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曼谷的雪人

曼谷的雪人 作者:纪淑琴


浮世

曼谷的雪人

曼谷人喜欢夜生活,都九点多了,路上的车仍不见少,我只能顺着车流蹒跚行驶,耐心地等待导航系统发出下一条指令。在这陌生的路上,我完全依靠导航系统的指引,也需要系统发出的清脆女声陪伴,尽管听到的都是“靠左、向右、直行”等简单词汇,仍感到非常亲切,因为那是母语,中文!

车继续缓慢行驶。手机响了,是夏建国,问我走到哪儿了。显然,他担心我走丢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浑厚有力,带着哥哥的口气。四十一年了,做梦也没有想到还能见到他,而且是在异国他乡;更没有想到他的女儿竟是我的泰国学生,实在传奇。

四十五年前,我和夏建国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友,他的女朋友,雅晴,和我一个班。她是北京六八届高中生,秀外慧中,有一股从里到外的贵气。尽管当时盛行铁姑娘,但我还是发现很多男生不时地把爱慕的眼光投向雅晴。我很崇拜她,每天下地干活总愿意跟在她后面,觉得听她说话,就是一种学习。我恨自己是“小六九”(一九六九年初中毕业生),除了会背几条毛主席语录,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跟她搭腔的能力都没有。可雅晴并没嫌弃我,对我像小妹妹一样,常常给我讲历史故事,解读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诗,让我如醉如痴。可以说,她是我文学上的启蒙老师。出于感激,我帮雅晴打饭、打洗澡水,偷偷地帮她洗衣服。她接受了我,并把我当成知己。后来,我成了她和夏建国的交通员。

夏建国和雅晴是同班同学,连里公认的才子,能写会画,一手好字,会议室和食堂贴的那些毛主席诗词或语录都是他写的,字体爽利挺拔,既有欧体的隽秀,又有柳体的刚劲,是连里知青临摹练字的挚爱。记得每次开大会,知青们都闷头不语,连长在上面讲他的,大家在台下临摹自己的。我的笔记本里到处都是模仿夏氏书法的痕迹。后来,我通过雅晴得到一张他写的硬笔书法,毛主席的《念奴娇·雪》,保存至今。由于我和雅晴的关系,夏建国对我格外热情,而且总是用哥哥的口吻对我讲话。

刚到兵团那一年正赶上涝灾,小镰刀战胜机械化的会战让我们这些十六七岁的小战士累得死去活来。那年冬天,我们吃的全是发霉的麦子和无法脱粒的玉米磨成的面粉,真是苦极了。可是有雅晴和夏建国,我感到很充实,很快乐。令我不解的是,这么有才气的两个人却一直在农工排当战士,很多人陆陆续续地调到团部机关当参谋干事了,可他们连当文书的机会都没有,甚至武装排战士也没他们的份儿。在我被调到武装排当班长的时候,我忍不住去问指导员,这是为什么?指导员无奈地看着我,让我不要多管闲事。

后来,从雅晴那里了解到他们俩的出身都是“黑五类”,夏建国的父亲历史不清,爷爷在海外,两个叔叔在台湾;雅晴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后裔,老祖宗是清朝的帝王。这个消息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没想到我最崇拜的两个人,家庭出身竟然如此复杂,特别是有海外关系,这在当时就意味着是“特嫌”(即特务嫌疑)!我心乱如麻,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不知道还能不能把他们视为良师益友?

我和雅晴开始疏远,她也有意识地躲着我,加之武装排的训练很紧,我们很少见面。一天我们在食堂碰见了,明显地感到她脸色憔悴,情绪低落,估计她的内心一定比我还难受。我开始暗暗地骂自己,当初为人家打洗澡水的那个“小六九”哪儿去了,我怎么可以这么势利?难道就是怕连累自己吗?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白丁,我到底怕什么?怕落个同流合污的罪名,还是怕当不了武装战士……那一晚,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怎么也想不明白夏建国和特务能有什么关联。至于雅晴,更觉得冤枉,祖宗八辈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我决定做回原来的自己,并决定这个周末约雅晴去凤翔逛书店,跟她好好说说心里话:她永远是我的姐姐和老师。没想到这竟成了我的终生遗憾。

第二天,永远也忘不了的日子,1973年4月5日,农历三月初三,清明节。雅晴在扑灭山火的战斗中牺牲了。她没有给我和她交心的时间,再也听不到“姐姐”的呼唤。她用生命证明了自己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对党无限忠诚。雅晴的牺牲在全连乃至全团的上空密布了一层乌云,久久不能散去。人们的心情极其沉重,连长和指导员的眼睛也红了好几天。不过最痛苦的莫过于夏建国和我,他失去了恋人,我失去了姐姐。我不知道他怎么挺过这一关的,几天的工夫,他瘦了一圈,满脸胡茬子,头发乱蓬蓬的,老了十几岁,我根本不敢正眼看他。

自那以后,每个月的5号我都会去雅晴墓地,除草、添土,跟她聊天,或背几首她喜欢的古诗,祭奠她,慰藉自己。1974年1月5日,那天大雪纷飞,就在我快到雅晴墓地时,远远看到一个高高的雪人站在墓前,毋庸置疑,是夏建国。我止住脚步,让这对阴阳恋人多待会儿。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手脚都冻僵了,他才转身离去。那天晚上,夏建国来和我告别,说明天早上回北京,不回来了,并用哥哥的口吻嘱咐我要好好爱惜自己,别太拼命。我没说话,强忍着泪水望着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他拍了拍我的肩头,转身走了,我泪如雨下。

夏建国走后,我曾不止一次地奢望他能给我写信。特别是七七年上大学之前那两年,知青们进入恋爱高峰,看着别人成双配对的,自己有种难以名状的惆怅。我把自己封闭起来,除了下地干活,其余的时间都闷在宿舍看书,雅晴留下的两本诗集我几乎都能背下来了。唯一能牵动我神经的就是每天文书从团部取回的一沓沓信件,盼望着有一封是夏建国寄给我的。四年过去了,杳无音信。上大学后,我时常梦见他,总是在雅晴墓前的样子,模模糊糊看不清面孔,高高的一个雪人。1981年,我大学毕业,被留校任辅导员,并和本校数学系一位老师结了婚,定居南京,后来有了儿子,日子平淡无奇。

2013年,一位工作在国家汉语国际推广领导小组办公室的朋友推荐我到曼谷T大学孔子学院教书,一年后在T大学的国际学院兼职,辅导中国研究专业大四学生的毕业论文。班上有二十四个学生,其中,一个叫夏晴的女孩儿格外吸引我,她的眼神让我感到似曾相识,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像谁。她中文很好,论文题目是“先辈的足迹:我的家族史”。审阅这篇论文初稿时,我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父亲竟然叫夏建国,曾经让我魂牵梦绕多年的名字。我不知道这是上帝在和我开玩笑还是对我的恩赐。

她对父亲的描述是这样开始的:“1949年,我的父亲出生在中国大陆的上海。那一年,中国共产党夺取了政权,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所以祖父就给父亲取名‘建国’。在我的家族里,父亲的命最苦,本来他应该和其他叔叔们一样去欧美留学后回曼谷或台湾继承夏氏家族的产业,可那时的中国正值‘文化大革命’,父亲的学校停课了,既不能上学,又不能来泰国,因为那时中国和泰国还没有建立外交关系……”“爸爸是个念旧的人,他总给我讲20世纪70年代初的事情,还有他在北大荒的初恋……”读完夏晴的论文,我的眼睛湿润了,也明白了“夏晴”这个名字的由来。我心里暗暗地对雅晴说:“亲爱的姐姐,安息吧!你爱的人对你仍然一往情深。”

沧海桑田。四十年来,我和夏建国如同宇宙里两颗不相干的星星,各自沿着自己的轨迹旋转,但定格在内心深处的那份情依然如旧。当夏晴带着我走进曼谷最高的旋转餐厅时,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好在他们父女俩都不知道我内心的秘密。

一位身材高大,穿着束腰白衬衫,留着八字胡,梳着大背头的绅士向我们走来。我极力寻找记忆中的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容,尽管时过境迁。沧桑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而且两鬓如霜,唯独微笑时右嘴角上挑的表情如故,颇似美国好莱坞影星克拉克·盖博。还没等我开口,他那双大手就伸了过来,并热情地招呼我就坐。此刻,他的强大气场一下子把我昨天晚上在脑子里反复预演的重逢场景全部清零,我再次感到,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一个幼稚的小妹妹。

