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负情痴
(一)吴下三冯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来到苏州,扑入人们眼帘的,首先便会是一道靓丽的景观——鳞次栉比、依河而建、古色古香的民居。在这座历史底蕴深厚的古城中,随处可见故宫遗址、文化胜迹。人烟稠密,少有空地。条条小巷,座座小桥,若星罗棋布。夜市上叫卖着菱藕,游船上坐满了盛装的美人。小桥流水、名胜古迹、市场繁华、游人如织,一幅诗情画意、美丽富庶的姑苏风物图,尽现眼前。
唐寅更有《江南四季歌》,描写明代中期苏州市井社会的繁华:
江南人住神仙地,雪月风花分四季。满城旗队看迎春,又见鳌山烧火树。千门挂彩六街红,凤笙鼍鼓喧春风。歌童游女路南北,王孙公子河西东。看苏州,古称吴,又名勾吴、阖闾、吴州、姑苏、平江等,位于今江苏省东南部,长江三角洲的中部。东临上海,南接嘉兴,西抱太湖,北依长江。吴下,泛指吴地。
唐代诗人杜荀鹤有《送人游吴》诗,描写当时的苏州:
灯未了人未绝,等闲又话清明节。呼船载酒竞游春,蛤蜊上市争尝新。吴山穿绕横塘过,虎邱灵岩复元墓。提壶挈盒归去来,南湖又报荷花开。锦云乡中漾舟去,美人鬓压琵琶钗。银筝皓齿声继续,翠纱污衫红映肉。金刀剖破水晶瓜,冰山影里人如玉。一天火云犹未已,梧桐忽报秋风起。鹊桥牛女渡银河,乞巧人排明月里。南楼雁过又中秋,桂花千树天香浮。左持蟹螯右持酒,不觉今朝又重九。一年好景最斯时,橘绿橙黄洞庭有。满园还剩菊花枝,雪片高飞大如手。安排暖阁开红炉,敲冰洗盏烘牛酥。销金帐掩梅梢月,流酥润滑钩珊瑚。汤作蝉鸣生蟹眼,罐中茶熟春泉铺。寸韭饼,千金果,鳌群鹅掌山羊脯。侍儿烘酒暖银壶,小婢歌兰欲罢舞。黑貂裘,红氆氇,不知蓑笠渔翁苦?
清代彩绘《苏州市井商业图》
一年四季,春天,有迎春活动,彩旗招展,灯火璀璨,乐声鼎沸,清明则踏青春游,蛤蜊尝鲜;夏天,有莲叶田田,荷花竞放,湖中荡舟,轻歌细乐,沉李浮瓜,冰块解暑;秋天,有七夕乞巧赏月,肥蟹美酒,桂菊盛开,橘绿橙黄;冬天,有暖阁红炉,貂裘氆氇,牛酥暖酒。唐寅诗中,可谓写尽了当时苏州的饮食之美、声色之乐、市廛之盛。当然,这绝对不会是蓑笠渔翁、黎民百姓、寻常小户人家所能够享有。
这美丽富饶,如诗如画,人间天堂、神仙境界般的苏州,正是我们的传主冯梦龙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明朝神宗万历二年,公元1574年的春天,冯梦龙诞生在苏州府长洲县一个读书人的家庭。
冯梦龙(1574—1646),字犹龙,一字子犹,别号龙子犹,墨憨斋主人、词奴等,化名有詹詹外史、茂苑野史、绿天馆主人、无碍居士、可一居士、顾曲散人、香月居主人等。
关于冯梦龙的籍贯,有不同的说法:一、苏州吴县,如晚明吕天成(1580—1618)《曲品》记载:“子犹,吴县人。”《福宁府志·循吏传》记载:“冯梦龙,江南吴县人。”二、苏州长洲,如朱彝尊(1629—1709)《明诗综》记载:“梦龙字犹龙,长洲人。”黄虞稷(1629—1691)《千顷堂书目》记载:“冯梦龙……字犹龙,长洲人,贡生,寿宁知县。”三,冯梦龙《寿宁待志》中,则自称为“直隶苏州府吴县籍长洲人”。
在如上诸说中,我们赞同冯梦龙籍贯长洲的说法,主要理由有二:一、冯梦龙家住苏州葑溪附近。天启乙丑二月,在他为王骥德《曲律》所撰的《叙》中,自署“题于葑溪之不改乐庵”;冯氏弟兄的好友董斯张《吹景集·记葑门语》中,也记载冯梦桂住在葑门:“予入吴,饮冯若木斋头,酒次语若木曰:‘兄所居葑门,今俗讹为傅音,何也?’……予曰:‘《史记正义》云:吴东城门,谓门也。今名葑。’”梦桂的曾孙冯勖撰《漫吟稿·序》,也自署“康熙庚寅初夏翰林院检讨葑东冯勖题于郊圃之石帆舫斋并书”。葑门位于苏州城东,在明代属于长洲县境内。二、冯梦龙的哥哥冯梦桂,据徐沁《明画录》记载:“冯梦桂,字丹芬,长洲人,善画。”