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唐代苏州刺史、诗人韦应物有诗《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夸美苏州:“吴中盛文史,群彦今汪洋。方知大藩地,岂曰财赋疆。”客观地讲,这番话,有讨好苏州人的嫌疑。唐时的苏州,与当时海内人文繁盛的区域相较,实在还有着不小的差距;其次,其中更透露出了传统文化对于财赋——这一国家“经济命脉”,存在着骨子里的偏见,似乎财赋经济重地,便都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文化不毛之地;因为羞于言利,便主观地在经济和文化之间,人为地挖出了一道深深的鸿沟,臆想着它们彼此之间,必然会老死不相往来。
作为政治家的康熙帝玄烨,其对于江南的评价:“东南财赋地,江左人文薮”,所揭示出的明清江南社会两大特点——繁荣的经济与发达的文化,则要更符合实际存在的情形,也更显得眼界开阔,高屋建瓴。事实上,明清江南文化的崛起并走向鼎盛,恰与其繁荣的经济背景息息相关,换言之,倘若没有“财赋地”——这经济的沃土,能否形成明清时期江南那盛极一时、人所公认的人文渊薮,将不能不打上大大的问号。
姑苏繁华图
“吴中信是好山水”,晚明“大众文化”坐标式的人物——冯梦龙,便诞生在苏州这一方美丽富饶的锦绣乡、财赋地、人文薮。他与祝允明、文徵明、唐寅们,恰如群星璀璨,共同点缀辉耀着中国明代文艺的天空;又如八音合奏,在“人间天堂”般的苏州,联袂演奏出了一曲激越高亢、金鼓喧阗,令人肠回气荡的晚明中国文艺交响乐。
“畸人”一词,语出《庄子·内篇·大宗师》,“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翻译成白话,即子贡说:“斗胆请教什么是畸人?”孔子说:“所谓畸人,就是不同于世俗而等同于自然的人。所以说,自然的小人,就是人世间的君子;人世间的君子,就是自然的小人。”唐人成玄英疏解说:“畸者,不耦之名也。修行无有,而疏外形体,乖异人伦,不耦于俗。”可见,庄子所谓的“畸人”,指的是有别于流俗的“异人”“奇特的人”,是能够与天“相等”或相通,可以“通天道”的人。
本书以“东吴畸人”命名,首先,是因为我们的传主自称“海内畸士”(无碍居士《警世通言·叙》)、“东吴之畸人也”(《智囊·自叙》)、“东吴畸人七乐生”(《三教偶拈·序》);其友人也以“畸士”称之(董斯张《宛转歌·叙》)。何谓“畸人”?冯梦龙《情史·情幻类·李月华》篇后,有署名“情史氏”的评语,对此也做了具体的解说:“梦者,魂之游也。魄不灵而魂灵,故形不灵而梦灵……梦而梦,幻乃真矣;梦而非梦,真乃愈幻矣。……至人无梦,其情忘,其魂寂。下愚亦无梦,其情蠢,其魂枯。常人多梦,其情杂,其魂荡。畸人异梦,其情专,其魂清。”意思是说,人因灵魂的出游而成梦;魄不灵验,魂最灵验,所以身体不灵,而梦最灵验。若是真梦,幻境能够成为真境;非真梦,真境也是幻境。世上有四种人:至人不做梦,因为他修炼到了太上忘情的境界,灵魂因而静寂;愚蠢的人不做梦,因为其性情蠢笨,灵魂因而枯寂;一般的人经常做梦,因为其感情芜杂,灵魂四处游荡;畸人会做不寻常的梦,因为其感情纯粹专一,灵魂清澈。可见,冯梦龙自称“畸人”,意思是说,他是一个追求感情纯粹专一、灵魂清澈澄明的人。其次,冯梦龙也切实地将他对“畸人”人格的追求,体现在了他人生的具体践履之中,如其在《情史·序》中所说:“余少负情痴,遇朋侪必倾赤相与,吉凶同患。闻人有奇穷奇枉,虽不相识,求为之地。或力所不及,则嗟叹累日,中夜辗转不寐。见一有情人,辄欲下拜;或无情者,志言相忤,必委曲以情导之,万万不从乃已。尝戏言:我死后不能忘情世人,必当作佛度世,其佛号当云‘多情欢喜如来’。”以此“畸人”人格来考量冯梦龙的人生行迹,我们便不难理解他的一生,在他的身上,才子与循吏、浪子与忠臣、文化商人与抚心世道等诸多矛盾对立,竟然能够神奇地融合为一个完整的有机体。
寿宁冯梦龙雕像
其三,作为一个“畸人”,感情纯粹的人,冯梦龙因为深深地热爱着具体的生命、人生乃至众生,所以他对“大众文化”情有独钟,矢志不移地践履着他的文化担当,以他的文化创造,来适俗导愚,利济众生。他的横空出世,成为晚明“大众文化”的巨擘,正是他追求“畸人”人格,而最终完成的对于自我人生的一种形塑。
周作人曾说:“明末清初文坛上有两个人,当时很有名,后来埋没了,现在却应当记忆的,一是唱经堂金圣叹,二是墨憨斋冯梦龙。”(《墨憨斋编山歌跋》)冯梦龙以他丰硕的具有开创意义的文化创造,成为晚明中国文化发展历程中的一个坐标,中国文化史、文学史上无法绕过的一座山峰;他的人生追求,对于今天的我们,同样富有借鉴价值,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为了“应当的记忆”,让我们共同走进“东吴畸人”冯梦龙的世界,阅读他的人生,透视他的心灵,领略他的审美,感受他的伟大,品味他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