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那个月夜,大诗人都来了

行走的村庄 作者:蒋巍


一 那个月夜,大诗人都来了

拨开如丝的雨帘,我踏上一片青翠的莲叶,湖州。

窗下便是太湖,入夜,伸手便可以捧一轮湿漉漉的明月上来。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堂中央,湖州风光。”

别处的夜晚是梦,湖州的夜晚是诗。中国许多古城是用时光和石头垒起来的,湖州是用青丝绿线绣出来的,绣成江南女儿的一方手帕,半遮一抹红唇,回眸千娇百媚。其西南多山陵,有道是“山从天目成群出”,“谁人小筑绿竹幽”;其东北为平原,有诗云“水傍太湖分港流”,“散作千溪遍万家”。

那个雨后的月夜,我打开唐诗宋词元曲长长的册页,便见一条青石板小巷穿过幽深岁月逶迤而来。不知时光在走还是我在走,漫步经过那些灯火寥落、花树繁茂的民居,经过汉代的古寺、唐代的茶社、宋代的酒肆、元代的文馆、明代的闺阁、清末民初的藏书楼,历史深处飘来的阵阵朗笑和书香令我心醉不已。这些古建筑或粉墙乌瓦,或雕梁画栋,伫立于小巷两侧。晚风轻拂,乱花沾衣,不时能听到身后有杂沓的脚步声、女孩的娇笑声、三五行人谈古论今的对话声。我很想停住,等待那些人走近和走过,但蓦然回首,所有人影顿然散失于如碎银般清脆落地的月光中,只有青石板上湿漉漉的灯影树影在风中摇曳,仿佛曾经走过我身边的那些似曾相识的红男绿女,丝裙绸袍,羽扇纶巾,蓦然归入远远的一幅《清明上河图》。又仿佛我一伸手,就能牵住他们的笑声与飘忽的长袖。到了小巷尽头,经过一间傍着碧水石桥、小窗半开的客栈,便看到一个灯火幽明的石码头,水中尽是垂柳和阁楼的倒影。恰逢一个头戴斗笠、身着窄衣宽裤的船娘摇橹而来,操一口吴侬软语邀我泛舟赏月。登上船,再回头,小巷深处那些静悄悄的门窗和灯影似乎都活泛开来,隐隐有笑语喧哗。一时间月华如水,柳丝如手,牵住我的绵绵情思,让我一时难舍这一江春水向东流。

一条古意森森的小巷,随步移影,从这头到那头,便穿过了千年湖州。

乌篷船缓缓摇到岸边一间门面敞开的茶馆,院内竹木清幽,山石嶙峋。其时夜已深,灯犹明,茶尚温,人已尽。时光在这里折叠成一架空空的古老的木楼梯,仿佛睡着了。每一层阶梯都磨损得去了近半,吱嘎作响,木板泛白,年轮如织。遥想历朝历代,“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但在千载悠悠的风花雪月之间,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曾醉倒在此处。他们或会诗友或携歌伎,从这里拾级而上,留下一生的情思和半醉的吟诵,于今听来,依然欢愉而喧响。很大声,但很静。

孤独在别处是一种忧伤,孤独在湖州是一瓣心香。

蓦然间,我忆起了。有过这样一个风清月朗的夜晚:在湖州安吉县的一片碧绿竹海中,《卧虎藏龙》里的一群武林高手,从竹林中到屋脊上,从空中到竹梢,经过一番龙争虎斗之后,各怀伤心事,一脸萧索,黯然离去。武士斗狠要见血,文人斗诗要捧心。此后不过数天,一次高朋满座的千年诗会又在湖州某处展开,但我记不清地址究竟在哪里了。

或许在湖州西郊西塞山下的一条雕龙描凤、绿窗红烛的画舫上。因为唐代大诗人张志和曾经在此留下一首《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或许在顾渚山下贡茶院里摆着一枰散乱黑白棋子的忘归亭中。因为名闻天下、深得历代皇室欣赏的紫笋贡茶产于此地。紫笋茶从唐代开始被列为贡茶,从湖州到长安4000余里,限清明后10日内送抵京城,等于当时的“顺丰快递”,必须快马加鞭,日行400里,故此茶又称“急程茶”。“茶圣”陆羽曾在这儿写了一篇《顾渚山记》,对紫笋茶赞誉有加。唐代的颜真卿、杜牧,宋代的苏东坡等人都在这儿品过茶。唐代诗人陆龟蒙因恋茶不归,在这儿结庐而居,以种茶为乐,并留有“天赋识灵草,自然钟野姿”的诗句。

