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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暗里忽惊山鸟啼

且歌 作者:十年一信 著


第四章 暗里忽惊山鸟啼

再有几日就是父皇的寿辰,尽管要避着不见贺拔胤之,寿辰当日还是要出现的。为表孝心,我总该准备些拿得出手的礼物,可是我所有的东西都是父皇给的,不论送什么都显得不够分量。

不知谁提的建议,说我母妃琴艺冠绝天下,当年便是以琴音打动父皇得了多年恩宠,我想这应是夸张的虚言,不过是眼红的为荣宠寻的客观理由,不肯承认人家凭的是真心或者脑子罢了。

但在父皇寿辰时,一展才艺让父皇觉得我长大了心生宽慰,我倒觉得是个不错的提议。

我向来懒散,琴棋书画都是半吊子,指指点点勉强够用,亲力亲为便十分费劲。为了向郁如意讨教琴艺,我甚至将和秦玮幽会这等大事都暂且放下。我想我一定要练好这支曲子,我要讨父皇欢心,这样,商量退婚的事情才能更有把握些。

郁如意教我的曲子,我倒是没听她弹过,应该也不是什么名曲。据说是当年边疆战乱时,一女子为即将上战场的夫君以及众位将士所谱的送行曲,其中一段从激昂到楚楚柔情过渡得十分动人。

这曲子很难,因青楼不适合弹这种太高雅的东西,郁如意便也没把这技术拿出来卖弄过。

秦玮寻到醉生阁来看我,说是近来忙碌,只坐坐便好。

这琴我也不弹了,郁如意腾出房间来容我们独处。闲话不过两句,他就说他要走了,我小脾气发作,背过身去:“我不差人去画坊捎话说在这里练琴,你是不会主动找我的。”

秦玮哭笑不得:“你整日神出鬼没,我便是想寻,也寻你不着。”

我咬咬牙,好像是这么回事儿,又道:“你不是也一样,现在我还不知道你究竟家住何处,保不齐连秦玮这名字都是捏造的。”

秦玮愣了愣,从身后将我的小手捉住,捏了捏我因练琴而红肿的指腹,柔柔把玩,不言不语。

我不知道他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我知道他不说是不想骗我,虽不开怀,但我自己到底也是个骗子,不好同他计较,便建议说:“我倒有个法子,你知我和帝家有牵连,我在宫中给你谋个画师的差事,你要寻我,便容易得多。”

他摸着我指腹的立即停顿,似是想了些什么,在我耳旁问:“这么想时时同我待在一处吗?”

“你说呢,我都……”

我都是你的人了,我不赖着你还能怎么办?

我话未说尽,郁如意匆忙推门:“外头说七里铺有家画廊着火了!”

秦玮跑得飞快,我带着人赶到的时候,此处已经被群众围得水泄不通。吟风操了刀子开出条路来,我挤到最前面,看到秦子洛对着猛烈的火势叹气。

挨着秦城画坊的两家铺子,掌柜的哭爹骂娘哀叹自己倒了什么大霉,我着急地对秦子洛道:“愣着做什么,快找人灭火啊!”

秦子洛摇头,说这火怕是一时半会儿灭不掉,原来有人在外头浇了火油,是故意纵火。

我遍寻秦玮不着,秦子洛说:“余伯还在里面,他……进去救人了。”

仿佛五雷炸顶,我第一反应便是冲进去,完全不曾想过烈火焚身的痛苦,也顾不上任何后果。就如我不会浮水,但若水中有人求救,我也定会义无反顾地跳进去。何况那是我喜欢的人。

刚迈开脚步,秦子洛便将我紧紧抱住,我拼命地蹬着腿边骂边哭,终是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我如此冲进去,不过是多添个麻烦罢了。

我站在燃烧的画坊门口,看着掉落的招牌,横在门口的悬梁。他终于回来了,俊美的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坚毅,烈火蒸干了他额上的汗,他的瞳孔、他的皮肤,都被灼得通红。秦子洛急忙迎了上去,帮秦玮移开横在出口处的横梁,两个人搀着余伯出来。

我看到余伯的时候,他所剩不过最后一口气,他说:“少爷,老余伺候少爷多年,深知……知少爷不易,老余不能帮少爷分担了,老余求少爷,求少爷适当将肩上的担子放一放,歇一歇,少爷……少爷不易……不易……”

“余伯,余伯!”

秦玮此刻的难过,失去亲人的痛苦,我隐约可以感受到。我仰起头来忍眼泪,正巧看到远处房顶上,一抹晃动的黑影。

那黑影与我相对,手中闪过一丝银光,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支弩箭朝这头飞来,正是对着秦玮的脊背。我猝不及防,想要帮他挡,却不料有人抢了舍己为人的先机。

吟风拔了刀子朝那黑影追过去,秦子洛紧随其后。

当我再低头时,郁如意已经倒在我脚下,肩上的弩箭插得很深,大概骨头都被切碎了。我看着鲜血染湿红色鲜衣,看着她施染粉黛的脸庞越加苍白。描红在惊呼郁如意的名字,而我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竟连将她从地上抱起来的胆量都没有。我生怕这样灿烂的生命,一碰就碎了。

近来我出宫总不安生,不是被劫持拘禁,就是打架杀人,倒霉习惯了,总归都是些虚惊。而我的霉运终于牵连到了身边的人,画坊失火郁如意重伤,我隐约觉得这其中有我的过错。

这一夜我没有回慈安堂,因为担心郁如意的伤势,也怕秦玮受不住打击太过消沉。我们临时在客栈租了间屋子,将郁如意安顿下来。她那伤势虽不至于要命,疼个半月是少不了的。

描红在房中伺候郁如意服药,余伯的尸体放置在另一间房中。吟风和秦子洛去追那放暗弩的人,人虽然没抓到,但在打斗时吟风折断了他的兵器,证明那人来自张庆德府。

吟风是个谨慎的人,当时并没有知会秦子洛,而是先带回来让本公主定夺。

我亦不知到底该不该告诉秦玮,冤冤相报,秦玮一介草民,便是知道了又能拿张庆德如何?我若告诉他,会不会给他肩上又多添了份担子,而余伯所说的那些担子,又是什么?

开了门,我也没急着出去,因望见远处一根柱子下,秦子洛和秦玮似是在吵架。

秦玮揪着秦子洛的领子,自我认得他起,好像就没见他这般激动过。

秦子洛大概说了些什么,我听不到,只隐约听到其后秦玮的声音:“我没忘,也不会忘。”他将秦子洛丢开,面容冷冽,像是换了一个人。

秦玮朝这头走几步,抬眼看见弓着腰做贼一般趴在门口的我,表情又一瞬转变,但仍不十分放松。

他皱眉,用一种近乎审问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在责怪我为什么偷听他们讲话。

可我什么都没听到呀!

我忽然有些怕他,站直了身体走出来,道:“你不要怪子洛,余伯……余伯定也不希望你们兄弟因他吵架的……”

我以为秦玮那般对待秦子洛,多半是在怪他没把画坊看好,遭了毒手,逃跑的时候还把年迈的余伯忘在里头了。

听到余伯,秦玮便只剩一声长长的叹息了。

他倚着根柱子坐下,我便陪他坐在地上。他说:“我很小的时候,父亲知道了一个秘密,一个足以杀死我们全家的秘密。仇人用我和娘亲的性命要挟,逼死了父亲。这些年娘亲带我寄人篱下,余伯一手将我带大。”

他的话断断续续,并不容易听出头绪。我早该想到秦玮是有秘密的,而大多数有秘密的人,都是背负了巨大的仇恨。我听得出他话里的悲伤和自责,却并没有听出任何复仇的欲望。

月挂高头,冷风习习,我听着他说,觉得现在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实。也许是母性情怀发挥了作用,我觉得他很可怜,便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怜他一怜,对他的感情又加重了一分。

“你想过报仇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他摇头,他说不知道,他说每天都在想,每天都不敢想。他说他的母亲一直以来精神就不大好,这些年他去过很多地方,找来各种珍贵药材,也治不好她的病。大概那是心病,因为丈夫的死,而在心中留下的残垣。

“那余伯的仇……你要报吗?”我依旧小心试探。俗话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可俗话又说有仇不报非君子。我自然不是什么君子,但面对仇恨和耻辱,宽容有时不过是无能的表现。

“报仇?你知道该向何人报仇?”他语气很轻,仿佛冷风中不肯凋零的叶片,说着站起来,打算去余伯那边看看。

我握着手中的碎片,不知道该不该拿出来给他看,若此事确实是张庆德所为,当日我们斗殴害死张大,张庆德为儿子出这口恶气应在意料之中。

所以当时秦子洛问秦玮对张大之死有什么看法的时候,秦玮笑说没有,秦子洛生气了。

若他们早作提防,是不是也不会酿成今日的悲剧了?但我知道,仇既已结下,张庆德虽已被革职,到底还是有几分实权在手,秦玮能拿他怎样?

在他准备进门时,我叫住他道:“你去做官吧,你这么博学能干,一定可以考取功名。你若是嫌考得太慢,我也可以想法子帮你……我爹很疼我的。”

他抬眼看我,目光却似空无一物:“一将功成万骨枯,做了官就平顺安生了吗?”

