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静观人生

此生多欢慰 作者:丰子恺 著


人类本来是艺术的,本来是富于同情的。只因长大起来受了世俗的压迫,把这点心灵阻碍或消磨了。唯有聪明的人,能不屈不挠,外部即使饱受压迫,而内部仍旧保藏着这点可贵的心。这种人就是艺术家。

我的母亲

中国文化馆要我写一篇《我的母亲》,并寄我母亲的照片一张。照片我有一张四寸的肖像,一向挂在我的书桌的对面。已有放大的挂在堂上,这一张小的不妨送人。但是《我的母亲》一文从何处说起呢?看看我母亲的肖像,想起了母亲的坐姿。母亲生前没有摄影取坐像的照片,但这姿态清楚地摄入在我脑海中的底片上,不过没有晒出。现在就用笔墨代替显影液和定影液,把我的母亲的坐像晒出来吧:

我的母亲坐在我家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

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是母亲的老位子。从我小时候直到她逝世前数月,母亲空下来总是坐在这把椅子上,这是很不舒服的一个座位:我家的老屋是一所三开间的楼厅,右边是我的堂兄家,左边一间是我的堂叔家,中央是没有板壁隔开,只拿在左右的两排八仙椅子当作三家人的界限。所以母亲坐的椅子,背后凌空。若是沙发椅子,三面有柔软的厚壁,凌空无妨碍。但我家的八仙椅子是木造的,坐板和靠背成九十度角,靠背只是疏疏的几根木条,其高只及人的肩膀。母亲坐着没处搁头,很不安稳。母亲又防椅子的脚摆在泥土上要霉烂,用二三寸高的木座子垫在椅子脚下,因此这只八仙椅子特别高,母亲坐上去两脚须得挂空,很不便利。所谓西北角,就是左边最里面的一只椅子,这椅子的里面就是通过退堂的门。退堂里就是灶间。母亲坐在椅子上向里面顾,可以看见灶头。风从里面吹出的时候,烟灰和油气都吹在母亲身上,很不卫生。堂前隔着三四尺阔的一条天井便是墙门。墙外面便是我们的染坊店。母亲坐在椅子上向外面望,可以看见杂沓往来的顾客,听到沸反盈天的市井声,很不清静。但我的母亲一生坐在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这样不安稳、不便利、不卫生、不清静的一只八仙椅子上,眼睛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母亲为什么老是坐在这样不舒服的椅子上呢?因为这位子在我家中最为重要。母亲坐在这位子上可以顾到灶上,又可以顾到店里。母亲为要兼顾内外,便顾不到座位的安稳不安稳、便利不便利、卫生不卫生和清静不清静了。

我四岁时,父亲中了举人,同年祖母逝世,父亲丁艰(注:遭逢父母丧事)在家,郁郁不乐,以诗酒自娱,不管家事,丁艰终而科举废,父亲就从此隐遁。这期间家事店事,内外都归母亲一个人兼理。我从书堂出来,照例走向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的母亲的身边,向她讨点东西吃。母亲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伸手除下挂在椅子头顶的“饿杀猫篮”,拿起饼饵给我吃;同时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给我几句勉励。

我九岁的时候,父亲遗下了母亲和我们姐弟六人、薄田数亩和染坊店一间而逝世。我家内外一切责任全部归母亲负担。此后,她坐在那椅子上的时间愈加多了。工人们常来坐在里面的凳子上,同母亲谈家事;店伙们常来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同母亲谈店事;父亲的朋友和亲戚邻人常来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同母亲交涉或应酬。我从学堂里放假回家,又照例走向西北角椅子边,同母亲讨个铜板。有时,这四班人同时来到,使得母亲招架不住,于是她用眼睛的严肃的光辉来命令、警戒,或交涉;同时又用了口角上的慈爱的笑容来劝勉、抚爱,或应酬。当时的我看惯了这种光景,以为母亲是天生坐在这只椅子上的,而且,天生有四班人向她缠绕不清的。

我十七岁离开母亲到远方求学,临行的时候,母亲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告诫我待人接物、求学立身的大道,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关照我起居饮食一切的细事。她给我准备学费,她给我置备行李,她给我制一罐猪油炒米粉,放在我的网篮里。她给我做一个小线板,上面插两只引线放在我的箱子里,然后送我出门。放假归来的时候,我一进店门,就望见母亲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她欢迎我归家,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她探问我的学业,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晚上她亲自上灶,烧些我所爱吃的菜蔬给我吃,灯下她详询我的学校生活,加以勉励、教训,或责备。

我二十二岁毕业后,赴远方服务,不克依居母亲膝下,唯假期归省。每次归家,依然看见母亲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她像贤主一般招待我,又像良师一般教训我。

我三十岁时,弃职归家,读书著述奉母。母亲还是每天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只是她的头发已由灰白渐渐转成银白了。

我三十三岁时,母亲逝世。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从此不再有我母亲坐着了。然而,每次看见这只椅子的时候,脑海一定浮出母亲的坐像——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她是我的母亲,同时又是我的父亲。她以一身任严父兼慈母之职而训诲我、抚养我,从我呱呱坠地直到三十三岁,不,直到现在。

陶渊明诗云:“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我也犯这个毛病。我曾经全部接受了母亲的慈爱,但不会全部接受她的训诲。所以现在我每次在想象中瞻望母亲的坐像,对于她口角上的慈爱的笑容觉得十分感谢,对于她眼睛里的严肃的光辉,觉得十分恐惧。这光辉每次给我以深刻的警惕和有力的勉励。

梦痕

我的左额上有一条同眉毛一般长短的疤,这是我儿时游戏中在门槛上跌破了头颅而结成的。相面先生说这是破相,这是缺陷,但我自己美其名曰“梦痕”,因为这是我的梦一般的儿童时代所遗留下来的唯一的痕迹。由这痕迹可以探寻我的儿童时代的美丽的梦。

我四五岁时,有一天,我家为了“打送”(作者家乡风俗,即亲戚家的孩子第一次上门来做客,辞去时,主人家必做几盘包子送他,名曰“打送”)某家的小客人,母亲、姑母、婶母和诸姊们都在做米粉包子。厅屋的中间放一只大匾,匾的中央放一只大盘,盘内盛着一大堆黏土一般的米粉,和一大碗做馅用的甜甜的豆沙。大家围坐在大匾的四周。各人卷起衣袖,向盘内摘取一块米粉来,捏做一只碗的形状,夹取一筷豆沙来藏在这碗内,然后把碗口收拢来,做成一个圆子。再用手法把圆子捏成三角形,扭出三条绞丝花纹的脊梁来,最后,在脊梁凑合的中心点上打一个红色的“寿”字印子,包子便做成。一圈一圈地陈列在大匾内,样子很是好看。大家一边做,一边兴高采烈地说笑。有时说谁的做得太小,谁的做得太大;有时盛称姑母做得太玲珑,有时笑指母亲做得像个塌饼。笑语之声,充满一堂。这是一年中难得的全家欢笑的日子。而在我,做孩子的,在这种日子更有无上的欢乐。在准备做包子时,我得先吃一碗甜甜的豆沙。做的时候,我只要噪闹一下子,母亲们会另做一只小包子来给我当场就吃。新鲜的米粉和新鲜的豆沙,热热地做出来就吃,味道最好不过的。我往往吃一只不够,再噪闹一下子就得吃第二只。倘然吃第二只还不够,我可嚷着要替她们打寿字印子。这印子是不容易打的:蘸的水太多了,打出来一塌糊涂,看不出寿字;蘸的水太少了,打出来又不清楚;况且,位置要摆得正,歪了就难看;打坏了又不能揩抹涂改。所以我嚷着要打印子,是母亲们最怕的事。她们便会和我商量,把做圆子收口时摘下来的一小粒米粉给我,叫我“自己做来自己吃”。这正是我所盼望的主要目的!开了这个例之后,各人做圆子收口时摘下来的米粉,就都得照例归我所有。再不够时还得要求向大盘中扭一把米粉来,自由捏造各种黏土手工:捏一个人,团拢了,改捏一只狗;再团拢了,再改捏一支水烟管……捏到手上的龌龊都混入其中,而雪白的米粉变成了灰色的时候,我再向她们要一朵豆沙来,裹成各种四不像的东西,吃下肚子里去。这一天因为我噪得特别厉害些,姑母做了两只小巧玲珑的包子给我吃,母亲又摘了一团米粉给我玩。为求自由,我不在那场上吃弄,拿了到店堂里,和五哥哥一同玩弄。五哥哥者,后来我知道是我们店里的学徒,但在当时我只知道他是我儿时的最亲爱的伙伴。他的年纪比我长,智力比我高,胆量比我大,他常做出种种我所意想不到的玩意儿来,使得我惊奇。这一天我把包子和米粉拿出去同他共玩,他就寻出几个印泥菩萨的小型的红泥印子来,教我印米粉菩萨。

后来我们争执起来,他拿了他的米粉菩萨逃,我就拿了我的米粉菩萨追。追到排门旁边,我跌了一跤,额骨磕在排门槛上,磕了眼睛大小的一个洞,便昏迷不醒。等到有知觉的时候,我已被抱在母亲手里,外科郎中蔡德本先生,正在用布条向我的头上重重叠叠地包裹。

自从我跌伤以后,五哥哥每天趁店里空闲的时候到楼上来省问我。来时必然偷偷地从衣袖里摸出些我所爱玩的东西来,例如,关在自来火匣子里的几只叩头虫、洋皮纸人头、老菱壳做成的小脚、顺治铜钿磨成的小刀等送给我玩,直到我额上结成这个疤。

讲起我额上的疤的来由,我的回想中印象最清楚的人物,莫如五哥哥。而五哥哥的种种可惊可喜的行状,与我的儿童时代的欢乐,也便跟了这回想而历历地浮现到眼前来。

他的行为的顽皮,我现在想起了还觉吃惊。但这种行为对于当时的我,有莫大的吸引力,使我时时刻刻追随他,自愿地做他的从者。他用手捉住一条大蜈蚣,摘去了它的有毒的钩爪,藏在衣袖里,走到各处,随时拿出来吓人。我跟了他走,欣赏他的把戏。他有时偷偷地把这条蜈蚣放在别人的瓜皮帽子上,让它沿着那人的额骨爬下去,吓得那人直跳起来。有时怀揣着这条蜈蚣去蹲坑,等候邻席的蹲坑者正在拉屎的时候,把蜈蚣丢在他的裤子上,使得那人扭着裤子乱跳,累了满身的粪。又有时在众人面前他偷把这条蜈蚣放在自己的额上,假装被咬的样子号啕大哭起来,使得满座的人惊慌失措,七手八脚地营救。正在危急存亡的时候,他伸起手来收拾了这条蜈蚣,忽然破涕为笑,一溜烟逃走了。后来,这套戏法渐渐做穿,有的人警告他说,若是再拿出蜈蚣来,要打头颈拳了。于是,他换出别种花头来:他躲在门口,等候警告打头颈拳的人将走出门,突然大叫一声,倒身在门槛边的地上,乱滚乱撞,哭着嚷着,说是践踏了一条臂膀粗的大蛇,但蛇是已经钻进榻底下去了。走出门来的人被他这一吓,实在魂飞魄散;但见他的受难比自己更深,也无可奈何他,只怪自己的运气不好。他看见一群人蹲在岸边钓鱼,便参加进去,和蹲着的人闲谈。同时偷偷地把其中相接近的两人的辫子梢头结住了,自己就走开,躲到远处去作壁上观。被结住的两人中若有一人起身欲去,滑稽剧就演出来给他看了。诸如此类的恶戏,不胜枚举。

现在回想他这种玩耍,实在近于为虐的戏谑。但当时他热心地创作,而热心地欣赏的孩子,也不止我一个。世间的严正的教育者,请稍稍原谅他的顽皮!我们的儿时,在私塾里偷偷地玩了一个折纸手工,是要遭先生用铜笔套管在额骨上猛钉几下,外加在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面前跪一支香的!

