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厉鹗生平考述
厉鹗(1692~1752),清初著名文人,字太鸿,又字雄飞,号樊榭、南湖花隐等,浙江钱塘(今杭州市)人。生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卒于乾隆十七年(1752),享年六十一岁。其先祖居宁波慈溪,后迁居杭州。厉鹗幼年丧父,家贫不堪,靠其兄卖烟草来养活。现存厉鹗年谱有三部:朱文藻的《厉樊榭先生年谱》(以下简称“《朱谱》”)[1]、陆谦祉的《厉樊榭年谱》(以下简称“《陆谱》”)[2]、孙克宽的《厉樊榭年谱初稿》(以下简称“《孙谱》”)[3]。通过这三部年谱可以将厉鹗一生经历作如下概述:
康熙四十六年(1707),十六岁的厉鹗受业于杭世骏之父杭机,遂与杭世骏成为密友。康熙五十三年(1714),为维持生计,厉鹗馆于汪坤听雨楼,至康熙五十七年(1718),前后共五载。康熙五十四年(1715),厉鹗开始与当地诗人周京等作文字之会。康熙五十五年(1716),二十五岁的厉鹗娶妻蒋氏。康熙五十八年(1719),厉鹗出游江苏一带,开始了与扬州诗人的交往。
康熙五十九年(1720),二十九岁的厉鹗考中乡试,受到了考官李绂的赏识,李绂谓其“此必诗人也”[4]。康熙六十年(1721)春,厉鹗抵京赴会试,落第而归。此后,厉鹗不以科考为生活重心,以坐馆为生。他长年往返于杭、苏、锡、淮、扬一带,馆客于“扬州二马”(马曰琯、马曰璐)的小玲珑山馆。雍正十三年(1735)秋,四十四岁的厉鹗纳姬妾朱满娘,二人感情甚笃。
乾隆元年(1736)九月,厉鹗抵京应博学鸿词科考试,却因将论写在诗前的格式之误,再次落榜。乾隆七年(1742),姬人朱满娘病卒,厉鹗伤心欲绝。好友有感于厉鹗生活之寂寥,又体恤其积蓄无多,便在乾隆八年(1743)为他操办婚事,纳姬人刘氏。据全祖望《厉樊榭墓碣铭》可知,刘氏最后“不安其室而去”[5]。
乾隆十三年(1748),五十七岁的厉鹗以举人入都待选县令。是年夏末,至津门,适逢查为仁撰《绝妙好词笺》,因志趣相投,厉鹗放弃了入京的机会,逗留于查为仁的水西庄,觞咏数月,而后南归。乾隆十六年(1751),乾隆南巡江浙,厉鹗与吴城同撰《迎銮新曲》进呈乾隆帝。吴城曲曰《群仙祝寿》,厉鹗曲曰《百灵效瑞》,乃歌功颂德之作。全祖望谓之:“二家材力悉敌,宫商互叶,钟吕相宣,非世俗之乐府所可伦也。大吏令歌者奏之天子之前,侑晨羞焉。”[6]
乾隆十七年(1752),厉鹗病危,弥留之际将文稿嘱托于门人汪沆。九月十一日辰时,厉鹗与世长辞。
第一节 家世考述
一 至亲
有关厉鹗家世方面的原始资料,主要来源于《朱谱》与《陆谱》。《陆谱》“康熙三十一年”条有案语曰:“先生父兄名讳俱无考。”[7]但《朱谱》与全祖望《公车征士小录》却有记其名。除确定厉鹗父亲名讳外,其余生平相关信息暂不可考。厉鹗先辈从高祖至父辈皆布衣,高祖厉恭、曾祖厉子良、祖厉大俊、父厉奇才,母何氏。据《朱谱》记载,父厉奇才卒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8]。
厉鹗于雍正七年(1729)作诗《母寿日作》,有句曰“酉年季秋朔,阿母甲子周”[9],则能推测其母何氏生于康熙九年(1670)。乾隆十七年(1752)厉鹗过世时,母何氏尚健在。不少友人在写给厉鹗的挽辞中,提到了老年丧子的何氏。如马曰璐《哭樊榭》其三:“集在无儿守,魂归恋母慈。绝弦予白首,仍是岁寒期。”[10]赵信诗云:“南斗文星惊忽陷,北堂寿母痛孤存。”[11]张世进诗云:“八十慈亲在,谁为返哺乌?”[12]杭世骏为何氏撰《厉母何孺人寿序》,有“奉太夫人之教,绩学以至于有立”、“太夫人之通达大体”诸语[13],可略窥何氏之涵养。
厉鹗有兄厉士泰、弟厉鹃。据现有文献,可得知厉鹃的一些情况,厉士泰则无考。厉鹃生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14],卒于雍正九年(1731)[15]。雍正二年(1724),厉鹗曾作诗《桃源县雨泊寄舍弟子山》予厉鹃,诗云:
带雨河声大,维舟暮色虚。虫喧堤外草,烛映枕边书。瘦弟入魂梦,衰亲问起居。天明仍捩柁,远道信来疏。[16]
由“瘦弟”二字可联想厉鹃羸弱瘦削之形象。雍正六年(1728)十月,厉鹃得一子,惜未几而殒。次年厉鹗作《去年十月舍弟子山举一男未几而殒追感赋此诗》:
入手嫛婗即夜光,每因追忆倍心伤。含饴未得娱大母,吟苦何缘学二郎?落落衰门悭雀贺,迢迢贫境想熊祥。再来若似前人事,好拜弧南乞命长。[17]
雍正九年(1731),厉鹃卒,厉鹗作《题三弟子山遗诗后》,其《序》云:
予少遭孤露,弟仅六龄,零丁危苦,相依至今,凡二十一年。去年幸弟举一子。今年十月十日,弟忽遘疾夭亡,痛可言邪!检故箧中有手书杂药方十数纸,后有庚戌除夕一绝句。弟素不能诗,其辞似工者,岂有夙慧邪?第二句竟成刘希夷“花落之谶”,抑有物焉以凭之邪?吁,可痛也!因忍泪成二十字题后,付孤侄黼收藏。[18]