我知秦玮是爱自由的人,可是父皇身体不好,我想他尚在人世时,我是不可能离开帝京随秦玮去流浪的。而我总要嫁人,我既然不想要父皇给我挑的驸马,便需自己培养一个驸马,帝京乃政权集中之地,他若没有一官半职,父皇定不肯答应。

而他若是做了官,我以公主的身份,也才好辅佐保护他,哪怕是扳倒张庆德,只要有了实权,我们也可以一起想办法。

而秦玮,似乎对做官这件事情很反感。

我愣了愣,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他也愣了愣,背过身去:“阿栩,带着你的人回去吧。”

我看着他的背影,他说:“秦玮只是一介草民,配不起帝家的女儿,这样纠缠下去,你会更失望。”

“你说什么?”

我朝他迈开脚步,他已经步入房中,我刚要跟着挤进去,那门砰的一声关上,险些就碰上我的鼻子。

我被一声门响吓住了,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秦玮这是打算抛弃我。凭什么,杀人放火的又不是我!

我拍着门让秦玮给我把话说清楚,什么叫配不上我,他这是要抛弃我的意思吗?许是嫌我大呼小叫扰了余伯清静,房间里飞出一把小刀,穿过门框上的窗户纸,直插在我身后的廊柱上。

飞刀削掉我两缕发丝,我才刚刚领悟,若是那刀再偏个一分半毫,本公主就要跟余伯一起躺下了。

这招倒是见效,我马上就不敢咋呼了,满心的后怕。我也才反应过来,我并不知道秦玮到底是什么人。如果他是坏人,本公主天天和他厮混一处,他想要我小命或者将我绑了勒索父皇,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惜命如我,马上带着吟风描红开溜了。

回到慈安堂才清醒许多,一是想不通秦玮为何对我态度大变,二是想不通秦玮到底是个什么来历。看他的态度,他和官家似是有仇。

然而慈安堂是个清修之地,整日念经抄书,宣传的是凡事看淡要往好的方面想。我则往好的方面想了想,想到秦玮大概是身负血海深仇,怕连累我,将我推开实乃是用情至深的表现。

恋爱中的儿女,脑子里真是神逻辑。

我在这想法里越陷越深,未得到任何证实,依然信以为真。

我又厚着脸皮去找秦玮,找他不着,在客栈找到养伤的郁如意。秦子洛在这里照料着,谈及秦玮冲我甩刀子的事情,只说:“不要理他,小孩子脾气。”

可见我设想的都是真的。

郁如意倒是挺正常的,昏迷醒来后,躺在床上不住地抱怨,自己这副完美无瑕的皮囊,日后定是要留下疤痕的,尤其还是伤在这么个影响美感的地方。

我只得答应回头从宫里给她弄些祛疤的良药,只要她不穿得过于露骨,随便披条纱子,那疤痕还是遮掩得住的。

郁如意懒懒地道:“那你可要多弄点儿出来,我近日总梦见血光,吃不准还要倒什么大霉。”

我看着她,忽然开始好奇,郁如意这样懂得惜命的人,挡飞镖的速度怎么比我还快。她向来擅长计较,碰上点儿事情总要先细致地估量一番,可她冲出去当靶子的时候,怎么就没计较计较,这一下挡得值不值呢?

如意说挡刀挡枪这种事情,也要讲究个近水楼台先得月,所幸那日是她上去挡了,若挡上去的是我,我宫里的老父亲还不得闹翻了天。

她说得有道理,我便考虑要不要给自己划点儿伤痕出来,跑到父皇面前硬咬张庆德一口,可这是欺君之罪,我又不舍得让父皇担心,这么做还是不大稳妥。

在帝京大街小巷游走了两日,我诗兴大发,编了段唱词,花了些银两,请街坊巷里的小孩子跑到外头将我这大作传诵传诵,越多人听到越好。

吹起喇叭敲起锣,听我唱支颠倒歌。

黑夜做个白日梦,梦见贪官啃窝窝,

太阳从西往东落,皇帝下轿他来坐。

青楼下处没去过,二八少女来轻薄,

只有纹银三百两,两袖清风张庆德。

要收拾一个人,便要先败坏他的名声。张庆德名声本就不太好,经我这么带头败坏,街巷里便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说他的坏话了。

歌谣传诵开后,我趁热打铁,从小妓院里弄了几个有点儿姿色的姑娘,要她们扮成良家妇女的模样,跑到府衙去击鼓鸣冤。有告他包庇儿子逼良为娼的,有说张庆德欺男霸女的。概括来说,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许是这些姑娘真的叫那张家父子折磨过,一个个哭诉起来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我真恨不得等这事过去了,给她们开个戏班子。

府衙的官差听到张庆德的大名,便没人敢管这档子闲事,挥着棍子将我们撵跑。第二日我又带着人去,边边角角的府衙跑个遍,有被那父子俩欺负过的正义之士,竟然当真随了我们的报官队伍,将冤屈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描红便在一旁记录这些人的冤屈,我虽然知道这样做还不足以扳倒张庆德,不过这么闹啊闹的,他近日官复原职是不大可能了。

我连着闹了三日,终于闹出来个了不起的人物。

这天我正带着一众人马游行似的轰轰烈烈地朝一处府衙走着,冷不防叫一人揪住了小辫子。我头还没来得及回,那人便扯着我的衣裳往后拖,将我扯进一条无人的巷子里,一把推在墙上。我压住惊慌去看他的脸,正准备大叫的嘴巴顿住了。

“你闹够了没有!”顾且行揪住我的领子,拧着眉头表情严厉。

此刻我倚在墙壁上,他贴身逼着我,这个动作作为兄妹来讲委实不妥。我轻轻扯住他的袖子,将他的手掌挪开,抖抖眼皮诚诚恳恳老实巴交地回答:没有。

我自然没有闹够,我这番闹腾是闹给父皇看的,如今既然已经闹出了顾且行,看来也算有些成果。

顾且行的表情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他用简短的话语向我表达,父皇听说帝京闹事,要求严厉追查这闹事者的头目。这种歪点子馊主意,他头一个想起来的就是我。这么说来,我们兄妹俩还挺心意相通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垂眼:“不做什么,就是看那姓张的胖子不顺眼。”

“胡闹!”他表情厌弃,再度扯起我的衣裳,大概是准备将我拖回慈安堂关起来。我在后头挣扎,力气比不过他,便干脆用小时候的老办法,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顾且行这才松了手,嫌恶地擦掉我留在他手背上的口水,恨恨地不想说话。

我想我这番胡闹总归是要给个交代,而张庆德同我确实无冤无仇,便是胡扯也扯不上什么冤仇。想起他日前英年早逝的儿子,我眼一闭心一横,做委屈状对顾且行道:“谁叫他那倒霉儿子调戏我!”

“调戏你?”他那个“你”字咬得特别重,就好像有人调戏我是特别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我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说:“调戏了,日前调戏我不成,还将我推进河里来着,谁知他就那么平白死了!死了我也咽不下这口恶气!”

他抬眼在我面上扫过,不屑道:“张庆德那个狗奴才,总有叫不动的一天,你急什么?”

我无言以对,只得撇了撇嘴,大意是别管我为什么着急,反正我就是要闹到底。

顾且行斜睨我道:“你当你这些把戏真的有用?”

所谓积少成多聚小成大,有没有用是事在人为的事情,就算没有用,在我想到有用的办法之前,我也只能暂时这么闹下去。还别说,这整日闹啊闹的,倒是闹得我心情不错。

我正想将这套理论同顾且行说道说道,这才忽然听出他话里头吃不准有另一个意思,我白他一眼道:“这法子没用,莫不是你想给我指个有用的法子?”

“谁说你这法子没用?”顾且行没好气地说,顿了顿,定睛看着我,唇边骤然浮起个高深莫测的弧度,忽而又归于平淡,道,“你就这么闹下去吧。”

说着,竟也不管我,转身就走了。

我迅速追上去将他拖住,让他把话说个明白。顾且行眯起眼睛看我,冷冷吐出三个字:“我帮你。”

什么?我听错了?顾且行的脑子叫人开瓢修理过了?我自然要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审视他。顾且行冰着张脸由我看,待彻底不耐烦了,才幽幽地开口说:“有个条件。”

嗯,顾且行同我讲条件,真是比他请我逛妓院还新鲜的事儿。可我知道,顾且行不是个无聊的人,向来也不屑于同谁谈条件,这次他既然要讲条件,就很有可能是我给不起的条件。

我示意他先说出来看看,顾且行倒是也不啰唆,眉一挑道:“不准再同那姓秦的来往!”

姓秦的,秦玮?登时我便不悦了,终是忍无可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小人,你竟然监视我!”

“我没那么无聊。”他将目光移开,缓缓舒了口长气,补充一句,“也没你那么空闲,更不会做那些有失身份的事情。”

“你!”我憋得脸通红,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反驳,若是换了常人我说不过总能骂得过,可对着顾且行,却还是张不开这张骂人的嘴。这点我早该想到,顾且行日理万机,自然没工夫跟踪监视我,可他手下那些跑腿的真是甩也甩不掉。

我不知道他们都看到了什么,又向顾且行汇报了什么,总之但凡影响本公主形象的事情,我是一件也不会承认的!

好在顾且行根本懒得过问,只轻飘飘与我对视一眼,又轻飘飘地问:“答不答应?”