弟梦熊,佚名《苏州诗钞》有小传曰:“冯梦熊,字杜陵,长洲人,太学生。”又陈济生《天启崇祯两朝遗诗》选录冯梦熊诗,署“长洲冯梦熊撰”。又冯梦桂的曾孙冯勖参加康熙十八年博学鸿词科考试,福格《听雨丛谈》卷四《科目》记其“江南长洲人,布衣。取一等十三名,用检讨”;汪景祺《西征随笔》卷五记其“长洲冯勖,字方寅”;赵尔巽、柯劭忞等《清史稿》志八十四选举四“制科荐擢”记录康熙十八年“取一等彭孙遹……冯勖……等二十人”,并云“时富平李因笃、长洲冯勖、秀水朱彝尊、吴江潘耒、无锡严绳孙,皆以布衣入选,海内荣之”,均可证明冯家里籍为长洲。
清代彩绘《苏州井商业图》
苏州葑门
既然如此,冯梦龙自称“直隶苏州府吴县籍长洲人”,究竟该作如何解释?据清人李铭皖等修《苏州府志》卷六十二《选举四·明贡生》记载,崇祯三年吴县贡生:冯梦龙。由此可知,冯梦龙最终的学籍,毫无疑问是吴县县学,他也由吴县贡生,出任丹徒训导、寿宁知县,所谓“由岁贡于崇祯七年任”(《寿宁待志》)、“由岁贡,崇祯七年知县事”(《福宁府志》)、“崇祯时,以贡选寿宁知县”(同治《苏州府志》),均可为证。冯梦龙自称吴县籍,自然应该指的是他最终的学籍。倘若冯梦龙籍贯长洲,他的吴县学籍,便很可能属于“占籍”。而“占籍”现象,在冯梦龙的时代并不鲜见,如大名鼎鼎的金圣叹、著名藏书家吴翌凤,均籍贯长洲,而庠籍吴县(参见陆林《金圣叹史实研究》第二章)。
在湖广麻城人梅之焕给冯梦龙《麟经指月》写的序中,提到王大可(王奇)从苏州归来,言“吴下三冯,仲其最著”。可知,在长洲冯氏三兄弟中,老二梦龙的名气最盛。老大冯梦桂(字若木,又字丹芬),诗人,以画知名。老三梦熊(字非熊,别字孝当,号杜陵居士,晚年更名师之,字少璜),诗人,有《冯杜陵集》。弟兄三个,一门文人,该是有着一定的家学渊源在。然而,因为资料匮乏,我们对于冯梦龙的家庭出身所知不多,也只能做出一些大致的考察。
第一条材料,《吴县冢墓志》卷二记有冯昌墓:“处士冯昌墓,在高景山,永乐十九年葬。昌字世昌,靖难兵起,隐居于姑苏,为葑溪冯氏始祖。”(引自陆树仑《冯梦龙研究》)家住葑溪近处的冯梦龙这一支,应该便是冯昌的后裔子孙。
第二条材料,冯家老三梦熊,曾受托为王敬臣《俟后编》撰写跋文,其中有这样一番话:“孝子以道王先生,与先君子交甚厚。盖自先生父少参公,即折节交先君子云。余舞勺时,数数见先生杖履相过。每去,则先君子必提耳命曰:‘此孝子王先生,圣贤中人也。小子勉之。’……余犹记先君子居恒每叹先生‘斯人可用’,恨当国有心,成均一衔,反如处士赐号,巧锢之林泉不出也。”
王以道画像
王以道,即长洲王敬臣(1513—1595),字以道,号少卿,江西参议王庭的儿子,明代大儒,《明史》中有传记。十九岁考取秀才,五十二岁成贡生。万历年间,被荐举为国子监博士,辞不就。他认为议论不如著述,著述不如躬行,推崇践履。因为受耿定向的影响,曾经设帐讲学,从游者至四百余人。倡导慎独,力戒门户之争,学者称其“少湖先生”。著作有《俟后编》六卷存世,又有《礼文疏节》《家礼节》等,散佚未见。以孝行闻名,人称“仁孝先生”。万历年间,苏州知府朱文科曾为他立牌坊,题“仁孝坊”。
王以道的父亲王庭(1488—1571),字直夫。嘉靖二年(1523)进士。历任许州知州、国子监博士、福建按察佥事、江西参议。为官清正廉洁。因病致仕后,与二三知己诗歌酬唱,陶冶性情。或遇地方利害,人有冤屈,颇能仗义执言。因居阳城村,人称阳湖先生。
冯梦熊在跋文中,说到冯家与王氏的两世交谊:始自王庭,便与父亲相交;父亲与王仁孝,更是“交甚厚”——在自己舞勺之年(13—15岁),屡屡见仁孝先生来访,关系甚为密切;当仁孝先生离去后,父亲又每每耳提面命,希望儿子能以他为楷模。由此可以约略见出冯梦龙父亲的思想品格和为人。
而冯梦龙父亲与王庭、王仁孝父子的两世交往,及其供养三个儿子读书,他们各自学有所成,以及他常常慨叹王仁孝乃可用之才的识见,在在显示出,这绝非不识之无、寻常的草芥小民,而应该如有的学者所推测,“是儒冠中人”(陆树仑《冯梦龙研究》)。
