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软玉柔乡美妾怀情 鸳帷凤枕旷夫探秘
乔泰纵身蹿上屋脊的时候,蛋黄似的、巨大的火球正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喷薄而起。它驱散了残云,渐渐地把弥散在空中的水汽蒸收殆尽。乔泰盲目地在洛阳城中穿街过巷,仿佛丧家之犬,无休止地惶惶然,以及强烈的自我蔑视的意识潮水般向他心室涌来。他第一次感到他的心脏竟如此脆弱,几乎不胜负荷而将爆裂!
一阵香风拂来,他猛然抬头,见两盏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中间一块漆匾,红底金字上书“齐春宫”。他苦笑一声,长驱而入。
妓馆乔泰从未涉足过。有时经过,偶然也有冲动,然而,举足之间,每每急流勇退,终不敢跨进这类污秽的门槛。今天,他终于越过雷池,与其说是为了消遣自己,还不如说是为了报复自己!
他跨进门槛,便闻到了一阵阵浓烈的脂粉香味,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感到冰冷而麻木的躯体有了一些知觉。他进入那间绸红丝绿的大客厅,用倦怠的眼神打量着这个新世界,从心底萌起的尖锐的自嘲,使他感到了些许的满足。
墙上挂着十余帧美女的画像,个个生动迷人。那最边上的一帧,尤其撩魂勾魄。倒不是她美艳超群,而是她那双眼睛,似曾相识,直射到乔泰心坎,使他重新体验到了一种久违而熟悉的麻酥酥的温柔与关怀。也许她本人比这画像更美,更有魅力!乔泰不觉也想入非非起来……
他痴望了好久,方感到有点眼乏,回过身来,见一位中年妇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旁,笑容可掬地望着这位赶早时的客人。
“有中意的吗?”她问。
乔泰用手往墙上一指:“她!”
“月季?”
“正是这位月季姑娘!”
“你好眼力!不过……”
乔泰见她犹豫,就用手摸着腰间的银袋:“不过什么?”
“相公,她是一位朋友寄养在这里的,是这齐春宫唯一卖笑不卖身的姑娘!”“不妨!”乔泰爽快地一挥手,“去把她请来!”“还是我来领你进她房去!”妇人知道他缺乏经验,便回过头来,对他笑道,“你会画眉、点唇吧?这可是早晨最有趣味的功课,不是吗?”
乔泰被她撩得方寸大乱,竟忘记了浑身的疲惫与气恼!他半闭着眼,跟着她上了楼梯,一边体味着十年以前他曾经历过的那种温香软玉的韵味。
那妇人为他打开了月季姑娘的房门。待他进去后,又及时把房门带上了。乔泰立即闻到了一股与楼下不同的幽香,不似那么浓烈馥郁,却更合了乔泰的心意。临窗的梳妆台前坐着一位佳人,她正对着铜镜理妆。
“相公,你要听曲,还是要我陪你下棋?”她背着他,没有回头,素手把一支玉簪插入她乌黑的秀发。乔泰不会下棋,也不爱听曲。他此时最强烈的欲望,是想面对她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他还想到过要怎么去吻它。“姑娘,我来帮你……画眉吧!”“那,你就来吧!”乔泰走过去,不免有些局促。月季侧过了身,他便捧起了她的脸。她,轻轻地闭上了秀目。乔泰眼前突然有了幻觉,另一张脸庞出现了,与月季姑娘的脸叠在一起。他用力甩了甩头,却无法甩掉那个叠影。“画呀!”月季娇声轻笑。
乔泰又是一惊。正好月季睁开眼来,四目相对,仿佛电击一般,浑身一阵哆嗦,二人异口同声:
“你!……”
两颗紧缩的心突然碰撞在一起,但没有火花!
月季几乎昏倒,扑到乔泰怀里:“相公!……”
乔泰把她紧紧搂住:“莺儿!”
月季已成了泪人儿。
男女知己突然巧遇的感受,恐怕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能表达这种感情的,恐怕只有一个动作:吻。于是,乔泰拥着她,对她情不自禁一阵狂亲滥吻,那诱人的眼,那秀挺的鼻,那鲜红的唇,那粉嫩的颈,以及那乌黑澄亮的青丝……乔泰一边拥吻她,一边用自己的脸颊和唇轻轻地、柔柔地擦着她两腮上的泪水。他的胸紧紧贴着她,同时,两手反复地从上而下摩着她耸动的双肩和腰背。
“莺儿,我的玉屏呢?”乔泰问时,忽然像被什么蜇了一下,猛醒道,“你怎么在这种地方?难道玉屏也在这里吗?”