答应!不过是点个头的事情为什么不答应。本公主闯荡世间十八载,最得力的一样本事就是赖账,反正我和他之间担着个兄妹的情分,我就是同他赖账他又能奈我何。

我这边悄悄算计着,顾且行再度冷冰冰地开了口:“若是赖账的话,我自然有办法让你再也见不到他。你可以当它是个条件,也可以当它是个威胁。”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顾且行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若是不点头,怕是秦玮的小命就不稳当了。赖账的事从长计议。

“你要我怎么做?”

“闹,往热闹里闹,你要是有本事闹出几条人命来,我就服你一次。”他说完便扭头走了,巷子口留下一抹黑色残影,瞧得我一阵心惊肉跳。

真是草菅人命啊,我仔细想想顾且行抓到我以后的反应,约莫他整治张庆德这个决定,就是在同我周旋的这段时间里做的,这小子做事可够果决的。想到这样的人往后要执掌天下,国运堪忧啊……

我知道顾且行总有对付张庆德的办法,他参与朝政的年头虽然不长,好歹担着个太子的名位,总有许多人私下巴结,定也卖了不少在位大臣的把柄到他手中。而我要做的,不过是借用舆论的压力,让他行事更便利些。

父皇祝寿这天,张庆德并没有出席,是垮台的征兆。朝堂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今日春风得意,明日就有可能满门抄斩,上头要治你的罪,便不可能给你留下任何狡辩或者认错的机会。

我穿了橙红的华裳,施了粉黛贴了花钿,伺候我穿戴的宫女嘴巴伶俐,说公主出落得越发楚楚动人了。这话我听着受用,可这般精心雕琢过的容貌,我却也只巴望着那一个人看到。

我由侍女搀着从后门绕进寿宴的礼堂,文武百官以及各路皇亲国戚早已提前到场。后宫几位地位高的女眷均已落座。我坐在她们最上首,一方纱帘遮住这边的风光,皇帝的女人和女儿,自不是想看就能看。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周到,人人都觉得公主要么高贵端庄,要么聪慧灵巧,定是个顶个儿的美人,这必然是个误区。我们这一辈也不是没有模样过意不去的公主,我那年方十四的三妹妹,长得就不太体面。所以有帘子遮着,才能更好地顾全皇家颜面,看不到的总归就是还不错的。

我知道容祈必然也在那百官之中,可我透过帘子一瞧,全是华服加身的大官小官老官新官,并未发现形似莽夫的可疑人物。

我坐下不久,寿宴便开始了,唱歌跳舞说祝词,一套冗长繁琐的过场。我因练琴疲乏,便偷偷打了会儿瞌睡,下头百官说了什么也没听到。

父皇听说我近日苦练琴艺,想为他献奏一曲,他便认定我这一曲定已练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于是打算在百官面前显摆显摆。

所谓礼轻情意重,我这个礼虽没劳民没伤财,却顶着个颜面问题,忒重,重于泰山!

描红撤了案子,摆上一张七弦琴,我晃了晃睡得发蒙的脑袋,手指轻轻抚上琴弦。

弹的正是那曲送行曲,因我近来整日同这首曲子相伴,实际上也觉不出来它的曲调究竟是怎样低回婉转,又如何似天籁之音。我只是小心翼翼地弹着,不要出错罢了。

一曲奏罢,我隔着帘子起身同父皇行礼,周围几名资历较深的妃嫔已经愣住了,大约是这曲子让她们想起了我的母妃。因帘子就在眼前,透过帘子我尚可以清晰看到父皇的表情,而他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难看,乃至于有些惊慌和窘迫。

皇后的表情也不太对劲,见场面冷着,便撑起端庄大方的笑容,向纱帘这边道:“且歌聪颖灵巧,一手妙音以表孝心,乃儿女典范。”转头又对着下面百官道,“今日皇上大寿,乃大喜之事,列位卿家无须拘束,畅饮方行。”

父皇亦敛住眉头,举杯相邀,寿宴便算正式开席了。

我犹豫着坐下,描红在桌上布菜,我看看左右妃嫔的神色,总感觉方才皇后那席话,有圆场的意思。可我还是不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好事,把场面搞得那么尴尬。莫不是当年母妃的琴音太过深入人心,我这一曲勾得大家都思绪万千了?

宴席间不时有王公大臣上来发表祝词,父皇饮了几杯过后,便以不胜酒力为由先一步遁了。

自然父皇离席之后,酒宴便轻松许多,我自顾填饱肚子好回去睡觉,正吃得卖力,后堂来了个宫人,哈着腰压低声音道:“公主,皇上传您殿后觐见。”

后殿只有父皇和顾且行两个人,反正都是自家父亲兄长,而我又困得厉害,自以为不必太过拘束,同父皇行个小礼之后,便往一旁的椅子走去。

“跪下!”刚迈开脚步,父皇一声呵斥,惊得我困意全无。

我急忙跪下,低着头默默地将我最近闯过的大祸小祸挨个回想一番,除了败坏张庆德名声之外,也没做什么有新意的事情。

父皇问我那支曲子是从哪里学来的,我便确定那曲子大有蹊跷。我不敢说实话,怕连累了郁如意,便想先绕个弯子探探父皇的意思,于是说幼年曾听母妃弹过。

“放肆!”父皇的态度愈加严厉,乃至气恼的程度,怒目道,“朕念你母妃早逝,一贯放任你,竟让你如此娇惯成性,竟然连朕都敢欺瞒,你可知这是欺君罔上之罪!”

父皇这话说得也忒重了点儿,我仗着他的疼爱欺君罔上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哪次他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暗暗斟酌一番,父皇这个态度,分明是吃定了母妃不可能教我弹这首曲子。

前辈的恩怨我知之甚少,大抵猜到这次是踩了鼠夹子,躲不掉了。我只得认了错,低低回道:“是,一个朋友……”

父皇亦不再追问是哪个朋友,转头与顾且行对视,板着脸吩咐道:“把人找出来——杀了。”

“是,父皇。”顾且行领了命,不经意朝我这边扫一眼。

我惊愕抬头:“父皇……且听儿臣解释,儿臣……”

我亦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因为完全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父皇没有听我解释,反倒是彻底将我关了起来,吩咐我不必再回慈安堂,娇华殿要严防死守,若是我逃出半步,便拿我宫中的下人问罪。

尽管郁如意的名字并未从我口中说出,但顾且行派人跟了我那么久,想将她揪出来是轻而易举的。然而我无力阻止,郁如意是我的朋友,她本意是帮我,我却害了她,正如父皇将我撵出后殿时说过的话,他说身为公主,便象征国家的尊严和体统,我同任何人往来都不是自己的事情。而我的身份是把双刃剑,便是我自己有副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却总是会为身边的人带来危险的。

我回到娇华殿以后,就一直在思索这番话,忽然明白为何人说身在高位的人必须习惯孤独。之后娇华殿外来了很多侍卫,全天轮值在墙外巡视,父皇的决心可见一斑。

那些禁书小本儿上说,皇宫是一座金笼子,往日我逍遥惯了,以为那不过是个夸张悲切的说法,直到今日才懂得,这笼子的门始终掌握在父皇手中。他骄纵我是我的荣宠,我不该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

我担心郁如意的安危,终于在被拘禁的第二日开始绝食,亦是无用的。顾且行那个人我是有些了解的,他做事狠辣决断,太子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天明。

我找紫兰姑姑打听那首曲子的事情,她说她不知道,这种会要人性命的事情,她不敢知道。

前来为父皇祝寿的各地官员相继离去,除了贺拔胤之执意逗留,没准还是想周旋和亲的事情。这些天我与世隔绝,唯一听到的消息是,张庆德在天牢中忽然暴毙,是靖王爷容祈亲自动的手。这肯定是父皇的意思,而容祈回都不到两月,竟已得到父皇如此器重,往后定也是前朝炙手可热的人物。

紫兰姑姑说,父皇这是在卖我的面子,我不要不领情。

近来我的书案上莫名多了许多诸如《女训》《女诫》的书,这是在调教我如何为人妻母了。

我无心看书,绝食两日后识趣地放弃,可是胃口不佳,北风呼啸袭满帝京,寒冬渐至,我终是将自己折腾病了。

父皇依旧对我不闻不问,过去他也曾以禁足的方式给我颜色看,此番这颜色已经到了浓墨重彩的地步。躺在床榻上时,我做了个梦,梦见郁如意在向我求救,隐约也看到了秦玮和秦子洛,他们好像都在怪我,可梦中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只是觉得很无辜,便哭着醒来。

意识清醒时,我忽然从床上跳起来,我不知道郁如意是否还活着,但倘若她活着,作为朋友我总该再最后为她争取一次。

我穿着件白衣就往外冲,冲到拱门下时,侍卫照惯例将我拦住,横在眼前的刀子虽然没有出鞘,在冷风中却也骇人。描红追上来给我披衣裳,面对侍卫的围堵我无能为力,我求他们再去通传一次,我要见父皇,而他们无动于衷。

冷风旋起发丝,我很冷也很害怕,只好又请侍卫帮我去找太子。我要见顾且行,就算他不会帮我,起码他有胆量告诉我那些别人不敢说的事情,问题只在于他想不想说。

我将自己收拾妥当,穿戴整齐,镜中的面容明显很憔悴,脸颊烧得通红,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浮肿。

顾且行穿着一身玄色长衫,他总是喜欢这种正经压抑的颜色,便如他那人一样刻板严肃。我被关得久了,看见他都觉得亲切,因为身子虚软,起身行礼时还差点儿栽了跟头。顾且行依旧拧着眉头,大发善心说了声免礼,我便很领情地免了礼。

现在是我坐着,他站着,这个模样于他来说并不成体统。也许他是见我病成块豆腐,也懒得同我计较。依旧摆着架子,嫌弃我屋子里药味儿太重,让我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我开门见山地问他郁如意的状况,顾且行愣也没愣,轻飘飘地回答:“死了。”

我身子一歪,扶着小桌勉强撑住,却不小心打翻了茶盏,手指烫得像被针扎。顾且行紧了紧眉心,训斥描红:“你连个水都放不稳!”

