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人的秋千

女人心绪 作者:素素著


女人的秋千

白夜之约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像白夜一样晴朗的女孩。她长长的黑发间有一股大兴安岭松脂的香气。我想起了她的《北极村童话》,背景里有很白很厚的雪,有姥姥家那座结实的木克楞房子,她黑黑的眼睛在那扇木格子窗权里闪烁。那是女孩子迟子建的眼睛,也是女作家迟子建的眼睛。面对这样一双眼睛,尽可以猜想白夜的美丽,猜想黑龙江的清澈,猜想极地的神秘。

她在哈尔滨的家虽居八层楼上,仍有市声传递上来。她写字的桌子背对着窗户,桌上蒙一块蜡染的粗布,瓶子里插着秋天的芦苇。我吃惊地望着它们,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我说,我的桌上也有这两样东西。子建与我会心地笑起来。

看她挂在墙上的画,我以为出自哪个名家之手。子建说,那年她心脏不好,一分钟跳一百二十多次,跳得不能写东西,就上街买了一盒油彩,一块粗布,坐在家里画画。从来也没画过,却第一张就画深秋的白桦,金黄的安宁的白桦。居然画得很美,先把自己感动得流泪了。接着又画大兴安岭的森林,纯如翡翠辞如湖的森林。她知道为什么心跳了,闹市不是家。于是她怀揣着心跳,乘着江轮回到北极村姥佬的身边。那次的病就这样不治而愈。

我对子建说,我要去北极村看白夜,看白夜之前我一定要先来握住你的手,你把那里写得太美了。子建说,去吧素素,到了那里,你就会知道你其实是自然的女儿。

就这样,我走进了中国最北的那个村子,迟子建姥佬的村子。

在我坐的车子到来之前,已经有无数的车子和人涌入。这一天是夏至,是一年中最长的白昼,人们有理由搅碎北极村的宁静。我不是也来了么?

北极村并不很大,老式的尖顶木克楞房子与后来盖的瓦房再后来盖的水泥捣制的楼房,松松散散地连缀在黑龙江边。不知为什么,那几幢小楼让我感觉生硬,那些瓦房也显得极不和谐。在森林与江水的背景里,只适合那种尖顶的木克楞房子,它们之间才有很深的依偎和亲昵。那是一幅画。

我住的却是村中间的一幢小楼。它ou北极村饭店。我一进门就打听迟子建的姥姥住哪里,门口一个女人立即说,这家饭店的主人就是迟子建的小舅舅呀。天呵,迟子建干脆把这个细节省略了,她居然不为自己的小舅舅拉一拉我这么好的主题,而我居然自己找上了门。

那时,迟子建的小舅舅不在饭店里,门口那女人就喊迟子建的小舅妈。于是一个眉眼十分清秀的女人从后厨擦着手应声而出。子建的朋友呵,快楼上请。阿庆嫂似的。一楼是餐厅厨房,二楼是几间干净的客房,她让我住最好的那一间。住上了之后我问,子建的姥姥在哪儿?小舅妈说,刚刚还在呢,说要回家看看,总是不放心家里。我想她是回那个迟子建写过一千次的木克楞老房子了,的确,对于姥姥,那才是家。

在饭店吃过午饭,我便一个人向江边走去。黑龙江。乘车去北大荒时,在萝北名山曾经与它擦肩而过,我将头探出车窗,远远地向它招手,像是告诉它一个女人来过这里,即使不下车也永远记住了它。后来便是去黑河去暖浑,又一次与它相遇,那时的心事已完全不同,感情的云烟被黑色的江水打湿了,我融入了那一段血染的历史里,不敢正眼看它,只能记忆和回想。

黑龙江流经北极村时略略扬起了一个弧度,仿佛有意让它成为最北的村子。江水很深很清,看起来又如油一样稠粘,不发一点声响。彼岸也是一个村子,一江之隔,却是两种肤色两种语言。彼岸那个村子不会叫北极村,他们还有更北的村子。但是彼岸一定听见此岸的喧闹了。