或许在今日湖州市中心的铁佛寺前的一家酒馆里。来湖州,铁佛寺是必须去看的:大唐开元年间,高僧鉴真曾来湖州一游,临别依依,期望当地能建一座佛寺,以便自己云游四方、东渡日本后归来小住。宋代,该寺铸起一尊铁观音佛像,高2.5米,发髻高耸,慈眉善目,笑意盈盈,双手交垂,赤足露趾,侧立于莲台上。其姿容上承盛唐丰腴华贵之风,下开宋代俊逸流丽之貌,绝无别处观音像那种高踞云端、远离凡尘的庄重神气,反倒多了许多人间女子的鲜活与灵秀,独具一格,举世无双。到了元代,大书法家赵孟为该寺写下“天宁万寿禅寺”六个大字并立巨碑一座。至明代,该寺住持开掘了一口以汉白玉为井圈的深井,井水清冽甘甜,无论旱涝,总是不深不浅,据称有养颜益寿之功效。寺内还藏有一口铸造于1706年的日本古钟,高1.6米,重1.5吨。铁佛寺有此数宝,遂成天下名寺。

或许就在我刚刚去过的那条古老幽静的小巷深处,在我刚刚到达的这间茶馆里。登上折叠着千年时光的木楼梯,便可进入古色古香的茶室。

总之,在湖州,诗友、酒友、茶友相聚的处所太多了。我实在难以确定,那次千年诗会究竟是在哪里举行的。

那是春风又绿江南岸的一个月夜,正逢湖州紫气东来,桃花万里,灿若云霞,恰如晚清奇才龚自珍的几句诗所形容的:“如钱塘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

那个乱花纷落的晚上,他们都来了,放眼一看,皆为唐宋以降的大诗人、大文人、大书法家,个个峨冠博带,丝履绸袍,羽扇纶巾,气宇轩昂。这些人有的是老朋友,有的只闻其名未曾谋面。此夜能齐聚此处,自然相见恨晚,欢愉无比。他们满脸笑容,相互自报家门,敛袖作揖,口称“今日幸会,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云云。有趣的是,他们人手一把羽毛扇,显然都是在本地购得的旅游纪念品。湖州羽毛扇天下闻名,源于三国时期的吴国重臣诸葛瑾。遥想当年风云际会,群雄蜂起,上演了一场波澜壮阔的魏蜀吴三国争天下的壮剧。当时诸葛氏有三兄弟,后人戏称“龙虎狗”:老二诸葛亮雄才大略,任蜀汉丞相,为“龙”;老大诸葛瑾勤勉敦厚,忠心耿耿,任东吴大将军,为“虎”;小弟诸葛诞是曹操帐下谋士,但作为不多,加之受史上贬曹之风牵累,为“狗”。刘备联吴抗魏之际,诸葛亮前往东吴谋划联盟,常与兄长诸葛瑾来往。诸葛瑾见二弟拜孙权、会周瑜、舌战群儒的时候,手摇一把洁白如玉的羽毛扇,云淡风轻,从容应对,很有些仙风道骨,自然很是羡慕,遂要来一把。上殿朝会之际,他也翩然自得地摇来摇去,羽毛扇自此在吴地传开,于今尤盛。诸葛瑾死后葬于湖州八里店一处风水宝地,其后人和家丁在此守墓,历经千余年繁衍成村,现称诸墓村,有数十户人家都姓诸。想来不知从哪辈儿起,这些诸葛氏的后人忙于男耕女织,断了文化传承的香火,又嫌麻烦,遂把姓后边的“葛”字去掉了。村上现存近2米高的诸葛瑾墓碑一座,惜乎因岁月消磨,字迹已经模糊难辨。