根据《序》中“去年幸弟举一子”可知,厉鹃于雍正八年(1730)又得一子。再结合《朱谱》“雍正八年”条记载的“是年,弟子山举一子黼”[19],可知这说的便是厉鹃的幼子厉志黼。
厉志黼,字之甫,一字绣周,号层云,钱塘诸生。生于雍正八年(1730),卒年不可考。《杭郡诗续辑小传》云:
厉志黼字之甫,一字绣周,号层云,钱塘诸生,为雄飞征士从子,即为征士后,又为丁钝丁先生爱婿,诗筏文津,皆有所受。尝与苏展亭许堂、柯大岩观、郁陛宣礼、倪嘉树一擎、黄书厓模、周亦庵骏发为文字之会,分题审韵,无集无诗,惜多散佚。所居在城东仓巷,破屋萧然,粝餐自给,竟困于缝掖以老。[20]
因生父早卒,伯父厉鹗老而无子,厉志黼故被过继给厉鹗。厉志黼有诗《允升晩过小斋茶话以诗见投次韵奉答》一首存于《两浙轩录》,书中有诗话云:
李堂曰:“先生为厉太鸿征君犹子,为征君后。禀承家学,亦工诗,坎壈一生,终于缝掖。居城东仓巷,歌屋三楹,庭竹萧然。全尝于冬夕访之。挑灯瀹茗,谈诗至夜深,始别。余作二绝句赠之,先生和答藏余敝箧。曩见续香严诗社有诗二三首,余俱散佚不传。[21]
可知厉志黼一直以诗书为伴,布衣终身。厉志黼的岳父乃厉鹗好友丁敬,丁敬《砚林印款》云:
余婿厉绣周课文之余时攻有韵之言。每以所作就正老夫。其致思周笔,骎骎日有家法。深喜吾友樊榭先生之有后而吟事继起之有人矣。因刻此印赠之。樊榭有灵,知必凌云莞尔不已也。时乾隆戊寅三月,敬叟篆刻并记于无所住庵,年六十有四。[22]
在鄂敏所辑《西湖修禊诗》中存厉志黼四言古诗一首:
维暮至春,以阴以雨。杨柳依依,鱼在于渚。续古之人,唱予和汝。不醉无归,爰得我所。[23]
该诗作于乾隆十一年(1746),时任杭州知府的鄂敏发起西湖修禊雅集,厉鹗偕厉志黼同往,遂有此诗。此外,于《樊榭山房集》中存厉志黼短文一篇:
《游仙诗》三百首,盖先君子少作也。以偶尔托兴,未尝实版集中。小子黼薰袭箧衍,每一敬展,手泽如新,泫然何已!同学鲍君以文绩学嗜古,亟请开雕,不特敏求之足当,实尔诗人不匮之遗矣,黼其能无兴感哉!谨书末方,以识鲍君用意之厚云。乾隆辛巳中春,志黼识于樊榭山房。[24]
厉志黼应友人之邀,刊刻厉鹗遗作《游仙诗》。“薰袭箧衍,每一敬展,手泽如新”,流露出志黼对其父厉鹗的尊敬之情。厉志黼作诗应是从厉鹗、丁敬一脉,然其诗名却远不及其父。其存世诗作只余二三,故其诗艺亦不可详考。
二 妻妾
厉鹗一生共有妻妾三人:妻蒋氏,妾朱氏、刘氏。
厉鹗于康熙五十五年(1716)娶发妻蒋氏。蒋氏之伯父乃杭州诗人蒋淑,厉鹗曾屡从蒋淑论诗。雍正二年(1724),厉鹗赴京会试,给妻子蒋氏写了《寄内》:
炎风记上郭门船,回首高城更黯然。徐淑初还因善病,庞公欲隐坐无田。梦回竹月摊书地,人道风潮损稼天。行卷赁居成左计,心关桂玉路三千。[25]
厉鹗写这首诗歌除了怀念远在南方的妻子,更多的是宣泄科考落第的沮丧与落寞。除此之外,在厉鹗存世之作中便鲜有与蒋氏有关的作品。相反,对于妾室朱氏,厉鹗却毫不吝啬笔墨。
雍正十三年(1735)秋,厉鹗于扬州纳朱氏为妾,作有《中秋月夜吴兴城南鲍氏溪楼作》:
银云洗鸥波,月出玉湖口。照此楼下溪,交影卧槐柳。圆辉动山下,素气浮左右。坐迟月入楼,寂寂人定后。徘徊委枕簟,窈窕穿户牖。言念婵媛子,牵萝凝伫久。纳用沈郎钱,笑沽乌氏酒。白苹张佳期,彤管劳搀手。乘月下汀洲,遥山半衔斗。明当渡江时,复别溪中叟。[26]
厉鹗在《悼亡姬十二首序》中对朱氏的情况有详细的记载:
姬人朱氏乌程人。姿性明秀,生十有七年矣。雍正乙卯,予薄游吴兴,竹溪沈征士幼牧为予作缘,以中秋之夕,舟迎于碧浪湖口,同载而归。予取净名居士女字之曰月上。姬人针管之外,喜近笔砚,影搨书格,略有楷法。从予授唐人绝句二百余首,背诵皆上口,颇识其意。每当幽忧无俚,命姬人缓声循讽,未尝不如吹竹弹丝之悦耳也。余素善病,姬人事予甚谨。辛酉初秋,忽婴危疾,为庸医所误,沉绵半载,至壬戌正月三日,泊然而化,年仅二十有四,竟无子。悲逝者之不作,伤老境之无悰,爰写长谣,以摅幽恨。[27]
朱氏名满娘,字月上,浙江乌程人(今湖州市)。由此《序》可推知朱满娘生于康熙五十八年(1719),卒于乾隆七年(1742)。厉鹗对朱满娘用情至深,甚至可能超过对发妻蒋氏的感情。首先体现在厉鹗写给朱满娘的诗词数量之多,如《悼亡姬十二首》《清明日过朱姬湖上权厝》《中秋夜感旧》《湖楼题壁》《清平乐·元夕悼亡姬》《叨叨令·碧浪湖感旧》等。其次,体现在厉鹗用笔之深情绵邈,或喜爱、或思念、或悼亡,十分感人。厉鹗写给朱氏的悼亡诗具有非常高的艺术价值,在本书第二章“厉鹗诗歌创作”将具体展开探讨,兹不赘述。
朱氏无子,年二十四而卒。蒋氏、朱氏皆未给厉鹗添一子,在子嗣与情感的双重诉求下,厉鹗又纳姬人刘氏。对于刘氏的记载,在厉鹗本人的作品中很难觅其一二,倒是从相关年谱中可知刘氏的情况。从《朱谱》与《陆谱》中可知,刘氏并未与厉鹗白头到老,而是最终离厉鹗而去。这里有几个问题需要具体展开考述:第一,厉鹗纳刘姬的确切时间。第二,刘姬弃厉鹗而去的原因。
先来谈谈第一个问题:厉鹗纳刘姬的时间具体在哪一年?