有人现在就在江边支起了帐蓬,吃着烧烤的江鱼,喝着罐装的啤酒,像过夏令营。女孩子们在江边那一片开阔的草地上采摘着野生的鲜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自乐自醉。摄影爱好者举着相机,东照一下西照一下,照了无数卷好奇心。江边有两块石碑,一个写北极村,一个写神州北极。许多人在那里照相留念。我站过去照相时,一个姑娘将她头上的花环摘下了给我。那是一个用金黄色的花朵编织而成的大花环,我叫不出那花的名字,只记住了那种眩目的金黄。我甚至觉得那就是北极村的颜色。

所有的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等待着白夜。

与我一样,有的人既为白夜而来,也为北极村而来。他们在北极村的街上毫无顾忌地走,布满了北极村的各个角落。他们随意就可以走进人家的院子,随意就和院子的主人说起话来,院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极易让他们感动,即使是熟悉的也仿佛也未见过。在陌生的地方,的确最能感觉出陌生。

我突然就想去看看北极村最北的一家人。我去到那里时,那家的院子和屋内已经被来访者挤满了。女主人披着黑黑的长发,穿了件大红色衬衣,还特意将衬衣扎在米色的西裤里。她并不漂亮,却挎了一只装了小鱼的筐子,做出各种姿势让人拍照。她似乎已经习惯于这种来客如云的场面,话也说得很老道。她的丈夫一直不声不响地坐在院子里编那只捕鱼的虚笼,身旁有一个小男孩在吃着饼子和大葱,父子俩像没看见走进来的人。

女人在说她自己的故事。老家在山东营南,过来十几年了。有人给介绍对象,就嫁了,他是山东潍坊人,比我来得早。人是好人,不会说话,木头人。这座木克楞房子是十几年前盖的,没想到就成了中国最北的一家。那年我家第一次来了北京的记者,从此我就出名了。

这是一个虚荣的女人。我在心里对她有了排斥,就不再听她姑噪。男人仍在低头编着虚笼。我蹲下去问他除了捕鱼还做什么,他说,种小麦,黄豆,土豆。我便想起迟子建写的《亲亲土豆》,那里的女人,可与眼前这个女人不同。我为编虚笼的男人难过了好一阵子。

重又走到街上时,有人指着那家女人的背影对我说,别听她的,那是个疯女人,前些年跟一个城里人跑了,不几夭就让人给甩了,还有脸回来。男人也太窝囊,回来就回来,屁也不放。那女人现在还常吵吵离婚呢,乡里县里不让离,离了还有最北一家人吗?

生活原本就有生动的历痛和疤痕,即使是小说家,也编不过生活。那家人从此就让我牵挂了。因为那个男人不会说话,因为那个家被城里人访问了,因为每年都要过白夜节,那女人便再也过不了安分的日子了。她自己受着折磨,她还折磨那个老实的男人。她其实也没有错,她是受了现代文明的诱惑,那次出走虽然失败了,毕竟是一种觉醒。

北极村也是这样被打开的。记得进村之前,看见入村的路边立一块牌子,告诉进村的人注意事项。它已经不是一个村子的概念,更像旅游风景区。一个白夜节,将朴素的村子变得花哨喧嚣,我的心其实从那一刻起就负疚了。走在北极村的街上,我依稀能看见它旧日的格局。当人们不知道这儿有白夜时,它是封闭的,自在的,孤独的,那些尖顶的木克楞房子冬天埋进雪里,夏天淋在雨里,一年年陈旧斑驳。凡人的心理总是恒常不变最好,极村就应该是这样的。但它终于被发现了,它的宁静便也随之消失。

许多的美就是这样消失的。现在是北极村。

迟子建却说,北极村是她的童话,她的花园。那一定是童年留下的印象,她的文字大都是为过去而写的,是北极村史诗。她现在呆的地方比北极村荒凉多了,感觉干渴当然就想姥姥家的木克楞,想江里的鱼,想森林空地上的芍药马兰花。如果再见到她,我会对她说,不要再写北极村了,不要再鼓动人们向着白夜旅行了,总有一天,你又心跳得写不下东西,却没地方去了。