我们谈了6个小时,仍意犹未尽。他告诉我,实际上他父亲是个老革命,在法国入党。回国后,他先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抗日战争期间被派到香港,在残酷的斗争中,与他接头的人都牺牲了,他失去了组织的联系。新中国建立后,他找到当地政府,希望恢复党籍,安排工作,可没人能证明他在香港期间的工作,因此落得历史不清的结论。好在有一位留法的中央领导认识他,给当地党组织打了个电话,把他的工作解决了,却失去了提拔和重用的机会。“文革”期间,曾庇护他的那位中央领导被打倒了,他父亲被打成“特嫌”,害得夏建国也受到牵连。

夏建国相信自己的父亲,但无能为力,他默默承受着来自家庭的政治压力,尽管前途渺茫,但干活从不含糊,挖水利、割大草、盖房子他都冲在前面,表现出极强的意志和修养。连里人都很佩服他,五八年退伍的老连长尤其喜欢他。雅晴牺牲后,他病倒了,昏迷了三天三夜,老连长一直守在他身边。这位身经百战,解放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的战斗英雄,为这个命运多舛的知青潸然泪下。夏建国说,他身体恢复后,每个周末,连长都叫他去家里吃饺子,开导他,暗示他对自己在兵团的前途要现实。尽管这话让他很伤心,但他由衷地感谢这位领导和长辈,他知道他在尽力地保护他。

1973年年底,他回北京探亲,跟父亲汇报了他的情况,最后决定离开兵团,回广东梅县老家。那里是侨乡,家家都有海外关系,对个人发展比较有利。回到老家后,干了几年,改革开放了,他在香港的亲戚回国投资,看中了他,一场新的考验开始了。他说,如若没有兵团那几年的锻炼,就没有今天的他。在新的领域,他边学边干,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两年时间完成了香港成人教育的经济管理专业本科课程,接着考入香港理工大学金融服务专业的在职研究生,职位做到了部门经理。1990年,他来到泰国帮助年迈的叔叔管理家族产业。一年后,经人介绍和一位从美国回来的医学博士结了婚,那年他四十二岁。

他说,四十年来东奔西走,不论到哪里,不论干什么都忘不了兵团那段时光,忘不了雅晴,忘不了老连长,忘不了北大荒那片土地。我问他:“你在那儿受了那么多的苦,而且失去了雅晴,你不恨吗?”他反问:“你的父母曾打过你,你恨他们吗?”并接着说,“历史无法选择,就像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一样,那个特殊年代,整个国家都在遭难,我只是沧海一粟。比起那些老革命、老专家和五八年那批转业官兵受到的磨难,这算什么!而兵团给予的是我一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和强大的内职业生涯,在我心里只有感激。”“当然,失去雅晴的痛苦至今刻骨铭心,可我们不可能化蝶而飞成为千古绝唱。我总要活下去,我还有父母和亲人。”“你和兵团的人还有联系吗?”我问。“有!和老连长,他17年前去世了,住院期间,我寄去了两千美金。”他眼里充满泪花。我被震撼了,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表达当时的心情,只觉得眼前的夏建国越发高大……

突然,前面的车停住了,我急忙刹车,原来,已经进入高速公路收费站。上高速了,我必须收回我的注意力。于是,我打开CD,干扰我的思绪。熟悉的《北大荒人的歌》再次响起,今天听起来格外动容,切身感到身在曼谷的北大荒人对那片黑土地的深情,随着那悠扬的曲调涓涓流淌,甜美而不失质朴。我打开车窗,让这沁人心扉的歌声在曼谷上空回响。

发表于2015年7月1日《泰华文学》第77期

孤雁

李丹记下泰国巴蓬寺(Wat Pan Nanachat)的电话和接机人巴颂的手机号码,随后关上电脑,走出家门。她决定去这个国际寺院住几天,借助佛祖神力理清今后的生活之路何去何从。

她是一家大型私企的投资总监,一位年薪近百万的白领丽人。自7年前在美国S公司工作时,她迷上了中国合作伙伴H公司的总裁刘明齐,便一发不可收拾,并为此欣然回国。她直觉笃定,刘明齐是她的菜。

李丹的直觉没错,刘明齐对她确实情有独钟。7年前,他带领考察团去美国S公司寻求合作,李丹负责他们的全程接待,其流利的英语、娴熟的业务和超前的国际投资理念,让刘明齐感到楚才晋用,求贤若渴;其淡扫蛾眉、落落大方的仪态,又让他看到久违的清新和典雅,喜爱有加。当他听李丹说,在S公司只是为获取国际投资经验,其目的是将来更好地报效祖国时,便立刻向她投去橄榄枝,幽默地说:“我代表H公司热烈欢迎美丽的、天使般的投资专家李丹小姐来我们公司任职。”考察团的成员立刻附和着鼓起掌来,弄得李丹红云满面,不知所措,心里却美滋滋的。

自那以后,刘明齐时不时就给李丹电话,因为时差,李丹接听的时间常常都是深夜,尽管说的都是闲话,却让这个二十八九的姑娘辗转难眠。她满脑子都是刘明齐那张棱角分明,略带沧桑的面孔,尤其是做决策时,眯着眼睛,右嘴角微微上扬,若有所思又有点狡黠的劲头,还有最后右手按一下左手中指,发出一声清脆的决断信号的动作,无不令她如痴如醉。她无数次遐想,这位身价几十亿的民营企业家就是这样绘出一张张蓝图,就是这样抓住一个个商机,就是这样带领企业跨越一座座高峰,才五十多岁,大有可为。她越想越兴奋,不仅崇拜,还想追随,于是决定接受他的邀请。

李丹被任命为H公司总裁国际事务助理,并立刻投入到企业收购美国一家创业公司的项目中。她如鱼得水,无论是对欲购企业的调查和评估,还是收购方案中需注意的风险和法律程序文件的准备,都得到企业投资领导小组成员的认可和赞赏。刘明齐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有空就叫李丹到自己办公室聊上一阵,情投意合,相识恨晚。她坐在刘明齐对面,看着他欣赏自己的眼神里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柔,心里甚是愉悦,为自己旗开得胜暗喜,而且有点儿骄傲。在这位不可一世的企业家面前,她不是傍着他的小秘,而是帮他的得力助手。

如果说李丹对刘明齐图谋不轨,也不冤枉。但她确实是靠自己的实力站稳了总裁助理的位置,赢得了他的心。收购项目结束后,刘明齐不仅工作上离不开她,感情也彻底沦陷,每天晚上都给李丹打电话,电波传情半年有余。可当李丹提出要将这份感情落地时,刘明齐却退缩了。他不能欺骗她,怜爱地说:“对不起,李丹,我爱你,但无法给你一个家。妻子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嫁给我,吃尽了苦头,如今落了一身病,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丢下她不管。”知书达理的李丹听了尤为感动,这种“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品格让她更确定刘明齐是个靠谱的男人。她哭着说:“知道!我不要家,只要你,有你的爱就够了。”

就这样,他们成了情人。在李丹三十一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刘明齐把她揽在怀里,说出他唯一的请求:“每年中秋和春节,我都要去新加坡与妻子、孩子团聚,不能陪你。”六年来,李丹毫无怨言,直到母亲去世,她才认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在举国欢庆、万家团圆的爆竹声中,她则守着空旷老宅里双亲的遗像过除夕。孤独、寂寞,甚至恐惧无处不在,最糟糕的是,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到头。她痛苦至极,想到分手,可一想到三十七岁的老姑娘,找到幸福的概率微乎其微,又动摇了,有他起码还有半个家,即使熬不过刘夫人,还有……

李丹走进飞机头等舱,扫视了一下这熟悉的贵族空间,发现三排豪华座椅只有她和另外一位女士,不由一声叹息,心想:此时此刻,这个世界的孤雁不止她一只。

发表于2016年8月泰华作协文集《湄水南窗》

彩霞的爱情

浪漫往往是超现实主义的,是一种充满幻想的意境。而理想则是抱负和志向的目标,是可以实现的。如果一个人把浪漫当作理想去追求,穷尽一生,结局可想而知。彩霞就是这样的人。

彩霞是大兴安岭林场伐木工人的孩子,在山里长大,由于家离当地的一个农场较近,所以她的小学和中学都是在那个农场的学校就读。她的世界朴素简单,大山、树木、家、学校和猎狗,还有每天上学都要穿过的一片白桦林。十三岁那年,浩浩荡荡的知青来了,彩霞才看到山林以外的色彩。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城里人,他们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说话的声音比唱歌还好听。她喜欢极了,羡慕极了,崇拜极了。

