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孩子[1]
Black Boy
我母亲去别人家做饭的时候,常常将我和弟弟带在身边,以免我俩调皮捣蛋。饥肠辘辘的我们会安静地站在厨房的角落,看着母亲在灶台与水池、碗橱与餐桌之间忙碌穿梭。我总喜欢在母亲做饭的时候待在白人家的厨房里,因为那意味着我偶尔能吃到些残碎的面包和肉。但很多次,我都后悔跟来,因为我的鼻孔会受到食物气味的侵扰,可那些食物并不属于我,也不许我吃。傍晚时分,母亲会将热腾腾的饭菜端进白人们落座的餐厅,我会站在离餐厅门尽可能近的地方,快速地瞥一眼那些围坐在桌前的白人面孔。桌上摆满佳肴,他们享用着美味,谈笑风生。如果白人们剩下些什么没吃完,我和弟弟就可以饱餐一顿;但如果他们什么都没剩,我们就像平常一样吃面包、喝茶。
看白人们吃饭会让我空空如也的胃搅动翻腾,我会生出一股无名之火。为什么我饿的时候不能吃?为什么我总要等到别人吃完之后?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有的人衣食无忧,而其他人却不是。
现在,每当我母亲去白人家的厨房做饭的日子,我都忍不住出门游荡。离我家一个街区远的地方有一家酒馆,我过去总是整日地在它门前晃。酒馆里面是个迷人的所在,既诱惑着我,又令我害怕。我会去乞讨零钱,然后费力地从弹簧摆门的下面窥探里面喝酒的男男女女。当有邻居把我从门前赶走,我就跟随着街上的醉汉,试图听懂他们在嘟嘟囔囔些什么,对着他们指指点点,逗弄他们,笑他们,模仿他们,嘲讽、取笑并奚落他们东倒西歪的滑稽模样。对我而言,最有趣的场景就是一个醉酒的女人踉踉跄跄地尿了裤子,尿水透过腿上的长袜湿湿嗒嗒地渗了出来。或者我会惊恐地盯着看某个男人呕吐。有人将我喜欢去酒馆的事告诉了我的母亲,她打了我一顿,不过这并没有阻止我。我照旧在她去工作的时候透过弹簧摆门窥视,听醉汉酒鬼们胡言乱语。
我六岁那年,一个夏日的午后,正当我透过附近酒馆的弹簧摆门向里窥探时,一个黑人男子抓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拖进了烟雾缭绕、震耳欲聋的酒馆深处。浓烈的酒气直冲鼻孔。我大叫着、挣扎着,试图挣脱他,我害怕那群盯着我看的男男女女,可他就是不放手。他提起我,让我坐到柜台上,将他的帽子戴到我的头上,还给我点了一杯酒。喝醉的男女们兴奋地喊叫着。有人想往我嘴里塞支雪茄,不过我躲开了。
“像个大人一样坐在这儿感觉怎么样,小子?”一个男人问道。
“把他灌醉,省得他总往里偷看。”有人说道。
“我们给他买点儿酒。”又有人说。
我环顾四周,恐惧感稍稍减弱了一些。面前摆了一杯威士忌。
“喝了它,孩子。”有人说。
我摇了摇头。把我拖进来的那个男人催促着我喝下这杯酒,告诉我这没什么坏处。我拒绝了。
“喝了它,它会让你感觉很妙。”他说。
我抿了一小口,咳嗽起来,引得那些男男女女一阵大笑。此刻,酒馆里的所有人都聚集到我身边,催促我喝酒。我又抿了一小口,接着又一小口。我感到头晕目眩,大笑起来。我被放回到地面上,我咯咯地笑着跑起来,在哄闹的人群中放声喊叫。每跑过一个人身边,我就从他们举起的酒杯中抿一口酒,很快我就醉了。
一个男人把我叫到身边,对我耳语了几句说,如果我把这些话重复给某个女人听,他就给我五分钱。我答应做到,于是他给了我五分钱。我跑到那个女人身边,大声说出了那些话。酒馆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别教他说这些。”有人说道。
“他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另一个人说。
自那以后,只要给我一分钱,或者五分,我就会将听到的任何话重复给任何人听。在我迷迷糊糊、醉醺醺的状态下,男人女人们听到我神秘言语后的反应令我着迷。我从一个人跑向另一个人,大笑着,打着嗝,喷吐出污言秽语,让他们一个个乐不可支。
“放过那孩子吧。”有人说道。
“对他没什么害处。”另一个人说。
“真是无耻。”一个女人咯咯笑着说道。
“快回家吧,孩子!”有人对我喊道。
傍晚的时候,他们放我走了。我踉踉跄跄地走在人行道上,醉醺醺的,重复着那些污言秽语,路过的女人听见了都惊恐万分,正下班回家的男人们听见了都开怀一笑。
我对去酒馆里讨酒喝上了瘾。好多个夜晚,我母亲都发现我正晕头转向地满街游荡,于是把我带回家打一顿。可第二天一早,她前脚刚出门工作,我后脚就跑去酒馆门口,等着谁把我带进去,给我买酒喝。我母亲哭着向酒馆老板抗议,老板命令我离他的地盘远点儿。可那些不愿放弃这项消遣的男人照旧会给我买酒,在街边递上他们的酒瓶子让我喝,挑唆我学说那些污言秽语。
六岁的我还没开始上学,已经是个酒鬼。我和一帮孩子混在一起,在街上闲晃,向过路的人乞讨金钱,经常在酒馆门前出没,每一天,都游荡到离家更远的地方。我见到许多我不理解的事物,听到许多我不记得的声音。生命的意义于我而言就是讨要酒水。我的母亲感到绝望。她打过我,后来又满含热泪地为我祷告,乞求我能改邪归正,还说她不得不出去工作。可那时的我鬼迷了心窍,这一切都无足轻重。最终,她将我和弟弟托付给一个黑人老妇看管,每时每刻盯着我,以防我又跑去酒馆的门口讨要威士忌。对于酒精的渴望终于离我而去,我渐渐忘记了它的味道。
* * *
我们带着行李来到火车站,等候开往阿肯色州的列车。平生第一次,我注意到售票窗口前排了两队,一队“白人”,一队“黑人”。在姥姥家的这段时间,两个种族的感觉在我心中萌发,十分具体,恐怕直到我死都不会消失。当我登上火车,我发现我们这些黑人在火车的一端,而白人们在另一端。我天真地想要去看看正坐在火车另一端的白人们都是什么样子。
“我能偷偷去看看那些白人吗?”我问母亲。
“你老实待着。”她说。
“可那不算是犯错,对吗?”