况且,我们的五哥哥也曾用他的智力和技术来发明种种富有趣味的玩意儿,我现在想起了还可以神往。暮春的时候,他领我到田野去偷新蚕豆。把嫩的生吃了,而用老的来做“蚕豆水龙”。其做法,用煤头纸火把老蚕豆荚熏得半熟,剪去其下端,用手一捏,荚里的两粒豆就从下端滑出,再将荚的顶端稍稍剪去一点,使成一个小孔。然后把豆荚放在水里,待它装满了水,以一只手捏住其下端而取出来,再以另一只手用力压榨豆荚,一条细长的水带便从豆荚的顶端的小孔内射出。制法精巧的,射水可达一二丈之远。他又教我“豆梗笛”的做法:摘取豌豆的嫩梗长约寸许,以一端塞入口中轻轻咬嚼,吹时便发喈喈之音。再摘取蚕豆梗的下段,长四五寸,用指甲在梗上均匀地开几个洞,做成豆的样子。然后把豌豆梗插入这笛的一端,用两手的指随意启闭各洞而吹奏起来,其音宛如无腔之短笛。他又教我用洋蜡烛的油做种种的浇造和塑造,用芋艿或番薯镌刻种种的印版,大类现今的木版画……诸如此类的玩意儿,亦复不胜枚举。

现在我对这些儿时的乐事久已缘远了。但在说起我额上的疤的来由时,还能热烈地回忆神情活跃的五哥哥和这种兴致蓬勃的玩意儿。谁言我左额上的疤痕是缺陷?这是我的儿时欢乐的佐证,是我的黄金时代的遗迹。过去的事,一切都如梦幻一般地消灭,没有痕迹留存了。只有这个疤,好像是“脊杖二十,刺配军州”时打在脸上的金印,永久地明显地记录着过去的事实,一说起就可使我历历地回忆前尘。仿佛我是在儿童世界的本贯地方犯了罪,被刺配到这成人社会的“远恶军州”来的。这无期的流刑虽然使我永无还乡之望,但凭这脸上的金印,还可回溯往昔,追寻故乡的美丽的梦啊!

静观人生

我似乎看见,人的心都有包皮。这包皮的质料与重数,依各人而不同。有的人的心似乎是用单层的纱布包的,略略遮蔽一点,然而,真的赤色的心的玲珑的姿态,隐约可见。有的人的心用纸包,骤见虽看不到,细细掴起来也可以摸得出。且有时纸要破,露出绯红的一点来。有的人的心用铁皮包,甚至用到八重九重。那是无论如何摸不出,不会破,而真的心的姿态无论如何不会显露了。

我家的三岁的瞻瞻的心,连一层纱布都不包,我看见常是赤裸裸而鲜红的。

人们谈话的时候,往往言来语去,顾虑周至,防卫严密,用意深刻,同下棋一样,我觉得太紧张、太可怕了,只得默默不语。

安得几个朋友,不用下棋法来谈话,而各舒展其心灵相示,像开在太阳光下的花一样。

花台里生出三枝扁豆秧来。我把它们移种到一块空地上,并且,用竹竿搭一个棚,以扶植它们。每天清晨为它们整理枝叶,看它们欣欣向荣,自然发生一种兴味。

那蔓好像一个触手,具有惊人的攀缘力。但究竟因为不生眼睛,只管盲目地向上发展,有时会钻进竹竿的裂缝里,回不出来,看了令人发笑。有时一根长条独自脱离了棚,颤袅地向空中伸展,好像一个摸不着壁的盲子,看了又很可怜。这时候便需我去扶助。扶助了一个月之后,满棚枝叶婆娑,棚下已可纳凉闲话了。

有一天清晨,我发现豆棚上忽然有了大批的枯叶和许多软垂的蔓,惊奇得很。仔细检查,原来近地面处一枝总干,被不知什么东西伤害了。未曾全断,但不绝如缕。根上的养分通不上去,凡属这总干的枝叶就全部枯萎,眼见得这一族快灭亡了。

这状态非常凄惨,使我联想起世间种种的不幸。

十余年前有一段时期流行用紫色的水写字。买三五个铜板洋青莲,可泡一大瓶紫水,随时注入墨匣,有好久可用。我也用过一会儿,觉得这固然比磨墨简便。但我用了不久就不用了,我嫌它颜色不好,看久了令人厌倦。

后来,大家渐渐不用,不久此风便息。用不厌的,毕竟只有黑和蓝两色。东洋人写字用黑。黑由红、黄、蓝三原色等量混合而成,三原色具足时,使人起安定圆满之感。因为世间一切色彩皆由三原色产生,故黑色中包含着世间一切色彩了。西洋人写字用蓝,蓝色在三原色中为寒色,少刺激而沉静,最可亲近,故用以写字,使人看了也不会厌倦。

紫色为红、蓝两色合成。三原色既不具足,而性又刺激,宜其不堪常用。但这正是提倡白话文的初期,紫色是一种蓬勃的象征,并非偶然的。

有一回我画一个人牵两只羊,画了两根绳子。有一位先生教我:“绳子只要画一根,牵了一只羊,后面的都会跟来。”我恍悟自己阅历太少。后来留心观察,看见果然:前头牵了一只羊走,后面数十只羊都会跟去。无论走向屠场,没有一只羊肯离群而另觅生路的。

后来看见鸭也如此。赶鸭的人把数百只鸭放在河里,不须用绳子系住,群鸭自能互相追随,聚在一块。上岸的时候,赶鸭的人只要赶上一二只,其余的都会跟了上岸。即便是在四通八达的港口,也没有一只鸭肯离群众而走自己的路。

牧羊的和赶鸭的就利用它们的模仿性,以完成他们自己的事业。

给我的孩子们

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婉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什么事都想拼命地用全精力去对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外婆去普陀山烧香买回来给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尽瘁地抱它、喂它;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它打破了,你的号哭的悲哀,比大人们的破产、失恋、broken heart(心碎)、如丧考妣、全军覆没的悲哀都要真切。两把芭蕉扇做的脚踏车,麻雀牌堆成的火车、汽车,你何等认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来代替汽笛。宝姐姐讲故事给你听,说到“月亮姐姐挂下一只篮来,宝姐姐坐在篮里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面看”的时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争,说:“瞻瞻要上去,宝姐姐在下面看!”甚至哭到漫姑面前去求审判。我每次剃了头,你真心地疑我变了和尚,好几时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你坐在我膝上发现了我腋下的长毛,当作黄鼠狼的时候,你何等伤心,你立刻从我身上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对我端相,继而大失所望地号哭,看看,哭哭,如同对被判定了死罪的亲友一样。你要我抱你到车站里去,多多益善地要买香蕉,满满地擒了两手回来,回到门口时你已经熟睡在我的肩上,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在哪里去了。这是何等可佩服的直率、自然与热情!大人间的所谓“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来,全是不自然的、病的、伪的!

你们每天坐火车、坐汽车、办酒、请菩萨、堆六面画、唱歌,全是自动的,创造创作的生活。大人们的呼号“归自然!”“生活的艺术化”“劳动的艺术化!”在你们面前真是出丑得很了!依样画几笔画,写几篇文的人称为艺术家、创作家,对你们更要愧死!

你们的创作力,比大人真是强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体不及椅子的一半,却常常要搬动它,与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横转来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车的尾巴,要月亮出来,要天停止下雨。在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着你们的弱小的体力与智力不足以应付强盛的创作欲、表现欲的驱使,因而遭逢失败。然而,你们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类社会的束缚的创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败,例如,火车尾巴拉不住,月亮呼不出来的时候,你们绝不承认是事实的不可能,总以为是爹爹妈妈不肯帮你们办到,同不许你们弄自鸣钟同例,所以愤愤地哭了,你们的世界何等广大!

你们一定想:终天无聊地伏在案上弄笔的爸爸,终天闷闷地坐在窗下引线的妈妈,是何等无气性的奇怪的动物!你们所视为奇怪动物的我与你们的母亲,有时确实难为了你们,摧残了你们,回想起来,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宝!有一晚你拿软软的新鞋子,和自己脚上脱下来的鞋子,给凳子的脚穿了,刬袜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的时候,你母亲喊着“龌龊了袜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动手毁坏你的创作。当你蹲在榻上注视你母亲动手毁坏的时候,你的小心里一定感到“母亲这种人,何等煞风景而野蛮”吧!

瞻瞻!有一天开明书店送了几册新出版的毛边的《音乐入门》来。我用小刀把书页一张一张地裁开来,你侧着头,站在桌边默默地看。后来我从学校回来,你已经在我的书架上拿了一本连史纸印的中国装的《楚辞》,把它裁破了十几页,得意地对我说:“爸爸!瞻瞻也会裁了!”瞻瞻!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欢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却被我一个惊骇的“哼!”字喊得你哭了。那时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吧!

软软!你常常要弄我的长锋羊毫,我看见了总是无情地夺脱你。现在你一定轻视我,想道:“你终于要我画你的画集的封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时我还要拉一个你们所最怕的陆露沙医生来,让他用他的大手来摸你们的肚子,甚至用刀来在你们臂上割几下,还要让妈妈和漫姑擒住了你们的手脚,捏住了你们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们的嘴里去。这在你们一定认为是太无人道的野蛮举动吧!

孩子们!你们果真抱怨我,我倒欢喜;到你们的抱怨变为感谢的时候,我的悲哀来了!

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像你们样出肝胆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像你们样的彻底的真实而纯洁。最是我到上海去干了无聊的所谓“事”回来,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们做了叫作“上课”的一种把戏回来,你们在门口或车站旁等我的时候,我心中何等惭愧又欢喜!惭愧我为什么去做这等无聊的事,欢喜我又可以暂时放下一切地加入你们的真生活的团体。

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谁也经历过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的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像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

我的孩子们!憧憬于你们的生活的我,痴心要为你们永远挽留这黄金时代在这册子里。然这真不过像“蜘蛛网落花”略微保留一点春的痕迹而已。且到你们懂得我这片心情的时候,你们早已不是这样的人,我的画在世间已无可印证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美与同情

有一个儿童,他一走进我的房间里,便给我整理东西。他看见我的挂表的面合覆在桌子上,给我翻转来。看见我的茶杯放在茶壶的环子后面,给我移到口子前面来。看见我床底下的鞋子一顺一倒,给我掉转来。看见我壁上的立幅的绳子拖出在前面,搬了凳子,给我藏到后面去。我谢他:“哥儿,谢谢你这样勤勉地给我收拾!”

他回答我说:

“不是,因为我看了那种样子,心情很不安适。”是的,他曾说,“挂表的面合覆在桌子上,看它何等气闷!”“茶杯躲在它母亲的背后,教它怎样吃奶奶?”“鞋子一顺一倒,教它们怎样谈话?”“立幅的辫子拖在前面,像一个鸦片鬼。”我实在钦佩这哥儿同情心的丰富。从此,我也着实留意于东西的位置,体谅东西的安适了。它们的位置安适,我们看了心情也安适。于是,我恍然悟到,这就是美的心境,就是文学的描写中所常用的手法,就是绘画的构图上所经营的问题。这都是同情心的发展。普通人的同情只能及于同类的人,或至多及于动物,但艺术家的同情非常深广,与天地造化之心同样深广,能普及于有情、非有情的一切物类。

我次日到高中艺术科上课,就对他们做这样的一番讲话:

世间的物有各种方面,各人所见的方面不同。譬如一株树,在博物家、在园丁、在木匠、在画家,所见各人不同。博物家见其性状,园丁见其生息,木匠见其材料,画家见其姿态。

但画家所见的,与前三者又根本不同。前三者都有目的,都想起树的因果关系,画家只是欣赏目前的树本身的姿态,而别无目的。所以画家所见的方面,是形式的方面,不是实用的方面。换言之,是美的世界,不是真善的世界。美的世界中的价值标准,与真善的世界中全然不同,我们仅就事物的形状、色彩、姿态而欣赏,更不顾问其实用方面的价值了。

所以,一枝枯木、一块怪石,在实用上全无价值,而在中国画家眼里是很好的题材。无名的野花,在诗人的眼中异常美丽。故艺术家所见的世界,可说是一视同仁的世界,平等的世界。艺术家的心,对于世间一切事物都给予热诚的同情。

故普通世间的价值与阶级,入了画中便全部撤销了。画家把自己的心移入于儿童的天真的姿态中而描写儿童,又同样地把自己的心移入于乞丐的痛苦的表情中而描写乞丐。画家的心,必常与所描写的对象相共鸣共感、共悲共喜、共泣共笑。倘不具备这种深广的同情心,而徒事手指的刻画,绝不能成为真的画家。即使他能描画,所描的至多仅抵一幅照相。