话题回到那次千年诗会。

因为来的都是名扬四海的文人雅士,老板特意请来几个歌伎给客人助兴,还让年方二八的女儿出面招待。姑娘长得玲珑有致,水汪汪的大眼睛能照见人影,一口吴侬软语说得十分动听。席间,这些满腹经纶的来客一边品尝着美味佳肴,一边高谈阔论,或畅叙仰慕之情,或谈诗论画说春秋。坐在竹帘后面的歌伎则玉指纷飞,歌喉轻舒,悠扬的丝竹管弦乐声伴着宾客的说笑声时起时伏。酒过三巡,该是焚香品茗的时候了,老板端出了名闻天下的好茶紫笋青芽。茶香氤氲在透窗而进的月色里,时光渐渐静下来。此时凭栏而望,窗外一弯弦月斜挂树梢,细碎的月光倒映在古桥下的水波上,如同湖州丝绸般闪耀着点点银光。这些文人墨客,有的是本地的,有的是初来湖州的,有的是先后在湖州做过官的,他们无不为湖州夜景之美所惊艳,自然诗兴大发。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此次相聚湖州,实为千载难逢,大家就为湖州美景赋诗一首吧。”众人皆鼓掌称好。

座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恃才傲物、名震千秋的唐代大诗人李白,后人评价他“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奇怪的是,今晚李白那张俊朗英气的脸上似乎有一点点不愉快的阴影,嘴角还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后来大家才知道,昨天他前往拜访湖州太守时,奉陪末座的迦叶司马(佛教事务主管)大概在文学上完全是外行吧,一脸懵懂又很不礼貌,开口便问李白是何方人士,都写过什么。李白想:我李白被称为“谪仙人”,云游四方,名满天下,上过金銮殿,见过李隆基,高力士给我脱过靴,杨贵妃给我研过墨。所到之处,“粉丝”如潮,达官显贵、乡绅土豪都出门相迎,免费招待,期望我把他的姓名写进诗里,以求千古流芳。譬如那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汪伦,就因为一句“不及汪伦送我情”而远近闻名。你居然不知我的大名,太不应该了!此时他很想揶揄一下那名官员,于是脱口吟诗一首《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看这题目就知道李白当时确实有些不高兴了:

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

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

吟罢,座中人哈哈大笑,连称:“妙极,妙极!”不过也有人心中感叹,这个李白不愧为旷世奇才,竟然自比为“如来后身”,口气也太大了!

接着,大家把目光投向清瘦而寡言的杜甫。杜甫比李白小11岁,出身名门望族,自小活泼好动,才气逼人, 7岁能诗,被后人誉为“诗圣”。忆及少年时代,他写了这样一首趣味横生的诗:“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成年后的杜甫科考屡试不第,仕途不顺,壮志难酬,性格渐转沉郁孤高,自号“少陵野老”。早年在游历名山胜水时,他与仰慕已久的李白不期而遇,两人遂成“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至交,曾三次相约共游。于今想来,那是大唐诗史两座高峰的碰撞,该是怎样辉煌的时日啊!杜甫略作思忖,吟绝句一首: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然后是号称“诗魔”的白居易。他白发如丝,淡眉长目,颏下一绺长须。他从小刻苦治学,年纪轻轻就成了“少白头”。进入仕途后,因性情谦和,为人通达,曾先后任杭州、苏州刺史,官至刑部尚书,相当于现在的司法部部长。诗人都好杯中之物,白居易任职苏杭期间,对湖州的酒情有独钟,念念不忘,后去九江当官,还特别致信当时的吴兴太守称:“劳将箬下忘忧物,寄与江城爱酒翁。”他当场吟道:

湖山处处好淹留,最爱东湾北坞头。

……

龙头画舸衔明月,鹊脚红旗蘸碧流。

……

风流倜傥、潇洒俊逸的刘禹锡是西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被誉为“诗豪”,与白居易并称“刘白”。他从小随父迁居苏州,入朝做官后,回家探亲必来湖州一游。这次是湖州刺史韩泰特意把他请来的,故吟《洛中送韩七中丞之吴兴》诗一首:

骆驼桥上风起,鹦鹉杯中箬下春。

水碧山青知好处,开颜一笑向何人。

杜牧,仙风道骨,超然物外,是晚唐著名诗人,与杜甫并称“大小杜”。他当了多年的湖州刺史,两袖清风,名声甚佳,上任时连官服都是借的,自然感触良多,成诗一首《新转南曹,未叙朝散,初秋暑退,出守吴兴,书此篇以自见志》,共16句,其中有云:

捧诏汀洲去,全家羽翼飞。

喜抛新锦帐,荣借旧朱衣。

……

越浦黄柑嫩,吴溪紫蟹肥。

平生江海志,佩得左鱼归。

座中有一位胖而黑的大和尚释皎然,乃南朝大文学家谢灵运十世孙,湖州长兴县人,出家后当了香火很盛的妙喜寺的住持,与大书法家颜真卿、“茶圣”陆羽、“诗豪”刘禹锡等名士交往甚密,是有名的诗僧。他低头敛眉双手合十,道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赋诗一首:

双峰开凤翅,秀出南湖州。

地势抱郊树,山威增郡楼。

有趣的是,座中宾客都知道杜牧在湖州有过一段故事。杜牧青年时代初游湖州时,在忘归亭遇见一个娇俏可人的少女,他惊为天人,想娶其为妻。当他得知少女才12岁时,遂承诺来日相娶,双方留下了姓名后才告别。14年后,杜牧出任湖州太守,再访少女,得知她苦等多年,已经于3年前嫁为人妇,不禁怆然泪下,为之赋《叹花》诗一首:

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

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

北宋大诗人苏东坡方脸宽额,大腹便便,性情豁达豪阔,喜开玩笑。他也在湖州当过几年太守,自然知道杜牧这段往事。听了杜牧和大和尚皎然的诗,他即兴吟道:

余杭自是山水窟,仄闻吴兴更清绝。

……

顾渚茶芽白于齿,梅溪木瓜红胜颊。

吴儿脍缕薄欲飞,未去先说馋涎垂。

亦知谢公到郡久,应怪杜牧寻春迟。

……

座中掌声四起,杜牧笑道:“一生憾事,让苏大学士写进诗里,也算一段千古佳话了。”

接下来是性情激昂慷慨的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他因遭朝廷“主和派”排挤,空怀一腔爱国壮志而不能施展,故其词境界沉雄苍凉,开一代新风。但他也写了许多咏叹风土人情、自然风光的优美小词。他当场吟了一首《渔家傲·湖州幕官作舫室》,那是应湖州官府好友之邀,在太湖游船上即兴而作的:

风月小斋模画舫,绿窗朱户江湖样。酒是短桡歌是桨,和情放,醉乡稳到无风浪。

自有拍浮千斛酿,从教日日蒲桃涨。门外独醒人也访,同俯仰,赏心却在鸱夷上。

这会儿,座中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一身白袍、举止飘逸的南宋大诗人陆游。陆游出身绍兴望族,能文能武能书,诗多慷慨悲歌之句。入仕以后因力主抗金北伐、收复失地,遭秦桧忌恨而官运不畅。钱锺书这样评价他:“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这也是在旁人的诗集里找不到的。”退官赋闲之后,陆游常来湖州小住,这里如诗如画的青山绿水、田园风光使他沉郁悲戚的心绪有所放松。此刻他弹剑而歌,吟了一首《送客至湖州市》:

偶驾鸡栖送客行,迢迢十里出关城。

谁知小市萧条处,剩有丰年笑语声。

……

然后是与陆游、范成大、尤袤并称“南宋四大家”的杨万里。他心宽体胖,才思敏捷,谈吐甚健,入朝后历仕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当过太子侍读、宝谟阁学士,宋光宗曾为他亲题斋名“诚斋”二字,一时风光无限。其一生成诗两万多首,以俗语入诗和幽默风趣著称于世,是中国诗史上风格独具的一家。他说:“日前我住在湖州德清一家客栈,偶得两诗,就念给各位听吧。”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

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春光都在柳梢头,拣折长条插酒楼。

便作在家寒食看,村歌社舞更风流。

元初号为“东南文章大家第一人”的戴表元一身布衣,是座中穿着最朴素的。他曾为南宋进士,元兵南下后,为避战乱辞官归乡,做了山野之人,多年来辗转江浙一带,以卖文为生。湖州是他常来常往之地。这里的人性情温雅,待客热情,给戴表元留下深刻印象,其诗曰:

山从天目成群出,水傍太湖分港流。

行遍江南清丽地,人生只合住湖州。

被誉为“元代书法第一人”的湖州人赵孟白面长身,美丰仪,是宋太祖十一世孙,他的故居“莲花庄”至今仍被湖州人精心守护着。此夜他和夫人管道昇都在座,夫妇二人皆多才多艺,诗书画时称“双璧三绝”。心灵手巧的管道昇还有一手绝活儿,能飞针走线将丝锦织成字轴,当时即成为日本及东南沿海诸国藏家求之不得的珍品。赵孟当场赋《浮玉山》诗一首:

玉湖流水清且闲,中有浮玉之名山。

千帆过尽暮天碧,惟见白云时往还。

管道昇眉清目秀,端丽娴雅。她写的诗词颇近民情,多用俚语,市井民间传唱的很多。此刻她手执竹箸,轻敲茶盅,吟唱了两首《渔父词》:

南望吴兴路四千,几时闲去霅溪边?