《朱谱》“乾隆七年”条:
在扬州,纳姬人刘氏……
按:《沙河逸老小稿》系于壬戌,是月上殁后即纳刘姬。堇浦作秋玉《墓志》所云“樊榭六十无子”,是“五十”之讹。“窗外有连蒂椒”,是扬州事。朱朗斋疑在南湖,疑在溪楼,是未细看《沙河逸老稿》也。[28]
《陆谱》“乾隆八年”条:
冬十一月,纳姬人刘氏于扬。(注:《全谢山年谱》。)[29]
检《全谢山先生年谱》原文,其“乾隆八年条”云:
冬十一月,厉樊榭纳姬人刘氏于扬。(自注:太鸿《年谱》谓在去年冬,误。)集晚晴轩,为消寒之会,先生诗有句云“圆月正中初应女”,盖樊榭新纳姬人,因以戏之。[30]
此外,《朱谱》《陆谱》《全谢山先生年谱》谈及纳刘姬一事时,都征引了马曰琯的《厉樊榭纳丽》一诗。《朱谱》《陆谱》又另征引赵信《寄调厉樊榭纳姬扬州》一诗。
综上,关于纳刘姬的时间主要有两个说法:一是《朱谱》的“乾隆七年”说;一是《全谢山年谱》的“乾隆八年”说。并且《全谢山年谱》提出修正,谓:“太鸿年谱谓在去年冬,误。”如此看来,厉鹗纳刘姬应是在乾隆八年癸亥(1743)。但缪荃孙重订《朱谱》的按语也言之凿凿,谓:“《沙河逸老小稿》系于壬戌,是月上殁后即纳刘姬。”[31]可见缪氏认为乾隆七年壬戌(1742)朱满娘卒后,厉鹗是在同年纳刘姬,而非次年。究竟厉鹗纳刘姬是哪一年?
首先,检得马曰琯《沙河逸老小稿》确有《厉樊榭纳丽》一诗。但没有确切的文献依据来判断该诗是作于乾隆七年壬戌(1742)。所以,缪氏所云“系于壬戌”无从考证。其次,厉鹗本人对纳刘姬之事有明确的诗歌记载。乾隆八年(1743)厉鹗作《十一月十三日广陵纪事戏答诸同人作二首》:
岂是风怀尚未衰?鬓丝禅榻已心灰。恐教人种年来失,又遣香车客里催。名士肯分闲馆贮,(自注:谓嶰谷、半查。)词流许借聘钱来。(自注:谓恬斋、西畴、南圻、渔川。)居然添得诗家事,不比金钗二十枚。(自注:用《南史》周盘龙事。)
廿年书剑两无成,赢得江淮作达名。盛德何伤笑安石,闲情不碍赋渊明。占香梦验消寒夜,为客心酬旧雨声。归到故园春正早,玉梅花映绮窗横。(自注:《纬略》引《梦书》云:“梦得香物,妇人归也。”)[32]
厉鹗这两首诗较为详细地交代了他纳刘姬的具体经过。为他纳妾提供居所的马曰琯(嶰谷)、马曰璐(半查),资助聘金的汪玉枢(恬斋)、方士倢(西畴)、张四科(渔川)、陆钟辉(南圻)等友人都被一一提及。所以,以厉鹗这首诗为直接的文献依据,则纳刘姬的时间当是乾隆八年(1743)十一月无疑,故《朱谱》误矣。
再来谈谈刘姬弃厉鹗而去的原因。《朱谱》《陆谱》及全祖望《厉樊榭墓碣铭》都记载刘姬最后离厉鹗而去,但于何时离开,为何离开,则有不同表述。
《朱谱》“乾隆十六年辛未”条云:
初夏客扬州。大旱米贵。遣刘姬。
杭世骏撰《马君嶰谷墓志铭》云“钱塘厉征君五十无子,借君宅以蓄华妍”者,谓纳一妾也。杭又有《哭厉征君》诗云“服散几年疏酒伴,分香先日放歌姬”,则先生将殁前,妾已先遣去矣。
按:先生以求子故,累买妾而卒不育。最后纳妾刘姬,扬州人,颇昵之,乃不安其室而去。见全《墓碣铭》。[33]
《陆谱》“乾隆八年癸亥”条云:
冬十一月,纳姬人刘氏于杨。(自注:《全谢山年谱》)
《墓碣铭》:樊榭以求子故,累买妾而卒不育。最后得一妾,颇昵之,乃不安其室而去,遂以怏怏失志死。
案:最后之妾,即指刘姬,但不能考其离去之年月。[34]
全祖望《厉樊榭墓碣铭》:
樊榭以求子故,累买妾而卒不育。最后得一妾,颇昵之,乃不安其室而去,遂以怏怏失志死,是则词人不闻道之过也。且王适不难谩妇翁以博一妻,而樊榭至不能安其妾,则其才之短又可叹也。[35]
这三处文献存在两种说法。一是《朱谱》的说法:由于经济压力,厉鹗被迫遣走刘姬,时间是在乾隆十六年(1751);一是全祖望《墓碣铭》的说法:刘姬自己不安于室,主动弃厉鹗而去,甚至令厉鹗怏怏失志而死。全祖望甚至不客气地指出,作为大丈夫不能安其妾,乃“其才之短”也。这两种说法可以说是矛盾,也可以说是不矛盾。矛盾指的是一个说刘姬是主动离去,一个说是被遣而去。倘若是理解成因为刘姬不安于贫在先,厉鹗迫于压力且不愿意让刘姬受贫故忍痛遣之,这样也可以解释得通。与刘姬之去相关的文献还有丁敬的挽辞中提及的“案头残稿犹思妾,箧内遗编待付孙。回首寒梅香又好,扬州明月忍重论”,自注云:“君病中尚向予诵词一阕,为扬州去妾作也。”[36]这里的“扬州去妾”指的便是刘姬了,可见厉鹗是个深情之人,哪怕是一个不能与他同甘共苦的妾室,他都是“残稿犹思”。
第二节 入京与入仕考述
在中国古代,科举是读书人毕生的事业。尤其对于来自底层的文人来说,科举更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康熙五十九年(1720),二十九岁的厉鹗考中乡试,此后陆续参加了几次科考,都未如愿。厉鹗一生共参加过几次科考?科考的经历对厉鹗的人生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这些问题都值得深入分析。
目前学界仅有王小恒《厉鹗入京考——兼论其心态嬗变》一文对该问题做过专题讨论。王小恒认为“厉鹗一生共三次入都,三次入都均与应试有关,而他对应试的态度也经历了充满信心、徘徊犹豫、主动弃绝的三次心理嬗变”[37]。王小恒所提及的三次入都科考即康熙六十年(1721)的会试、乾隆元年(1736)的博学鸿词科考试、乾隆十三年(1748)以举人入都待选县令。王小恒的结论与全祖望所撰《厉樊榭墓碣铭》是一致的。《厉樊榭墓碣铭》记载:
计车北上,汤侍郎西崖大赏其诗,会报罢,侍郎遣人致意,欲授馆焉。樊榭襆被潜出京,翌日侍郎迎之,已去矣。自是不复入长安。及以词科荐,同人强之始出。穆堂阁学欲为道地,又报罢。而樊榭亦且老矣,乃忽有宦情,会选部之期近,遂赴之……然樊榭竟至津门,兴尽而返。[38]
其实,在雍正二年(1724),厉鹗也曾入京。所以,全祖望所云“计车北上……自是不复入长安”,即自康熙六十年(1721)会试落第到乾隆元年(1736)博学鸿词科这段时间内厉鹗未曾入京之说,应该与事实不符。而王小恒这篇论文也没有将雍正二年(1724)入京列入讨论范围,故其“厉鹗一生共三次入都,三次入都均与应试有关”的结论,也是有待商榷的。其实,张仲谋《清代文化与浙派诗》一书与周潇《厉鹗的生平性情与创作心态》[39]一文倒是提及雍正二年(1724)入都,但可惜都是一笔带过。如《清代文化与浙派诗》云:“实际他京师倒是去了三次,第一次是康熙六十年首次应进士试,第二次在雍正二年夏、秋之间,第三次是乾隆元年应鸿博之试。”[40]可惜该文并未具体就其入京目的展开说明。再进一步说,厉鹗在康熙五十九年(1720)考中乡试后,除了参加过康熙六十年(1721)、乾隆元年(1736)、乾隆十三年(1748)三次考试,究竟还有没有其他科考经历?这些问题都尚未得到深入的探讨,因此,更有必要对其进行一番详细的梳理。
一 康熙六十年会试
康熙六十年(1721)春闱是厉鹗人生中第一次会试。他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动身离乡北上,出莺脰湖,经姑苏,过郯城,渡齐河,沿途俱有诗咏。康熙六十年(1721)春,厉鹗抵京。从沿途创作的雅兴与首次赴会试的热忱来看,厉鹗对此次春闱是有所期待的,心情也较为愉悦。如其《庆清朝慢·辛丑长安元夕同王雪子金绘卣集汪西亭水部寓斋赋》所言“闲情似梦,小欢深醉销佗”,“当杯有、一般好月,烛影初斜”[41]。
令人惋惜的是厉鹗出师不利,落第而归。《陆谱》云:“以诗受赏于汤右曾侍郎。试礼部,报罢。右曾欲止而授之馆,比遣迎之,则已襆被出都矣。”[42]虽然厉鹗的诗才受到了时任吏部右侍郎的汤右曾的欣赏,但初试报罢对心性内向的他打击应该不小,故此匆匆离京。南归途中,厉鹗赋《南归次琉璃河》:“一昔都亭路,归装只似初。耻为主父谒,休上退之书。柳拂差池燕,河惊拨剌鱼。不须悲楚玉,息影忆吾庐。”[43]又赋《五月晦日作》:“孤行但寂寂,流光恒冉冉。岂乏奔竞途,厕足畏嘲贬……翣翣雨气来,沉沉夕阳敛。向夜默无言,草际孤萤闪。”[44]可见其低落与消沉之心境。
二 雍正二年会试
《陆谱》“雍正二年甲辰”条云:“六月八日,先生将北游……再过任丘、赵北口,抵京都。”[45]可见,厉鹗在雍正二年的确曾入京。《樊榭山房集》诗集“甲辰”年(雍正二年)有诗作《都下寓舍偶作》[46]、词作《蝶恋花·长安秋雨夜赋》[47]。其“都下”、“长安”之谓,与《陆谱》记载的“抵京都”吻合。此外,赵昱《爱日堂吟稿》中有作于雍正二年(1724)的《送樊榭之京师》[48],亦可作为旁证。所以,厉鹗曾于雍正二年(1724)秋入京,是确定无疑的。
那么,厉鹗在雍正二年(1724)进京目的何在,是否为了科考?那就先要了解雍正二年(1724)甲辰科的会试具体时间。《〈清实录〉科举史料汇编》中有详细的当年会试的时间及过程:
八月甲戌(8月4日)[49]谕礼部:乡会试为抡才大典,内外帘官子弟理应回避。但跋涉数千里,志切观光,既至京师,不得与试,深为可悯。朕于上科特降谕旨另行考校,然此只可暂行,不便着为定例。
八月己丑(8月19日)谕:恩诏内汉大臣荫生每因缺少壅滞,不得补用。着将年二十以上者查明人数,请题考试。其在外省有情愿来京考试者,亦着一体考试。限明岁八月赴考。
九月辛亥(9月11日)命会试及顺天乡试元魁卷并录二三场文进呈。
九月丙辰(9月16日)谕礼部:今岁会试取中二百九十名,朕兹续取朱卷,着于本科榜后再行出榜。[50]
之所以如此详尽地罗列《清实录》中该年的科举文献,是为能尽量准确地与《陆谱》中的时间进行对照。《陆谱》中提到“六月八日,先生将北游”,“立秋”后抵京都,“秋末”南归,“九月晦日”至阜城(《朱谱》亦记是年北游一事)。参考《清实录》,可以发现厉鹗在京与离京的时间与《清实录》记载的会试前后时间十分吻合。再结合厉鹗一生的出游踪迹,大部分是局限于江、浙一带,很少有越过江苏以北,至于北上至京师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且其余几次入京也都是与科举有关。所以,厉鹗此番应是为赴会试。此外,也可以从厉鹗的作品中寻得一些线索。
雍正二年(1724)《寄内》诗云:“行卷赁居成左计,心关桂玉路三千。”[51]“行卷”、“桂玉”之谓,与科考相关。此外,《爱日堂吟稿》在赵昱本人的《送樊榭之京师》后另附有沈嘉辙《送樊榭之京师》[52],亦可为旁证。诗中有一句,“献赋长安客”[53],也点明厉鹗此行旨在仕途。
汪沆在《樊榭山房文集序》对厉鹗这次会试也有记载,可惜只是一笔带过,容易被人忽略,其文如下:
康熙庚子乡荐,两上春官不售,遂不复赴计偕。乾隆丙辰,应制科之征,重入都门。名公卿及魁儒硕彦莫不拟先生当膺首选。乃廷试日,以书写论、赋题先后错误,被放,翻然遄归。同征诸公祖道国门外,赋诗惜别。先生曰:“吾本无宦情,今得遂幽慵之性,菽水以奉老亲,薄愿毕矣。”自此亦不复谒选。[54]
“两上春官”,即两次会试。这里说的在乾隆丙辰元年(1736)之前厉鹗是“两上春官不售”,自然是指康熙六十年会试、雍正二年会试这两次。
综合上述各类文献,基本可以断定:雍正二年(1724),厉鹗入京参加了会试,考试的结果是厉鹗再次铩羽而归。厉鹗作品中提及这次会试的笔墨不多,因此往往容易被人忽略。
三 雍正十一年博学鸿词省试
据《清实录》记载,雍正十一年(1733)雍正帝欲诏举博学鸿词恩科,并昭告臣子商量相关事宜:
四月己未谕内阁:国家声教覃敷,人文蔚起,加恩科目……朕惟博学鸿词之科……除现任翰詹官员无庸再膺荐举外,其它已仕、未仕之人,在京,着满汉三品以上各举所知,汇送内阁;在外,着督抚会同该学政,悉心体访,遴选考验,保题送部,转交内阁……应行事宜,着大学士、九卿会议具奏。[55]
六月丁丑大学士等遵旨议覆,皇上治至覃敷,人文蔚起,特谕内外大臣荐举博学鸿词,今臣等议奏举行事宜……在外同知以下等官,并致仕在籍,因公降调,及进士、举贡监生、布衣等项人员,择其品行端醇、文才优赡,足称博学鸿词之选者,不拘人数,秉公荐举。在内移送内阁,在外保送吏部,转交内阁。汇齐之日,恭候御试录用。从之。[56]
厉鹗与杭世骏等人同时被征。这次考试是从次年即雍正十二年(1734)的省试开始的。
《朱谱》记载:
雍正十二年甲寅年……九月,总督上蔡程公合试全浙之士,题有《河清海晏颂》。按《文集》有《河清海晏颂》一首,当是赴试所作。[57]
据《词科掌录》,是年九月初十日正试,十四日补试,十三年正月十九日续试。先生正试取第二名,题为《河清海晏颂》《万宝告成赋》《三通论》《冲融和气洽》五排十二韵。[58]
再检杭世骏《词科掌录余话》原文:
甲寅九月,总督上蔡程公合试全浙之士,题有《河清海晏颂》。[59]
甲寅冬,余与太鸿既同被征,星斋以进士学习闽省,亦列荐牍。濡滞未至。时鄞县全绍衣祖望尚留京师。除夕梦余及太鸿两人抵京,欢然道故,有诗纪其事。[60]
以上提及的赴试之作《河清海晏颂》与《万宝告成赋》都收录于《樊榭山房集》中。杭世骏的《省试河清海晏颂》也收录于其《道古堂文集》中。
可惜这次博学鸿词因所举者人数太少而未能进一步进行。《朱谱》“雍正十三年乙卯年四十四岁”条载:“二月十七日奉上谕荐举博学鸿词,外省奏荐者寥寥无几。无论已奏、未奏之省,再行遴选。”[61]
雍正十三年(1735)八月,雍正薨。所以,雍正十一年(1733)的这次博学鸿词考试最终未果。厉鹗实际上只参加了省试,而没有入京再考。
四 乾隆元年博学鸿词
雍正卒于雍正十三年(1735)八月,乾隆即位后,再次谕令内外大臣保举博学鸿词,于雍正十三年(1735)十二月发“着直省督抚及在朝大臣保举博学鸿词”等上谕[62]。这次博学鸿词具体考试时间是在乾隆元年(1736)九月,所以也被称为丙辰词科。是年秋,浙江举博学鸿词的有厉鹗、杭世骏、汪沆、钱载、严遂成、沈炳谦等十八人。具体过程如下:
(乾隆元年)二月丁亥谕:内外臣工所举博学鸿词,闻已有一百余人,只因到京未齐,不便即行考试……令未到之人,俱于九月以前到京。[63]
是年七月,应词科与赵功千偕行入都。[64]
九月己未,御试博学鸿词一百七十六员于保和殿,命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吏部侍郎邵基阅卷。[65]
此次科考考题:赋题《五六天地之中合赋》、诗题《山鸡舞镜诗》、论题《黄钟为万事根本论》[66],于厉鹗《樊榭山房集》中俱不存。检杭世骏《词科余话》得厉鹗《山鸡舞镜诗》[67],可供补遗。此番科考,厉鹗再次落第,原因是“试题误写论在诗前”[68]。此外,厉鹗是年于京师还作有《授衣赋》[69],亦应制之作。
据全祖望《与厉樊榭劝应制科书》一文来看,厉鹗本人对这次考试并不十分热衷。《与厉樊榭劝应制科书》云:
堇浦来京,始知樊榭之病已脱然,为之欣慰。……近奉明诏特开制科,以求三馆著作之选。吾浙中人才之盛,天下之人交口推之无异辞;樊榭之姿诣,吾浙中人交口推之无异词。乃闻樊榭有不欲应辟之意,愚窃以为不然。……今樊榭为有司所物色,非己有所求而得之也,而欲伏而不见以为高,非中庸矣。且自有是科以来,吾浙人不居天下之后……而吾浙人羡门彭公冠场……吾愿樊榭与堇浦诸君勉之。……是则由衷之语,而正非樊榭所可援以为例者也。谅浙中当道必不容樊榭之请,荐章之出,指日可待,吾将求樊榭所业而观之。[70]
杭世骏《词科余话》云:“予自乙卯除夕辞家,以丙辰正月晦抵都。”[71]所以,全祖望《与厉樊榭劝应制科书》的写作时间是在乾隆元年(1736)初。从“乃闻樊榭有不欲应辟之意”来看,厉鹗本人是不愿意赴考的。再结合厉鹗赴考北行途中所作,确实也表明厉鹗对这次博学鸿词的积极性并不高。其《蕙兰芳引》云:
乾隆丙辰秋七月十日,行郯城道上,残暑犹炽,夹道杨柳依依,暂有慰于倦旅。予自庚子冬,经此已十七年尔。时树犹未种也,江潭憔悴之感,在人更有甚于树者,赋此阕,书旗亭壁。[72]
