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乞·猴圣·猴赖
——峨眉山游感

小时候，时常在街头巷末，看到一些衣衫脏乱甚至蓬头垢面的卖艺人，一面当当当敲着小铜锣，一面牵着一两只小猴子，在那里戏耍。而每次总有一帮人围着看。随着那锣声一高一低，一紧一慢，小猴子或立或爬，或绕着圈子疾奔，或一连翻上几个跟头。看的人的嬉笑声、叫好声，也随那面小锣一阵高一阵低，紧一阵慢一阵。忽然，小铜锣“当”的一声戛然而住，随即那卖艺人和小猴各托出个小盆子，向看客们伸过手臂来，嘴上说着：“谢谢，谢谢各位师傅，有钱的赏点盘缠，没钱的捧个人场。”于是便有几个人掏出几枚硬币，丢进那盆子。想再看下去的便站着不动，也有不愿掏钱又有些不好意思的，便走了开去。

那模样，说卖艺是好听了，实际上并无甚“艺”好卖，无非是借耍猴帮帮腔，行点乞。这些人大抵是生活所迫，一不偷，二亦不盗。只是看那小猴子瘦瘦巴巴，浑身的毛也脏兮兮的，一天能吃上多少不说，却要一天到晚任凭主人的使唤。一双圆圆的小眼睛，总给我一种太可怜的感觉。看客们的赏钱，十有八九也是冲着小猴子那副可怜样丢过去的吧，我想。

后来稍大点了，能读的书虽然不多，《西游记》的故事和连环画却是听了一遍又一遍，有好些都烂熟于心了。《西游记》里的“孙猴子”孙悟空，和那卖艺人手里牵着的小猴子，完完全全是两回事。孙悟空大闹天宫，七十二变，无畏无惧。特别是那双火眼金睛，谁要再说“可怜”二字，简直是笑话！孙悟空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我心目中的神圣偶像。

一直到了1989年4月去游峨眉山，在九老洞、洗象池一带，被几帮无人管教的泼猴戏弄一番后，我才发觉世上除了猴乞、猴圣以外，竟然还有一种猴赖。

峨眉山乃我国四大佛教名山之一。早在汉唐时期，佛教传入中国后，峨眉山即兴寺建庙不断，最盛时达100多座，直到现在还保存着20多座。其中报国寺、伏虎寺、清音阁、万年寺等，都颇有特色，名声很大。因峨眉山山高地广，主峰万佛顶海拔达3099米，所以这里的奇花异木、珍禽稀兽、水光山色，尤其是云海、日出、圣灯、佛光四大奇观，是其他许多名山所不及的。而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万佛顶的雪、沿途的“滑竿”和九老洞一带的猴群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点儿时序差异，与峨眉山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峨眉山从山脚到山顶，海拔一下子陡增了2500米。登上万佛顶，白雪皑皑，寒风呼呼，我们这些来自春暖花开的江南水乡的游客，尽管都裹紧了租来的棉大衣，一个个还是浑身打颤，两颊铁冰，匆匆环顾四周，便一个个“逃”下山去了。

峨眉山由于山势高峻，加上嶂峦叠起，从山麓报国寺到金顶，虽然峰回路转的山径都用青石砌成，但全程不下60公里，一般人的体力是吃不消的。于是在峨眉山沿途，一种特别的轿子便应运而生了——滑竿。所谓滑竿，无非是两根竹竿中间绷一块蛇皮塑料布，然后人躺上去，由两个山民一前一后抬着而已。登峨眉山，除一路上秀丽风光之外，其滑竿之多，轿夫招呼之热情及其登山如履平地之状，也算得上一大景观了。

最“让人欢喜让人忧”的还是猴子。欢喜什么？三五成群的野猴，或灰或褐，或大或小，或攀崖折枝，或抱团嬉闹，全无动物园铁笼子中那种拘谨胆小、无所适从的情态，让人感到这才是猴子世界的真实场景。忧什么？上山之前，旅馆服务小姐一再叮嘱：路上遇见猴子，特别是猴群，一定得留点神，别给“耍”啦！——耍谁？猴子耍我们？我心里想，小时候只见过人耍猴子，哪有猴子耍人的？猴子再狡猾，总不至于敢耍我们这些须眉壮汉吧！

其实不然。我们一行刚过九老洞几里，便听前面有人高喊：“抓住它，快抓住它！”开始还以为是抓小偷，后来一看，原来是一位游客的挎包，冷不防被路边蹲着的一只猴子突然扯了去，七蹦八跳，那猴便消失在密密的树丛里了。没过一会，同行一位先生的拐杖也被抢了去。而且，那泼猴还当着众人的面，挥舞着拐杖坐在远远的一棵树上，龇牙咧嘴“吱吱”大叫，向那位先生“示威”。原来那位背着挎包的游客，跟猴子耍玩一番后，没有主动将挎包里好吃的掏出来，那猴一怒之下，便把挎包夺将过去。同行的先生本想用拐杖招呼猴子靠近点，一起合个影，岂料泼猴以为先生惹它，便先发制人，一把抓去拐杖，回过身来还要揍这位先生，吓得这位先生抱头大叫起来。

这下子我们一个个警惕多了，也聪明多了。再遇上猴子，若是单枪匹马圆睁两眼瞪着你的，便主动将袋里的面包、饼干之类先递上去，算是“见面礼”。如遇见三五成群坐在路上的，便像遇到强盗剪径似的，早早把拐杖放到地上，以示“缴械”，然后将好吃的统统拿出来。几个胆小的，不仅把吃的都拿了出来，还把口袋翻出来让猴子看，似在恳求：买路钱给光了，放我过去吧！那模样，实在让人既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恶：这帮泼猴，光天化日之下胆敢如此霸道！

待过了洗象池，听得有人说，这样还算好的，两天前，一山东游客因用闪光灯偷拍了猴子一张照片，那蛮猴大怒，乘游客转身之机，突然从背后一把掠走相机，游客追上前去，还被那猴抓破皮肉，鲜血直流哩！好家伙，峨眉山的野猴，竟是这样一群泼皮无赖！

后来，我们忍不住向景区管理部门反映了情况。后来据说有很多游客对此呼声强烈。再后来，大约一年之后，当地有关方面终于采取措施，对野猴们进行了严厉的综合整治。新华社还专门为此发了消息，情况想必应该好多了吧。

话说回来，猴子原本都是一样的。猴之初，性本善。可为什么耍猴人手里牵的猴子，不但伶俐乖巧，能讨会乞，并且绝对忠心不二，对主人完全一副唯唯诺诺、唯命是从的样子？那是被驯化了。而峨眉山的泼猴，实际上是被“宠”化的。谁宠？一半是山主人，一半是游客。对山主人来说，这猴群无疑是摇钱树，不好怠慢。而对游客来说，开始想必出于好奇有趣，给点吃的逗乐。后来随着游客条件越来越好，猴子吃得自然也越来越丰盛，胃口越吊越高。天长日久，又有几只猴子不学着摆出一副无赖模样，到路上去剪径，不劳而获，而去费力攀摘野果树叶充饥呢？至于孙悟空，则是被神化了的猴子，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大概因为天上人间不平事太多，老百姓又无能为力，只好造出个疾恶如仇、善变无敌的“齐天大圣”来出出气，有个寄托，平衡一下心理。

峨眉山归来，我竟生一叹：猴子真不愧为灵长类动物，是人类的“近亲”。看来，即便从社会学的角度看，“猴子变人”之说，也很有些道理啊。

199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