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猴
去年的“华北运动会”是在济南举行的。开会之前忙坏了石匠瓦匠们。至少也花了十万圆吧,在南围墙子外建了一座运动场。场子的本身算不上美观,可是地势却取得好极了。我不懂风水阴阳,只就审美上看是非常满意的。南边正对着千佛山的山凹,东南角对着开元寺上边的那座“玄秘”塔,东边列着一片小山。西边呢,齐鲁大学的方灯式的礼堂石楼,如果在晚半天看,好像是斜阳之光的暂停处。坐在高处往北看,济南全城只是夹着几点红色的一片深绿。
喜欢看人们运动,更喜欢看这片风景,所以借个机会,哪怕只是个初级小学开会练练徒手操呢,我总要就此走上一遭。
爱到这里来的并不止于我个人,学生是无须说了,就是张大娘,李二嫂,王三姑娘—三位女性,一律小脚—也总和我前后脚的扭上前来。于是,我设若听不到“内行”的评论,比如说哪项竞走是打破了某种纪录,哪个选手跳高的姿势如何道地,我可是能听到一些真正的民意,因为张大娘等不仅是张着嘴看,而且时常批评或讨论几句呢。
去年“华北”开会的第二天,大家正“敬”候着万米长跑下场,张大娘的一只小公鸡先下了场,原来张大娘赴会时顺便买了只鸡在怀中抱着,不知是为要鼓掌还是要剥落花生吃,而鸡飞矣。张大娘,于是,连同李二嫂,一齐与那鸡赛了个不止百码!童子军、巡警、宪兵也全加入捉鸡竞走,至少也有五分钟吧—不知是打破哪项纪录—鸡终被擒。张大娘抱鸡又坐好,对李二嫂发了议论:咱们要是也像那些女学生,裤子只护着腚,大脚片穿着滚钉板的鞋,还用费这么大事捉一只鸡?李二嫂看了旁边的小脚王三姑娘;王三姑娘猛然用手遮上了眼,低声而急切的说:她们,她们,真不害羞,当着这么多老爷儿们脱裤子!果然,有几位女运动员预备跳栏正脱去长裤。于是李二嫂与张大娘似乎后悔了,彼此点头会意;姑娘到底不该大脚片穿钉鞋,以免当着人脱肥裤。
今年九月二十四举行全省运动会,为是选拔参加“华北”的选手。我到了,张大娘李二嫂等自然也到了。而且她们这次是带着小孩子与老人。刚一坐下,老人与小孩便一齐质问张大娘:姑娘们在哪儿呢?看不见光腿的姑娘啊!张大娘似乎有些失信用,只好连说别忙别忙。扔花枪、扔锅饼、跳木棍、猴爬竿、推铁疙疸,老人小孩与张大娘都不感觉兴趣,只好老人吸烟,小孩吃栗子,张大娘默祷快来光腿的姑娘以恢复信用。看,来了!旁边一位红眼少年,大概不是布铺便是纸店的少掌柜,十二分恳挚的向张大娘报告。忽—大家全站起来了。看那个黑劲!那个腿!身上还挂着白字!咦!咦!蹦,还蹦打呢!大筒子又响了,瞎嚷什么!唉!唉!站好了,六个人一排,真齐啊!前面一溜小白木架呢!那是跳的,你当是,又跑又跳!真!快看、趴下了!快放枪了,那是!……忽—全坐下了。什么年头,老人发了脾气,耍猴儿的,男猴女猴!家走!可是小孩不走,张大娘也不肯走,好的还在后面呢,等会儿,还跑廿多圈呢!要看就看跑廿多圈的,跑一小骨节有啥看头;跑那么近,还叫人搀着呢,不要脸!廿多圈的始终没出来,张大娘既不知道还有秩序单其物,而廿多圈的恰好又列在次日。偶尔向场内看一眼,其余的工夫全消费在闲谈上。老人与另一老人联盟;有小孩决不送进学堂去,连跑带跳,一口血,得;况且是老大不小的千金女儿呢!张大娘一定叫小孩等着看跑廿多圈的,而小孩一定非再买栗子吃不可。李二嫂说王三姑娘没来,因为定了婆家。红眼青年邀着另一位红眼青年:走,上席棚那边看看去,姑娘都在那儿喝汽水什么的呢。巡警不许我们过去呀?等着,等着机会溜过去呀!……
载1932年10月29日《华年》周刊第1卷第2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