顾且行果然善于找碴儿,他自个儿东宫的奴才都管不过来了,竟又训到了娇华殿里。描红急忙跪下来认错,顾且行眉头皱得更紧,再附上一句寡淡的斥责:“跪在那里参佛吗,还不去传太医?”

描红便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跑,顾且行扫了一眼,冷冷道:“主子奴才,没一个长进的!”说着便又转了身,这是打算走了。

我忙低低唤了句“皇兄”,顾且行也不搭理我,直至走到门口,顿了顿,又忽然转过身来,说了句耐人寻味的话:“往日的郁如意已经死了。”

他这句话就算是解了娇华殿不通外事的禁忌,在顾且行的默许下,紫兰姑姑同我讲了这样一桩事情。

先皇顾景痕那一代总共有兄弟八人,如此旺盛的人丁,在那登临龙座的夺嫡之路上损兵折将,直到先皇继位时,所剩下不过兄弟三人:常年领兵在外的四王爷,寡淡安然的九王爷和排行老七的先皇。

其中四王爷的长子,就是同父皇平辈的郁王爷,不知是上辈子攒了什么亏德,十八年前家里生了场大火,全家老小无一幸免。

这场火帝京里的人都知道,有人传是郁王爷想造反,所以被父皇下了黑手,这一点也不是说不过去。父皇也并非先皇所出,既然大家都是皇帝的侄子,就有竞争皇位的资格。

但大家不知道的是,那场大火中走丢了一个女娃儿,正是郁王爷的嫡出长女。

之后的事情便可想而知,这根帝王家的小苗几经辗转,流落青楼,照着家传的琴谱,弹得一手好琴,而后又阴错阳差地与本公主结识,阴错阳差教本公主弹了支能够证实她身份的曲子,本公主阴错阳差地把曲子弹给父皇听。

我问这其中同我母妃可有渊源,紫兰姑姑却打起了马虎眼。

我听了这番陈述也有些困倦了,躺在床上正要合眼之际,紫兰姑姑说:“那位姑娘已经被封了锦飒郡主,不久便要随贺拔小王爷嫁往漠北,公主就莫要为她操心了。倒是公主你自己要多爱惜着身子,方才太子爷透了个信儿,再有个半月,等漠北的人去了,靖王府也该下聘了。”

这个道理我也想得明白,先前父皇在我面前说要杀郁如意,乃是真的要杀郁如意,留下她的主意多半是顾且行拿的。漠北贺拔一族已经呈了聘书,这次是无论如何要讨个身份尊崇的帝王女子回去当媳妇,明里暗里将矛头指向我,这些父皇都知道。

如此看来,当年郁王府的火是父皇差人放的无疑,郁如意作为叛贼遗孤,本应斩草除根,却刚好在这个时候露头,不免再度沦为挡镖的靶子,风风光光地封了郡主,风风光光地嫁出去,风风光光地把贺拔胤之打发了。而父皇急着让我和容祈完婚,必也是想彻底让贺拔胤之死了这条心。

如此算来,我因贺拔胤之对我的情意救了郁如意一命,而她也替我嫁了人,算扯平了。

但就算没有和容祈的婚约,没有我恋上秦玮这桩事情,我也是不肯千里迢迢嫁去漠北的。我不肯,将心比心,自然知道郁如意也不肯。可惜她一个刚刚认祖归宗、没有任何根基的空壳郡主,又有什么法子呢?

进宫第三日,郁如意买通送饭的宫人,扮成宫女前来与我见面。

描红关紧房门在外头守着,我们握着彼此的手未语泪先流。郁如意的气色并不好,她松了我的手福身向我行礼,毕恭毕敬再不似宫外那般随意亲切。我心中苦涩又无奈,却也没有阻止她,总归她担了郡主这个名分,往后在人前跪我是免不了的。

多日未见,我最先惦记的还是她肩上的伤势,郁如意便说已经无碍了。我在软榻坐下,她依旧僵立在一边,就一直以来隐瞒自己身世的事情向我道歉。这些天我自然也想到了,对于自己的身世她不可能不知道,她不说是因为不敢,并且也没有必要。若非我心血来潮去奏了那支曲子,她现在和未来都只是醉生阁的雅妓,地位虽然卑微,却也天高水阔自由自在,比做郡主快活多了。

我拉着郁如意的手一并坐下,问她:“你可知父皇要将你嫁去漠北的事情,你当真愿意吗?”

郁如意朝窗外望了一眼,红瓦宫阙层层叠叠,天空只余一角苍白,有鸿雁高飞,望尘莫及。

她摇头苦笑,敛目自语:“愿不愿意又如何,我往日见你每每为出宫费尽心思,便觉得怜惜。身在帝王家,总不能平白就享了常人享不到的尊崇,如今你我却是没有分别了,我心里头只是遗憾,漠北距帝京天高水远,这一去怕就是生离了。”

她说得如此平静,那泼辣自在的郁如意像是真死了。恍惚间我甚至以为,她本性就是如此,那些被瞬间剔除的刺和棱角,不过是在俗尘中摸爬滚打的壳子。

我觉得对不住她,关于郁王府那桩往事,我能想到原委她必然也想得到,我不希望我们之间因此而产生隔阂,便慢吞吞一字一字地问她:“若郁王爷之死,真的如外头传闻那般,是父皇下的手,你……记恨吗?”

“记恨?”郁如意无奈地浅笑,带着两分冷意和不屑,她说,“成王败寇,自古如此,我未曾放在心上,你也莫要担心了。”她深深地望了我一眼,那目光温温浅浅,隐着团泪光,淡淡地说,“栩妹,你要保重……”

我看到两行热泪滑过她清瘦的脸庞,郁如意从袖中抽出丝帕,在眼角轻轻擦拭,一边擦一边很勉强地在笑,伴着低低的抽泣,她说:“瞧我这点儿出息,女儿家终归是要嫁的,若他日你能如愿同秦公子双宿双飞,可莫要忘了去探探我。”

朝门外看一眼,她站起来轻抚我的肩头:“我待得久了,难免外头生疑,瞧你这清瘦模样,待秦公子回来,该心疼了。”

她说着,又摇摇头低叹起来,缓步走到门前,推门后回望我时,目光悲戚怆然,仿佛真的此生不见。

我并没有送她半步,自顾坐在榻上,案上的饭菜已经冷透,我提起筷子在盘边点了几点,实在提不起胃口。

如她所说,女儿家终归是要嫁人的,若她与贺拔胤之两情相悦,就这么嫁了也没什么不好,可我却又心知肚明,她不过是个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贺拔胤之那个直肠子,究竟会如何待她?

而她口口声声说着我和秦玮,仿佛是将对自由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可是紫兰姑姑说得清清楚楚,容祈就要下聘了,那纸婚约将被落实,我也没有理由继续回避。

这饭我终究还是没吃下去,吟风心疼地看着我,我只是笑着对她摇头,将手中的药粥打翻。我对她说:“我若是不病得厉害些,父皇怎么肯见我呢?那婚事,如意她肯认,是她心中坦荡无所牵挂。可是我……我是不会就这么认了的。”

自从聋哑之后,吟风的性子便显得阴沉了,在那个无声的世界里,她必也孤独。读了我的唇,吟风跟着摇起头来,她牵着我的手,将我搀到书案旁坐下。

我见她从桌上取笔蘸墨,在纸上画着什么。吟风本不识字,自她失声之后,我虽教过她一些笔画简单的字,但距离靠书写表达心中所想,还有很大的差距。

她画了许久,才将纸上的墨迹吹干,递过来给我看。

纸上的图画虽然潦草,但能看出是两幅图画,一幅绘的是断裂的马头,另一幅是一柄展开的小扇。

断裂的马头大概是指容祈回城的那一天,吟风斩断的马头;而那柄小扇的意思,我实在看不明白。宫外时,我喜欢扮作男装,为着更显风流,便时常在手中抓柄小扇。吟风画艺不佳,并不能看得出她画的究竟是哪柄小扇。我细细琢磨一番,觉得头疼,便也不急着追问了。

这天晚上,娇华殿里忙得像是有人在生孩子,其实也没出什么大事,不过是我咳出两条血丝来,高热不退罢了。

门外宫人高声通传父皇的到来,描红迅速塞给我一方染血的丝帕,我将帕子摊在掌心,有气无力地倚在床上。待父皇一条龙腿刚迈进门槛,我便仿着寻常的样子,掏心掏肺地开始咳嗽,咳得满脸通红心肺内伤。