画家须有这种深广的同情心,故同时又有丰富而充实的精神力不可。倘其伟大不足与英雄相共鸣,便不能描写英雄;倘其柔婉不足与少女相共鸣,便不能描写少女。故大艺术家必是大人格者。

艺术家的同情心,不但及于同类的人物而已,又普遍地及于一切生物、无生物。犬马花草,在美的世界中均是有灵魂而能泣能笑的活物了。诗人常常听见子规的啼血、秋虫的促织,看见桃花的笑东风、蝴蝶的送春归。用实用的头脑看来,这些都是诗人的疯话。其实,我们倘能身入美的世界中,而推广其同情心,及于万物,就能切实地感到这些情景了。画家与诗人是同样的,不过,画家注重其形式姿态的方面而已。没有体得龙马的活力,不能画龙马;没有体现松柏的劲秀,不能画松柏。中国古来的画家都有这样的明训。西洋画何独不然?我们画家描一个花瓶,必其心移入于花瓶中,自己化作花瓶,体得花瓶的力,方能表现花瓶的精神。我们的心要能与朝阳的光芒一同放射,方能描写朝阳;能与海波的曲线一同跳舞,方能描写海波。这正是“物我一体”的境涯,万物皆备于艺术家的心中。

为了要有这点深广的同情心,中国画家作画时先要焚香默坐,涵养精神,然后和墨伸纸,从事表现。其实西洋画家也需要这种修养,不过不曾明言这种形式而已。不但如此,普通的人,对于事物的形色姿态,多少必有一点共鸣共感的天性。房屋的布置装饰,器具的形状色彩,所以要求其美观者,就是为了要适应天性的缘故。眼前所见的都是美的形色,我们的心就与之共感而觉得快适;反之,眼前所见的都是丑恶的形色,我们的心也就与之共感而觉得不快。不过共感的程度有深浅高下不同而已。对于形色的世界全无共感的人,世间恐怕没有;有之,必是天资极陋的人,或理智的奴隶,那些真是所谓“无情”的人了。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赞美儿童了。因为儿童大都是最富于同情的。且其同情不但及于人类,又自然地及于猫犬、花草、鸟蝶、鱼虫、玩具等一切事物,他们认真地对猫犬说话,认真地和花接吻,认真地和人像(doll)玩耍,其心比艺术家的心真切而自然得多!他们往往能注意大人们所不能注意的事,发现大人们所不能发现的点。所以,儿童的本质是艺术的。

换言之,即人类本来是艺术的,本来是富于同情的。只因长大起来受了世俗的压迫,把这点心灵阻碍或消磨了。唯有聪明的人,能不屈不挠,外部即使饱受压迫,而内部仍旧保藏着这点可贵的心。这种人就是艺术家。

西洋艺术论者论艺术的心理,有“感情移入”之说。所谓感情移入,就是说我们对于美的自然或艺术品,能把自己的感情移入于其中,没入于其中,与之共鸣共感,这时候就体验到美的滋味。我们又可知这种自我没入的行为,在儿童的生活中为最多。他们往往把兴趣深深地没入在游戏中,而忘却自身的饥寒与疲劳。《圣经》中说:“你们不像小孩子,便不得进入天国。”小孩子真是人生的黄金时代!我们的黄金时代虽然已经过去,但我们可以因了艺术的修养而重新面见这幸福、仁爱而和平的世界。

随感

有一种椅子,使我不易忘记:那坐的地方,雕着一只屁股的模子,中间还有一条凸起,坐时可把屁股精密地装进模子中,好像浇塑石膏模型一般。

大抵中国式的器物,以形式为主,而用身体去迁就形式。做椅子的靠背与坐板成九十度角,衣服的袖子长过手指。西洋式的器物,则以身体的实用为主,形式即由实用产生。故缝西装须量身体,剪刀柄上的两个洞,也完全依照手指的模断面的形状而制造。那种有屁股模子的椅子,显然是西洋风的产物。

但这已走到西洋风的极端,而且过分了。凡物过分必有流弊。像这种椅子,究竟不合实用,又不雅观。我每次看见,常误认它为一种刑具。

散步中,在静僻的路旁的杂草间拾得一个很大的钥匙。制造非常精致而坚牢,似以巩固的大洋箱上的原配。不知从何人的手中因何故而落在这杂草中的?我未被“路不拾遗”之化,又不耐坐在路旁等候失主的来寻;但也不愿把这个东西藏进自己的袋里去,就擎在手中走路,好像采得了一朵野花。

我因此想起《水浒传》中五台山上挑酒担者所唱的歌:“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这两句怪有意味。假如我做了那个牧童,拾得旧刀枪时定有无限的感慨:不知那刀枪的柄曾经受过谁人的驱使?那刀枪的尖曾经吃过谁人的血肉?又不知在它们的活动之下,曾经害死了多少人之性命?

也许,我现在就同“牧童拾得旧刀枪”一样。在这个大钥匙塞在大洋箱的键孔中时的活动之下,也曾经害死过不少人的性命,亦未可知。

翻开十年前堆塞着的一箱旧物来,一一检视,每一件东西都告诉我一段旧事。我仿佛看了一幕自己为主角的影戏。

结果从这里面取出一把油画用的调色板刀,把其余的照旧封闭了,塞在床底下。但我取出这调色板刀,并非想描油画,是利用它来切芋艿、削萝卜吃。

这原是十余年前我在东京的旧货摊上买来的。它也许曾经跟随著名的画家,指挥高价的油画颜料,制作出帝展一等奖的作品来博得沸腾的荣誉。现在叫它切芋艿、削萝卜,真是委屈了它。但芋艿、萝卜中所含的人生的滋味,也许比油画中更为丰富,让它尝尝吧。

孩子们对于生活的兴味都浓,这个孩子尤甚。

当他热衷一种游戏的时候,吃饭要叫五六遍才来,吃了两三口就走,游戏中不得已出去小便,常常先放了半场,勒住裤腰,走回来参加一会儿游戏,再去放出后半场。看书发现一个疑问,立刻捧了书来找我,茅坑间里也会找到过来。得了解答,拔脚便走,常常把一只拖鞋遗在我面前的地上而去。直到刬袜走了七八步方才觉察,独脚跳回来取鞋。他有几个星期热衷于搭火车,几个星期热衷于下象棋,又有几个星期热衷于查《王云五大词典》,现在正热衷于捉蟋蟀。但凡事兴味一过,便置之不问。无可热衷的时候,整日没精打采,度日如年,口里叫着“饿来!饿来!”其实他并不想吃东西。

每逢赎得一剂中国药品来,小孩们必然聚拢来看拆药。每逢打开一小包,他们必然惊奇叫喊。有时一齐叫道:“啊!一包瓜子!”有时大家笑起来:“哈哈!四只骰子!”有时惊奇得很:“咦!这是洋囡囡的头发呢!”又有时吓了一跳:“哎哟!许多老蝉!”……病人听了这种叫声,可以转颦为笑。自笑为什么生了病要吃瓜子、骰子、洋囡囡的头发,或老蝉呢?看药方也是病中的一种消遣。药方前面的脉理大都乏味,后面的药名却怪有趣。这回我所服的有一种叫作“知母”,有一种叫作“女贞”,名称都很别致。还有“银花”“野蔷薇”,好像新出版的书的名目。

吃外国药没有这种趣味。中国数千年来为世界神秘风雅之国,这特色在一剂药里也很显明地表示着,来华考察的外国人,应该多吃几剂中国药回去。

《项脊轩志》里归熙甫描写自己闭户读书之久,说“能以足音辨人”。我近来卧病之久,也能以足音辨人。房门外就是扶梯,人在扶梯走上走下,我不但能辨别各人的足音,又能在一人的足音中辨别其所为何来。“这回是徐妈送药来了?”果然。“这回是五官送报纸来了?”果然。

记得从前寓居在嘉兴时,大门终日关闭,房屋进深,敲门不易听见,故在门上装一铃索。来客拉索,里面的铃响了,人便出来开门。但来客极稀,总是这几个人,我听惯了,也能以铃声辨人。有时一个顽童或闲人经过门口,由于手痒或奇妙的心理,无端把铃索拉几下就逃,开门的人白跑了好几回,但以后不再上当了。因为我能辨别他们的铃声中含有仓皇的音调,便置之不理了。

盛夏的某晚,天气大热,而且奇闷。院子里纳凉的人,每人隔开数丈,默默地坐着摇扇。除了扇子的微音和偶发的呻吟声以外,没有别的声响。大家被炎威压迫得动弹不得,而且不知所云了。

这沉闷的静默继续了约半小时之久,墙外的弄里一个嘹亮清脆而有力的叫声,忽然来打破这静默:

“今夜好热!啊——好热!”

院子里的人不期地跟着他叫:“好热!”接着便有人起来行动,或者起立,或者欠伸,似乎大家出了一口气。炎威也似乎被这喊声喝退了些。

尊客降临,我陪他们吃饭往往失礼。有的尊客吃起饭来慢得很,一粒一粒地数进口去。我则吃两碗饭只消五六分钟,不能奉陪。

我吃饭快速的习惯,是小时在寄宿学校里养成的。那校中功课很忙,饭后的时间要练习弹琴,我每餐连盥洗只限十分钟了事,养成了习惯。现在我早已出学校,可以无须如此了,但这习惯仍是不改。我常自比于牛的反刍:牛在山野中自由觅食,防猛兽迫害,先把草囫囵吞入胃中,回洞后再吐出来细细嚼食,养成了习惯。现在牛已被人关在家喂养,可以无须如此了,但这习惯仍是不改。

据我推想,牛也许是恋慕着野生时代在山中的自由,所以不肯改去它的习惯。

新点着一支香烟,吸了三四口,拿到痰盂上去敲烟灰。敲得重了些,雪白而长长的一支大美丽香烟翻落在痰盂中,“吱”的一声叫,溺死在污水里了。

我向痰盂怅望,嗟叹了两声,似有“一失足成千古恨”之感。我觉得这比丢弃两个铜板肉痛得多。因为香烟经过人工的制造,且直接有惠于我的生活。故我对于这东西本身自有感情,与价钱无关。两角钱可买二十包火柴,照理,丢掉两角钱同焚去二十包火柴一样。但丢掉两角钱不足深惜,而焚去二十包火柴人都不忍心做,做了即使别人不说暴殄天物,自己也对不起火柴。

一位开羊行的朋友与我谈羊的话。据说他们行里有一只不杀的老羊,因它颇有功劳:他们在乡下收罗了一群羊,要装进船里,运往上海去屠杀的时候,群羊往往不肯走上船去。他们便牵这老羊出来。老羊向群羊叫了几声,奋勇地走到河岸上,蹲身一跳,首先跳入船中。群羊看见老羊上船了,大家便模仿起来,争先恐后地跳进船里去。等到一群羊全部上船之后,他们便把老羊寄上岸来,仍旧送回棚里。每次装羊,必须要这老羊引导。老羊因有这点功劳,得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我想,这不杀的老羊,原来是该死的“羊奸”。

韶华之贱,无过于今日

1969年4月28日致新枚

你一定天天候好音,等得不耐烦了。所以,我今天把详情告你,以资慰藉。并有好消息,即林××报告中提及:“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或一批二看,或一批二用,或一批二养,不作为敌我矛盾,而作为内部矛盾(大意如此,想你已看到了)。”近一二月来,变化甚多,总之是一步一步地使斗批对象与群众接近:起初拆牛棚,与群众住在一起;改请罪为请示;改三鞠躬为一鞠躬;与群众一起学习;今天又废止劳动(本来每天早上劳动半小时,我是揩玻璃窗),前天起,大家戴像章——总之,是渐渐地使我们与群众相融合。看来是逐步进展,直到解放。前天有工宣队声言,即日要定性定案,但二三天来杳无消息,想来是被“九大”耽搁了。总之,时间不会长了。我身体甚好,每天早上六时四十分出门,二十六路电车常有座位。星期一、三、四、六,五时下班。星期二、五,八时下班。但今天(星期二)忽然六时下班了,可见此例也将改变。贺天健每天来,有时请病假。陈××捉进派出所了。马公愚病死了,此外无变化。我每天二十六路去,四十二路回家。“走资派”程亚君隔离了一年多,最近放出来了,和我们住在一起。