彩霞升入初中,令其兴奋不已的是任课老师都是知青。这些比她大不了几岁的老师见多识广,不仅课讲得津津有味,而且介绍起名胜古迹来也是滔滔不绝。借由大串联,他们几乎走遍全国,这对从未离开过大山的彩霞来说,不能不心生艳羡。到了初二,她疯狂地着迷于语文老师卢帆的课,古文诗词、成语典故在卢老师的口中都变成了天籁,美不胜收,连他讲课时不经意的手势都透着儒雅和潇洒,令她陶醉。

彩霞的兴趣变了,连她自己都奇怪,一直讨厌背课文的她,如今就盼着上语文课。她觉得每一篇课文都是一扇灵魂之窗,指引她看到一幕幕扣人心弦的湖光山色。她开始构筑梦想,决心好好学习,将来离开崇山峻岭到外面的世界看个够。她成了班上背诵古文的能手、作文尖子。卢帆发现这个来自深山老林的女孩,是那么纯真、好奇、上进,其懵懂、执着和渴望的眼神动人心魄。他认定这是一块璞玉,终能成器。可他不知道,自己就是这块玉石的雕工。

卢帆是北京一所名校的高三学霸,若不是“文化大革命”,早就是北京大学哲学系的学生了。他喜欢黑格尔的辩证哲学思想和马恩的唯物辩证法,可在农场的日子里,这些东西只能藏于脑海,至于未来,不敢想,也没法想。

彩霞正值花季,除了对知识的强烈渴求,还萌发出对异性的好奇和渴望。这种感觉令她羞涩,但又无法控制。她想天天看到卢老师,若没语文课,就要创造一个和他偶遇的机会,否则就感到心神不宁。她拼命用功,以抑制这越发强烈的欲望,但无济于事,那种既幸福又倍受折磨的滋味死死缠着她,不能自拔。最糟糕的是,她的爱毫无希望,因为卢帆的心里装满了黑格尔、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全是她搞不懂的名字,根本没她的位置。

彩霞毕业了,必须离开卢帆去县城上高中。临行前,她来告别,两眼含着泪花。卢帆看着这个得意门生暗自惊讶她的美丽。三年来,她那双懵懂的大眼睛变得楚楚动人,装满了故事,而这一蜕变,恰是自己陪她一路走来,却毫无觉察。卢帆很感慨,怜爱地说:“彩霞,你长大了,漂亮了,好好读书,争取上个好大学。”彩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令她魂牵梦绕的卢老师竟然在夸她漂亮。一股汹涌的热流冲出了她的眼眶。

彩霞离校后,卢帆被推荐上了大学。师生一场,她对他来说只是众多学生中的一个,人生旅途中的过客;而他对她来说,则是她的初恋,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她日思夜想却永远不能企及的男神。彩霞在爱的折磨和痛苦中度过了高中和大学,没有向任何人倾诉过。她知道,世人眼中她配不上他,反而会认为她是个花痴,想攀高枝儿。而她则从未想过那种世俗的恋爱结局。她认为真正的爱情是平等的,是奋不顾身、刻骨铭心、不图回报的,关键是这辈子能不能遇到值得这么爱的人。她感到庆幸,情窦初开,她就遇见了值得倾尽情衷的人。他不是想象中的幻影,而是实实在在帮她走出大山,照亮她求知道路的贵人。她因爱他而骄傲。而这一切与她所爱的人爱不爱她毫无关系。

彩霞毕业后在北京漂了十年,心中那份沉甸甸的爱让她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显得特立独行。她决定回农场的学校任教,与大山、白桦林和天真的孩子们一起守卫她萌生爱情的那方净土。

发表于2015年12月27日《泰华文学》第80期

替补新娘

妙丹睡了,脸色灰暗,面容憔悴,这个不知疲倦的妻子终于累倒了。华光心生愧意和怜爱,这个他未曾爱过的缅甸女人从不抱怨,无论日子多难挨,都默默忍受,十几年来为他持家,生儿育女,甚至养家糊口。他的眼睛模糊了。

看着熟睡的妻子,他发现,妙丹并不难看,眉宇和她姐姐尼拉长得一样美丽,只是鼻子略微扁平。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端详妻子,因为他心里一直装着那个酷似他初恋情人的尼拉。尤其是尼拉的体型、脸型和神态太像他在剑桥大学的恋人——斯琪。彼时,他俩都是爱国青年,决定一起回国参加抗日,等胜利了再结婚。于是,他回到云南,参加了中国远征军,开赴缅甸,配合英军作战;她回到上海,参加了文化界救亡协会,为前线的将士募捐。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约定的胜利之日竟成了彼此永别之时。

抗战胜利后,华光所在的国军回不了中国大陆,只能转战于泰缅边境。枪林弹雨中活下来的华光,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心里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朝思暮想的斯琪。在“反攻大陆”彻底失败后,他绝望了,开始酗酒,到处寻找长得像斯琪的姑娘。他像做拼图游戏一样,今天找到一个眼睛像的,明天找到一个脸型像的,后天找到一个嘴巴像的。可以想象,在热带国家的深山老林里要找到那种中国江南美女,实乃天方夜谭。然而,华光不管这些,他像疯子一样寻寻觅觅,锲而不舍。

或许上帝看他太可怜,终于让他觅到了奇迹——尼拉。他欣喜若狂。那是一天傍晚,华光郁闷不已,独自来到一片茶园,看到一对男女手牵着手走在他前面,女孩的纤细腰肢和走路的姿态很像斯琪,他急忙向前赶了几步,喝令他们停下。当尼拉回头看时,他惊呆了——这不就是斯琪吗?!他热血沸腾,不顾一切地把尼拉搂在怀里,越箍越紧。这让旁边的小伙子始料未及,义愤填膺。他冲上前去打华光,并从他怀里往回抢女人。一阵混乱后,华光放开尼拉,小伙子不依不饶要和他拼命。这时,华光掏出手枪,对着天空放了一枪,小伙子无奈,冷静下来。

第二天,华光带着卫兵来到尼拉家提亲,跟她的父母说三天后来接人,拜堂成亲。这对老实憨厚的夫妇不知如何是好,当地人都知道这些军人不好惹,如果不从,就别想有安生日子。家人劝尼拉索性嫁了。可尼拉已有心上人,不想嫁给这个老兵。第二天,她和情人偷偷逃跑了。

第三天,华光带着一队人马来接亲,没想到新娘跑了,气得他浑身发抖,朝着天空连开数枪。这可吓坏了尼拉的父母,没办法,他们让听话的妙丹顶替姐姐出嫁。华光考虑到军营里已经大摆宴席,等着他和新娘,如若只身返回,实在颜面扫地。就这样,作为替补新娘的妙丹跟华光举行了婚礼。

没娶到尼拉,华光的脾气越来越大,几乎天天酗酒,甚至夜不归宿。妙丹知道丈夫没娶到姐姐,气不顺,所以小心翼翼,免得火上浇油,可心里却美滋滋的。她感谢姐姐,要不是她逃婚,自己怎么也没机会嫁给华光——一个有文化、有本事的中国人,而且人也长得英俊潇洒。可是,她没文化,不懂得爱情,更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丈夫喜欢,只会逆来顺受,用尽自己的耐心和温柔去暖化丈夫那颗受伤的心。尤其在军队解散后,家里没了收入,妙丹夜以继日地做女红支撑起这个家,让华光颇为感动,从心里接受了这个替补新娘。

他们有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个个长得像父亲,白净,高挑,一看就不像缅甸人。妙丹甚是得意,感到骄傲。她要让孩子们都能去曼谷读书,将来和他们的父亲一样出国留学,做个有知识、干大事的人。她起早贪黑,不辞辛苦地开山种茶,由于对采茶、晒青、摇青、炒青、包揉、烘干,道道工序样样精通,制出的茶叶清香甘醇,远近闻名。家里的日子不愁了,可她的身体则每况愈下——她太累了。

华光俯下身子,轻轻地吻了一下妻子的额头,只见妙丹的眼角流出两行热泪。

发表于2015年12月27日《泰华文学》第80期

佛理

兰青不是佛教徒,却钟爱泰国的四面佛,尤其喜欢充满佛教气息的泰国文化。她第一次来泰国旅游,就被这个到处是庙、随处拜佛的国家所吸引。十年来,她几乎每年来一次泰国,走遍这里的山山水水,访遍全国知名的寺院。她说,即使是以参观者的心境走进庙堂,也会感到庄严、肃穆,心灵得到了净化。

她的佛缘还得从她的儿子说起。十年前,儿子面临高考,尽管学习成绩一向名列前茅,可能否考上理想大学还是个未知数。孩子每天起早贪黑,拼命用功,一心想进清华。兰青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决定春节带儿子去泰国旅游,让儿子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从此开始了她与四面佛的佛缘。