父皇面露急色站在床边,我装模作样地掀开被子准备下床见礼,父皇急忙过来扶我。我身子本也虚得厉害,攀住父皇的手臂,手一抖就将掌心里的帕子掉到地上。那帕子落地的姿势很合我的心意,丝丝黏腻的血痕正落入父皇眼底。

我虚着眼睛躺在床上,很懂事地安慰父皇,我没事,就是胸口有些发紧。父皇很吃我这一套,一副老泪纵横的模样,那神色委实夸张。可这夸张里又不失淡定,我哑着嗓子左右引导,也没引得他说出我想听的那些话来。

比如“只要你好好的,父皇什么都答应你啦”;再比如“父皇我老人家不能失去你这个乖女儿啦”。若他如此说,我一定马上扑到地上,请他允我个心愿,我便死心塌地地好好活着,绝不叫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那丝帕上的伎俩极易被看穿,我只得将戏做得再足一点儿,暗暗咬破嘴皮,打算直接当着他的面喷口血出来,因为咬得太用力,疼得自己噼里啪啦地掉眼泪。我怕这绝招露了馅儿,便狠心把嘴巴兜住,默默地在口里攒血,面上则泪眼蒙眬地看着父皇,凄凄惨惨戚戚。

因为忍着疼,我的目光便比寻常坚定许多,而我往日同父皇装病时,多以柔弱示人。父皇叫我这直勾勾又掺着血泪的目光看毛了,伸手过来撩我的额发,叹口气道:“朕知道你打的是个什么主意,且歌,你素来是个爱闹的性子,往日同朕演戏,朕看在眼里能纵便也纵了。这次你如此糟践自己,朕虽看着心疼,却也由不得你。”

他从床边站起来,负手低望着我,语重心长道:“你母妃去得早,朕曾答应她允你一世荣宠,这些年朕能给你的都允了你,便是你同容祈这桩婚事,也是你母妃的意思,且歌,你要好自为之。”

父皇对母妃的深情,宫中人有目共睹,今日他既然拿母妃出来噎我,我只得默默点头,将攒了一嘴的血连同那些泣涕涟涟的哀求一并咽了下去。

三日后,我病情有了些起色,正是母妃的祭日,我请求父皇容我往妃陵一去,祭奠母妃的亡灵。为孝心所感,父皇便允了我的请求,又专门差了顾且行与我同往,约莫是怕我在路上耍花招。

寒冬如期而至,我拉开小窗的布帘,想要看看外面久违的世界,却见雪片纷纷扬扬,天空像一方破洞的棉絮,白色尘埃簌簌下落。从天南到地北,所见之处渐渐归于苍茫,帝京像是被剥掉了斑斓的外壳,露出森白的肌理。

我看着地上的辙印,缓缓勾出笑容。描红找出车上的食物,我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塞,好给自己储存体力。

因为皇后的缘故,顾且行自小对母妃就没有好感,对我拖着病体来上香的事情,抱着矫情的看法。

马车在白塔寺前停下,顾且行站在车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寸步不离,谨慎得像个人贩子。

我微笑着对他打了个饱嗝儿,由吟风搀着下了车。

前头上香的是一位妇人,一身衣饰虽然华贵,气质却显得柔弱了些,像是刻意穿得如此雍容,以显示不凡的身份。

那妇人参佛上香,而后由丫鬟搀着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朝偏殿算卦的大师走去,一步一步走得极为缓慢。

我收回目光,大步朝蒲团上走过去,吟风上去点香。我看也没看便跪在方才那妇人起身的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闭目。

我请佛祖保佑我父皇身体强健安康,保佑吟风早日开口说话,最重要的是保佑我千万不要嫁给容祈!贪心不足地许了三个愿望,佛祖很忙,我知道他没空搭理我,便也不浪费他的时间,抬起膝盖准备离开。

蒲团上有东西扎了我一下,我伸手到膝盖下摸了摸,摸出一片两指宽的白玉,打磨得极薄,通透如琉璃。我看它约莫是个蝶翼的形状,玉上还有浅浅勾刻的扇形纹理,而我手中的这枚只是半个翅膀,翅膀中间明显有一道新鲜的裂痕。

嗯,大概是被我跪断了。

我撇撇嘴,正要站起身来时,忽听角落里一声惊呼,正是方才那妇人,似乎是弄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我立刻反应过来,她那要紧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被我跪断的东西。我弄断了它,归根结底不是我膝上分量太重,而是这东西太过脆弱,理论起来是我在理,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低调原则,我必然要避免同她们发生这个口角。

趁着那妇人和丫鬟还在焦急四下寻找时,我迅速站起身来,将手里的断玉丢在蒲团上,拍拍手大步地往前走。我走得坦然无畏,顾且行正在一个角落里同住持说话,不时露出一个谦卑诚恳的笑容,瞧着倒是有那么几分孺子可教的意思。

我便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等他,还是趁这个时候跑了算了。而我心里又明白得很,顾且行是个一心二用的人才,那头表面上虔诚专心,这头定也没松懈了对我的防备。我若是现在抹油跑了,很有可能起到打草惊蛇的负面作用。

“是她!”身后忽然传来声年轻女子的尖叫,我粗略琢磨一番,这个“她”指的约莫就是本公主。

我便徐徐转过身来,见到那找玉佩的妇人已经昏倒在一边,而她身边的丫鬟正叉腰指着我的鼻子。

原本我对那玉佩的事情是不大在意的,看那妇人也不像个缺钱的人,眼下却昏了过去,大概这玉佩的损坏对她来说是个精神上的创伤。

我心里觉得这事情怪不得我,且也没人瞧见那玉佩就是我压断的,我只消装作不知情看看热闹就好。那丫鬟却好生泼辣,两三步冲过来抓住我的腕子,不识好歹地冲我嚷嚷:“损了人家的东西,还想一走了之?”

我歪着头看她,并没有吵架的心情,甩开她擒住我腕子的手,很嫌弃地在袖子上掸了掸。就我这掸袖子的眨眼工夫,身边便又忽然冒出两条大汉来,一左一右挡了我的去路。我念着佛门清净之地,不好意思差吟风同他们动手,眉毛一挑,问道:“怎么着?这是讹上了?”

“讹你?”那丫鬟眼珠子瞪得比鸡蛋还大,“我们家夫人的心肝宝贝,你赔得起吗?!”

“既然赔不起你还找我做什么?”我好笑不笑地看看她,又看看前头挂着的两块牌子,上书十个大字: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那丫鬟便词穷了,脸上露出些焦急的神色。我仔细打量她两眼,见她眼大鼻高,瞧着并不似中土人士,而这泼辣焦躁的性格,正有些北夷一带的蛮横之意。

我也曾见识过几桩江湖骗术,有人化装成富贵人家,刻意叫人损了自己的东西,然后强行要人高价赔偿。我便以为今日叫我碰见了这事,正打算教训教训这几个骗子,顾且行大步走了过来,修长挺拔的身形不经意将我一挡,负手昂头,冷冰冰地同那丫鬟道:“尊夫人损了的宝贝,不知道这个小玩意儿赔不赔得起?”

他将手掌探入玄色广袖,我偏着头瞧了两眼,见他将象征帝王家身份的玉玦摸了出来。那丫鬟也是个识货的人,登时便傻了眼,两条腿直直地跪了下去,跪在顾且行面前,低低道:“奴婢……奴婢有眼无珠,不知您是哪家王府的主子?”

“王府?”顾且行冷笑,转身看我时,唇边还衔着丝笑意,边走边道:“且歌,我们走吧。”

且歌……我们……

我和顾且行明掐暗斗十八载,我还是头一回听见他如此亲切地唤我的名字,而且后面还加了个“我们”,这实在给我造成了点儿受宠若惊的错觉。下一秒我才反应过来,他这声“且歌”不过是叫给身后那撅着屁股、有眼无珠的小丫鬟听的,而那小丫头彻底愣住了,回神之后狠狠在地上磕了下脑袋,连连道:“公主饶命,饶命……”

本公主大人大量,愣是哼都没哼一声,转了身学着顾且行的模样潇潇洒洒地走了。

出了白塔寺,描红便迎了上来,一手将我搀住,伏在耳边轻声道:“公主,驸马爷的母亲秦老夫人正在里头上香,咱们是不是进去打个招呼?”

我再一挑眉,甚了然地摆了摆手:“大约已经招呼过了。”

粗粗算来,我同容祈他娘近距离接触拢共不过两次,第一次吟风斩了她家的马头,听说将她吓昏了过去;第二次我压折了她的宝贝玉佩,她又昏过去了。我心中无限唏嘘感慨,这老夫人也忒脆弱了点儿,为她的身子着想,我和容祈这桩婚事,真是不废也得废,否则我实在担心,我刚一过门,就活生生把她老人家给克死了。

方才那一闹,将我闹出几分精神来,顾且行便也省去那些特殊关照,马车在回城时速度加快了些。

雪越下越大,越积越厚,我在马车里适当活动活动筋骨,琢磨着跳下去的姿势,待琢磨得差不多了,马车也已经穿过林子快接近正西门。我郑重地握了握吟风和描红的手,请她们聪明一点儿,在我跳车逃亡后,想办法将自己搞昏。

“放心,等父皇接受现实以后,我一定回来!”