“倦旅”、“憔悴之感”等,用语低沉,看不出被召考的喜悦。另一个原因应该是身体抱恙,即全祖望所谓“始知樊榭之病已脱然”。雍正十二年(1734),厉鹗有《病痁少间西颢圣几见访》《病中承功千以佳豉满器见饷遂进淖糜率裁小诗报贶》二诗,可见在雍正十二年(1734)到乾隆元年(1736)这个时期内,厉鹗长期抱病在身。在这种情况下还要于炎炎夏日赶路赴京,有“倦旅”之感,有“不欲应辟之意”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虽然全祖望谓厉鹗是不情愿赴考,但从厉鹗落第后所作诗歌来看,他还是在意这次考试的。是年冬十月,厉鹗欲南归,众人在接叶亭为他饯行。汪沆作《送厉鹗迮云龙曹庭枢南归诗》[73],厉鹗和诗曰“客心如落叶,遥夜感羁禽”[74],流露出落第的失意。
五 乾隆十三年入都谒选
乾隆十二年(1747),厉鹗拟以举人身份入都参加吏部谒选。依据清代科举制度,举人实际上相当于候补官员,通过吏部选拔可以取得一定的官职。但一般都是年纪老迈且功名无望的举人才会作此选择,厉鹗便是其中之一。
是年,厉鹗欲与全祖望同游江苏。厉鹗作《月夜唐栖舟中同谢山作》[75],全祖望次韵《月夜唐栖舟中次樊榭韵》。全祖望于诗中有自注云“时樊榭将谒选,予力止之未得”[76],可见全祖望是反对厉鹗谒选的。而乾隆元年(1736)厉鹗应征时,全祖望却是极力支持的。为何全祖望前后态度如此不一?
大致有两方面原因:一则,于全祖望本人而言,乾隆元年(1736)的他刚刚中进士,又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正值春风得意,欲大展抱负之时。所以,彼时他力劝厉鹗应征也是情理之中。而乾隆十二年(1747)的全祖望早已辞官归田,隐居多年。此时的他对于仕宦沉浮早已看淡,所以不再主张厉鹗入仕。二则,于厉鹗本人而言,乾隆十二年(1747),厉鹗已五十六岁,正如全祖望所言乃“亦且老矣”[77],再加上他羸弱的身体也未必吃得消案牍之劳。并且大家也十分清楚厉鹗本人的性格,乃“和而不随,介而有守”,且耻于“佞颜卑辞,骨节媚”[78],并不适合在官场生存。
所以,综合各方面的原因,全祖望作《樊榭北行》来劝阻:“尔才岂百里,何事爱弹冠?鱼釜良非易,茧丝亦大难。瘦腰甘屈节,薄禄望承欢。倘有清吟兴,休从簿牍阑。”[79]但这次厉鹗并未听劝,一意孤行。他在乾隆十二年(1737)中作的《溪行》一诗中说明了应征县令的客观原因:
溪行堪竟日,枝港杂清浑。晴景开帆色,微霜落水痕。詅鱼黄叶市,夸酒白萍村。物价年来贵,饥驱不复论。[80]
末句道破玄机,以厉鹗之博才与高龄却欲屈就区区县令之职,实乃为生活所迫。况且彼时,厉鹗尚有年迈的母亲需要赡养,故“思以薄禄养母也”[81]。
厉鹗于次年即乾隆十三年(1748)动身北上。渡黄河,抵山东峄县待闸,遇沈廷芳,时沈以催赈抵鲁。厉鹗作《峄县待闸呈沈侍御椒园》:
京洛十年别,相逢邹鲁间。泛舟君有役,(自注:时椒园以催赈至山东。)倚楫我多艰。官烛南床话,离杯北路颜。高情得津送,圆月堕前湾。[82]
乾隆元年(1736)沈廷芳与厉鹗征举博学鸿词,厉鹗落第,沈廷芳则被授庶吉士,官翰林院编修,后改山东道监察御史。他乡遇故知的温暖之余,厉鹗似乎也略有自当年应征博学鸿词的“京洛十年别”后,二人从此朝野有别的感喟。六月,厉鹗作《六月六日舟中寄查莲坡》:
六月六日寺前闸,客子枯坐愁书空。岱云肤寸几时合?汶水涓流何日通?岂有诗篇传济北,漫将米价问江东。(自注:时闻江、浙米价腾贵。)美人咫尺劳相望,尚隔津门烟树中。[83]
首先,从自注“时闻江、浙米价腾贵”中再次表明厉鹗对经济压力带来的生存困境的担忧。再者,此诗也说明了厉鹗在抵达津门查为仁水西庄之前,就有拜访之意。《陆谱》“乾隆十三年”条云:“夏末,达津门,留查莲坡水西庄,觞咏数月,同撰《绝妙好词笺》七卷,不就选而归。”[84]可见,厉鹗为了与查为仁共同完成《绝妙好词笺》而主动放弃了这次谒选的机会。这在常人看来是不可思议之举,但发生在厉鹗身上却是有迹可循的,如前文所言,厉鹗的性格不谐于俗,又如厉鹗此番乃由经济形势所迫而被动应征等。故全祖望谓之“是不上竿之鱼也”[85]。全祖望又赋诗《樊榭至津门而归》,对厉鹗的态度由之前的不解、不悦转变为赞赏,诗曰:“悲秋笠泽脍,招隐小山枝。兴尽翩然返,从今保素丝。”[86]
所以,乾隆十三年(1738)的以举人应征入都之行实际上是中途辍于天津,厉鹗并未抵达京城应考。秋,厉鹗自津门归,途中作《雨泊故城寄嶰谷半槎》:
不待迷途觉昨非,扁舟寥落寸心违。孤城风雨秋更断,千里关河旅梦飞。幸托良朋全远志,莫教慈母寄当归。平生浪说交游遍,更有何人重芰衣?[87]
这首诗道出了年近甲子的他内心复杂的感受:科场的蹭蹬,曾经的不甘,而今主动放弃的释然,脱离其外的轻松,真当是疲旅科场的真实写照。除了屡战屡败后带来的心灵上的打击致使其淡泊仕途,年老体衰应是厉鹗主动放弃应选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以上乃厉鹗一生应试科考历程的具体梳理,基本上可以解答“厉鹗入京与入仕”这个问题。在次数上,自康熙五十九年(1720)的乡试之后,厉鹗共参与了五次科考,分别是:康熙六十年(1721)会试、雍正二年(1724)会试、雍正十一年(1733)博学鸿词省试、乾隆元年(1736)博学鸿词、乾隆十三年(1748)以举人入都谒选知县(此次中途而废,并未参试)。其中,雍正二年(1724)与雍正十一年(1733)多为人忽视,故特此说明。在心态的演变上,从厉鹗的追求功名,到渐渐淡漠功名,再到后来主动弃考,是一种渐趋淡漠的心路历程。
