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佐纪

菊次郎与佐纪 作者:北野武 著; 陈宝莲 译


 

“妈说你不孝呢!”

在轻井泽经营家庭旅馆的姐姐打电话来。好像在轻井泽医院养病的母亲,因为我迟迟没去探望而生气。病名是骨质疏松症,因为缺钙,骨头脆弱。

回想以前的生活,她的饮食一向清淡,果然造成钙的摄取不足。我不免有些感伤。那就去医院露个脸,让她高兴一下吧。于是选定了早春的某一天,空出行程,走一趟轻井泽。

慎重起见,我提前一天打电话到医院。

“我是北野佐纪的儿子,请问我母亲的情况怎么样?”

“请稍候。”

我以为会是医生来接电话,有点紧张,冷不防传来母亲的声音。

“你不来也没关系啦。”

不来也没关系?不可能吧。

“你身体不是不好吗?”

“电话上说说就行啦。不过,你真的要来?什么时候?”

瞧瞧,这不挺期待的嘛。

“明天,十点从上野出发。”

“既然要来,那就帮我办点事情。记下来,护士就有二十个哩。”

“什么?”

“二十个人哪,这医院。她们好像都到高崎的高岛屋买东西,你就帮我买二十张高岛屋的一万日元的购物券。另外,负责我的医生有三个,送的和护士一样不好看,就三张十万日元的购物券吧。还有,我的零用钱三十万,你姐的二十万……”

“等等!”

“这点事都办不到啊,混蛋!”

电话挂断。母亲即使住院了,脾气还是一点也没变。

*

我当然没时间去买高岛屋的购物券。在发车的广播声中,我匆匆跳上了浅间9号列车。

平日的特快绿色车里,都是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总觉得自己不能以一副清醒的面孔去探病,我不由得跟车上的售货小姐要了一罐啤酒。车厢中没有一大早就喝酒的人。

电车几乎要擦着人家的屋檐似的,驶过从上野到莺谷、王子一带的杂乱街区。我生长的足立区梅岛附近,也是这个样子。不过东京依旧留有几许令人怀念的风景,还是值得欣慰。于是,我想起了小时候难得坐电车时的往事。

小学六年级生日那天,母亲要去买东西,突然叫住我:“小武,快去穿衣服!”

那是除了远足以外,我第一次坐电车,而且还是要去买东西,这令我兴奋不已。一路上,我盘算着是买棒球手套好呢,还是电动火车好呢。最后,我们在神田站下了车,我被带进一家大书店。才刚嘟囔一句“买书啊”,后脑勺立刻挨了一巴掌。

如果是世界名著全集,也就罢了。当母亲买下算术以及什么什么的总共十本“自由自在”系列儿童用参考书时,我头都昏了。哪有什么自由自在?