抗婚不成,我只得逃婚。

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顺利,因为顾且行一直骑马在前面赶路,我从马车上跳下去的时候,并没有人察觉。我拍拍身上的尘雪,因为跳车时的冲击力,筋骨也不大舒适,只能喘着粗气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看着前头的马车驶进西门。

雪一刻不曾停歇,衣裳已经被濡湿,我抱着手臂在胳膊上搓两搓,裹紧斗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哪里。因为下雪的缘故,街上本就冷清,眼下天色越加昏沉,往日繁华的街道显出几分萧索。

投宿客栈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等马车回宫以后,顾且行发现我不在了,必然要拉开大网全城围捕。

我觉得我应该去找秦玮,于是走到了七里铺。

大火之后的画坊依旧破败,我抬脚走进去,空洞和黑暗拧作一团寒冷,后院一片萧索,寻了间被烧坏的小屋,我躲了进去。

找不到一个认识的人商量,我其实也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也并没有要独自去浪迹天涯的打算。说到底,父皇这个老爹我还是要的,这个公主的身份我其实也并不反感,所以我逃,不过是个任性的举动,让父皇在焦急中渐渐想通,比起失去我这个女儿,我不肯嫁给容祈这事儿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点点头,我觉得自己的算盘打得很到位。

我找到一身下人穿的衣裳,没有烧毁,但摸上去冰冷潮湿。我要伪装,就必须换衣裳。我想顾且行一时半会儿应该也找不到这里,便花了很长时间生了个火堆来烤衣裳。

我一边咳嗽一边把身上衣裙层层褪下,既然是换男装,还是要束胸的。

从衣裙上撕下足够宽的布条,我低着头认真且用力地缠绕时,那破门“吱呀”一声响了。我迅速抬眼看去,房间被我烤得烟雾缭绕,门口微微光亮处,灰烟缥缈间长身而立一人,正不适地抬手在脸前扇动。

我已经被熏得看不清远处的东西,只看他身形应是男子,便急忙捞了衣服往房间更深处跑,刚跑两步,听那人叫:“阿栩!”

我脚步顿住,怀抱衣服谨慎地转头看去,那人已经走近,劈头盖脸地教训:“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找你!”

“你别过来,我没穿衣服。”我在火堆那头弓着脊背,不好意思让他看到我的身体。

秦玮拿了我丢在一边的斗篷,大步走过来披在我身上,准备转身时听到我在抽鼻子,便站住了,站在我身后,轻轻地问:“怎么了?”

“你都知道了?”我说。

他既然知道外面很多人在找我,大概也该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

“是。”他闷闷回答。

“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

“你也知道我要嫁给靖王容祈?”

他微顿:“知道。”

我有种被玩弄的挫败感:“那你,会带我走吗?”

他又顿了顿:“阿栩……公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于是了然地点点头,换了副冰冷的腔调吩咐道:“把我公主该穿的衣裳拿来。”

秦玮给我递来衣裳,我也懒得防他,大大方方地把束胸解了,先披上了里层的中衣,系着带子,我转身走回他眼前。他生得高大,我同他说话便需抬起头,我道:“那你知不知道,作为公主,我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他皱眉,似不解我话中的意思。我抬手去剥他罩在最外层的衣裳,忍着苦涩在脸上堆满骄傲:“容祈,他算什么东西?若不是母妃将我许配给他,若不是父皇宠爱我,他哪来现在的地位身份?便是我遂了父皇的愿嫁给他,我是什么样子,他也不该有怨言。”

话说着,我已将他的外衫剥下肩头。是了,既然秦玮不敢跟王爷抢女人,我也就不难为他了,但我总该让自己满意一回吧。

秦玮听了我的话却似很动怒,忽然握着我的肩头,将我二人的身体转了个方向,一把将我按在身后的椅子上,带着几分深沉,他看着我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得不对吗?”我顽强地狡辩着,禁不住还是落了两行眼泪,望着他道,“我只问你,今日愿不愿从我?你答应我,我便回宫,再不与你纠缠,必不让我的身份牵连到你和你的家人。”

泪眼蒙眬,我伸手挽住他的脖颈,抚摸那处坚实而平滑的肌肤:“秦玮,答应我好不好,只这一次。”

大概沉浸爱情中的女儿,都是不知廉耻的,我想既然我们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便不在乎多这一次。且上次我醉酒不知人事,如今这段感情即将两清,也该满足我,让我尝尝与心爱之人深深相融的滋味。

他却只看着我,不说话,目光仿佛一潭死水,藏着我看不懂的悲和悔。良久,他松了按在我肩上的手掌,触到胸前对襟处,将我的衣绳一根根系起来。

我一边哭,一边听他说:“也许没有你想的那么糟。”

这是个穿衣服的动作,而对那忽然闯进来的人来说,很可能是脱衣服的动作。闯进来的是顾且行,因方才我俩忘了闭门,顾且行闯得十分顺畅,揪住半压在我身上的秦玮,一掌虽没将他打倒在地,但也击退了两步。

背对着我,顾且行似有意将我挡在身后,手中长剑对准了秦玮的喉心,一派正气凛然,仿若侠客。

但是这个侠客搞错了行侠仗义的对象,那个本欲霸王硬上弓的人是我。

秦玮便那么站着,不怕更不躲,疏离的目光渐渐从顾且行身上移开,不疾不徐地拢拢衣裳,从容得像个经验十足的风月浪子,竟就这么拍拍屁股直接走了。

我怕顾且行去追,急忙拉住他的手臂。顾且行被我这个没出息的举动气得半死,又一把揪住了我的领子,将我再往椅子上一推。

我猛然回神,被他的表情吓得腿软。顾且行索性将我封死在椅子上,半怒半讥讽:“还没嫁呢,你要不要脸了?”

对我来说,要不要脸不是大事,大事是我现在怀疑这两个人根本就是认识的。

“你认得他?”

“你不知道?”顾且行挑眉,唇角骤然浮起一丝戏谑的冷笑,笑得我心底发毛。

他低头在我身上扫了一眼,揪住我领子的手这才松开,却也没有退让的意思,轻飘飘冷冰冰地命令道:“把衣服脱了!”

我飞快瞪他一眼,抬手抱在胸前,惊道:“你要干什么?我可是你亲妹妹!”

“怎么?在他面前脱得,在我面前脱不得?”他瞪着我,目光里有难得一见的不正经。我倒吸一口冷气,骂道:“顾且行,你你你,你变态!”

我说着便想推开他跑掉,可他身子硬邦邦的,一抬手便将我的退路封死。洞开的门外旋起一阵冷风,雪花在风中纠缠,像被撕碎的纸片。

顾且行掐着我的下巴,笑容邪恶凛冽,一字一字咬得很清晰:“你这样作践自己,无非是不想嫁给容祈,你不想嫁,也不看看人家想不想娶。身上收拾干净,丢人现眼的东西!”

“你什么意思?”

顾且行冷笑退开两步,一边脱下外衣递给我,一边道:“我虽一贯讨厌你,但作为兄长,却也见不得旁人欺负自家的妹妹。我便好心提醒你一句,看人的时候脑子清醒点儿,莫要叫人卖了,还帮他点银子。”

回宫后,我一直在琢磨顾且行这番话,隐约觉得他口中那个要将我卖掉的人是秦玮,而且他似乎比我更清楚秦玮的底细。但我还是不肯相信他,保不准他就是有意讥讽我,他那个人向来见不得我活得逍遥自在,每每我得意时都要防着他泼来的冷水。

贺拔胤之在帝京逗留数日,也是时候带着新讨的老婆回老家了。父皇为了两族的情谊,特意摆了宴席要送他一送,此事自然是与我无关的。

顾且行却在开席之前找到我,塞给我一身侍卫穿的衣裳,将我乔装打扮一番,带到了宴席上。

顾且行落座的位置,距离父皇尚有一段距离,但父皇也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只要稍稍瞧我一眼,必能认出我的模样。我特地粘了胡子,画了个粗犷的眉毛,还用药粉将脸色抹得青绿,乍一看有些病入膏肓的意思。

我一直站在顾且行身后,隔着几丈红毯,对面坐着今日宴席的另一位主角,贺拔胤之。

我偷偷抬眼打量他,如今的他同当初果真是不一样了,叫漠北的风沙吹了这么多年,身体高大壮实了,皮肉也不如当初细嫩,更添了几分男子气概。但我一直记着贺拔胤之是个温和的性子,不由得想到,若是郁如意当真嫁了他,日久生情之后,两人或许也能相处得不错。

既然是送别宴,便也没有之前父皇寿辰那般拘谨,赴宴的都是有头有脸的王亲贵族,比方提前退休醉心田园的连王父子,丞相陈岚父子,以及未来的皇亲国戚,准驸马爷容祈。

我和顾且行来得迟了些,并未与各路卿家单独照面,而我因为怕这身乔装露馅,一直垂着头控制自己不要东张西望。但我终于还是看见了他,那个曾经被我日思夜想过,也被我反复诅咒过的人。

开席不久后,不知是谁说起贺拔胤之射术惊人,幼年时便能一箭射中双雕,乃漠北草原上人人称道的佳话。又不知是谁附议一句,说靖王爷容祈自小在军营长大,也是个骑射好手,百步穿杨不在话下。

容祈所在的军营,乃是在漠北与定安边关无雁城驻扎的军队,两帮看似交好,实际上谁也没忘了防备着谁。父皇闻言便有意让二人比试一下,若容祈当真有那个本事胜了贺拔胤之,也算是给胡祖贺拔家立个下马威——不要以为我送了个女人给你们,就当真是怕了你们。