1969年5月17日致新枚

我很健康。生活也习惯了。北面房间,上星期已还给我,现在家里很舒服,我同母睡在北室,前室当作吃饭间,阳台空着。可惜你不来看看。我单位“文革”进行迟缓,别的单位也如此,听说五月内要定性定案,但是否实现,很难说。总之,我现在不希望它早结束,反正总有结束的一天。林××报告第四部分中指出对于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一段,你想必看到了。这证明党处理从宽。我放心了。我近来相信一条真理: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想,对现在就满足,而心情愉快。例如你,远在石家庄,不得见所亲的人,但退一步想,如果到了更远的地方,还要苦痛,则现住石家庄,可满足了。你不在此,家中全靠阿姐,凡对外对内种种事体,都是阿姐主持。她近日观察,她不会下放插队落户。故可放心。我劝她重温日本文。

我们请罪已改为请示,鞠躬取消,身戴像章,劳动废止,与群众混在一起。只欠缺“解放”二字。由此看来,这不是一刀两断的,而是逐渐逐渐的,近日来,我完全无事,全面交代早已通过。现在天天看别人交代,也快交代完了,故前途看来不很远了。总有一天将好消息报告你。

1969年8月23日致新枚

久未写信给你,有许多话想对你讲,拿起笔来不知从何说起。

首先:政策拖延,上周解放了三人,我不在内。还有二人未解放,不知何日轮到我。反正时间问题,我现在也不盼望了。我把上班当作日常生活,注意健康,耐心等候,我准备等过国庆,等到春节。

秋天到石家庄,已成泡影,明春一定可靠。其间,好毛要来生产,你要来探亲,见面有期了。今天阿姐说,她也许要派外码头工作。我劝她要求派到石家庄,我与母跟她走。倘能如此,我们可以长久团聚了,至于石家庄物质生活条件,我实在看得很轻,不成问题的。只要有酒(威士忌也好),我就满足了。近我酒量甚好,每日啤酒一瓶,黄酒半斤。

唐云撤销隔离已久,我与他很投合,互相勉励,得到安慰。我们近来星期一、二、三到博物馆,四、五、六到药厂或画院劳动。劳动很轻便,而且有兴味,往往三四点钟下班。我闲时用各种方法消遣,有时造“平上去入”四言句(前已告你),有时作“一声诗”,即个个字用平声,或上声,或去声,或入声。古人有“全仄诗”:“月出断岸口,影照别舸背。且独与妇饮,颇胜俗客对。月渐人我席,暝色亦已退。此景最可爱……”以下忘了。我近作了“去声诗”:“种豆又种菜,处处要灌溉……”未完,真乃无聊消遣也。

前日有人评一画,写“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画一人坐看红叶,是画错了。因为“坐”是“为了”之意,非真坐也。例如“坐罪下狱”,即为了犯罪而下狱也。此“坐”字我过去亦不解,以为真坐也。

1969年9月7日致新枚

“八二八命令”后,加紧战备,诸事延搁,我已有思想准备,耐心等候,并不烦恼。听说,“退休”之风盛行。则我问题解决后,即可求退休,大愿遂矣。

你诗兴好,集“一”字起的七十多句,我无暇补集,想来可得一百句。我亦集句如下:新丰老翁八十八,儿童相见不相识,爱闲能有几人来,古来征战几人回,诗家清兴在新春,能以精诚致魂魄,记拔玉钗灯影畔,几人相忆在江楼,千家山郭尽朝晖,首阳山上访夷齐(此十句集句之首字连起来是:新儿爱古诗,能记几千首)。

今日华瞻来,欣赏你的集句,一字开头的,他加了几句。

“三”字开头的:三山半落青天外、三春三月忆三巴、三晋云山皆北向、三月三日天气新、三年谪宦此栖迟、三边曙色动危津、三千宠爱在一身、三月残花落更开、三春白雪归青冢、三分春色二分愁、三杯不记主人谁。“三”字很少。

1969年约10月上半月致新枚

看花携酒去,携来朱门家,动即到君家,几日喜春晴,冷落清秋节,可汗大点兵,莫得同车归,死者长已矣,玄鸟殊安适,客行虽云乐(此十句集句之首句首字与第二句第二字、第三句第三字……连接起来是:看来到春节,可得长安乐)。

你那集句,我看不懂,阿姐研究出了。现我也仿作如上,真乃无聊消遣,但亦雅事。

上周起,不到博物馆,到画院。可以不乘电车,步行十七八分钟。晨七时半至下午五时。无甚事,真乃拖延时日,不知何意。“八二八命令”后,局势加紧,每天要写思想汇报。我货色多,不觉其苦,每天写一张耳。

贺工资已定,是一百七十元,如此看来,我将来不会比他少,但不知何日实现耳。我准备到春节,大约不会再延了。阿姐言,退休者甚多,我就希望退休耳。

1969年12月21日致新枚

我二十日(星期六)上午由乡返市,要在画院上班(博物馆已取消),约两星期,过元旦后再下乡。本定二十日上午在乡开大会,解决八个人的问题,岂知十九日下午上海发生了大事——文化广场失火,别的单位连夜返市,只剩我们一个单位,大会就作罢了。在我看来,我们要在画院的两星期中解决。大都无甚问题,总是要解放的,不过拖延而已。

我身体很好,返家后,又吃补药,母也健康,眼很好,能写信。阿姐元旦前必返家,可与我见面。上次我返家,请假五六天,共住九天,曾到联娘家看好毛及新生儿丰羽。他们都很好。上次已函告你了。

天照顾:下乡后天天晴明,只有一个半天小雨。我在乡,吃早饭很好,粥、腐乳等。但午餐夕餐都不好,都是肉,我全靠自己带酱瓜、腐乳。但每餐二三两饭,并不饿。

唐云对诗词颇有理解,他有一次说“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末句的意思是“诸葛亮应该联吴攻曹操,不应企图吞吴,故吞吴是失策的,是遗恨”。他说老杜诗用字仔细,故对李白粗枝大叶不满,有“重与细论文”之句。

我之所大欲,是退休。据说,大家新中国成立之后,才可申请。大约不久了。那时我首先到石家庄。

1970年4月10日致新枚

嵌字之诗句,宜少作。我们是游戏,被人误解为“隐语”,何苦。但我还是不能忘情,有时要搜索“一、二、三……十”开头的诗句,甚多。“一枝秾艳露凝香……十三学得琵琶成。”可集几套。你信上“谢”字第三、第七,我与华瞻皆想不出。

1970年4月20日致新枚

今日是我回家第六天(四月二日),日见好转。唯体温仍在三十七点二摄氏度左右。

昨上午有两个青年来,态度异常客气(母称他们为“好人”)。他们持画院介绍书,来调查抄家情况。我与母将几次抄家情况如实答复。他们记录了,给我看过,然后叫我签字,然后辞去,连称“打扰”,所以母称他们为“好人”。此事不知说明什么?大约调查抄家物资贪污问题,或者是要发还抄家物资?不得而知了。

昨夜梦“新丰老翁”,他折臂,我伤腿,颇相似。他对我说:“我是‘新丰’,你是‘老丰’,我们大家活过八十八吧。”我卧床看字帖消遣,难得看书。

1970年6月6日致新枚

想到就写些,有便寄给你。

我生病,是因祸得福。天天吃鸡汤牛奶,以及好菜蔬(鸡、鱼、蛋、火腿、干贝)。如果不生病,绝不会吃这些。酒不喝,省的钱正好买菜蔬。

Red Chamber Dream(《红楼梦》),很可解闷。我桌上的PAS及雷米丰,倘能送给黛玉吃了,曹雪芹这部书的结尾就要改换面目。

阿姐等猜量,六月内或七月初,会解放我。我不急,迟早总要定案。上月去看病,挂号的、看病的、透视的,都知道我,和我谈了许多看病以外的话,很好笑的。尤其是那挂号的,知道我很详细,并替我打算今后生活。

我回想过去,颇觉奇怪。二月二日早晨,我的病明明是全身抽筋,是神经痛发作。为什么你和阿姐、好毛会带我去看肺病,而且,果然验出严重的肺病来?秋姐很难得来,当天晚上会来苦劝我住院。凡此种种,好像都有鬼神指使的。可谓奇迹。

赖有上述奇迹,使我摆脱了奔走上班之劳。假定不病,即使解放了,到现在还要奔走(贺天健是其例)。到七月十六止,我已病半年,半年即为“长病假”,永不再上班了。近日,猜想画院的人也下乡“三夏”了,我倘不病,也要参加。

近每日早上五时半起来,大便后即坐在窗口洗面、吃粥、临帖。直到八时,吃了药,睡觉。睡到九时半起来喝牛奶,在床上看书写信,直到正午,在床上吃午饭、睡觉,三时起来,再看书休息,六时吃粥,黄昏闲谈,八时半就寝,旧梦甚多。每天刻板似的,预感七月会好全,腿病亦渐愈,能独自步行,但不能持久,日后一定痊愈。

1970年6月约16日致新枚

前日宝姐替我送痰去验,回说“活动性”,即“开放性”,要传染的。于是,家人大家去打预防针。结果小明抵抗力最强,其余都有传染可能,须打针。我本已没有参与人群的资格,如今又属开放性,更是“隔断红尘”了。近日体温照旧在三十七摄氏度左右,不想喝酒。看来还得两三个月方可下床。

听说画院的人都下乡“三夏”了。那八十八岁的朱姓的也去,我很同情他。去冬他被上(因屋漏)落了许多雪,我睡的地方好些,枕边略有些雪。

我足疾好些,大便可以自己去,扶墙摸壁。这是神经痛。二月二日病发时,原是此病,不知你们为何拖我去看肺病,现在回想很奇怪。我不想吃酒,足见体温未复正常。本来可以“掩重门浅醉闲眠”,今只能“冥想闲眠”。冥想常入非非。有时回想过去,有许多事深悔做错了,但无法更正。此亦可以勉励今后,勿再做后悔之事。例如说,当年我花了七八千元(合今三万余)造缘缘堂,实在多事。还有,新中国成立前夕,我顶进闸北汉兴里房子(十三根小金条),不久,以十根小金条顶出,也是多事。但一九五四年顶进这屋(出六千元),并不后悔。现在只差煤气在楼下,不方便,倘能把煤气改装在楼上,十全了。朱幼兰正替我设法。但我也并不十分盼望,因为以后住处未定。要看人事而定。

王介甫势盛时,有人(东坡?)作诗:“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讽得甚好。后来王罢相,微行返乡,暮宿一农家,有老妪呼猪:“王安石!王安石!”盖其人家破人亡,皆害在王手里。恨极,以其名呼猪。

母眼还好,能缝纫,杭州寄来丸药,颇有效云。

再过三天,叫阿英妈去取药。再过一个月,七月十六,再去看病,算来已费了国家好几百元的医药费。

在重庆时,马一浮先生送我一诗:“红是樱桃绿是蕉,画中景物未全凋。清和四月巴山路,定有行人忆六桥。”他回杭时住六桥蒋庄,可惜迟死了一二年,被逐出,到城中促居。在“文革”前死了,落得干净。

平生记得,关于吃酒,有两人最有趣:其一,你出世前一二年,抗战初,我家逃难到桐庐乡下,租屋而住,邻人盛宝函老人坐在一圆凳上,见我来了,揭开凳盖,取出热酒(用棉花裹好,常温)及花生,与我对酌。其二,西湖上(你八九岁时)有人钓虾,钓得三四只,拿到岳坟小酒店中,放在烫酒炉中煮熟了,讨些酱油,叫两碗酒,吃得津津有味。

居杭州时(你八九岁)客堂中挂一小联,用东坡句:“酒贱常愁客少,月明都被云妨。”那时每月到楼外楼“家宴”,必请一外客,郑晓沧、苏步青、易昭雪等。楼外楼老板要我写额,我写古人句“湖光都欲上楼来”。此额新中国成立后后仍保存,但把老板之名割去,现在一定废弃了,作者、写者都是放毒呀。