第三节 性情平议
“不谐于俗”已然成为厉鹗性格中最为鲜明的特点,也是厉鹗的与众不同之处。人们谈及厉鹗性情时,往往简单地以“不谐于俗”而蔽之,这似乎过于脸谱化与标签化。“不谐于俗”固然是概括厉鹗性情最为妥帖的说法,但其中也存在些许问题:其一,人们只看到厉鹗孤僻冷漠的一面,认为厉鹗从来便与世事格格不入,却没有看到厉鹗性格中也有“谐于俗”的一面。其二,人们多认为“不谐于俗”乃厉鹗天性所致,却忽略了后天生活遭遇对这种性格生成的影响。因此,需要对厉鹗性情作一番更全面、更细致的解读,尤其是对历来为人们所公认的“不谐于俗”进行更深刻、更立体的阐释。
一 “不谐于俗说”溯源
“不谐于俗”的说法最初源自何处?最直接、最可靠的说法当然还是首推厉鹗的自我评价。厉鹗在临终之前曾召弟子汪沆曰:
予生平不谐于俗,所为诗文亦不谐于俗。[88]
寥寥数字,概括却极为精准。这是临终前的厉鹗对自己一生性情、个人形象、诗文艺术的概括。因此,“不谐于俗”便成了厉鹗本人的代名词。
厉鹗好友对他的印象也是如此。如杭世骏谓厉鹗乃“和而不随,介而有守”,且耻于“佞颜卑辞,骨节媚”[89]。全祖望亦谓之“为人孤僻”[90]。后辈诗人王昶也道厉鹗“性情孤峭,义不苟合”[91]。可见,孤峭而不随俗是厉鹗给人的整体印象,并且这种印象在时人乃至今人的心目中几乎未曾改变。
现今学界研究者每每论及厉鹗个人形象时,也大多依旧着墨于“不谐于俗”。较早探讨厉鹗“不谐于俗”的乃张仲谋的《清代文化与浙派诗》一书。该书认为:“以厉鹗为首的诗人集团……堪称是盛世之下的不和谐音。所谓与盛世不相谐和,首先表现在他们对康熙朝政治的冷漠态度。他们不求仕进,向往野逸,喜欢赏玩古董,与方外交游。他们很少谈论现实政治,大约一说便俗,或者说是淡漠到连批评的兴趣都没有了。其次,表现为群体诗风的野性色彩。他们喜欢古董,写古墓、古砖、古钱、古金石拓本……浙派诗人的生活方式,有点像南宋后期的江湖派……然而他们与南宋的江湖派诗人又有重要的区别……在浙派诗人集中,看不到江湖派诗中常有的凄凉漂泊之叹。”[92]具体提到厉鹗这种不谐于俗的性格的表现时,张仲谋认为有以下几个方面:不热衷于科举的行为方式,向往隐逸的人格理想,厌弃人世、渴求解脱的心态。
还有几篇讨论厉鹗人格、心态特征的文章,其论调也大致与张仲谋之说相类。如周潇《厉鹗的生平性情与创作心态》的“忍贫于身,蓄富在学”、“性不苟合,不谐于俗”、“淡泊宦途,耽迷山水”等观点[93]。又如何春环《风尘耻作吏,山水事幽讨——论厉鹗的人格特征及对其诗词风格论的影响》中提到厉鹗不谐于俗的人格特征时,又补充其性格生成的原因,认为“家境贫困,生活孤苦,又加上自己体弱病羸,更是厉鹗人格个性形成的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94]。朱曙辉《厉鹗、金农的人生定位及对诗歌创作的影响》认为,“厉鹗、金农所遭遇的这种‘身世两相弃’的现实境遇,使个人与外在社会现实之间产生了强烈的疏离感”[95]。张丽丽《清代士人文化价值变迁与文学创作发展——从吴兆骞、厉鹗科举经历谈起》认为,“厉鹗作为清中期‘浙派’代表诗人,生活在乾隆朝的‘盛世’之中,却终身执意远离科场,成为盛世的‘不上竿之鱼’……厉鹗知道如果一意进取,未必没有进身之阶,但他也了解仕途必然充满了凶险。雍正朝后,东南士人人人自危,浙江士人更是噤若寒蝉……因此不如主动放弃,以保全自己清高耿介的人格,在‘盛世’中,惟有作一个不谐于俗的‘真’人,才能写就不谐于俗的‘真’诗”[96]。
从清人较为简练的描述厉鹗“不谐于俗”的语词,到当代学人从各种角度入手来具体论证“不谐于俗”的具体表现及其生成原因,可以说明“不谐于俗”已经成为总结厉鹗形象及其性情的定论,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二 “不谐于俗说”平议
从张仲谋《清代文化与浙派诗》及周潇、朱曙辉、何春环、张丽丽诸位的论文来看,周、何二文的看法与张仲谋先生的基本一致,认为其“不谐于俗”大抵是天性使然,即厉鹗向来对科举较为淡漠,对政治保持疏离,从来就是富有“野性”的诗人。朱、张二文则略有更深层的分析,认为其“不谐于俗”个性的形成除了天性的成分,也有后天的因素,如个人与社会现实之间矛盾的张力,科场的失意导致他失去进身之阶等等,这些都促使厉鹗原本就偏于内向的性格演变得更加孤僻乖张。
人们认为对科举的淡漠、对政治的疏离这两方面是最能体现厉鹗“不谐于俗”的焦点事件。然而,恰恰是在这些细节中,我们也能发现厉鹗“谐于俗”的一面。大致可以从两个角度去梳理:一是厉鹗入仕心态的演化,二是与官方的若即若离。