贺拔胤之登时便来了兴趣,起身拱手主动向容祈下了战书。而容祈也不推让,起身面向父皇,徐徐道:“微臣斗胆,想向皇上讨些彩头。”

父皇点头:“如此也算尽兴,你且说吧。”

他道:“微臣有两个请求,若是微臣赢了这场比试,一来,请皇上恕微臣死罪;二来,微臣欲向贺拔小王爷讨要一样东西。”

“哦?你所要何物?”父皇笑容里不失威严。

他低头,顿道:“微臣,不敢说。”

“好,若你赢了这比试,朕便赐你无罪,至于你想要的东西,且先赢了再说吧。”

在他们对话时,我眼中所剩不过那一个身影,今日他穿了玄红的官服,青丝高高束在脑后,虽不敌往日飘逸,却也清爽了不少。那张略显消瘦的脸庞,因没了鬓发的掩衬,轮廓清晰而深刻,一双清秀的眉微微上挑,与眉下斜飞且神采奕奕的眼,相得益彰。

那是我喜欢的人的容貌,我只记得他告诉我,他叫秦玮,秦之玮玉,珍奇美好。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亦是数次后的重逢,今日他披上新的名讳,容祈。

我愣在一边,顾且行用手指轻轻敲打桌子,冷言道:“酒。”

我手忙脚乱地帮他斟酒,目光微颤,在顾且行耳旁轻问:“你什么意思?”

我这酒斟得很慢,只为了能听他将一句话说完,他戏谑轻笑:“难道你就不好奇,他要的是什么东西?”

不经意间,从杯中溢出的酒洒了满桌,顾且行自顾持着帕子去擦拭,唇边依旧勾着凛冽的笑意,他挥一挥手,示意我退下。

比试倒也简单,一人一把弓,要他们射箭罢了。此地乃宴请之地,随便找两把弓尚且容易,但要等人去搬靶子过来,便需要些时候了。贺拔胤之索性提议,由活人手持玉壶来当箭靶,每人分射十箭,谁击碎的玉壶最多,便算谁赢。

真是铺张浪费啊,那玉壶在宫里不值回事,但若在民间,一把玉壶可够普通农家半年的家用。不过这是个在外族面前为国争光的大事,向来主张勤俭的父皇偶尔奢靡一把,也说得过去。

但由此也改变了比试的内容,若那靶子是死的立在那里,放箭的人只消专心放箭就好。现在换了个活人,就算不能给放箭的造成心理压力,却防不住那当靶子的心理素质不过硬,身子稍微晃一晃,这一箭也就白射了。

胡族人好争强,贺拔胤之提议刚出来,便有他的贴身侍卫站了出来,抢着去当活靶子。可是容祈这头却迟迟没有动静。倒不是我们定安国的侍卫胆小,而是容祈乍看上去,生得太过白净清秀,平白让人失了信心。

顾且行这个小人,在我茫然时推了我一把,我便成了那个靶子。

搞清楚状况之后,我不敢抬头去看父皇的脸,生怕出了纰漏,暗暗咬牙,我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我一步一顿走得恍恍惚惚,容祈已经站在红毯中央,我和他之间不过十数步的距离,却仿佛走了很久,我真恨不得一辈子也走不完。

终于还是迎面站在他眼前。

“阿栩?”他终于看清了我的容貌,好像非常意外,面上惊慌迟滞,不可置信地开口唤我,声音自然是咽进了嗓子里,那口型却无比清晰。

将他看得更清晰一些,我心里五味杂陈百转千回,唯一肯定的是,容祈他骗了我。他扮作秦玮在我身边那么久,致使我看上了他。

我不知道他的意图,更不知道顾且行急着让我见到他的意图,我只是觉得自己被他们玩弄,实实在在像个傻子。

若秦玮就是容祈,那不是很好吗?可为何我屡次为婚事发难,他却不肯告诉我实情?又为何那日我伤心求欢,他仍拒绝了我?

我所得不过一个结论——他不喜欢我。

我慌乱地眨眨眼睛,抽回神思后继续踏步向前,擦肩而过时他的声音在我耳边低回:“别怕,我不会输的。”

自这比试被提起,我就没有关心过其中输赢,若他不是容祈,这场比试对我来说完全没有意义,要是换了顾且行上去比试,我巴不得他失手丢人才好。

顾且行既然知道我和容祈之间的那档子事情,他这样把我推出来,又打的什么主意,他究竟想不想让容祈赢?

我以小人之心度他,估摸是不想。可顾且行作为一国太子,向来注重国家颜面,这比赛虽然是个小事,但容祈是无雁城军队里长大的,无雁城防备的正是漠北一族,他们这一比,就好像是比两军的实力,这就上升到了家国大事的层面。

我在艳阳下站定,执起一盏玉壶,玉壶个头虽然不大,但对于有百步穿杨这项神功的弓箭手来说,已经算是深度放水了。

可再放水也架不住我胆子小,第一箭射出来的时候,我手抖了,玉壶掉在地上滚了两滚,那羽箭从我手心下穿过去,携起一阵旋风。

而隔壁漠北壮汉手中的玉壶中箭炸裂,贺拔胤之箭术精准,惹得满堂喝彩。

这一箭算是容祈输了。

我想容祈说他不会输,定是对自己的箭术有十足的把握,我虽心里怯懦也不该在这时候丢了上头老爹的颜面。再度执起一盏玉壶,我抬手在壶底托着,防止再次手抖。

八箭射下来,容祈很争气,我也很争气,奈何贺拔胤之更争气,一箭都没有射偏。

这最后一箭射下来,若是贺拔胤之中了,比试就算结束了,赢家是漠北一族。我虽然暗叹因自己胆小失了一箭,却也不算自责,在座的这些人要是知道,站在这里当活靶子的是我,定还要群起夸赞本公主有勇气,实乃国之荣耀。

然而,最后一箭射出来的时候,贺拔胤之失手了。

在场众人都在屏气凝神关注比试,自然没有谁察觉到,在贺拔胤之射箭时发生的一点儿小猫腻。

就在那支箭离弦的前一刻,我看到远处席座上闪过一道白光,借着偏南的日头,白光恰巧落在我身上。我低头看到自己腰间的金鉴,记得今日乔装时,顾且行亲自将它别在我的身上,还嘱咐我无论如何不要挪动它的位置。

正是顾且行在贺拔胤之准备放箭时,利用我身上的金鉴为折射点,将他手中镜面反出的光芒折到了贺拔胤之眼里,才导致他失手。乖乖,他算得可真准!如此说来,他早就料到今日有这场比试,因此才故意将我推出来,好配合他作弊。

小人,我又高估他了!

不过这作弊的事情至多只能用一次,可惜现在比出来的却是个平手。

我和那大汉还在这头站着,远远看到殿里的人在商量什么。不久侍者又送来几只玉壶,要我们用两手同时执起两只玉壶,而那边竟然要同时放两支箭!

我长叹一口气,深深地望一眼我高高在上的父皇,恨不得先跪下来给他磕个头,我怕待会儿就没有机会了。那两支箭但凡稍有偏差,便足以要了我的小命,本公主为了国家的颜面,舍生取义到这个地步,也算仁至义尽了。

容祈在远处拉开弓弦,那般温和儒雅的人,摆出这副造型来却也英姿勃勃,弦上两支待发的羽箭,锋口隐约泛着银色冷光。我手持玉壶,伸平两手,慢慢闭上眼睛,心中滚动八字真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老天是仁慈的,不忍我如此大好年华便香消玉殒,容祈也是有本事的,箭无虚发,未辜负我将小命托付给他的信任和勇气。而那头贺拔胤之也不退让,两箭碎壶,毫不拖泥带水。

接下来变成三箭齐发,除了两手,还有头顶……

我僵硬地维持着脑袋上的平衡,生怕那玉壶滑落下来,那头却迟迟没有动静。睁开眼睛时,我看到贺拔胤之转身面向父皇,行了个胡族的大礼,殿堂中隐约飘来清朗的声音:“胤之认输了。”

小胤之啊,你总算认输了,容祈那个敢朝自己老婆身上射箭的变态,是你能干得过的吗?

我终于松了口气,身上几只玉壶齐齐落地,放松得差点儿直接躺到地上去。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顾且行身后站稳,之后贺拔胤之又说了些什么,父皇又说了些什么,看热闹的朝臣又说了些什么,我都没听见。直到顾且行伸着脖子问我:“感受如何?”

那感受,简直是回味一下都想死啊,比吃人还恐怖!但我为了面子,还是要佯装轻松地来上一句:“还不错。”

顾且行轻笑,幽幽地道:“我看容祈和胤之都不一定有三箭齐发的本事,这比试到最后,比的不是箭术,而是胆量和运气。胤之没那个胆量,是因为万一失手了,不单要损失一名将士,还丢胡族的脸面。如此倒不如自行认输,还显得大气些。哼,”顾且行呷一口酒,不屑地冷笑一声,又道,“他是高估了容祈的本事,你说,若是容祈就这么当众杀了你,父皇会怎样?”

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你就是巴望着我死!”