岁晚命运恶,病肺又病足,日夜卧病榻,食面或食粥。切勿诉苦闷,寂寞便是福(全仄)。

1971年3月2日致新枚

阿姐言:上次两人来看我,是准备开一批斗会,然后宣布解放。所以,我必须准备到会一次。我记得那天他们问我“能下楼否?”看来就是要我再出席听骂一次,我已有心理准备,只要他们派人来扶。你准备在城中觅屋,甚好。今秋我一定到石家庄,我对上海已发生厌恶感,颇想另营菟裘,也许在石家庄养老。你说有绍兴酒,那更好了。

1971年4月3日致新枚

昨天来了个解放军,石门人,名周加骎,同我谈了多时,曾把你的住址抄去,他以后也许会来看你,所以我把本末详告你:

石门有一周紫堂,我年轻时,他在上海银楼工作,我与母常去看他(此时母在上海入学),此周加骎,即周紫堂之子,现在遵义某工厂(此厂造导弹云)当军管组长。两三个月之前,此人从遵义来信,说起他一九五六年曾向我索画,我送他一幅。现在他又向我索新作。我看了此信,想不起他是何人(昨天才明白)。大家笑他冒昧,没分晓,此时还来向我索画。昨天他同我谈,才知道他都分晓,并不冒昧。他说,他室中向来挂我送他的一幅画。“文革”初,人们劝他勿挂,他就收了。去年,人们又说可以挂了,因此他又挂起来,并且向我索新作。我许他稍缓画给他。周加骎的通信地址是“凯山四七八信箱军管组”(保密不写遵义)。此人(他的夫人在长春,也未调拢)常常出差,周游全国。故也许会去看你。

上月来了一个新的工宣队,问问我病,最后对我说:“将来病好到画院来白相相。”前天又来一新工宣队,向我详细查问我家让出房子的经过。不知是何用意。阿姐说,如果将来要还我们,要求把煤气装到楼上来。华瞻说:现在,万事都要“落实”,所以房子也要调查,不知究竟何意。

我正在写《旧闻选译》(古书上所见有意义的故事,用白话译出)。将来再写《往事琐记》(前与你说过,写我幼时事)。两事都很有兴味。陶渊明云:“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又说“在世无所需,惟酒与长年”。颇有同感。

1971年7月13日致新枚

今日去看病,透视报告,照旧。约定十月十四再去看,给药三个月量。“衰年病肺唯高枕”,大约老人患肺病只要高枕而卧就好了。我自觉除肺外,百体皆健。语云“抱病延年”,因病,多休息,反而可以延年。

宝姐言,虽有“三还”消息,恐实行须拖延至国庆。因有许多头面人物(巴金等)还在斗批。我已等了多年,再等也不在乎。病人本来叫作patient,是最会忍耐的。反正不会拖得很久了。

上次给你信,说及“译大乘”,此信须毁去,勿保留。此信也毁去。

1971年7月22日致新枚

……有人劝我,将来可要求将你调上海,因你笔译口译皆能,上海用得着。此言不一定过分,也许能成事实,未可知也。我身体甚好,肺已入吸收好转期,在家日饮啤酒,早上研习哲学(已成五分之一,已给朱幼兰拿去看),真能自得其乐。

前日来的胡问遂是沈尹默的学生。言沈已于上月逝世,八十九岁。可见现在长寿者多。

尼克松访华后,中美关系势必加密,上海英译必多需要。故那人言调你来沪,并非空中画影,有希望也。来信勿言经济事,因信大家要看,我不愿大家知道。

1971年10月14日致新枚

昨去看病,照旧。休假九十天之内,一定诸事都解决了。

以后来信,用“语录”二字代“画”字。因此间别人不知我寄你这许多画,我勿愿他们知道。

过去寄你的“语录”,已超过七十余幅,那序文将来要改。因尚有新的“语录”续作。

闻画院中老人大多上半天班,或全不上班。我将来一定不须再去上班。只要去看病,照例给假三个月也。

1972年4月16日致新枚

此次诊治,X光透视,无变化。照旧给三个月药,七月十二再去看。

近日各方面(有三方面)向我报喜讯。大约不久可以打完牛皮官司(然而,日期难说,我也不希望太早)。阿姐已在做各种具体计划:关于还款的,关于房子的……再见你们时,情况恐大变了。

一个插曲:我去看病时,旁边有一病客说:“此人姓名与上海一个大画家完全相同。”宝姐向他笑笑,我也不说。大约我的样子不像,他想这个人总不是大画家。

1972年5月9日致新枚

关于我的牛皮官司,各方喜讯都说得很确实,但是直到今天,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

此间清和四月,柳絮已尽。窗外一片绿荫。

我很盼望初秋到杭州去一下,到石家庄去一下。余无话。

1972年6月2日致新枚

我的官司至今没有打完,无颜写信给你们。而今万事拖延,我也不在乎了。

香港有读者,无端寄我港币一百元,即四十元二角。我分二十元给小羽买东西,另行汇出(你们切不可买东西回敬我,使我反而扫兴)。我盼望官司打完,到杭州去,到石家庄去。现在好像一根无形的绳子缚住我,不得自由走动。虽然我早上的工作很有兴味(译日本古典文学),总是单调。

我近来吃烟大减(日吸六七支),吃酒也换一种方式:同外国人一样,把酒一气吞下,取其醉的效果。因我不爱酒的味道,而喜欢酒的效果(醉)。

1972年8月4日致新枚

我最近早上翻译日本古典物语,很有兴味。因此幽居小楼,不觉沉闷。日饮啤酒二瓶,高级烟十余支,自得其乐。

今天是八月四日,一年前七月三日,画院老孙来,给我一信,内有十几个问题,要我答复。老孙说:“简单回答些,问题就解决。”

市革委也有一女人来,口头问我几个问题,特别指出我歌颂新中国的作品。后来阿仙和民望都来报喜,说可靠消息,我是意识形态问题,毫无政治问题,故不久可无事解放。岂知直到今天,还是杳无音信。可见拖延得厉害。我已下定决心,从此不再等候,听便可也。好在我有丰富的精神生活,足以抵抗。病假两年半以来,笔下产生了不少东西,真是因祸得福。

联阿娘说:邵远贞写信与李先念,替你叫屈,说你因我关系,远放在石家庄,应该出来北京、上海当译员。此女如此肯管闲事,倒也想不到。好毛必知其详。

1972年9月9日致新枚

昨来了市革委二人,同我谈了许久,几乎都是闲话,问病,问房子,问钱够用否。我与母都如实答复。最后说:“你的问题快解决了。房子、工资等,那时一同解决。”看来,此次是真要解决了。也许深秋我可到石家庄来。我告那人:“我要转地疗养,问题不解决,不好出门。”他答:“快了,耐心一点。”

近来万事拖拉得厉害,所以,对此事我也半信不信。且看。

1972年11月2日致新枚

久不写信与你们,天寒,我室十一摄氏度,遥念北国,心思黯然。但你等绝不会久居北地,不久可以图南,后事难料。此数年北地生活,亦是人生一段经历,可作他年佳话也。

此间,用不满足的心来说,是岑寂无聊,用满足的心来说,是平安无事。我是知足的,故能自得其乐,翻译日本王朝物语(一千年前的),已有三篇,今正译第四篇,每篇皆有十余万言,“文革”前完成的《源氏物语》(其稿现存北京文学出版社)有九十八万言,乃最长篇。此等译文将来有否出版机会,未可必也。

1972年11月7日致新枚

好多天不写信了,今略有事相告:

(一)阿姐到画院去,问他们,书及画集已出版了(《猎人笔记》在北京再版,《丰子恺画集》在上海发行,每册五元八角,我题签的字帖皆已发卖了),为何不定案。画院工宣队答言:他们亦盼望早解决,因为账早已算好,只等上头指示,立即交还物资。但他们只管“定性”,无权管“定案”。因我是“头面人物”,须中央宣布定案。他们已将“性”报告中央,所以书都出了。但何日宣布,他们也不得知。最后慰我们说“快了快了”。

如此我也安心了。性既定,则大事已定。迟迟宣布定案,且耐性等待,想来不会太长久了。我在此,眠食俱佳,身体很好。来客甚多,多年不通消息者,今皆已来访。

1972年11月8日致新枚

郑晓沧来信,给一吟的,寥寥一行半,只问“令尊安否”。我亲复了。他又来信说,有刘公纯者(马一浮先生的学生),在杭州盛传我已死了。造成这误会。这在我是替灾免晦的,已经假死过,不会真死了。余后述。

1972年12月30日致新枚

今日画院工宣队人来,告知我,我已于上周五解放,作为自由职业者,内部矛盾。

工资照长病假例,打八折,电视机嘱即去领回。房屋亦将全部还我。抄家财物,过年后,可派人去领回云云。

1972年12月30日致软软

告诉满娘,我今日被解放。工资照长病假例打八折。抄家物资、电视等,开年叫一吟去领回。他们派我自由职业者,属于内部矛盾。总算太平无事。

过春节后,我即将到杭州,在你家住多日,六七年来不曾离上海,也觉气闷。今后当走动。新枚在石家庄,近迁居,房屋较大,我也想去。

1973年1月23日致新枚

今日阿姐到画院,带了四大箱书画来。从前抄去的,都还来。

存款要等春节后原经手来,如数发还。至于扣发补不补,正在打报告请示。阿姐说:“既是内部矛盾,大家都发还的。”他们说:“可能发还,但不一定。”如此看来,至少存款是一定发还的。

总之,他们解放我,使我精神愉快,亲朋都为我庆贺,此精神上的收获,已属可贵。“皇恩浩荡”,应该“感激涕零”,少收回些钱,终是小事。

1973年4月2日致新枚

我到杭州去了一星期,胡治均陪去,照顾十分周到,竟像照顾小孩一样管我。我的脚力也操练出了。以后到石家庄,不须人陪了。满娘八十三岁,甚健,吃得比我多。看来可以长命百岁。软姐和维贤都竭诚招待,杭州供应极差:馆子无好菜(西湖醋鱼吃不到),交通工具难觅。不可久留。我身体健好,尽日闲居休养。余后述。

1973年4月2日致软软

此次我游杭,非常快活。第一是看见满娘健康,甚为欣慰。今世长寿者多,此间有九十八岁之婆婆自去泡开水者。可知百岁以上不稀奇也。

1974年4月24日致佩红

新枚大约即将回石,此信你看后留给他看,下面说的是上海等处文艺界近况。

北京有个画家,是林派,画一个树林,下面三只老虎,意思是“林彪”。

又有一画家,画一个弹琵琶的女人,题曰“此时无声胜有声”。此人曾入牢狱,此画上一句是“别有幽愁暗恨生”。借此发牢骚也。

有一工厂中,贴一张大字报,说我的“满山红叶女郎樵”是讽刺。红是红中国,樵取红叶,即反对红中国。然而没有反响。见者一笑置之。由此,我提高警惕,以后不再画此画,即使画,要改为“满山黄叶女郎樵”。

北京的名画家李可染、吴作人等,向一个外宾发牢骚,说画题局限太紧,无画可作,此言立刻在外国报上发表。

唐云画一只鸡,也被批评:说眼睛向上,不要看新中国。但也无反响。

此种吹毛求疵的办法,在“文革”初期很新鲜,但现在大家看伤了,都变成笑柄。

1974年7月11日致新枚

来信语重心长,我很感动。此次为巩固“文革”成果,上海又开批判会,受批判的四人,我在其内。原因是我自己不好,画了一幅不好的画给人,其人交出去,被画院领导看到了,因此要去受批判。但很照顾,叫车子送我回来(上海现在三轮车绝少,三轮卡也少)。第一次在画院,不过一小时,一些人提出问题,要我回答,我当然都认错,就没事。送我回来,外加叫一个小青年骑脚踏车送来,防恐我走不上楼。第二次在天蟾舞台,那是听报告,不要我回答,不过,报告中提到我的画。这次南颖陪我去,他们叫三轮卡送我回来。事过两月,我的工资照旧一百五十元,“内部矛盾”的身份也不改,你可放心。

自今以后,我一定小心。足不出户,墨也不出户。真不得已,同阿姐等商量过行事。我近日正在翻译夏目漱石的小说,是消闲的,不会出门。每天吃酒一斤半,吸烟一包半。近日已有蟹,吃过几次了。