首先,从厉鹗对科举的心态演化来辨其“不谐于俗”。我们已在前文中详细勾勒出厉鹗一生入仕的经历,考述了他从追求功名到淡漠功名的科考过程。也就是说,厉鹗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淡漠功名的,毕竟科考对于古代读书人而言是人生头等大事,于厉鹗应该也不例外。在康熙六十年(1721)首次会试落第之后的南归途中,厉鹗吟咏数篇诗歌,其字里行间的失望、落寞恰恰说明了他曾经对科考的信心与期待。雍正二年(1724),厉鹗又入京求仕,惜亦无获而返,这又一次打击了他入仕的积极性,他只能再次以诗歌表达内心的苦闷与压抑。而此后他便对科考渐渐淡漠,以至于对乾隆元年(1736)的博学鸿词与乾隆十三年(1748)的入都待选都抱以较为消极的态度。这样看来,人们认为厉鹗天性不随大流、不喜入仕的看法是有失偏颇的。实际上,他在求仕过程中是经历了期待、无奈、徘徊、幻灭这样一系列的心理变化的,而并非一味弃绝仕途而甘居于野。更何况厉鹗曾经也明确有过对于“知遇之艰”的感慨,其《汪司马半舫集序》云:
自唐、五代迄宋,以诗赋决科,故诗人最重知遇。往往有刻意苦吟,旬锻月炼,槁项黄馘,无人过而问焉者……先生少擅淹雅,寓吴门,为朱太史竹垞、宋中丞西陂所重。恭逢仁皇帝南巡,先生以诸生献诗舟次,御试特置第一。阶是与纂修,赐上第,宜其生平之述作炜煌钜丽……由其博观约取,为功匪旦夕,益见圣主睿赏,度越常流万万也。唐人称诗人之达者,无如高忠公。今先生名位虽不逮忠公,而遭遇出常格,士林传为美谈……嗣君陈也刻先生遗集竟,属序于鹗,因感叹昔人知遇之艰,推先生为穷于诗者吐气焉。[97]
在这篇序文中,厉鹗用许多笔墨来描述友人因献御诗而知遇于主上一事,在艳羡汪某为“穷于诗者”吐气之余,也流露出对大多数“刻意苦吟,旬锻月炼,槁项黄馘,无人过而问焉者”的同情。经历多次科考阴差阳错的厉鹗本人便是“无人过而问焉者”中的一位,所以厉鹗才得出开篇所谓“诗人最重知遇”的结论。而这种希冀求知于他人、闻达于一方的心理,不应轻易地被归为“不谐于俗”的性格特质中去。
其次,从他与官方人士若即若离的关系来辨其“不谐于俗”。张仲谋先生认为,以厉鹗为代表的在野诗人与康乾盛世甚不合拍,他们对当朝政治基本上持冷漠态度,也很少谈论政治,与官方较为隔离。这一说法用于描述当时在野诗人群体的大致特征,基本是正确的。但若由此来推断厉鹗之“不谐于俗”,却是与事实有所出入的。实际上,厉鹗虽为在野诗人,但他也并不刻意排斥与官方人士的交往,也没有刻意于在朝、在野之间强加上“俗”与“不俗”的意味。若细细考察,甚至能发现厉鹗非但不讨厌结交官场中人,甚至也有用心迎合的时候。乾隆十六年(1751),乾隆帝南巡时厉鹗撰《迎銮新曲》便是力证。
乾隆十六年(1751),乾隆帝南巡江、浙,厉鹗与吴城合撰《迎銮新曲》进呈,吴城曲曰《群仙祝寿》,先生曲曰《百灵效瑞》,合为一编[98]。此曲一出,轰动一时。全祖望有《迎銮新曲题词》曰:
其词典以则,其音噌宏清越以长,而二家材力悉敌,宫商互叶,钟吕相宣,非世俗之乐府所可伦也。大吏令歌者奏之天子之前,侑晨羞焉……而二君之作,上彻九重之听,山则南镇助其高,水则曲江流其清,是之谓夏声也矣。爰为之弁其首。[99]
杭世骏有《迎銮新曲序》曰:
吾友樊榭、瓯亭两先生,有掞天绘日之才藻,而耻蹈袭扬、马之常故,链犿其辞,诡谲其体,借乔、张之雅调,传征侨之逸事,率先衢歌巷舞,诸父老迓,六飞于天上,被之管弦,次第进御。圣天子止辇而听之,每奏一篇,称赏不置。虽俳优乎,使枚皋、东方朔若在,毕力而为之,未能有加也。[100]
《百灵效瑞》乃典型的娱帝王、颂升平之作。而“圣天子止辇而听之,每奏一篇,称赏不置”则直接反映出厉鹗此番献曲之举深得圣心。再细读其文本,迎合帝心、润色鸿业之语俯拾即是,如:
【仙吕】【点绛唇】璎珞飘扬。宝冠摇漾。天人相。来贺吾皇。花雨缤纷将。
【油葫芦】俺则见,百顷琉璃水月乡。皱微风吹细浪。双峰高峙碧霄旁。两隄倒暎青奁向。六桥横跨银潢上。点梅花林叟家。垂杨柳苏仙舫。识欢心黄鸟林间唱。喜孜孜,长愿奉君王。
【赚尾】【合唱】治世转轮王,出世牟尼藏。受海众无边供养。怎比得圣德神功流厚壤。处茅檐愿睹轩裳。看朱方五采飞翔。且暂离青猊选佛场。莫推辞双趺滉漾,双丫摇宕。霎儿间,驾青莲一瓣到钱塘。[101]
此外,厉鹗还作《圣驾驻跸西湖恭纪一律以当衢歌》:
化日嬉游鬓已斑,野臣何幸仰天颜。因遵祖训巡方举,为奉慈帷赐粟颁。羽卫参差依弱柳,箫韶和谐绕春山。君王要与民同乐,特许三门夜不关。[102]
以上作品的字里行间反映出的厉鹗形象与平时的“不谐于俗”大相径庭,甚至呈阿谀奉承之态。其实,皇帝南巡也的确是件极为轰动的事情,作为文人士子极尽歌功颂德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厉鹗一生从未有过面圣的机会,一介布衣难掩激动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但由于厉鹗一直被冠以“不谐于俗”之特性,将他与这般热情之举相联系,似乎有突兀之感。再者,厉鹗青壮年时期便已主动数次弃科考,渐渐淡漠仕途与政治,更遑论此时已年届花甲、垂垂老矣。退一步说,即使他与里中文人一同接驾面圣,若非无心,也实在不必表现得如此大费周章与高调。相较于素日所标榜的“不谐于俗”,厉鹗此番撰《迎銮新曲》并进呈圣驾,与其素日孤僻隔世的形象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