤抖

那些雪地上的坟丘

像倒扣的黄金天堂

此刻,我经过它们

为曾经忽略它们而羞愧

我的目的地

始终没有到来

我迷恋的那些事物

像爱人一样消失

2014年

长安诗歌节第140场在北京某会所举行,此为史上最小资情调的一场,吴投文开始朗诵前,身为主持人的我上了一趟厕所,回来时他已经在读第二首了,我问他:“第一首是不是读的《雪雁》?”他回答说:“是。”——我之所以能够猜中,是因为此前已经读了他一组投稿,并选中了《雪雁》。本诗让我惊讶之处在于:吴投文突然变洋了,并且洋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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