“你能安静一会儿吗?”
“可是我为什么不能去呢?”
“别再说蠢话!”
我开始注意到,每当我问母亲关于白人和黑人的问题,她都会生气。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我想了解这两个群体,明明生活中比邻而居,却似乎从来不触碰彼此,除非是在暴力冲突中。还有我的姥姥……她是白人吗?她有多白?白人们是怎么看待她的白肤色的?
“妈妈,姥姥是白人吗?”火车行驶在黑暗中时,我问道。
“你长了眼睛,能看到她是什么肤色。”母亲答道。
“我是说,那些白人认为她是白人吗?”
“你怎么不直接去问那些白人?”她反问道。
“可是你知道啊。”我坚持说。
“为什么我会知道?”她问道,“我又不是白人。”
“姥姥看起来像白人。”我说,希望至少先确认一个事实,“可她为什么和我们这些有色人群生活在一起呢?”
“你不想让姥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吗?”她绕过了我的问题。
“想啊。”
“那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我想要知道答案。”
“姥姥是和我们一起生活吗?”
“是的。”
“这不就足够了吗?”
“可是她自己想要和我们一起生活吗?”
“你怎么没去问姥姥?”我母亲用奚落的口吻再次回避了我的问题。
“是不是姥姥嫁给了姥爷,才变成了有色人种?”
“你能别再问蠢问题了吗?”
“是这样吗?”
“姥姥没有变成有色人种。”母亲生气地答道,“她的肤色生来就和现在一样。”
再一次,我被拒之门外,而门内是在所有语言与沉默之下,我感受到的那个秘密、那件事、那个现实。
“姥姥为什么没嫁给一个白人?”我问。
“因为她不想。”母亲没好气地说道。
“你为什么不想和我说话?”我问道。
母亲给了我一巴掌,我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母亲极不情愿地告诉我,姥姥拥有爱尔兰、苏格兰和法国的混合血统,在某种程度上也混了一些黑人血统。她以一种就事论事、随意又中立的方式解释给我听,完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姥姥嫁给姥爷之前叫什么名字?”
“博尔登。”
“谁给她起的这个名字?”
“那个拥有她的白人。”
“她过去是个奴隶?”
“是的。”
“博尔登是姥姥的父亲的名字?”
“姥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所以,他们就随便给她起了个名字?”
“他们给她起了名字,我只知道这些。”
“姥姥不能找出自己的父亲是谁吗?”
“为什么要找?傻瓜。”
“那样她就知道了啊。”
“知道了又怎样?”
“就是知道了。”
“可是为什么要知道?”
我也说不上来。我再想不出什么。
“妈妈,父亲的名字是哪儿来的?”
“他父亲起的。”
“那我父亲的父亲的名字呢?”
“就和姥姥一样,一个白人起的。”
“他们知道他是谁吗?”
“我不知道。”
“他们怎么不想办法知道?”
“为什么?”母亲恼火地问道。
而我也想不出合情合理的理由,为什么我的父亲要想办法弄清楚他父亲的父亲是谁。
“爸爸有什么血统吗?”我问道。
“一些白和一些红和一些黑。”她说。
“印第安人、白人和黑人?”
“是的。”
“那我是什么?”
“你长大以后,人们会叫你有色人种。”她说。然后,她转向我,嘲弄地笑着问道:“你介意吗,赖特先生?”
我很生气,没有回答。我并不反对被称作有色人种,可是我知道有些东西我母亲隐瞒没说。她没有隐藏事实,可是隐藏了那些她不希望我知道的感受、态度和信念。当我追问时,她就会生气。好吧,总有一天我会明白。只需等待。好吧,我是有色人种。没问题。我的所知还不足以令我恐惧或期望一个明确的答案。没错,我的确听说过有色人种被杀害、被攻击,但目前为止,一切似乎离我很遥远。当然,我感觉到了一丝隐隐的不安,但如果我当真碰上了什么事,我应该可以应对。很简单。如果有人想杀死我,那我就先把他们杀了。
(赵轩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