“容祈!你好大的胆子!”父皇一拍桌子,已经怒得站了起来。

我忽然想起,方才顾且行同我说话的时候,容祈好像说了什么。他赢了比赛,要父皇饶他个死罪,而同时向贺拔胤之讨要了一样东西,这样东西不是旁的,正是即将出嫁漠北的锦飒郡主。

果然是个值得拿命来要的东西,而且用的是我的命!

容祈跪在红毯中央,义正词严地说:“锦飒郡主在宫外曾救过微臣一命,当时微臣不知她的身世,怜她孤苦一时糊涂心软便欲收作妾侍。然微臣与且歌公主有婚约在前,为及皇家颜面,便先将此事推后,本欲待与公主大婚之后与她商议,却不想天恩浩荡使得锦飒郡主认祖归宗。”

他说着,忽然望了我一眼,继而又道:“微臣既知皇上有意将锦飒郡主嫁往漠北,本不应再有他意,只是……宫外时,微臣虽未予她名分,却已行过夫妻之实,锦飒郡主现下已有身孕,再嫁实属不妥,微臣只能冒死犯上,请皇上成全!”

这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言辞,从他口中说出来一点儿也不显得卑微,他本就是那般风华之人,即使为人臣子,即使跪于人前,亦能超然自若不卑不亢。

而于我,却是字字诛心。

身子晃了晃,我暗暗抓紧顾且行身后的椅背,才勉强没有颓坐下去。

顾且行暗笑,摇晃杯中清酒,悠然道:“果然是出好戏。”

父皇早已怒不可遏,愤愤道:“好一个夫妻之实,容祈,你如此说打算置且歌公主,置朕的女儿于何地!”

“且歌公主出身尊贵,自是天底下难寻的好女子,然微臣做出如此荒唐事,恐令皇家蒙羞……”

“大胆!”父皇及时阻止容祈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其实他会说什么大家都该想到了,听他这意思,是打算公然退婚了,呵呵……

我只觉得心灰意冷,被这庞大的信息搅得脑筋拧作一团,什么都理不清楚、想不明白。我无心再去思考,转身欲走时,又听父皇怒道:“你以为朕答应恕你死罪,便当真动不得你?你……”

父皇说着便忽然顿住了,面上露出些不适的神色,大概是心焦引得气急。顾且行及时站起来,将一众瞪眼看热闹的皇亲贵胄打发回去,独留贺拔胤之和容祈在殿内。

我忧心着父皇的身体,又不敢这样走上去安抚,只能听他们继续说下去。

父皇平顺了气息,开始同容祈算账。他玷污和亲郡主破坏两族团结友好,已经是一桩死罪,父皇依照方才的约定饶了他。但他抗旨不遵,想要退了同本公主的这桩亲事,又是一桩死罪,这就要看他信口雌黄的能力了。

事实上,他不用颠倒黑白便能将自己的小命保住,因为顾且行帮他备了一样终极武器——那便是我。

我转头看着顾且行,原来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并且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们这些男人,平日里不能绣花看戏打发时间,便都把精力花在窥人隐私玩弄权术这些东西上了。

我终究没那么绝情,我虽怪他伤我骗我,终究是不肯他去死的,而且那纸糊里糊涂的婚约,本也怪不得他。我终于还是同他比肩跪在父皇面前,撕掉贴在脸上的胡子,摘下足以挡住半张脸的冠冕,转身同容祈对视一眼,勾起苍白的笑。

他的身上飘来我所熟悉的墨香,他就那样看着我,眼底似有化不开的水雾,往日我将那看作柔情,今日看到的却是疏离。他那眼神究竟在表达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或许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自欺欺人罢了,我将自以为的真无限放大,将那些假全然无视,落得今日这个帮人点银子的下场。

我对父皇叩首,一字一句地说:“父皇,容祈他没有抗旨,是儿臣……儿臣自己不愿嫁。”

父皇皱眉看着我,目光中露出几许关怀和疼惜,我琢磨着他大约还坚持得住,便又道:“至于锦飒郡主,他们的事情儿臣早有听闻,既是情之所至,还望父皇成全。”

父皇的目光抖了抖,约莫是从来没见过如此为他人着想的我,有些意外。

贺拔胤之看够了热闹,见我也过来跪下了,便跟着一道站了过来,行了个胡族大礼,正色同父皇说:“胤之心中所念只且歌公主一人,若皇帝陛下不舍,胤之也不愿另娶旁人。今日胤之以胡部小王的身份保证,只要且歌公主一日未嫁,胤之就不会放弃。”

这话听着有点儿奇怪,像是威胁说,你不把女儿给我,就是得罪我们大胡部,但又像是安慰,你女儿别愁嫁不出去,别人不要我要。

父皇被我们这帮儿女作得没有办法,只得叹了口气。想他能对母妃一往情深,必也有过一段刻骨情长,如何不懂我们的心情。

父皇打发了其他人出去,只留我在殿中,走过来将我扶起,无奈地问:“那容祈虽然干了些混账事,但也算仪表堂堂知书达理,王亲贵族家的男子里,除却太子便也只有他入得了朕的眼,你倒是同朕说说,你为何不肯嫁他?”

我哪里是不肯嫁他,可我现在如何还敢嫁给他,他那么会说话,把我骗得团团转,我若是嫁了他,往后可怎么办。我不住地摇头,忍着眼眶里的泪水,轻轻地说:“儿臣不知道……”

“罢了,”父皇再叹一口气,道,“此事容朕再想想,总归不急于这一时,便是做了驸马,他要收两房妾侍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此事你还要看开些。朕累了,你先下去吧。”

我回到娇华殿发呆,不想见任何人,听说容祈在外头叫了几次门,被描红和吟风轰了回去。我在房中想了很久,把近来所有的事情都想了一遍,依旧理不出个头绪,我不知道那个人是叫秦玮的容祈,还是叫容祈的秦玮,我不知道他是谁,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对我说过的话是真是假。

我只知道郁如意确实曾经救过他一命,他为她冒死,也是应该的。好在我没有那么爱他,就算他真的已经和别人有了娃娃,或者他死了,我也还是能好好地活下去,时间久了,必也就忘记了。

第二日郁如意亲自来找我,我觉得她没什么错,便见了。昨日我们那么大闹一通,全天下都知道锦飒郡主是靖王爷的人,她也没必要在宫里继续住下去,今日说是来看我,也算是来辞行的。

可惜容祈占着个驸马的空头名分,不想委屈了我这个公主,便只能委屈了郡主,婚礼一事便也免了。

郁如意问我怪不怪她,还让我原谅容祈。我强笑着对她道:“我也是今日才想起来,在醉生阁时你身子还来着月信,后来受了伤,不久又进了宫,你那身孕自然是假的。他肯如此帮你,或许是为了报答你舍身救他的情意,又或许是当真有情吧。总之,你嫁过去,他会好好待你,比远去漠北强多了,我心里头还是替你高兴的。”

“栩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之间……”她想解释。

我抬手打断了她,笑吟吟地说:“你们之间不需我过问。如意,我同你姐妹一场,对你的脾气性格大抵有些了解,你这些日子以来的转变,我也看得见。无论你们是如何,你对他总是有情的。”

她面露些许愧色,算是默认了。我心里一阵悲凉,深知从今日起又少了个体己的朋友。

我打发了郁如意出去,有些话不必多说,其实如果她和容祈真的两情相悦打算白头到老,我这副骄傲的性子必不会再让自己掺和进去。可是那容祈先招惹了我,这事情没个交代是不行的。

容祈将郁如意接去靖王府的这天,我心里头不大快活,吹着风在亭子里头喝闷酒,顾且行来了。他最近对我的关心有点儿超乎寻常,次数多了,我也就习惯了,反正都不是什么好意。

顾且行在我对面坐下,抬手在酒壶上靠了靠,把描红召过来训斥一通,命她将酒温了再送上来。

那酒自然是温过的,只是天冷,便凉得快了些,想起容祈曾说我的身子不宜饮酒,我却不愿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顾且行索性让人搬来个温酒的炉子,也不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自顾自饮着,看上去心情不错。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他,意思是问他什么时候发现我和容祈有来往。

“同你逛妓院那天。”

“你同他打架了?那天的伤是他打的?”

“不是。”

“那是谁?”

“你有必要知道吗?”

好吧,我多管闲事了。我只是忽然觉得,往日同我抢玩具抢宝贝的男娃真的不一样了。他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他开始学会算计和欺瞒,哪怕是对父皇也有所保留,他已经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为以后坐稳江山筹谋。

“那秦城画坊的火……”我到此时才反应过来这事情有猫腻,确实是有些迟钝了,约莫被情情爱爱蒙住眼睛的女子都是这般。

“多半是自己人放的,那地方本已暴露,不宜久留,我肯帮你收拾张庆德,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

我恍悟,原来真的是这样,难怪张庆德入狱第二天,就被驸马爷雷厉风行地处理掉了,这是赤裸裸的杀人灭口。原来一直以来,我看上的那个翩翩公子,骨子里是这么个人,看样子当时那黑衣人的暗弩,也不是冲着杀人去的,只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不料郁如意当真了,挺身而出,他便欠下一桩情债。

“你昨日为何带我去赴宴?”

“他帮我做事,我便帮他一回,”顾且行轻笑,眯着眼睛看手里的酒杯,“顺便看你的笑话。”

我跟着冷笑,呷一口温酒,继续问:“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他眉一挑,瞥我一眼,无所谓地回答:“我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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