从芭提雅回曼谷的路上,导游介绍四面佛是泰国香火最旺的佛像之一,该佛虽是印度婆罗门教神祇,但在东南亚法力无边。佛的四尊佛面,分别代表爱情、事业、健康与财运,信奉者无论求事业、祈爱情、盼发财,还是保平安,皆能被照顾到,而且“有求必应”。导游还特别强调位于曼谷爱侣湾凯悦酒店边、崇光百货公司旁马路转角处的那尊四面佛尤其灵验,很多旅游者都会前去参拜。当天,兰青就前去为儿子祈福,希望四面佛保佑他考上清华大学。

她买了香、蜡烛和花环,顺时针方向在每一面佛前的香炉里插上三根香,安放一根蜡烛,并在每根蜡烛上挂了一个花环,虔诚地在每尊佛面前扣了三个头。当年,她儿子真的如愿以偿,以优异的成绩进入清华大学。这让兰青心花怒放,尽管她知道这是儿子能力使然,但还是把功劳归功于四面佛的神力。第二年春节,她带着大一的儿子专程到曼谷为四面佛还愿,而且举行了隆重的仪式。他们在每面佛前摆上一个香炉、一对花瓶、一对蜡台、一杯清水和一小碗香米。每个香炉内插上七根香、花瓶内插入七枝不同颜色的花,并请舞者献艺,请佛观赏。最后,还给寺庙捐赠了两万泰铢。

后来,我问兰青:“你真的那么相信四面佛吗?”她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对佛不是信和不信的赌注,而是敬畏!有一句话说得好,‘自信者不迷信,迷信者不自信。’我不相信,一个人不努力,靠天上掉馅饼就能生存。四面佛只能给人精神力量,暗示人去努力奋斗,锲而不舍地实现自己的理想。我这么做是给儿子看的,让他对自己多一份信心。”一席话让我对兰青刮目相看,没想到这位只有高中文化水平的中年妇女竟然对佛有如此深刻的见地。我接着问:“既然儿子已经考上理想的大学,为什么一定要来还愿呢?”她的回答再次让我震撼:“知恩图报是做人的起码良知,还愿是让儿子懂得这个道理。同时,也要他认识佛对人还有一种法度的威慑,促使他去建立自己的道德底线,不要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成为智商高、情商低的人。愿他心里多一种阻止他为所欲为的力量,他是我的希望。”

听着兰青深沉而富有哲理的佛理,我汗颜了。

发表于2016年3月1日《泰华文学》第81期

水云

水云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第一茬独生子女,深得祖母宠爱。本来母亲叫她云儿,可奶奶说她五行缺水,非要在云前加个“水”字,以提高其命中的含水量。殊不知水补多了,会成为她生活里的滂沱大雨。

水云的丈夫是她大学时认识的泰国留学生,叫钱坤。因长得像泰国电影《爱在暹罗》中扮演成年Mew的人气影星Pchy,让她一见倾心。因为自打看了这部电影,片中那位俊秀腼腆的主人公就成了她的梦中情人。或许真是命中注定,恰在水云升入大四那学期,坤被母亲赶去中国Y大学进修中文,他们在校图书馆偶然邂逅。

水云兴奋不已,想方设法接近坤,毛遂自荐做他的中文辅导老师,主动带他品尝风味小吃,陪他游览名胜古迹。由于她是泰语专业的学生,很快就和说不了几句中文的坤成了朋友。当她得知坤尚处单身后便展开了情感攻势,可坤却欲拒还迎,少言寡语,始终与她保持距离。水云感觉不到坤有就范的意思,可又不愿轻易放弃,至少在女同学面前能有这么一个帅气男友很有面子;此外,跟他走在路上回头率亦很高,让水云的虚荣心爆棚,存在感十足。

出乎水云的意料,就在毕业前夕,坤突然向她求婚,水云激动不已,看到心上人终于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她醉了。可水云的母亲却忧心忡忡,总觉得这个过于沉默的泰国小伙儿心里藏着什么,怕自己女儿吃亏,因而对这桩婚事一直持反对态度。然而,铁了心的水云根本听不进母亲的话,毅然决然地跟着钱坤走了。

水云的婚礼在曼谷湄南河畔的希尔顿饭店举行,阵容豪华,场面盛大。她做梦也没想到坤竟是个家财万贯的独子,其母在泰国商界影响力甚伟。一种无形的精神压力袭来,她忐忑不安,唯恐自己胜任不了钱家少奶奶的重任。让她深感安慰的是,婆婆对她格外疼爱,特别是她怀孕后,什么都不让她做,几乎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令她不解的是,一直对她像杯温开水的坤,却开始冷却了,常常借出差之名,夜不归宿。

水云十分懊恼。她听说泰国男人都很花心,一些有钱的老板都有两三房外室,她们分别生活在各自的别墅,由丈夫定期临幸。水云想,不会是坤瞒着她在外面养了小三?这才结婚几天呀,未免太快了?她百思不得其解,伤心地偷偷落泪。她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担心无法给小家伙一个幸福完整的家。她渐渐意识到当初母亲所言之分量,“你了解坤吗?”

然而,事情远比水云想得糟。婆婆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只要坤一回家,就把儿子拉进自己房间,一说就是半天。水云觉得他们母子俩有秘密瞒着她,便心生一计,把自己的手机预先放进婆婆的房间。于是,她便听到这样一段录音:

婆婆:“坤,你不能这么对待水云,她怀了你的孩子!”

坤:“那不正是你要的吗?钱家有后了,我做到了,你还不满意?”

婆婆:“水云怎么办?她是你的妻子。”

坤:“可我更爱路文。”

婆婆:“可他……”

……

水云已经听不清后面的对白,她整个人几乎晕了过去,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年多来,睡在自己床上的这个男人竟然是个同性恋者!她认得那个叫路文的家伙,大高个,长方脸,眉毛上有一颗黑痣,说起话来不阴不阳,时不时做着兰花指的手势,一看就令人作呕。她无法按捺自己的愤怒、委屈和后悔,号啕起来……

水云清醒过来,耳边再次响起母亲的话:“你了解他吗?”扪心自问,她真不了解坤,也算不上有多爱他,只是喜欢那张酷似Mew的脸罢了。说来也是命,没想到他连性倾向也跟Mew一样,简直是一种荒诞的巧合。此刻,水云居然宁愿坤是在外面搞女人。

眼泪湿透了枕头,水云绝望地看着天花板,无奈地品尝着自己酿造的苦酒。她没脸给母亲打电话,当初离开家时那么绝情,不给自己留半分退路。她不想再当这个少奶奶了,可孩子怎么办?眼泪又泉涌般流了出来……

发表于2016年3月1日《泰华文学》第81期

冰凌花

龚凡捧着母亲的骨灰盒登上曼谷至北京的飞机,心情极其悲痛。她要把母亲送到父亲身边,遥远的黑龙江畔。他已经在那里长眠了四十年,默默地等待着爱妻的到来。

她疲惫不堪,把骨灰盒放到身边的座位上,放低椅背,尽量使自己坐得舒服些,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可是脑子里却翻江倒海,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母亲那端庄慈祥的面容,与她最后这段时间的日日夜夜反复浮现在眼前,特别是老人去世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不禁又让她潸然泪下。

那天上午十点左右,母亲突然清醒过来,让女儿帮她洗脸,把发髻盘好,给她穿上那件鲜艳的节日盛装,幽默地说:“我要漂漂亮亮地去见你父亲。”龚凡顺从地为母亲梳洗打扮,最后从衣柜里拿出母亲说的“盛装”——一件红底黄花的段子夹袄。那是去年,龚凡带母亲参加中国驻泰王国大使馆举行的春节招待会,为其定做的。那天晚上,她让母亲享尽了一个优秀女儿为其带来的荣耀和慰藉。作为美国M公司泰国分公司的新任总经理,龚凡受到与会泰国商界各路巨头的握手礼和恭贺寒暄,包括中国大使馆的商务参赞。

那是一个难忘的夜晚,她从未见过母亲那么高兴,从始至终都面带微笑,年轻了许多。她发现母亲穿上这件略带腰身的上衣,身段显得格外修长,虽然头上银丝缕缕,但衣服的亮丽色彩和那优雅的举止让人抑制不住地遐想,这位风韵犹存的女子曾经有多么美丽迷人。龚凡挽着母亲的胳膊,骄傲地在使馆“新春招待会”的布板前留影,笑容格外灿烂。那张照片被她放大,悬挂在与母亲居住的公寓客厅里。没想到,这竟成了她和母亲在曼谷的最后纪念。去年十月,母亲感到身体不适,没想到查出肺癌,而且已是晚期,短短半年人就走了。龚凡悲痛欲绝。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应了中国那句老话——乐极生悲。