有一个人从洛阳来,向邮局探得我的地址,来求写字,我写了毛主席诗及另一幅白居易诗给他。

文彦难得来。上周来,带一包田鸡(青蛙)给我,我不吃,让他带回去。

有一个人在杭州放谣言,说我死了,害得许多朋友来信给华瞻、一吟,问我健康否。我亲笔写回信辟谣。我到今年阴历九月二十六,是实足七十七岁。现在百体康强(只是右足行路不便),看来当比章士钊寿长(章九十三岁死在香港)。

海外极少通信,大都不复。香港《大公报》的记者高朗,有时来信,问候而已。

1974年8月24日致新枚

我气喘病,早已好了。有人(石门湾同乡)送我一棵灵芝草,此物难得,乃从深山中采得,据说煎汤服用,可治气喘。我现已好全,暂时不用。放在抽斗里,香气溢出,闻之气爽。昔人有联云:

芝草无根,醴泉无源,人贵自立。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民生在勤。

前信我说“足不出户,墨不出门”。今应改为“画不出门”。因求字者甚多,未便拂其意,写毛主席诗词,万无一失。求画者,婉谢之。

1975年4月24日致新枚

我到乡下十天,他们招待周到,我很开心。只是来访的亲友甚多,应酬亦很吃力。送土产的很多,满载而归。胡治均照顾我,非常热心。他也收得许多土产。石门湾新建的石门镇“人民大会堂”,正在工作中,门额是我写的,每个字二米见方。

我写了许多张字去送人,是贺知章诗: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我每次入市,看者人山人海,行步都困难。有人说我上海不要住了,正在乡间造屋,养老。如此也好,可惜做不到。

1975年6月11日致软软

知道满娘患病,甚为挂念。我又不能亲来探望,心甚焦急。我想,满娘年纪不算大。生育少的人,元气充足,小病定能复健。今世寿长的人很多。古语云:“夜饭少吃口,活到九十九。”满娘定可向他们看齐。你和维贤都请假侍奉,甚好。但望不久收到好消息。

1975年7月29日致新枚

(此信是绝笔,丰子恺因患肺癌,于1975年9月15日在上海华山医院急诊观察室与世长辞。)

与宝姐信我已看过。你送妻子入京,端居多暇,作嵌字诗,亦是一乐。时人对你评判甚好,深为喜慰。不批评别人,亦是厚道存心,无伤也。我一向老健,读书写字消遣,今晨写二纸,附寄予你,赠人可也。此间来客,闲谈笑乐,颇可慰情。母亦健康。姐仍多忙。嫂(志蓉)昨日赴京省亲,须二十余日还来。我日饮黄酒一斤,吸烟一包,可谓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也。

私塾生活

我的学童时代,就是六十年前的时代。那时候,我国还没有学校,儿童上学进的是私塾。怎么叫作私塾呢?就是一个先生在自己家里开办一个学堂,让亲戚、朋友、邻居家的小孩子来上学。有的只有七八个学生,有的十几个,至多也不过二三十个,不能再多了。因为家里屋子有限,先生只有一人。先生大都是想考官还没有考取的人,或者一辈子考不取的老人。那时候要做官,必须去考。小考一年一次,大考三年一次。考不取的,就在家里开私塾、教学生。学生每逢过年,送几块银洋给先生,作为学费,称为“修敬”。每逢端午、中秋,也必须送些礼物给先生,例如鱼、肉、粽子、月饼之类。私塾没有星期天,也没有暑假,只有年假,放一个多月。倘先生有事,随时可以放假。

私塾里不讲时间,因为那时绝大多数人家没有自鸣钟。学生早上入学,中午“放饭学”,下午再入学,傍晚“放夜学”,这些时间都没有一定,全看先生的生活情况。先生起得迟的,学生早上不妨迟到。先生有了事情,晚上就早点“放夜学”。学生早上入学,先生大都尚未起身,学生挟了书包走进学堂,先双手捧了书包向堂前的孔夫子牌位拜三拜,然后坐在规定的座位里。倘先生已经起来了,坐在学堂里,那么学生拜过孔夫子之后,须得再向先生拜一拜,然后归座。座位并不是课桌,而是先生家里的普通桌子,或者是自己家里搬来的桌子。座位并不排成一列,零零星星地安排,就同普通人家的房间布置一样。课堂里没有黑板,实际上也用不到黑板。因为先生教书是一个一个教的。先生叫声“张三”,张三便拿了书走到先生的书桌旁边,站着听先生教。教毕,先生再叫“李四”,李四便也拿了书走过去受教……每天每人教多少时光、教多少书,没有一定,全看先生高兴。他高兴时,多教点;不高兴时,少教点。这些先生家里大都是穷的,有的全靠学生年终送的“修敬”过日子。因此,做教书先生,人们称为“坐冷板凳”,意思是说这种职业是很清苦的。因此先生家里柴米成问题的时候,先生就不高兴,教书也很懒。

还有,私塾先生大都是吸鸦片的。小朋友们,你们知道什么叫作鸦片?待我告诉你们。鸦片是一种烟,是躺在床上吸的。吸得久了,天天非吸几次不可,不吸就要打哈欠、流鼻涕、头晕眼花,同生病一样,这叫作“鸦片上瘾”。上了瘾的人很苦:又费钱,又费时间,又伤身体。那么你要问:他们为什么要吸呢?只因那时外国帝国主义欺侮我们中国人,贩进这种毒品来教大家吃,好让中国一天一天弱起来。那时清政府怕外国人,不爱人民,就让大家去吸,便害了许多人,而读书人受害的最多。因为吸了鸦片,精神一时很好,读得进书,但不吸就读不进,因此,不少读书人都上了当。

私塾没有课程表,但大都有个规定:早上“习字”,上午“背旧书”,下午“上新书”,放夜学之前“对课”。

私塾里读的书只有一种,是语文。像现在学校里的算术、图画、音乐、体操……那时一概没有。语文之外,只有两种小课,即“习字”和“对课”。而这两种小课都是和语文有关的,只算是语文中的一部分。而所谓“语文”,也并不是现在那种教科书,是一种古代的文言文章,那书名叫作《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种书都很难读,就是现在的青年人、壮年人,也不容易懂得,何况小朋友。但先生不管小朋友懂不懂,硬要他们读,而且必须读熟、能背。小朋友读的时候很苦,不懂得意思,照先生教的念,好比教不懂外国语的人说外国语。然而那时的小朋友苦得很,非硬记、硬读、硬背不可,因为背不出先生要用“戒尺”打手心,或者打后脑。戒尺就是一尺长的一条方木棍。

上午,先生起来了,捧了水烟管走进学堂里,学生便一齐大声念书,比小菜场里还要嘈杂。因为就要“背旧书”了,大家便临时“抱佛脚”。先生坐下来,叫声“张三”,张三就拿了书走到先生书桌面前,把书放在桌上,背转身子,一摇一摆地背诵昨天、前天和大前天读过的书。倘背错了,或者背不下去了,先生就用戒尺在他后脑上打一下,然后把书丢在地上。这个张三只得摸摸后脑,拾了书,回到座位里去再读,明天再背。于是,先生再叫“李四”……一个一个地来背旧书。背旧书时,多数人挨打,但是也有背不出而不挨打的,那是先生自己的儿子或者亲戚。背好旧书,一个上午差不多了,就放饭学,学生回家吃饭。

下午,先生倘是吸鸦片的,要三点多钟才进学堂来。“上新书”也是一个一个上的。上的办法:先生教你读两遍或三遍,即先生读一句,你顺一句。教过之后,要你自己当场读一遍给先生听。但那些书是很难读的,难字很多,先生完全不讲解意义,只是教你跟了他“唱”,所以唱过二三遍之后,自己也不一定读得出。越是读不出,后脑上挨打越多;后脑上打得越多,越是读不出。先生书桌前的地上,眼泪是经常不干的!因此有的学生上一天晚上请父亲或哥哥等先把明天的新书教会,免得挨打。

新书上完后,将近放学,先生把早上交来的习字簿用红笔加批,发给学生。批有两种:写得好的,圈一圈;写得不好的,直一直;写错的,打个叉。直的叫作“吃烂木头”,叉的叫作“吃洋钢叉”。有的学生,家长发零用钱,以习字簿为标准:一圈一个铜钱;一个烂木头抵消一个铜钱,一个洋钢叉抵消两个铜钱。

发完习字簿,最后一件事是“对课”。先生昨天在你的“课簿”上写两个或三个字,你拿回家去,对他两个或三个字,第二天早上交在先生桌上。此时先生逐一翻开来看,对得好的,圈一圈;对得不好的,他替你改一改。然后再出一个新课,让你拿回去对好了,明天来交卷。怎么叫对课呢?譬如先生出“红花”两字,你对“绿叶”;先生出“春风”,你对“秋雨”;先生出“明月夜”,你对“艳阳天”……对课要讲词性,要讲平仄(为什么叫作词性和平仄,说来话多,我暂时不讲了)。这算是私塾里最有兴味的一课。然而,对得太坏,也不免挨打。对过课之后,先生喊一声:“去!”学生就打好书包,向孔夫子牌位拜三拜,再向先生拜一拜,一缕烟似的跑出学堂去了。这时候学生个个很开心,一路上手挽着手、跳跳蹦蹦、乱叫乱嚷、欢天喜地地回家去,犹如牢狱里释放的犯人一般。

今天讲得太多了。下次有机会再和小朋友谈旧话吧。

嫁给小提琴的少女

我乘船到香港,经过汕头,海关人员来检查。那人员查到我的房间,和我握手,口称“久仰”“难得”。他并不检查,却和我谈诗说画,谈得非常起劲。隔壁房间的客人和茶房们挤进来看,还道是查出了禁品,正在捉人了。海关人员辞去之后,邻室的客人方知道我的姓名,大家耳语,像看新娘一般到门边来偷看我。茶房们亦窃窃私语,可惜讲的闽南话我一句也不懂。

挤进来看的人群中,有一个垂髫女郎,不过十八九岁模样,脸圆圆的,眼睛很大,盯着我炯炯发光。海关人员走后,此人也就不见了。开船,吃夜饭之后,我独坐房舱中(我的房两铺,但客人少,对铺空着,我独占一房)看当日的《星岛日报》。有人叩门。开门一看,正是那个大眼睛女郎。她忸怩地说:“我是先生的读者,先生的文集、画集我都读过。景仰多年,今日得在船中见到,真是大幸,所以特来拜访。打扰了!”一口国音,正确清脆,十足表示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我留她坐,问她姓名籍贯,以及往何处去。她告诉我姓Y,是W城人,某专科学校毕业,随她姐姐乘船到香港去谋事,就住在我的隔壁房中。接着她就问我《丰子恺漫画集》中的阿宝、瞻瞻、软软(我的子女,现在都比她大了)的近况,又慰问我在大后方十年避寇的辛苦。足证她的确都读过我的书,知道得很清楚。我发现她在听我答话的时候,常常忽然把大眼睛沉下,双眉颦蹙了,忽然又强颜作笑,和我应酬。我心中猜疑:这个人恐有难言之恸。

忽然,她严肃地站起来,郑重地启请:“丰老先生,我有一个大疑问要请教,不知先生肯不肯教我?”说着,两滴眼泪突然从两只大眼睛里滚出,在莲花瓣似的腮上画了两条垂直线,在电灯下闪闪发光。这是丹青所画不出的一个情景,突如其来,使我狼狈周章。我立刻诚恳地回答她:“什么疑问?凡是我所知道的,一定回答你,你说吧。”她说:“先生,世间到底有没有‘纯洁的恋爱’?”我说:“你所谓‘纯洁’,是什么意思?”她断然地说:“永不结婚。”我呆住了,心中十分惊奇。后来我说:“有是有的,不过很少很少。西洋古代曾经有一位大哲学家柏拉图,提倡这种恋爱,Platonic love(柏拉图式的爱),但我没有见到过实例。你为什么问我这个呢?”她凄凉地说:“啊,你没有见到过?那么,世间所谓‘纯洁的恋爱’,都是骗人!都是骗我们女人!啊,我上当了!”她竟在我房中呜咽地哭起来。

我更是狼狈周章了。等她哭过一阵,我正色地说:“你不必伤心,说不定你所遇到的确是柏拉图恋爱主义者。我所见狭小,岂能确定你是受骗呢?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妨对我说,也许我能慰藉你。”因了我的催促和探诱,她断断续续、吞吞吐吐地把她的恋爱故事告诉我。原来是这样的一回事!