明明是不自由不自在的日子嘛。直到现在,一听到收音机或哪里唱什么“飞马标志参考书”,我心情就无端灰暗起来。

那天晚上,一回到家,母亲立刻要我翻开“自由自在”。稍微偷懒就一巴掌打过来,或者用扫把柄戳我,逼我读书。

当时的父母,多多少少都有那种心理。我母亲也一样,把一切,包括自己剩余的人生,通通赌在孩子的将来上,相信一定会有所回报。

母亲自认出身和某个男爵世家有关系,一向和做油漆匠的醉鬼老公格格不入,好像这里不是她应该在的地方。

她似乎想借着培养孩子出人头地以拯救自己。她的计划也确实收到了一定的成果,至少,在我哥哥们身上……

我的童年正逢经济高速发展初期。考上理工大学,读机械系或工程系,学得一门技术,进入国际知名企业任职,才是正道。

当然,我也和其他兄弟一样,必须倾注全力迈向那条路。

不过那时候也是大哥和姐姐找到工作,家庭经济负担稍微轻松的时期。全家只有我,幸运地躲过了贫穷时代。

常言道“家贫出孝子”,身为孝子们的弟弟、家中老幺,我却完全没有为家里打拼,要出人头地的想法,总是按捺不住想玩的心。

小学时,母亲是如何逼我读书,而我又是如何不肯读书、老想着打棒球,一直是我最深的记忆,也是我们母子之间的较量。

邻居大婶看我那么爱打棒球却没有手套,觉得我可怜,于是在我生日时偷偷帮我买了棒球手套。但母亲根本就不准我打棒球,就连拥有手套也会惹她生气。

我家只有两个房间加一个厨房,一个房间四叠半,另一个房间六叠。根本没有“自己的房间”这类时髦玩意,没处藏手套。不过走廊尽头,有个勉强算是院子的地方,种着一棵低矮的银杏树。于是我把手套包在塑料袋里,偷偷埋在银杏树下,假装没事的样子。

每逢打棒球时才挖出来。有一天,当我挖开泥土时,手套不见了,只见塑料袋里装着一堆参考书……

母亲认为我迷恋棒球,是因为时间太多,便又安排我去英语和书法补习班。足立区附近极少有英语补习班,于是我去了三站地之外的北千住补习。

我骑自行车往返,假装乖乖去上课,其实都跑到附近的朋友家或公园,玩到时间差不多时再回家。

有一次,一回到家,老妈迎面就说:“Hello, how are you?”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默不作声,结果挨了一顿好打。

“你没去上课吧?!要说‘I am fine’,混蛋!”

这真叫人不寒而栗。她怎么知道那些英语的?

不会是和美国大兵交往了吧?我的补习费可能是美国人出的?太令人不安了。

其实她是为了我,硬学会了那几句。

她还要我去学书法。我照样逃学,时间多半花在打棒球上。偶尔感到内疚时,就在公园的长椅上,拿出砚台和毛笔,大笔挥洒自己的名字。

她突然要看我书法练得如何,我就拿出在公园里写的给她。她一看便勃然大怒:“书法老师一定会用红笔好好批改的,你这胡乱涂鸦的脏字,就是想假装去上过课也没用。”

我听了以后,拿出仅有的一点零用钱,到文具店买了瓶红墨水。接下来,自己先写好字,再模仿老师的笔触批改,等着母亲再检查。

“小武,习字拿来我看看!”

正中下怀,我立刻兴奋地拿给她看。可是批改的红字实在写得太烂,又被拆穿了。

她大概是烦透了,这回倒没有生气,只说:“那么不想去的话,就别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些在学习上和老妈的较劲,我也乐在其中。

与其说老妈是热衷教子的母亲,我倒觉得她更像热心助人的欧巴桑。

我小学时,有位班主任藤崎,是鸟取县人,短期大学毕业后就到我们学校任教。到他租住的地方打扫、洗衣、做饭,是我母亲的家常便饭。当然都是为了孩子。

我爸(菊次郎)因此很不高兴。

“你什么都不帮我做,却跑去帮小武的老师洗衣服,什么意思?可恶!”

“因为你是个完全不懂教育的蠢蛋!”

母亲竟然这样回答,两人于是大吵。

的确,老爸很难受,在我们家,他完全没有分量。我很清楚他每天喝醉酒回家的原因。

话说我和母亲的战争,并没有因为习字这事而结束,还一直持续到初中、高中和大学。

仔细想来,我的人生似乎就是和母亲的抗争。

*

后来,我考上明治大学工学院。对母亲来说,这是个小小的胜利。不过,我却以退学这个最坏的结果,来结束母子俩在读书领域的较量。

关于这件事,我只有抱歉。我的行为等于上了擂台却放弃比赛。但是,我们母子的较量,并非只限于读书这个领域。

母亲还有更大的目标,简言之:要我出人头地,至少和哥哥姐姐一样。这也是这场战争的主要矛盾点。

因此,对于总算考上大学的儿子,母亲的干涉并未停止。另一方面,我认为考上大学是凭自己的实力,毫无感谢母亲的心情,反而有点厌烦她,没办法。

不仅如此,我甚至认为,母亲可能会是毁掉我人生的、我最亲的人。

我开始打工,自信可以赚到房租和零用钱,于是决定搬出来住。那是大学二年级的春天。

趁着母亲外出在附近工作的时候,我开着向家具店朋友借来的货车,把行李搬出来。真不凑巧,只见母亲拐过前面的街角,迎面而来。

“小武,你干什么?”