在母亲最后的这段时间里,龚凡一直陪在她身边,娘俩说了一火车的话,聊得最多的还是父亲。龚凡的父亲叫龚亚林,是烈士子弟,其父是三八年的老革命,牺牲于解放战争的渡江战役中。那年,亚林两岁,母亲后来改嫁,他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由于爷爷当过私塾先生,所以亚林从小就受到“四书五经”的文化熏陶,并对中国古代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初中起,他就憋着劲要考北京大学哲学系,直到高三,各门功课始终名列前茅。他不仅是学霸,政治上也比别的同学成熟得早,进入高二就入了党,并被学校列入教育部保送国外读大学的名单。然而,生不逢时,就在他离大学一步之遥的时候,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所有的学校都停课了,而且一停就是十年。

1968年6月,身为学生会主席的龚亚林带头响应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积极报名去北大荒A农场屯垦戍边。一直崇拜和爱慕他的学妹——高一的林岚,也就是龚凡的母亲,毅然决然地追随他去了农场。于是,在四十万知青的人生悲喜大戏中多了一曲由这对生死夫妻演绎的爱情咏叹。

在医院,母亲给龚凡讲了很多关于父亲的故事,每一个故事的细节都描述得栩栩如生,可见这些往事不知在她的脑海里闪回了多少遍,留下的印迹有多深。有一次,母亲讲述父亲在学校担任学生会主席时组织的一次全校诗朗诵活动,其中他朗诵了自己写的诗歌《青春的翅膀》,获得台下雷鸣般的掌声,后来那首诗被推荐到《中国青年报》,发表在文艺副刊上,还刊登了一张他英气十足,却不乏儒雅的小照,顿时产生了不小的社会影响。停课后,他还收到一些来自全国学生读者的来信,其中,不少女生的信里都充满了对他的爱慕。说到这儿,龚凡发现母亲那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能感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为自己能得到父亲的爱而自豪。

让龚凡记忆犹新的还有母亲讲的他们在北大荒的一幕。那是1979年年底,农场被沈阳军区组建成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独立团,父亲被提拔为武装连的副连长,第一个战斗任务是带着战士配合通信部门,在规定的五天内完成架设一条临时战场通信线路的前期工作——树杆。那是一项时间紧、作业环境十分恶劣的艰巨任务。黑龙江的冬天,大雪纷飞,寒风刺骨,加之在到处是荆棘和残树根的半山腰挖坑埋杆,困难可想而知。母亲不无敬佩地说:“你父亲真是个领导天才。他没有急于布置任务,而是先召开‘诸葛亮会’,把连里有经验的老职工召集在一起,集思广益,制定可行性施工方案。然后,把战士老少搭配组成二人突击组,三个组为一个小队,以小队为单位组织突击队竞赛。就这样,他在规定的时间内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受到团里前沿指挥部领导的表彰。”

其实,很多故事龚凡小时候都听母亲讲过,只是那时候就是听热闹,并不怎么理解,觉得那个时代的人都很傻,甚至没脑子,做出那么多疯狂,乃至于荒唐的事,包括自己的父母。这次不然,她为母亲讲的每一个故事感动,被他们这一代人吃苦耐劳、不屈不挠、无私奉献的精神深深感动,觉得没有他们这代人的磨难,就没有中国后来的改革开放,以及今天的经济崛起。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对这位从未谋面的父亲如此崇拜。尽管,看着母亲义无反顾地坚守空房几十年,她早已经体会到父亲的人格魅力之大。

即便如此,在龚凡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仍然是静止的,他永远站在黑龙江畔的雪地里,手里掐着一束冰凌花,笑着看着远方。那是他和母亲新婚之际顶着初春的严寒去观看黑龙江跑冰排,在江畔寻找冰凌花时的一张照片。母亲说,在北大荒农场,这是他们每年最期盼的时刻。由于气候转暖,江上的冰层逐渐融化解体,形成一块块形态各异的冰坨,排山倒海般顺流而下,冰与冰相撞之声不绝于耳,水与水相连,翻着波浪。江面上,冰排好像千军万马,浩浩荡荡而来,又浩浩荡荡而去,蔚为壮观,令人震撼,给人以力量;江畔上,则别有洞天。冰凌花悄悄钻出冻土,顶着晶莹的冰露,傲然绽放在雪地里,格外耀眼,为沉睡一冬的大地增添了清新亮丽的色彩,赏心悦目,令人欢欣,使人沉醉。那天,父亲看到被一片残雪掩盖的冰凌花毫不畏惧地冲破融雪形成的冰层,奋力将鲜艳的黄色花瓣挣脱出雪面,那种顽强勇敢的精神令他震撼。他蹲了下来爱怜地看着这些美丽的小花,若有所思,最后掐下几朵,准备送给自己的新娘。就在他站起身招呼爱妻时,母亲抢拍下这珍贵的镜头,不料,这竟成了他的遗照。

照片是120相机拍的,已经发黄,但父亲脸上那浓浓的眉毛、笑弯的眼睛和整齐的牙齿清晰可见。无疑,他是英俊的,而从那高大的身躯和宽厚的肩膀看,怎么也感受不到母亲说的“儒雅”,倒是能切实体会到一种魁梧健壮、坚实可靠。不过,她看过父亲的日记,准确地说是一本诗集,里面的诗句固然时代感强了些,但绝对尽显他的出众才华。其中有一首写给母亲的《冰凌花》令她记忆犹新,亦能看出父亲对母亲品格的欣赏和爱慕,或许这首诗就是他在采下冰凌花,欲送给母亲那一刻构思而成:

冰凌花(七绝)

——致我最亲爱的妻

千里银装素色寒,

鹅黄小花冰上欢。

任凭风霜雪飘落,

傲然报春暖人间。

龚凡把这首诗抄在一张即时贴上,与那张照片一起放在父亲相册的扉页。她总是在睡前浏览这本影集,希望梦中与他重逢,真真切切地跟父亲待上一会儿,即便只是短暂的神交。有一次,她真的梦见了父亲,形象和照片一样,高大挺拔,穿着一身褪了色的旧军装,微笑着,远远地看着她。还没等她看清楚,上前叫一声“爸爸”,就看见一道火龙从父亲身后滚滚袭来,越来越近。她急坏了,喊着去救他,可腿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动步,只能眼看着大火将父亲吞没。她呼喊着,在号啕中醒来,发现母亲坐在她的床头,是她的哭喊声把她引到自己的房间。

母亲把她抱在怀里,告诉龚凡,父亲确实的是被一场火灾夺去了生命,他是为了救人牺牲的。那是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他们已经在黑龙江A农场待了九年,作为66届高中毕业生的知青,龚亚林已经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厂领导干部。面对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他激动不已,十分想参加当年的考试,以实现上大学的夙愿。可作为农场负责生产的副厂长,面对手里正在抓紧的秋收工作,他犹豫了。强烈的责任感对他说:你是副厂长,不能只为自己着想!可是,他太想上大学了,当哲学家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他纠结不已。九年来,无论多艰苦的工作他都未曾退却过,而今,也不能因为备考上大学而弃工作于不顾。考虑再三,他选择站好最后一班岗,来年再考。可是,他生命的里程表上却没有来年,指针已经定格在当年一个山火熊熊、浓烟滚滚的秋日。

那天,山火从邻近的林场蔓延过来,如果不把火阻止在山里,山下正在收割的几百公顷大豆就会毁于一旦,临近的生产队驻地、学校和家属区都有危险。龚亚林一方面调集机械在山下翻土建防火隔离带,另一方面亲自带领两个生产队的青壮年进山人工开辟隔离带,争取把损失降到最小。他们在山上的灌木丛地带停下,决定在山火到来之前砍出一条隔离带,没想到就在进入尾声时,突然起风了。他命令职工马上撤退,自己和两个生产队的干部断后。就在他们要离开之时,突然听到后面有哭声,可是看了半天没有人,哭声却不止。他转身去找,发现一堆乱树枝旁趴着一个人。此时,火借风势滚滚而来,热浪和浓烟让人感到窒息,龚亚林飞奔过去,发现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被树根绊倒,小腿被一根坚硬的树枝扎穿。他立刻用镰刀割断树枝根部,抱起孩子。就在他站起身来那一刻,迎面飞来一个火团,从他的脸上掠过。他忍着剧痛,抱着那个孩子跑了几步,便倒在地上。当他醒来时已经不能说话,整个脑袋被纱布裹着,一个氧气管从纱布里伸出,人已经面目全非;更可怕的是,他的口腔、呼吸道和肺部严重烧伤,第二天,在去地区医院救治的途中毙命。那时,龚凡还在母亲的体内孕育,尽管已经能清晰地感知母亲的号啕声,但并不知道她这一生注定看不到父亲了。