她出身于书香人家,她的父亲是当地很有名的文人,她从小爱好文艺,尤其是诗词。她今年十九岁半,性格十分天真,近于儿童。她憧憬于诗词文艺中所描写的人生的“美”与“光明”,而不知道又不相信人生还有“丑”与“黑暗”的一面。她只喜欢唯美的浪漫主义,而不喜欢暴露的写实主义。她注意灵的要求,而看轻肉的要求。我猜想,养成她这种性情的,半由于心理,即文艺诗词的感染,而半由于生理,即根本没有结婚的要求,亦即没有性欲。古人说“食、色,性也”,“没有性欲”这句话似乎不通,除非是残疾的人,况且她的体格很好,年龄也已及笄,我岂可这样武断呢?但我相信“性欲升华”之说,而且,见过许多实例(历史上独身的伟人不少),故我料她的性欲已经升华,因而在世间追求“纯洁的恋爱”。据她说,她和她的姐姐很亲,大家抱独身主义,本来不再需要异性的爱。但因她迷信了“纯洁的恋爱”,觉得除姐姐以外,再有一个异性纯洁的爱人,更可增加她的人生“美”与“光明”。于是,她的恋爱故事发生了。她的一个男同学追求她,起初她拒绝,后来因为合演话剧的关系,渐渐稔熟起来。那男同学就向她献种种殷勤,也非常的真诚。据说,他是住校的,她是通学,每天回家吃午饭的,而他每天到半路上接她两次,送她两次,风雨无阻。她说:“教我怎么不感动呢?”但她很审慎,终未明白表示“爱”他,因此,他失望、绝食、生病了。别的同学来劝说,大家恨她太忍心。她逼不得已,同时真心感动,便到病床前去慰问,并且明白表示了“我爱你”,但附带一个条件:“纯洁的爱,永不结婚。”男的一口答允,病就好了。她说,从此以后,她的确过了两个月的“美”的“光明”的恋爱生活。但是两个月后,男的便隐隐地同她计划结婚了,屡次向她宣传“结婚的神圣”,解说“天下没有不结婚的恋爱”之理,抨击“独身主义”的不人道。她愤愤地对我说:“到此我才知道受骗呀!”她又哭了,我忍不住笑起来。“真是一个傻孩子!”我想,“这天真烂漫而奇特的女孩子,真是难得!”

她个性很强,决心和他分手,但因长时间的旅伴和感情的夹缠,便未突然一刀两断。她就拖延,想用拖延来冲淡两个人的爱情,然后便于分手。她说:“这拖延的几星期,是我最苦痛的时间。”但男的只管紧紧地追求,死不放松,她急傻了。幸而她已毕业,就写了一封绝交信寄他,突然离开W城,投奔在远方当教师的姐姐。至今已将一年。幸而那男子没有继续来追她,并且,传闻他已另有爱人。因此,她也放心了。但她还有疑心,常常怀疑:世间究竟有没有“永不结婚的恋爱”?因此不怕唐突,来“请教”萍水相逢的我。她恭维我说:“丰老先生,你是孩子们心灵的理解者、润泽者、爱护者,唯有你能够医好我心头的创伤。”我听了又很周章。我虽然曾经写过许多关于儿童生活的文和书,但不曾研究过柏拉图式的恋爱,对眼前这个痴疑天真的少女的特殊的恋爱问题,实在无法解答。我只劝她:“你爱你的姐姐。你用功研究你的学问,倘是喜欢音乐的话,你最好研究音乐,因为音乐最能医疗心的创伤。”她破涕为笑,说:“我正在学小提琴,已经学到Hohman(《霍曼》)第二册了。”我说:“那是再好不过了!你不必再找理想的爱人,你就嫁给小提琴吧!”她欢喜信受,笑容满面地向我告辞。

二学生

暑假中,有两个我所熟稔的中学生各自来访我。甲学生来访时我问他“几时开学?”他回答说:“再过一个月就要开学了!”乙学生来访时我问他“几时开学”,他回答说:“还要一个月才开学呢!”这两句话表露了这两人的性行的不同。我觉得这二人是青年学生性行的两大类型的代表者,就据我所见闻为他们写照如下:

甲学生今年十七岁,但其沉着苍白的脸色,朴素简陋的服饰,可以使人误猜他是二十岁了。他脸上极难得有笑容。大家齐声笑乐的时候,他偏偏不笑。倘有人把自己以为可笑的话说给他听,说过之后盯住他,看他笑不笑,那时他就更加不肯笑了。反之,在宿舍里,或教室里,别人认真地谈话,或认真地讲解问难的时候,他们的一句一字,有时会使他一个人掩口葫芦,弄得大家不解。实则他所笑的,有时是讲话者的口头禅,是别人所不注意而他所感兴趣的。有时是他自己脑中的回想,不是目前出现的事情,根本不能使别人共感。他在人群中既不笑乐,又沉默不语,好像是聋且哑的。逢到有人问他一句话,他不得不回答时,也仅说寥寥数语,甚或只说“然否”二字,而且这“然否”二字也轻微得不易听到,全靠点头或摇头的动作帮助着使人理解的。因此同学都把他当特殊人看。有的同学向众人揶揄,逢到他就不侵犯;有的同学拉大家出去胡闹,放他一个人独在室中,而大家视为当然,从没有一个人提出“为什么除他以外”的话。同学中有人不得已而要同他讲一句话,就得换一种口气与态度,恭敬地向他启请。但也并非特别敬重他,只是当他特殊人看。好比他们是一群中国人,而他是住在这群中国人中的一个外国人。中国人大家用汉语自由谈天,他一概听不懂,不闻不问。中国人要对他谈话,须得改用外国语调,简要地问答一下就完了。他呢,就好像一个不谙熟汉语的外国人;逢到别人有问,只能简单地说一句答语;逢到自己万不得已而要问别人一声,那就十分困难。他的从来难得听到的喉音,以及生硬的语调,往往使满座静默,十目注视,仿佛发生了特别事件一般。同时他的脸孔就涨红了,好像做了一件极难为情的事。

他在众人前说话如此困难,但是说也奇怪,他在一二知己或家人前,是一个雄辩家!但这雄辩家的出现,须在星期六晚上人迹不到的校园里,在一二知己朋友的面前,或者校外的僻静处,同一二知己散步的时候。这一二知己,在他真是唯一唯二的朋友,但他们倒并非同他一样性格的人,他们除他以外还有许多朋友,闲常也混在众人队里,只是他们的性格中备有某种要素,因此能获得和他的交际。他们深知道他,在闲常,当众人前,轻轻地、隐隐地同他说话,他也轻轻地、隐隐地回答,就像是在翁姑伯叔面前的新郎新娘。等到背了众人,他就像新娘进了房里一般,有说有笑地和新郎讲起情话来。他有见识,有决断,有主张,而且还能雄辩地批评世间一切的事,以及他的对手的言行。当他伴着一二知己躲在僻静的房间里纵谈的时候,你倘在壁上钻一个洞,偷偷地看他的态度,听他的说话,你一定不要惊诧,误认他是另一个人了。

他嫌恶一切共同生活。共食的时候看他最不自由,往往疗饥似的吃了些饭,第一个离席。开同乐会的时光,可不到的他就不到,必须到会时就难为了他。因为如前所说,他对于别人认为可笑、可乐的事,都不感兴趣,只在别人欢笑的旁边枯坐了几小时,闷闷地退出。他不欢喜穿制服,可不穿时,尽量地不穿,非穿不可的时候,不自然地套在身上,领头折了也不管,纽扣脱了也不管,仿佛故意显出制服的恶点来,为他的不愿穿辩护。总之,他是一个个性很强而落落寡合的孤独者,他把生活力全部发泄在书本里,所以学业成绩多是甲上。他来访我时,总是跟他父亲同来。我从他的父亲和同学处知道他的性行。

乙学生今年十九岁,但其嬉皮笑脸的神气、短小精悍的身材、齐齐整整的衣服,可以使人误猜他只有十五六岁。有时他的崭新的制服的口袋上,装着闪亮的一个笔套夹,脚上穿着一双闪亮的黑皮鞋,头上生着一对闪亮的黑眼睛,独自跑来访我。我骤见他时觉得眼睛发耀,心中暗赞“好一个翩翩少年!”他一见我就带笑带说,笑个不休,说个不休,但说得不教听者讨厌。每逢我想对他说话的时候,他会敏捷地收住自己的话头,和颜悦色地听我说话,中间随时加以爽快的应答。但当我抽烟、喝茶,或说得口乏而想停下来的时候,他的话就巧妙地补衬上来,以防相对沉默的寂寞。我对他提出什么话,没有说完,他的嘴巴已表出说“是呀!”的姿势。有时不禁使我想象:“假如我对他说:‘今天太阳从西方出来的呀!’他也会接上一个‘是的!’来。”然而这也不过极言其说话之和悦。其实,他并非人云亦云,或阿人所好,只为他懂得说话技法,要表示反对的时候,也从赞成入手,旁征博引地说出他反对的意见来,使听者不得不同意他。他到我家一两次,就同我家的孩子们熟稔了,好像旧相识的。连我家的老妈子也同他谈得很投机,每次殷勤地倒茶给他吃。他到我家如此,在学校里的行状便可想见。

我从他的先生及同学处,知道他是全校第一个交际家。他没有一个知己,但没有一个同学不是他的好朋友。同学会里有什么兴行,他是总干事。学生个人间发生了什么问题,他是调解者、慰安者、帮助者。他知道一切同学的性行、习惯、生活,以及在校外的行动,甚至家庭间的状况。他仿佛是一个学校里的侦探。同学之外,教师的家里有几个人,茶房每年可赚多少钱等事,他也都知道。所以他的生活很忙,不大有自修的工夫。

其实,他即使有时间,也不欲埋头“读死书”。他常用巧妙的谦虚的言辞,对众人表明他对于求学的意见,隐隐地指摘“读死书”之无用。他的话是这样:“世间有两种书,一种是纸做的,一种是人做的。像你们,聪明的人,有能力读破万卷纸做的书,可以埋头用功。像我,既无聪明,又不耐劳,埋头纸做的书中,一生也读不好,等于自杀。像我这样又笨又懒的人,进了学校只能读人做的书。先生的教训、同学的交游,以及我所对付的一切人,都是我的书。”这类的话说得对方既欢喜,自己又体面。于是,他就实行他的求学政策。晚上自修的时间,他只在先生来督看的一会儿时间内做些必不可少的自修。例如,要交卷的东西,他只得草草地写起来;要背诵的东西,他只得硬记一下;其他都可在上课时间内临时预备。等到先生走开了,他也就走开,走到谈得上话的同学那里,拉了他出自修室,到阅报室里去谈话。谈话同志越多越好。有时幸而集了一群人,在阅报室里,他插身其间如鱼得水,浑身畅快。他对于阅报室感情特别好,不仅为了每晚可作他的谈话室,正因为室中有的是报纸,满载着他最关心的国家大事、社会新闻。他们可以随手指着报纸上的某一事件,作为谈话的引子:若是外交问题,他的谈论比大使更雄辩;若是内政问题,他的批评可以压倒一切要人;若是民事问题,他的裁判活像一位法官。若没有先生干涉,他们会谈到就寝。有时熄灯后和几个同志偷偷地走出寝室,到先生听不到的地方去做夜谈。

吃饭的时候,他往往是最后出食堂的人。有人以为他是大饭量,其实冤枉,他每餐吃的饭不多,只是吃得十分缓慢。缓慢的用意,就是要等多数人吃毕而去,然后集合几个健饭健谈的同志,添些菜,从容地且谈且吃。然而在学校的食堂里,这事到底行得不痛快,故他最盼望的是假日的撇兰花(在一张纸上画了许多线条,在线脚上注明多少不等的钱数,然后把钱数卷藏了。请各人各选一根线头开线脚来看,各人依注明的数目出钱去买食物共吃,叫作撇兰花)。他们或者拿撇来的钱买了各种糖果在校里吃,或者多撇些,大家上饭馆去,那吃得更畅快,谈得更尽情。

然而我知道,他的欢喜约了人聚吃,并非征逐饮食,目的在于交际。因为他平素不贪吃,不饮酒,且反对饮酒,曾经在演讲比赛会中讲过《饮酒之害》这题目,大意是说:酒能使人脑筋糊涂,非有为青年所宜饮。有害、卫生还在其次。又说:中国之贫弱,非关于人民体格不强,实由于人民脑筋糊涂,只顾自己而不管国事之故。说得满堂师友拍手,拿演讲比赛的锦标送给他。他有这般的交际手腕和这般的荣誉,因此,全校上下对他都有好感。只有他的级任教师微微不满于他,说他的成绩太差了。这也难怪,他事务这般忙,哪有工夫对付学业?能够保住六十分,不留级,已是亏他的了。总之,他在人类社会中是像皮球一般圆滑周转的一个人。除了睡眠以外,他几乎没有片刻的孤独生活。“与众乐乐”“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这种古话都可以送给他作为座右铭。他可以访我时必来访我。有时坐片刻就去,如他所说,是“专程来看望我的”。我从他自己及他的父亲、先生和同学处知道他的性行。

现在离开学很近,恐怕这几天甲学生有些怅惘,而乙学生在那儿高兴了。

一饭之恩

去年冬天我与曹聚仁兄在兰溪相会,他请我全家吃饭。席上他忽然问我:“你的孩子中有几人欢喜艺术?”我遗憾地回答说:“一个也没有!”聚仁兄断然地叫道:“很好!”