白夜如约而至。

它像一个会煽情的女人,将四面八方的追求者调集在它的裙据之下。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尽管天阴云厚,时光还是像刚刚过午。人们陆陆续续向江边汇聚。

迟子建的佬姥来了。我与她在北极村饭店门口照了一张相,然后一起朝江边走去。她是小脚,小小的个子,脑后梳着髻,脸色细腻红润,穿一身黑布衫。说话是山东口音,羞涩而干脆。我一下子就喜欢上迟子建的姥姥,我知道迟子建为什么在许多作品里都要写到她的姥姥了。姥姥给她故事,给她想象力。

我与姥姥没有话说,就那么并肩向前走着,觉得在很早以前就认识她,有一种童年的温柔从记忆里悄悄漫上来。在我的感觉里,那个白夜,姥姥是最美的,我的一部分感情留在去江边的路上了。

因为到了江边,姥姥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开了我。来来去去的人太多,我找不到矮小的姥姥,我想她一定感到与我说话很累,而与村人坐在一起了。我很快也加入了人群,人群这时其实是被卖各种各样饮料小吃玩具香烟的贩子包围着,他们是北极村人,每年的白夜,就这样叫卖,一天赚的钱够一年的花销。那些叫卖者的面孔以及推销方式,最终打碎了北极村的神秘和我对它的崇拜。

火晚会开始了。那时已是夜里10点,云层上面的太阳该不会落,江边的小广场仍然亮如白昼。人们围着簧火跳舞,一支又一支,仿佛想将这一天拉得更长。

白夜是极地才有的景色。在此之前我曾经想,今生今世是不可能走到南极了,但我可以走到中国最北的那个村庄,去那里观赏白夜。我在地图册上先找到了漠河,然后就找到了北极村。我在那个小圆点上做了个记号,告诉自己必须在夏至当天抵达那里。为了白夜,我还翻了《辞海》,上面居然没有这个辞条。

也许是因为白夜这个词在中国叫响还是近年的事,真正的白夜不在中国。记得以前读过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白夜》,那里描述的是彼得堡的白夜,白夜里的爱情。后来又读过铁凝写的散文《女人的白夜》,她去了一次挪威,奥斯陆的白夜比彼得堡的白夜更悠长更有特殊的风情。总之白夜应该是在距北极最近的地方,北极村不过是在中国最北的地方,因为它急于敞开村门,才制造出一个中国的白夜,中国的字典却还没来得及收入这个名词。

无论如何,北极村的白夜也叫白夜,这里只有两个小时是真正的黑天。人们在这一天醒的时间最长,可以多做许多事情。对于东北人,醒着和做着,就意味勤劳。这有什么不好?因为夏至里有白夜,冬至里就有黑昼,白夜有多长,黑昼就有多长。东北人往往给人闲散的印象,都是这漫漫黑昼把他们给睡懒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真希望停留在白夜,让白夜的太阳永远挂在空中。

白夜渐深时,一位诗人朋友约我跳舞。他在大兴安岭地委大楼里当高官,我到加格达奇时因举目无亲而拿着一张字条去找他,那时已是晚上,他居然还在办公。第二天,他送过我一本诗集。那是一个纯粹的诗人,却干着政治,他的心脏和腰都不好。本来他已经与我告过别,已经决定不去北极村,送我走后,又有大人物找他,他就只好陪着上来了。从加格达奇到北极村叫上来。他含着苦笑向我解释着。我说这就叫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他说,每年都有白夜,累死我了。

没想到,这个曾在黑龙江边的簧火旁与我共舞的诗人,几个月后真就去世了。他的死与白夜没有关系,但那个晚上我的确听他说累死我了。白夜一旦变成节日,就开始永恒地忙碌,那种忙已失去了白夜本来的面目。然而我相信,不论迟子建姥姥的村子多么佣挤,人们还是会在每年的这一时刻,千里万里地从四面八方赶来,与白夜相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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