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可对母亲来说,心比天更冷,失去爱人的痛苦让她倍感孤独。要不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她死的心都有。作为拥有八年中学语文教学经验的老师,她对“撕心裂肺”“万箭穿心”这类成语终于有了切身体会。眼泪干涸了,她在日日思君不见君的绝望中生下了爱女,小小的龚凡。孩子的笑脸温暖着她那颗冰冷的心,孩子的啼声给一直压抑而苦闷的房间平添了几分人气和生气。母女俩相依为命地挨过了这个残忍的冬天。春天到了,母亲抱着孩子来到黑龙江畔看跑冰排,在岸上的雪地里采了一束冰凌花去看望丈夫,让他看看自己的女儿。

作为烈士的妻子,母亲可以带着女儿回北京工作,可是她舍不得睡在小兴安岭山脚下的丈夫,迟迟没有离开。直到龚凡长到三岁,考虑到孩子的教育问题,才办理了回京手续。不过,每年清明,不管母亲有多忙,都要抽时间来父亲墓地祭奠,四十年来从未间断过。即使这两年,她和女儿生活在泰国,也是如此,早早催促龚凡买回国的机票,生怕错过忌日。记得去年,龚凡陪母亲一起扫墓,父亲碑前的景象把她惊呆了。在春寒料峭的黑龙江,人们不得不被羽绒服包裹严实,而冰凌花则吸吮着寒露,傲然绽放。白而渐红的茎,紫里透绿的叶,托着闪闪发亮的鹅黄色花瓣儿,一簇簇、一片片、黄澄澄、金灿灿,伴着残雪,满山遍野,生机盎然,让扫墓人的悲情退却很多,为墓主人能安息在如此清新美丽的地方而感到慰藉。

尤其让龚凡感动的是,父亲碑前摆放的一束束已经凋零的鲜花和捆绑鲜花的缎带上的祭文。其中有几束花是老知青送的,一个缎带上写着:“亚林哥,你是我们的骄傲!不管进入哪个时代,你永远是我们之中最棒的!”有几束花是当地老职工送的,缎带上写着:“龚厂长,我们永远怀念你!”放在这堆花最上面的一束,系着红色缎带,上面写着:“龚厂长,您给我第二次生命,我献给您一个辉煌的农场!”那束花中还夹着一张高楼林立的A农场全景照。母亲告诉她,父亲当年从火海里救出的那个老职工子弟,如今当了厂长,干得非常出色。

这次黑龙江之行,让龚凡对父亲的认识更加清晰,对母亲几十年来对父亲的苦苦爱恋更加理解。作为过来人,她完全懂得母亲这份爱的价值和分量。女人不怕守空房,怕的是一辈子遇不到让她倾尽情衷的人,从这点看,母亲是幸福的。她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就遇见了父亲——一个如此优秀的男人,为他厮守,值得。她想到秦观的绝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不正是赞颂母亲所崇尚的爱情吗?!

龚凡透过机窗俯瞰仙境般的云海,想象着父母在天国相见的情景,突然感到鼻子一酸,泪水又涌了出来。他们的婚姻生活不足一年,爱情却持续到地老天荒。母亲用生命演奏了一曲哀婉缠绵的爱情咏叹,凄美而浪漫。她想起在整理母亲遗物时看到的几本日记,那是四十年来她和父亲的神交。母亲不愧是才女,字迹娟秀,文采斐然,其中有一篇写思夫的词,让她十分动容:

卜算子·苦恋

春风吹孀闺,梨花伴孤夜。清明时节倍思君,痴心照明月。

相思泪流干,海枯情难灭。只缘胸臆有心香,化灰情难却。

龚凡为父亲骄傲,四十年来,尽管他在天国,母亲仍像少女一样热烈地爱着他,痴情如故,纯粹如故,无论时代大潮如何汹涌,都不能一改她对这份感情的坚守。她深谙,母亲绝没有赢得一座牌坊的野心,而是爱得太深,植入心底,嵌入灵魂。在母亲的日记里,她发现一枚用冰凌花制作的书签,正面是花朵标本,下面写着冰凌花的花语:无私的爱,勇敢的爱;背面用小楷镌写着父亲给她的那首《冰凌花》。

龚凡把母亲的骨灰盒重新抱在怀里,深情抚摸着,心里默默对她说:“妈妈,您很快就能见到爸爸了。”她抬起头,遥望机舱外面那滚滚的云团,仿佛看到母亲奔走在白雪皑皑的荒野里,父亲站在不远的尽头,身裹一层厚厚的白雪,手里掐着一束冰凌花,向母亲走来的方向张望,深情地翘起嘴角。他想跑过去拥抱她,却无法活动手脚,因为在四十年的风雪里等待,他已经变成一座丰伟的冰雕。

发表于2016年6月1日《泰华文学》第82期

欠你一句“抱歉”

凌晨五点,白雪乘坐的出租车驶入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停在出港大厅3号门前。她打开车门,背起电脑包,接过司机递上的拉杆箱,说了声“谢谢”,便向出港大厅走去。

她是这里的常客,近十年来,无论是出国讲学、参加国际学术研讨会,还是外出考察都在这儿起航,她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可今天,她却像新人一样兴奋,对这里充满新鲜感,觉得那透过雾霾洒落在停机坪上的微弱霞光都比往日绚丽。因为,63岁的她即将开始自己人生的又一个新征程。这位国际知名的东南亚问题专家,昨天才从国内A大学退休,今天便踏上赴泰国T大学的上任之路——一年前她就被这所大学的国际学院预聘为顾问和教授。她计划明天去拜访该学院院长NEW先生。

E柜台前,办理登机手续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队,柜台上方的屏幕显示正在办理登机手续的航班:北京-曼谷TG675。她驻足,站在靠外面那队末尾,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后面。就在此时,手机响了,是女儿打来的。

“燕燕,什么事?”

“妈,您把家里的钥匙放哪儿了?”

白雪想了想说:“好像放在进门的鞋柜上,如果没有的话,就在我昨天穿的那条黑裤子兜里找找。”

此时,白雪前面那位老者突然转过头来,眯着眼睛看着她,因为他听到来自记忆深处那个熟悉的女声。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要借助视力来确定这是不是真的。只见他的眼睛越睁越大,盯着白雪,似乎在她脸上寻找到了某种证据,惊喜万分,等对方一放下手机,就对她说:“你——是——白——雪!”语气从将信将疑到笃定不移。白雪愣了,不知道这位长者是谁,他又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诧异地看着对方。老人兴奋地说:“你认不出我了?我是廉峰,廉峰啊!”

白雪惊呆了。她的确认不出面前这位老人是谁,可“廉峰”二字早已刻入肌骨,即使记忆消散,这名字是注定要带进坟墓的。但是,她无法接受眼前这个老朽的廉峰,且不论丝毫不见其风华正茂之余韵,即便比之同龄人也显得苍老很多。头发白得彻底,皱纹深得决绝,背还有点驼,原本玉树临风的身形如今弯了,脖子向前伸,撑着一张脸,看上去让人觉得有点累。这位老者会是四十年前叱咤球场的潇洒中锋吗?白雪完全不相信自己的双眼,恍如隔世,不可思议,什么磨难让他变得如此沧桑?