我当时想不通不欢喜艺术“很好”的道理。今天,三月二十三日,我由长沙到汉口,就有人告诉我:“曹聚仁说你的《护生画集》可以烧毁了!”我吃惊之下,恍然记起了去冬兰溪相会时的谈话,又忽然想通了他所谓不欢喜艺术“很好”的道理,起了下面的感想:

“《护生画集》可以烧毁了!”这就是说现在“不要护生”的意思。换言之,就是说现在提倡“救国杀生”的意思。这思想,我期期以为不然。从皮毛上看,我们现在的确在鼓励“杀敌”。这么惨无人道的狗彘豺狼一般的侵略者,非“杀”不可。我们开出许多军队,带了许多军火,到前线去,为的是要“杀敌”。

但是,这件事不可只看皮毛,需得再深思一下:我们为什么要“杀敌”?因为敌不讲公道,侵略我国,违背人道,荼毒生灵,所以要“杀”。故我们是为公理而抗战,为正义而抗战,为人道而抗战,为和平而抗战。我们是“以杀止杀”,不是鼓励杀生。我们是为护生而抗战。

《护生画集》中所写的,都是爱护生灵的画,浅见的人看了这些画,常有种种可笑的非难。有一种人说:“今恩足于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欤?”又有一种人说:“用显微镜看,一滴水里有无数小虫,护生不能彻底。”又有一种人说:“供养苍蝇,让它传染虎列拉(霍乱,cholera的旧时译名)吗?”他们都是只看皮毛,未加深思,因而拘泥小节,不知大体。《护生画集》的序文中分明说是:“护生”就是“护心”。爱护生灵,劝诫残杀,可以涵养人心的“仁爱”,可以诱致世界的“和平”。故我们所爱护的,其实不是禽兽鱼虫的本身(小节),而是自己的心(大体)。换言之,救护禽兽鱼虫是手段,倡导仁爱和平是目的。再换言之,护生是“事”,护心是“理”。以前在报纸看见一则幽默故事,颇可以拿来说明护生的意旨:有一位乡下老婆进城,看见学校的操场上,有两大群学生正在夺一根绳,汗流满面,声嘶力竭,起而复仆者再,而绳终未夺得。老婆见此,大发慈悲,上前摇手劝阻道:“请你们息争!这种绳子舍间甚多,回头拿两根奉送你们!”盖此老婆只见夺绳的“事”,不解拔河之戏之“理”,故而闹此笑话。护生者倘若执着于禽兽鱼虫,拘泥于放生吃素,而忘却了“护心”“救世”的本旨,其所见即与此乡下老婆相等,也是闹笑话。故佛家戒杀,不为己杀的三净肉可食。儒家重仁,不闻其声亦忍食其肉,故君子远庖厨。吃三净肉和君子远庖厨,都是“掩耳盗铃”。掩耳盗铃就是“仁术”。无端有意踏杀一群蚂蚁,不可!不是爱惜几个蚂蚁,是恐怕残忍成性,将来会用飞机载了重磅炸弹而无端有意去轰炸无辜的平民!岂真爱惜几个蚂蚁哉?所以,护生的掩耳盗铃,是无伤的。我希望读《护生画集》的人,需得体会上述的意旨,勿只看皮毛,拘泥小节。这画集出版已经十年,销行已达二十万册。最近又有人把画题翻译为英文,附加英文说明,在欧美各国推销着。在现今这穷兵黩武、惨无人道的世间,《护生画集》不但不可烧毁,我正希望它多多加印,为世界人类保留一线生机呢!

现在,我们中国正在受暴敌的侵略,好比一个人正在受病菌的侵扰而害着大病。大病中要服剧烈的药,才可制胜病菌,挽回生命。抗战就是一种剧烈的药,然这种药只能暂用,不可常服。等到病菌已杀,病体渐渐复原的时候,必须改吃补品和粥饭,方可完全恢复健康。补品和粥饭是什么呢?就是以和平、幸福、博爱、护生为旨的“艺术”。

我的儿女对于“和平幸福之母”的艺术不甚爱好,少有理解。我正引为憾事,叹为妖孽,聚仁兄反说“很好”,不知其意何居?难道他以为此次抗战,是以力服人,以暴易暴;想步莫索里尼(墨索里尼)、希特勒、日本军阀之后尘,而为扰乱世界和平的魔鬼之一吗?我相信他绝不如此。因为我们抗战的主旨处处说着:为和平而奋斗!为人道而抗战!我们的优待俘虏,就是这主旨的实证。

从前我们研究绘画时,曾把画人分为两种:具有艺术思想,能表现人生观的,称为“画家”,是可敬佩的;没有思想,只有技巧的,称为“画匠”,是鄙贱的。我认为军人也可分为两种:为和平而奋斗,为人道而抗战,以战非战,以杀止杀的,称为“战士”,是我敬佩的;抚剑疾视,好勇斗狠,以力服人,以暴制暴的,称为“战匠”,是应该服刑的。现今世间侵略国的军人,大都是战匠,或被强迫为战匠。世界和平,人类幸福,都被这帮人所破坏,真是该死!所以我们此次为和平而奋斗,为人道而战争,我认为是现世最神圣的事业。这抗战可为世界人类造福,这一怒可安天下之民。

杜甫诗云:“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在目前,健儿的确胜于腐儒,有枪的能上前线去杀敌,穿军装的逃起难来比穿长衫的便宜。但“威天下,不以兵甲之利”,最后的胜利,不是健儿所能独得的!“仁者无敌”,兄请勿疑!

我曾在流难中,受聚仁兄一饭之恩,无以为报,于心终不忘。写这篇日记,聊作答谢云尔。

画友

一对一青年习画者的谈话

要学画,当然要入学校或从先生,好像你的画术全是学校或先生所授予的。但在实际上,我以为不尽然。和你一同学画的朋友,对于你的事业常尽着更切实体贴的辅导之责。先生只指示你学画之道,朋友则和你携着手去走;先生给你的是有形之教,朋友给你的是无形之教。所以你倘把有形的学费送给你的先生,应该把无形的学费送给你的画友。

试想你的习画生活中,画友给你的帮忙一定不少。你家里的人大都不能了解你所保藏的静物写生模型的好处,要讥笑你“年纪这样大了还弄玩具”。但和你一同习画的朋友一定不讥笑你。非但不讥笑你,又能赏识你的收藏,或者帮助你的收藏。譬如你的弟妹们,都欢喜收拾香烟里的画片,那些画中印着的是摩登美女、电影明星,或是《三国志》《水浒》里的人物,画法非常幼稚,你是不要看的。但你无法阻止你的弟妹们的收集,无法劝导他们舍弃这种画片而来喜欢你所喜欢的绘画。你只能对你的画友诉说这种画片的幼稚和弟妹们的美术教养的贫乏。只有你的画友来了,才会陪你到街上的纸马店里去,选购乡人们祀神用的财神马、蚕花马、灶君马等神像来当作木版画欣赏。品评它们的线条,赏鉴它们的图案。乡人们买这种神马是有定时的。年头上财神马上市,春间蚕花五圣马上市,年脚边灶君马上市。在不上市的时间去买这种神马是特殊的,会一齐并买各种的神马的,更是异端。倘没有你的朋友同去选购,你一定被那纸马店里的人视为疯子。有你的朋友同去,共相品评而选择,可以减少你这种行为的奇异性,给你不少的方便。中国旧时的木版画有不少是很可观的,只有你的朋友能帮助你向各处去探寻这种埋没着的木版画。所以,你不可不把无形的学费致送你的朋友。

又如你到室外去觅画,假如独个人去,你将感到孤寂;假如跟了你的非画友同去,你将感到更多的不方便——他会引导你到豪奢的洋楼前、富丽的花园里,盛称这是可以画的景致。又会劝你到名胜古迹的地方,盛称这是值得作画的题材。然而,豪奢的洋楼大都只是豪奢,富丽的花园大都恶俗不堪,而名胜古迹大都只堪回想而不足观赏。你不画,有负盛意,勉强画些,何苦?这时候你一定会热烈地想念起你的画友来,假使有他们同行,根本不会来到这种地方。那路旁的劳劳亭,那市梢的小茶店,那庙前的打铁场,那桥堍下的豆腐浆摊,以及一切无名的美景,早已引起你们的共感,邀得你们的共赏,而满足你们的画欲了。中国的一般人所意识的“画”,好像另有一种定义。说起画,似乎非梅兰竹菊不可,非山水台榭不可,非红袖翠带不可,非名园胜迹不可,非月夜不可,非雪景不可,非瀑布不可,非时装美女不可……前回我从莫干山回来,许多人问我描了多少画。实际,我在莫干山住了三五天,一张画也没有画。我的速写簿天天躲在我的袋里,始终没有见过莫干山上的天日。因为那山上并没有什么可画,远不及山下的乡村市井间的画材的丰富。然而听到我这话的人都表示不信,他们总以为我恐防别人“揩”我的画“油”,所以秘而不宣,真是天晓得。除了天以外,只有我的画友晓得。

又如你要描人物画,请一个非画友的人坐着给你画一下,他便装出不自然的神气来,使得自己的姿态不能入画。他又会想到画的美丑同他的面子有关,于是来干涉你的画法。假如他看见你在描写别人,他便用他的好意关照那个人说:“你不要动!他正要画你!”于是,那个人立刻不自然起来,做作起来,也使得自己的姿态不能入画,而你的画便在他的好意之下宣告失败。假如你描写路上的一个女人,倘使这女人有些漂亮,你的非画友的同伴者便会浅薄地讥讽你,使你蒙不白之冤。要雪这种冤恨,只能去找你的画友,只有你的画友能解除了一切人物的现实的关系,而同你在人物画中研究纯粹的线条、纯粹的形象和纯粹的色彩。画并不全是装饰图案,画中的意义当然是重要的,但在技术的构成期间(制作的时间),却不容你顾到画中人物的现世的关系,务须当作纯粹的形状而对付。此中消息不足为外人道,只有你的画友知道。绘画的人,拿了时代社会所养成的世间观,向世间去选择画材,再拿了脱离时代社会关系的绘画观,向画中去构造形象。这关键也只有画友知道。画友不但能对世间人物做共同的绘画观,自己也能身入画境,被画友观察描写,或竟被自己观察描写。要作良好的肖像画,被写的人一定要理解画道。但世间有许多人,莫说画道,连照相道都不理解,常在照相镜头前装出很滑稽的不入画的姿态来。

然而,画友不一定是要弄丹青的。平生不曾描过一笔画的人中,尽有大画家存在,反之,天天描写的人中,颇不乏绘画的门外汉。你选择画友不可不慎,无友不如己者,同时亦无友胜己者。因为胜己者往往要做你的先生,不肯和你携着手在画道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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