乔泰幽幽地叹了口气,他觉得他无权用这样的语气责问。蒋玉屏嫁给他时,给他带来了陪嫁的丫头蒋莺儿。他从此坐享双美,组成了一个让他心满意足的小家庭。然而,忽然就被棒打鸳鸯天各一方!他这个堂堂的武林须眉,竟没有能力保护这个温暖的家,保护好他的爱妻和娇妾。一别十余年,生死两茫茫。她们一对弱女子能够逃过追杀,已属侥幸!如今莺儿埋名隐姓,卖色为生,居然还能保身。即使不得已沦落为娼,日夜地接客卖身了,难道不全是我的罪孽吗?我还有何脸面见她们?又有何话可说呢?这时,他见莺儿不语,便软了口气,十分温和深情地重新问道:“玉屏呢?她也在这里吗?”
莺儿摇了摇头。
“她死了?”乔泰的心往下一沉。
莺儿依然默默地摇了摇头。
“那么,她现在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
乔泰轻轻地放开了她,让她坐在床沿上,并为她擦干了泪水,倒了一杯茶:“你慢慢地讲给我听。”莺儿止不住又流了许多泪珠,娇艳的脸庞上布满了惨淡的阴云。
“十年前,”她终于说,“我们和你失散了,家也被烧了。我和姐姐无依无靠,不得不改名换姓,沿途卖唱乞讨。那一天下雨,我们蜷缩在一个山洞里,偏又遇到一伙强人,把我们掳了。那些头目和喽啰们就要轮奸我们,又说要把我们带回山寨去,送给二大王也享受享受!他们说出那二大王的名字时,把我们气得吐血!”
“那二大王是谁个?”
“你!乔泰!”
乔泰赧然低下了头:
“那么,那个头目叫韦顺?”
“不错,小喽啰叫他韦大王!”
“莺儿,”乔泰惨然道,“你知道,我落草也是迫不得已……”
“你还说什么呢?姐姐听说你当了强盗,恨得咬牙切齿,就跳了崖!”乔泰惊叫了一声。“还好,被韦大王一把抱住。然后几个大汉一起上来扒我们的衣裙。我们自然死也不从。姐姐从韦贼脸上狠狠地咬了一块肉下来,于是……”“就怎样?”乔泰急着问。“韦贼一刀,把姐姐的左臂砍了下来!”“啊呀!好个韦贼!我若不杀了你,誓不为人!……莺儿,后……后来呢?”“正在这性命交关的时候,有个大救星恰好路过那里,杀退强人,救走了姐姐!”
“怎么光救走小姐?……那救星是谁呢?”
莺儿似乎有些迟疑:“我不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不跟着去呢?”
“恩公轻功极好,抱着姐姐行走如飞,我怎么跟得上?”
“这么说,他是故意把你甩了的?”
“兴许是的!”
乔泰不觉跌足道:“什么救星!说不定也是条色狼!”
“你这倒尽可放心……”
“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莺儿温柔地瞟了他一眼:“你也不要太酸了!那恩公也是女子!”“哦!”乔泰方觉宽心,“那么,她们去了哪里,你知道吗?”莺儿被逼问不过,只得道:“我不敢说!”“是小姐恨我吗?”“是的!”莺儿又加了一句,“是姐姐不许我告诉你的!”“相公,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的遭遇呢?”“也是。”乔泰只得暂把疑云撇开,道,“我走投无路,不得已投奔了韦顺。韦顺封我做了二大王。有一回我在林中剪径,不期剪了狄大人。”“谁?是狄仁杰老爷吗?”“正是他。你知道,要论武功,他哪是我的对手?可是那一次我输了!”“怎么就输了?”“狄仁杰不动手,只动嘴。他敬我是条好汉,劝我弃暗投明,为国效力。那些话大义凛然,就比那刀枪剑戟还要厉害百倍、千倍!我本不是甘心要当强盗的,怎么招架得住?就在阵前投诚,受了他的招安。还有一位,比我早些时候投诚的绿林好汉叫马荣。我们同在狄大人帐下听用。狄大人从不把我们看成是一般的捕快,而是敬如嘉宾,视为心腹!”
“这就好了!”莺儿说,“你既然已遇明主,妾也放心了!”
莺儿说罢站了起来,显然,刚才因突然遇到乔泰而引起的悲喜惊愕的剧烈波动已经平复。她对着乔泰盈盈地一笑,道:“待妾去备些酒菜,咱们边饮边谈,岂不更好!”
乔泰在失去妻子后很少再注意过女人。莺儿一瞬间的艳笑,已勾起了他心中少有的沉醉与快感,并终于又获得了那种不可遏止的行为欲望。这时,他故意皱着眉道:“只可惜我公务在身,不能久留!”