此刻,廉峰很激动,禁不住用力握起她的手,久久不肯松开。对此,白雪并不觉奇怪,这是他们那一代人的特质,别说他们曾经是校友,又在一个连队待过,即使素未谋面,只要是从北大荒出来的,一种同舟共济的情愫立刻能将两个人的心拉到一起。知青也好,战友也罢,一见如故,无须寒暄,思想和话题会不约而同进入同一个时空。

通过相握的手,她感受到了廉峰的力量。此时,这老男人激动得像个孩子,憨笑中闪现一抹活力,一改此前的垂暮之态。白雪这才感到一点儿欣慰。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她还是那么感性,看到廉峰现在的样子,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滋味,心疼?难受?可怜?尽管,记忆里的他并不爱她,但是,他毕竟不是她的普通同学和战友,更不是生命中一闪而过的人。

廉峰是白雪高中时的学长,高她一届。彼时,白雪正值情窦初开,入校不久就被这位学长吸引,最先令她倾慕的是廉峰的文采。那年开学不久,学校举行征文比赛,他的作文《给三十年后自己的一封信》获得了一等奖。当时,所有获奖作品都贴在学校一进大门的宣传栏上,供同学们借鉴交流。其中,廉峰的文章题目新颖,构思巧妙,文采飞扬,开头写道:“廉峰,你好,我是十七岁的你。打开此信时,你应该已成为我国研究制造航天器的技术专家了。因为,这是你十三岁时,看到苏联加加林进入太空的报道后立下的宏愿,决心为祖国的航天事业奋斗终生……”白雪喜欢这篇才思横溢的散文,更佩服这位志存高远的作者。

很快,她在学校举行的征文奖颁奖大会上看见了廉峰,这个具有现代帅哥标准的大个子男生,长方脸,高鼻梁,大眼睛,看上去很像自己喜欢的一位电影明星,那个在《战火中的青春》中饰演排长雷振林的庞学勤。白雪的心立刻被这个品貌双全的才子俘虏。时间长了,她又发现,廉峰的体育成绩亦不俗,特别是球类运动。或许是个子高的缘故,不论篮球还是冰球,他都打中锋,格外耀眼。尤其冬天,他总戴着一顶红色滑冰帽,像一道绚丽的闪电,穿梭冰场,激荡起无数颗少女之心。

彼时,一到午休时间,不管天气多冷,学校冰场上都热闹非凡。场内球员你争我抢,球杆和球杆、球杆和冰球的啪啪碰撞声,不绝于耳;场外观众欢欣雀跃,加油喝彩声此起彼伏。女生们的脸被寒风吹得通红,像熟透了的大苹果,但她们仍在那里搓着冻僵的手,呼喊着,目光随着那顶红色滑冰帽旋转不停。白雪在女生群里很是突出,个头高挑,面若玉盘,配上赫本式的明眸皓齿,连女生都想多看两眼,更别提男生了。她总是系着一条绿底黑格的头巾,站在冰场外廉峰换冰鞋的板凳旁边,直到上课铃响,廉峰从冰场出来,她才离开,只为近距离看他一眼。

四十年弹指一挥间,白雪对这份最初的悸动记忆犹新,当然,还有那份与单相思如影随形的孤独和痛苦。

高一刚结束,“文革”爆发。学校开始停课,作为“逍遥派”,白雪在家待了两年,自然也没再见过廉峰。直到1968年,毛主席提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们这些高中生不得不彻底放弃考大学的理想,集体去了北大荒的一个农场,后来被组建成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第N团。碰巧的是,两人被分配到一个连。白雪心里乐开了花,觉得天赐良机,并开始想方设法接近廉峰。比如,写了学习毛主席著作心得或者批判稿请他修改,或是发现割草的镰刀钝了,请他帮助磨光。未承想,几个月后,廉峰作为连里篮球队的主力参加了团里组织的比赛,就再未归来。他被抽调到临时组建的团篮球队打中锋,参加师里的比赛后,被留在了团部。

白雪所在连队是新建点,离团部很远,尚未修路,要想去团部,只有徒步翻过一座山,大约需要四个小时。因此,一般没什么必要,连里的人都不去团部,日常生活用品就到附近一个林场场部采购。尽管白雪心里牵挂着廉峰,很想去看看他,可一想到没人同行,心里就打怵。听指导员说,他和连长去团部开会,走到半路碰到了黑熊,多亏连长身经百战,要指导员立刻蹲下,别吱声,静静地等着那只熊从身边走过,消失在树林里,才站起身继续赶路。这种和猛兽不期而遇的故事,听起来都心惊胆战的,更别说亲临其境了。怎奈,一种欲罢不能的思念侵蚀着她的心,细密不断的痛苦和惆怅此消彼长,正可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白雪朦胧地感到自己爱上了廉峰,心里不免感到些许羞涩和害怕。那年头,“恋爱”二字是思想不健康的代名词,如果你爱上谁,千万不能让人知道,尤其是单相思,如若周围再有几个油盐不进的极“左”分子,必然要让你背上道德败坏的骂名,遭到众人鄙视。对白雪来说,那是一段极其难熬的日子,加之她吃不准廉峰的想法,索性陷入一种想见又怕见的矛盾心理。有两次,她决定周末去团部看他,并且已经和战友们走出连队很远,又觉不妥,便借口落了东西,中途折返。思来想去,她觉得廉峰可能根本无意于她,否则走了那么久,怎么都不回连队看看,哪怕来封信也是好的。她越想越烦,只好用拼命劳动冲淡这份情愁。她哪里知道,此时的廉峰也在思念着她,正在一根电线杆的顶端朝她的方向张望。

廉峰为团里篮球队赢得师里的比赛后,被留在团部通信班做线务员,这是他得到的意外奖励。全团几千知青,能在团部通信班工作,也算凤毛麟角了。这让他喜出望外。凭借高中物理课的基础,他没用几天就对总机室里那部磁石式人工小交换机的技术原理了如指掌,对电话线路故障的分析比其他战友清晰准确,令通信班的线路维修效率大大提高,很快就成了通信班的技术骨干。

那年初冬,震惊全国的珍宝岛事件爆发,中苏边境顿时剑拔弩张。通信班接到立刻架设战备通信线路的紧急任务,倾巢出动,和连队抽调上来的临时架线队伍一起披星戴月,在杳无人烟的荒山野岭挖坑埋杆,拉线调试,别提多辛苦了。半个月里,他们风餐露宿,没吃过一顿热乎饭,没洗过一个热水澡,夜以继日地抢修线路,终于在规定时间内让团长和师长通上了专线电话。当完成这项任务,和战友们爬到几米高的电线杆上欢呼时,廉峰将团里的山山水水尽收眼底,心中涨满了自豪感。此刻,他第一次迫切地想见到白雪,想和她分享这份胜利的喜悦。

当晚,他失眠了,满脑子的“白雪飘扬”,一会儿是她站在学校冰场外,为他加油助威;一会儿是她扛着铁锹找他固定锹头;一会儿又是她……他心里明镜似的,她在向他示好。而他又何尝不倾慕这位聪明漂亮的学妹?她为他芳心暗许,他亦对她情生意动。尤其那年学校春节联欢会上,她表演的诗朗诵《太阳的话》,让他有种如遇知音的感觉,因为他也喜欢艾青的这首诗:

打开你们的窗子吧,

打开你们的房门吧,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进到你们的小屋里。

……

让我把花束、把香气,

把亮光、温暖和露水,

撒满你们心的空间。

她那清脆柔美的声音,将诗人赋予太阳人的语言与思想表现得淋漓尽致,呼唤同学们敞开心扉迎接明天,树立起积极乐观的信念,走向未来。她的表演如一抹温暖阳光射进了他的心房,伴随着一股玫瑰的幽香,令他陶醉。回到家,他闭着眼睛,静静地欣赏着脑海中回放的镜头,仿佛白雪朗诵时那满怀深情,且充满希望的大眼睛一直在望着他,耳旁又响起她轻柔而富有张力的声音。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第一次尝到渴望拥抱一个女孩儿并去亲吻她的滋味。

打那以后,他不止一次发誓,将来一定要考上最好的大学,把她追到手。可下乡后,他迷茫了,未知的前路令他恍惚:要不要在这片荒野扎根下去?如果留下,究竟干什么?他实在不甘心当一辈子农民,为此不得不把感情的事暂且放一边。今天,他作为兵团通信兵,在反修前线的第一个战役中打了胜仗,有种当了战斗英雄的快感。他按捺不住喜悦,想让白雪知道,她爱的人也爱她,他亦值得被她爱。于是,他爬起来,披上棉袄,打着手电筒给白雪写信。这是他第一次给她写信,洋洋万言,全透着一个“爱”字。

第二天,天气格外寒冷,可廉峰的心却热乎乎的。吃完早饭,他便拿着那封沉甸甸的情书直奔邮局,想到白雪下午就能看到此信,心里不免泛起一股热浪,感到整个脸颊都在发烧。他决定无论如何这个周末都要回连队去看白雪,陪她一块去附近那个林场的小酒馆吃一顿。就在他想入非非之时,迎面碰上作训股股长,张明海。廉峰急忙停住脚步,主动上前打招呼:“张股长早!”谁知张股长有点反常,面无表情,像没睡醒似的,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随后严肃地说:“跟我去办公室,有话跟你说。”廉峰只好把信放进兜里,跟着张股长来到作训股。这是他第二次走进这间办公室,上一次是团临时篮球队解散他被调到通信班工作,张股长找他做入职谈话,不知这一次有什么任务。