“我要搬出去。”

我别过脸去。听见雷鸣般的怒吼:

“想走就走,都读大学了,又不是小孩子。绝对别给我回来,从今天起,我不是你妈,你不是我儿子!”

尽管如此,她还是一直站在门外,茫然地看着货车消失在荒川对面。我心里也难过,可是我坚信,不这样做,我就无法自立。

那是朋友介绍的房子。房东是位老爷爷,已经退休,在自家土地上盖公寓,靠着租金勉强生活。一个六叠的房间,一般月租都要七千日元,这里却只要四千五百元,非常便宜。

啊!新生活!起初几天,我的确是早上六点起床做广播体操,然后精神抖擞地度过一天。但果不其然,很快地,我又陷入自甘堕落的日子里。

别说是学校,连打工的地方都爱去不去的,每天游手好闲。一回神,发现房租已拖欠了半年。我不好意思面对房东,偷偷摸摸爬窗出入。

窗外寒风呼啸的季节里,我照例快中午时还躺在被窝里。

房东来敲门。

“我有话跟你说。”

我呆呆站着,只有一句“对不起”。混沌的脑袋认识到半年不缴房租,只有滚蛋一条路,却突然听到怒吼:“给我跪下!”

心想:这房东想干什么?但还是露出一点反省的样子,乖乖跪在地板上。

“哪里有你这样的蠢蛋?”

“啊?”

“欠了这么多房租,你以为还住得下去吗?”

“不,我想你肯定会叫我滚。”

我低头回答。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因为房东很仁慈。”

“这就是你幼稚又愚蠢的地方。”房东叹了口气,“半年前你搬来的时候,你母亲紧跟着过来,是坐出租车跟来的。”

我一惊,满脸通红。

“她说:‘这孩子傻傻的,肯定会欠房租,如果一个月没缴,就来找我拿。’就这样,你母亲一直帮你交房租,你才能一直住在这里。我是收到了房租,但没有一毛钱是你自己掏的。你也稍稍为你母亲想想吧。”

房东走后,我瘫坐在棉被上许久。

些许感谢的心情,混杂着永远躲不开母亲的懊恼……

第二次交手,我又彻底输了。

乖乖听母亲的话,洗心革面,好好读完大学,像哥哥一样当个学者搞搞研究,不是很好吗?不然,跟着父亲一起刷油漆,过油漆匠儿子的人生,可能也不赖啊。处在这个屡屡被母亲算计的世界,我总是感到有些不满,但具体不满在哪里,又怎么也说不上来。

我想起小时候的玩伴,现在不是工人、出租车司机,就是黑道混混。

他们和我哪里不同?没有。不,只有母亲不同。

另一方面,心里也有这个声音:小武,你不是想做只有自己能做的事吗?那是什么?每天露肚皮睡到中午,别说是小时候梦想的棒球选手,连演员都会做不成。那么,只有我能做的事情是什么?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但我愿意向这个未知的事物挑战。

首先,与母亲的交手,我接连战败,虽说有那样的母亲,就有我这样的孩子,但我不要在这种情况下开始我的新人生。至少,我要还击。

这么想后,我下定了决心。

*

母亲今年九十二岁,比刚过世的杉村春子大四岁,是所谓的明治女人。她四十多岁才生我,或许一开始就是没有胜算的战斗。

小时候,我存心给她好看,故意问:“妈,为什么那个年纪还要生我?”

她答得很干脆:“因为没钱堕胎。”

她的口头禅是:“我是高山男爵家的家教,负责孩子们的教育,教养和你们老爸不一样。”

听起来虽然奇怪,但她好像是师范学校毕业后,应聘到男爵家担任家教的才女。

她还向孩子们灌输:她的爷爷出自名门望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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