莺儿惊愕地看着他。“我并不骗你,”乔泰压低了声音,“我正在给狄大人办一件十分火急的大案。”“你的意思是……马上要去?”“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呢?我怎么不懂?”“我的意思是,我们有话,何必定要在酒席上谈……枕席上不是一样吗?”乔泰再次拥着她,摩着她的双肩,深情地凝视她早已飞红了的双颊:“难道对我,你也卖笑不卖身不成?”莺儿轻轻“啐”了他一声,缠绵地偎在乔泰怀里,任凭他抽松了香罗裙带……
乔泰在白马寺紧张了一夜,天亮后又惶惶然了半天,已是心力交瘁。如今赤裸地睡在这又软又香的床褥上,禁不住舒心地“嗬”了一声。然而,他与莺儿还没说上几句话,就立即意识到,自己还有另外一个压倒一切的需要:酣睡!“我困极了!”他说。“那你先美美地睡一觉吧!”莺儿体贴地说,玉手抚摩着他发达的胸脯,“我在枕上陪着你!”
乔泰很快就有点蒙眬。但刚有梦来,却又突然惊醒,且睡意全消。他抱着莺儿的冰肌雪肤,问道:“你可听说,洛阳出了个大案?”
“什么大案?”
“白马寺进香少女失踪!”“这也算不得新鲜,又不是头一回!”“但这次不同,落在了狄大人手里!狄大人已在武皇帝前立下了军令状,皇上限他五天内破案!”莺儿也有点振奋:“这个案能破吗?”“要么破案,要么狄大人人头落地!”乔泰抱着莺儿翻了个身,使劲搂着她的纤腰:“莺儿!这事你得看我面上帮帮狄大人!”莺儿不胜诧异:“我怎么帮得了他?”“能的!眼下,狄大人决定去搜寺。你知道,白马寺机关密布,当年薛怀义奉敕修建禁寺时,是聘我岳父母去打的蓝图。”“这事我也清楚。禁寺修好不久,老爷夫人就遇盗丧身了。
后来反被官府判了个盗伙内讧!”“哼!白马寺为了杀人灭口,做下了圈套,还玷污了蒋家清白!”莺儿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我也曾经这样想过。”“现在狄大人要搜禁寺,破这个淫窟,就不能不掌握白马寺机关出入的奥秘!”“是的,是的!”莺儿摸着他的稍嫌扎手的胡楂,然后用香唇贴着他的脸庞,“可惜,这个奥秘,世上没人知道了!”“有!”乔泰坚信地说,“蒋玉屏知道!”“你,你怎么晓得她知道?”莺儿气喘吁吁地问。“她若不知道,何以岳父母去世后,我们也遭到了莫名其妙的追杀?还不一样是为了杀人灭口吗?”“那么,即使姐姐知道又怎样呢?我看也是枉然!”“莺儿,我一定要找到她!”莺儿听着,把蛾眉紧皱,眼也闭了起来。她呻吟着:“哪里去找呀?”乔泰吻着她的秀目,又在她耳边轻轻地厮磨:“小妮子!你知道她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莺儿有气无力地勉强地回了他一句。“我不但知道你知道,而且还知道你也随着你们的救命恩人一起去了一阵子,还跟着学了些武功!”“你莫不是在嚼蛆吧?”“你若没有武功,那房门背后怎么挂了两支宝剑?”“咦?你也不许我有空舞舞剑,酒席间助助客人的余兴呀?”“还有,”乔泰不理会她的解释,“刚才我把你这么使劲一搂,你若不有些功底,恐怕早半死了!”莺儿吃吃地笑着,还拧了乔泰一把:“你真坏!你真该死!”在她百般千般的媚态娇容中,乔泰欢喜无限,同时,他又明显地感到了发自莺儿体内深处的一阵阵的颤抖和悸动。“怎么,你还不想告诉我?你在怕什么呢?”莺儿又闭起了眼,仿佛根本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乔泰见她不睬自己,也只得安静下来。良久,还是忍不住,终于开了闸门,那话儿如潮水般涌出:
“莺儿!破了白马寺,一可以为民除害;其次,要报我岳父母的深仇大恨,要报你和小姐的深仇大恨,不就在此一举么?还有,若是破不了案,狄仁杰掉了脑袋,我这个江洋大盗,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莺儿蓦地睁开眼来,感动地凝视着他。她的眼光告诉乔泰:那话儿大概也像刀枪剑戟,她已禁受不住大义的冲刷,快向他投诚了。果不然,她终于解脱了心灵的煎熬,毅然地向他“投诚”,接受“招安”。
“小姐在……”乔泰侧着脸,把耳朵凑在她的唇上,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沉重地撞击胸肋。“快说,她在哪里?”莺儿轻轻地咬着他的耳朵:“在……”
蓦地,他发现窗纸上有个小洞,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正窥视着他们!他本能地跳起身来,匆匆穿了衣服,从房门背后拔出一柄宝剑,“呼”的一声,破窗蹿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