看着张股长的表情,廉峰右眼皮开始狂跳不止。他默默地坐在张股长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只见张股长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表情很是为难,半天才嗫嚅道:“小廉,你是个好战士,吃苦耐劳,不怕牺牲,在这次抢修备战通信专线的战役中表现不错。不过,上面下来一个文件,备战期间,要对沿江各个单位进行政治清查,特别要求保证通信机要部门的纯洁性。家庭出身问题不大,可是海外关系实在不好办,只得委屈你了。我们不得不暂时把你调到后勤处的锅炉班工作……”廉峰傻了,张股长的话犹如五雷轰顶,将他从天堂瞬间拽进地狱。他只感到耳朵嗡嗡响个不停,根本听不清领导后来说了什么。

像是一个被临时换下的演员,廉峰什么都没说,沮丧地走出作训股,睁大双眼,让强忍的泪水顺着鼻腔流进肚子,化作烈酒,撩旺了胸中的悲愤之火。他并不是第一次遭受这样的打击,早在学校期间就经历了两次“不白之冤”,一次是入团,一次是报考飞行员。不过,这次的痛感远大于以前。彼时,到底还有考大学的退路,只要自己努力,凭借优秀的成绩进入一个好大学,锦绣前程并非蜃楼。可如今,完全由家庭出身左右命运,个人的力量轻若鸿毛,还有没有所谓的前程似锦?他不敢往下想,摸着兜里那封没有发出的信,心如刀绞。他连自己都成全不了,又怎能成全两个人?他不忍心让白雪与自己分担未来的那些不确定性。更确切地说,他担心白雪不可能不顾及他的家庭出身。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政治压倒一切,政治面貌和出身是男女青年找对象的首要标准,谁能超凡脱俗呢?她自身条件那么好,怎么会甘心情愿找一个黑五类子女为伴侣,在飘忽不定的政治风云中提心吊胆,动荡沉浮?

初到锅炉班的日子,廉峰总是对着炉膛里的熊熊烈火发呆。他恨爷爷,干什么不好,非要当地主,活着没见着孙子,死了阴魂却附在他身上,挥之不去;还有那个大伯,去哪儿不好,非去香港……他无法改变家庭在他身上烙下的阶级符号,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感笼罩了他。他把那封一直揣在贴身口袋里的信,连同他的希望一并扔进了炉膛。

宿命无法寻根溯源。眷侣一对,相互倾慕,却从未言明,最终彼此错过。这是一个时代性的悲剧,毁掉的又岂止一对恋人?

那年,白雪像鸵鸟一样,把自己埋在繁重的劳作中,用汗水滋润一颗忧伤的心。出其不意的是,这些本以用来抵消相思的劳动令她得到连里诸多表扬,继而获评“五好战士”,组建武装连时,还被任命为女排排长。有道是“情场上失意,战场上得意”,可谁又能窥见其诸多荣誉背后的蚀骨相思呢?直到有一天,连长通知她去团部参加武装排干部培训,才终于得见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廉峰,未承想,这竟成了彼此在兵团见的最后一面。

那是临近春节的一个中午,参加排长培训的人员陆续赶到团部招待所。一路上,白雪和另外两个排长有说有笑,踏着半尺来深的积雪,在山路上跋涉了四个半小时,于十二点之前赶到了团部。这是她被分配到那个偏远的新建连后,第一次到团部来,心情格外激动,感觉天上的太阳都在抿着嘴笑,艳光四射,照得雪地像撒满了碎银,格外刺眼又格外喜人。特别是,一想到可以看见廉峰,白雪的内心便如小鹿乱撞,既羞涩,又忐忑。

她已听说廉峰从通讯班被调到锅炉房的事,心里为他不平,很想见面后安慰对方一下。午饭后,白雪急忙从招待所食堂出来,按照预先打听好的路线,直奔办公楼后面的锅炉房。出门前,她还特意地打扮了一番,没戴那顶已经掉了毛的皮帽子,而是围了一条红色的毛线围巾,那是最近家里刚刚寄来的,母亲给她织的生日礼物。揽镜自视,眉如远山,面若芙蓉,还有那藏不住的微笑,任是无情也动人。她一边走一边抓住围巾一端往肩头一搭,憧憬着稍后相会的场面,心里甜甜的,完全不知道此时的廉峰正在痛苦的深渊中拼死挣扎。

锅炉房是一座设施十分简陋的独立小平房,里面是个套间,外间放着衣服和杂物,里间除了锅炉就是满地的煤,只见廉峰满脸煤黑,头上冒着热气,不断往炉膛填煤。看到白雪走进来,廉峰有点儿惊讶和紧张。他把炉铲递给身旁的战友小王,随后勉强地笑了笑,很不自然地问:“你怎么来了?”

白雪笑着说:“我不能来吗?”

廉峰有点尴尬:“这里太脏了,快出去吧!”

他们来到外间屋子,白雪那对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廉峰却对此避之不及。

白雪感到不是滋味,便找话说:“我是来参加排长培训的。”

廉峰不疼不痒地说:“哦,你当排长了,祝贺!”

她又说:“我们走了四个多小时。”

“哦,山路不好走。”

“你还打球吗?”白雪又问。

“偶尔。”他心不在焉地搪塞,始终没有看她,而透过内屋门缝死死盯着炉膛里的火。

白雪心灰意冷,大有“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委屈和无奈。她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锅炉房。刺骨的寒风夹杂着残雪,呼啸着迎面扑来,白雪的心亦降至冰点。

当晚,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想来,廉峰心里压根儿就没她,而她却傻乎乎地异想天开,还跑上门去自荐枕席,太丢人了。越想心越痛,她把头缩进被窝,以泪洗面。后来,风传廉峰和团里一位首长的女儿好上了,白雪的心像被刀剜了一下,血流不止。痛定思痛,她开始反省自己,竟走眼看上这么一个冷酷无情、趋炎附势的小人。她一个人爬到后山,趴在雪地上放纵地大哭了一场,发狠地说:“廉峰,见鬼去吧!”就这样,白雪告别了自己的初恋,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歌返回连队,那是支撑自己挺过情伤的精神力量。

失恋的白雪并没有萎靡不振,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武装排的建设上。次年,正赶上当地百年不遇的涝灾,麦收时,阴雨连绵,康拜因根本无法下地,眼看着颗粒饱满的小麦烂在水里。为了抢收足够的口粮,全连上下齐动员,连家属都跟着下地人工收割小麦。田头上插着一面红旗,上面写着“小镰刀战胜机械化”的口号,激励大家把麦田当战场。白雪所在的排有二十四个女生,作为排长,她始终干在最前面,不管自己心情多么郁闷,也不忘帮助体弱的战友。麦收期间,每天她都是第一个割到地头,即使不到地头,也是遥遥领先。但是,她从不停下来休息,而是掉头帮身旁的战友割,直到和对面的战友汇合,才和大家一起坐下来休息。她的三个班长都向她学习,全排上下互助友爱蔚然成风,不论干什么,她们排都是最先报捷,成了全连,乃至全团的标杆。

白雪的枪法打得也不错,军事演习中,五枪打出四十八环的成绩,得到团参谋长的表扬。那得益于初中时校射击队的专业训练。她成了全团闻名的屯垦戍边模范排长。1971年秋,她在连长和指导员的推荐下,作为第一批工农兵学员,上了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1980年赴美国进修,回国后,潜心于东南亚政治经济研究和教学,陆续出了几本专著,成为国内外有名的国际问题专家。在白雪看来,这一切都是北大荒赐予的,包括那段鲜为人知的称不上爱情的爱情。

不过,白雪的婚姻并不像她的事业那么顺畅。尽管她的初恋尚未开始就被扼杀,可是廉峰的才华和英气却深深影响着她的择偶标准,直到三十五岁她才步入婚姻的殿堂。廉峰当然对此一无所知。同样,白雪在廉峰人生长卷中留下的墨迹,也影响着他的命运走向,而白雪亦全然不知。所不同的是,白雪一直认为他不爱她,而廉峰一直为自己没有向她表白而抱憾。自然,久别重逢后各自感兴趣的话题也就不尽相同了。

廉峰和白雪办完登机手续,一同来到候机大厅,他们选择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随后,廉峰郑重其事地对白雪说:“对不起!白雪。”白雪被这突如其来的道歉搞懵了,狐疑地看着对方。廉峰继续道:“感谢上苍的厚爱,走进坟墓之前还能见到你,终于能当面向你道歉了。”白雪更糊涂了,不知廉峰此话何来,有点不知所措,急道:“怎么这么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他坚持:“不!有些债看不见摸不着,更可以一笔勾销。但熟视无睹不等于它们不存在,更不会让人心安理得。”接下来,廉峰告诉白雪一个她所不知道的四十年,并让她再次沉浸在无尽的泪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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