名与利,付之天,笑把渔竿上画船。

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

争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风归去休。

正忙着为宾客斟茶添水的老板女儿听说这位夫人就是管道昇,万分惊喜,赶紧拿来一柄云绢团扇,请管道昇题名留念,她说:“夫人,我还会唱你的那首《我侬词》呢!不光我会,我们邻家的女孩子都会。”

赵孟笑道:“姑娘唱来听听。”

姑娘整整罗裙,轻启樱唇,柔声唱道: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座中诸公听罢,纷纷抚掌赞道:“夫人把人间男女之爱写得如此入骨入髓,柔肠寸断,敬佩,敬佩!”

这会儿轮到清朝奇才、号为“扬州八怪”之首的郑板桥了。他骨骼清奇,性情倔强,当过两任知县,一生关切民生。后为放粮救灾之事与上级发生冲突,遂辞官而去,客居扬州,以卖画为生。他一生只画兰、竹、石,自称“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其诗、书、画皆别具一格。此夜座中都是凌越千古的风流人物,板桥的诗自然表达得很是谦逊:

吴兴山水几家诗,最好官闲弄笔时。

寄取东坡与耘老,吾曹宾主略如斯。

清代著名诗人李煊,笑对苏轼吟了一首:

侬家生长碧湖头,打桨真从镜里游。

怪道当年苏学士,杭州不住住湖州。

最后是戴一副黑框眼镜,颏下一把花白胡须的现代大画家、书法家丰子恺。他的七绝直接引用了元初诗人戴表元的末一句,后来此句广为流传,成了当今湖州最得意的宣传词:

飞英塔下小勾留,宾至如归客舍幽。

鱼米丰饶沽酒美,人生只合住湖州。

月影渐渐西移,点点波光仍在古桥下流连。窗外的东苕溪仿佛听不够这千载难逢的诗会吟唱,悄悄放慢了远去的涟漪。终于,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这些在中国文坛称雄千古的文豪巨子纷纷起身告别,手摇羽扇飘然而去,归入如画江山、青史深处,给湖州留下许多鲜活的记忆和满纸华章。这座茶楼转眼间便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做了一个梦。

那一夜湖州桃花落尽,遍地残红。只有老板的女儿,至今还斜倚小窗,以手支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沉思般凝望着远方,好似在痴痴追寻着那个千年一梦。

在湖州,你能想象的一切都是真的。

为了采风和写作,近几年我多次来到湖州。常为画中人,时作画中游,不由得也诗思绵绵,诗心潜动。但以我之浅陋,实在不敢忝列那次壮观的千年诗会,去了也就是个肩搭毛巾、来去如飞的店小二吧。闲时口占一绝,算是狗尾续貂,见笑了:

曾见莲叶托湖州,今来秋色染画楼。

一支笔写丝绸路,十万华章未到头!

二 钱山漾的美丽女神

湖州是一个巨大的记忆系统,往回看,你可以发现一个世界的开端。

湖州是一座时光停滞的古城,迈进去,便踏上一部伟大史诗的起点——丝绸之源。

这部史诗的主角无疑是一位头戴花冠、丝裙飘飘的美丽女神。不过,在长达数千年的岁月里,这位令人类倾倒的女神一直未被发现,丝绸的源头一片烟雨迷蒙,只有一些模糊零碎的线条与影像。人们不知疲倦地到处寻找她的踪迹。但她距离我们太遥远了,仿佛雾里看花,水中观月,人们始终看不清她的模样,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来的。

最终,由中国人完成了寻找,使今天的我们得以一睹她的芳容。

话题要从华夏文明的起源和一位“纯业余”的考古学家说起,他叫慎微之。

以往,因典籍记载和文物发掘有限,人们只知有黄河文明、中原文明,而不知有长江文明。这里水雾弥漫,古树蔽天,猛兽出没,一向被视为未开化的“蛮夷之地”。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长江下游渐有大量新石器时代的文物出土,才得以证明江南文明与北方文明实际上并肩而立,并驾齐驱,甚至发育得更早和更为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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