第三条材料,冯梦熊有《哭通家侯仲子文中茂才》诗,悼念嘉定侯岷曾,称与其通家,并在为侯岐曾《西堂初稿》写的《序》中,回忆了十五年前,自己曾经与侯峒曾兄弟读书侯家西堂。当时,峒曾、岷曾为弱冠之年,岐曾乃总角之年。峒曾新有《靴靴编》问世。嘉定名士多与交往,谈诗论文。彼时,乃父震旸先生还未做官,“时共卧一室……西堂盖极一时父子兄弟朋友文章之乐”。侯峒曾也曾在冯梦熊死后,为其《冯杜陵集》作序,其中回忆了与冯梦熊共同读书的往事,述及彼此知交深密,还谈到冯梦熊狂狷不偶的性格与其坎坷潦倒的人生:“呜乎!此余故人杜陵冯君之作也。……往予兄弟与杜陵同事笔墨者累年,知其为人率略似狂,癖狭似狷,谭谐舞笑,动与俗疏,时时有所激昂诋讥,皆傅会书史,以发其侘傺无聊不平之气。自予辈交知十数子,临觞接席,非君不欢……所为时文亦矜奇迈俗,万历辛壬之间名满江左,主司佹得而失之。自是而后渐益诘曲世间,不逐时好。为诸生蹶者屡矣,竟以穷死。”(《侯忠节公全集》卷十《文六》)由此可知,侯氏兄弟与冯梦熊相交有年,相知甚深。
侯氏兄弟的父亲侯震旸,字得一,号启东,万历三十八年(1610)进士。授行人,升吏科给事中。为官以刚直闻名。因忤魏忠贤,谪官降秩。崇祯即位,追封为太常寺少卿。据此可知,冯梦熊与侯氏兄弟读书西堂,当在万历三十八年(1610)以前。
侯峒曾画像
嘉定侯氏为世家旧族,其先人侯尧封为明朝隆庆五年(1571)进士,官至监察御史。侯尧封之孙震旸,明万历进士;曾孙峒曾,天启五年(1625)进士。侯峒曾、侯岐曾、侯岷曾兄弟,当时有“江南三凤”之誉。冯梦熊既然称其与侯氏为通家,应该不仅是指他个人与侯氏父子有过交往。与嘉定望族名门侯氏的世代交往,亦可觇知冯梦龙的家庭出身,不是寻常百姓人家。
这样的家庭出身背景,小环境的熏染,对于冯梦龙兄弟的思想人生和追求,必然会产生重要的影响。
(二)少年成名
长洲文徵明的曾孙、书画家文从简(1574—1648),在崇祯十一年(1638),曾写下了《赞冯犹龙》诗。其中有云:
早岁才华众所惊,名场若个不称兄。
一时文士推盟主,千古风流引后生。
与冯梦龙同乡、同岁,同样是举业坎坷的文从简,他对于冯梦龙的了解,相较一般的人,应该是更加深入确切的了。而他所说的冯梦龙早岁即以才华出众,在科场扬名,为众人称道,也要算是一个比较可信的记载。
在目前我们能够见到的相关文献中,最早提到冯梦龙成为秀才的资料,是祁彪佳的书信《与应霞城》:“惟寿宁令冯梦龙作诸生时,为先人识拔。”祁彪佳的父亲祁承,字尔光,号夷度,又号旷翁,晚号密园老人,浙江山阴(今绍兴)人,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三十五年至三十八年(1607—1610)任长洲知县。冯梦龙为他所“识拔”,应该是在他任职长洲知县期间。
但冯梦龙考取秀才的具体时间,迄今未见有任何资料记载。在现代人的研究成果中,对于这一问题,或者避而不谈(如徐朔方《冯梦龙年谱》);或者含糊言之,称其“在二十岁左右成诸生”(如陆树仑《冯梦龙研究》)。还有学者以文从简《赞冯犹龙》诗中所云为根据,结合他的小说《老门生三世报恩》,认为冯梦龙令“众所惊”的才华,指的便是他在科举场中有着惊人的表现,小说中人物鲜于同八岁举神童、十一岁中秀才,即是冯梦龙自己的经历(龚笃清《冯梦龙新论》)。
然而,明清时期,苏州是举世闻名的科第之乡,如明人耿桔说:“今代科目之设,惟吴越为最盛。”(明·耿桔序《皇明常熟文献志》)清人张大纯《吴中风俗论》中说:“吴俗之称于天下者三:曰赋税甲天下也,科第冠海内也,服食器用兼四方之珍奇,而极一时之华侈也。”(清·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首)康熙末年,江苏布政使杨朝麟也曾感慨:“本朝科第,莫盛于江左,而平江一路,尤为鼎甲萃薮,冠裳文物,竞丽增华,海内称最。”(清·杨朝麟《紫阳书院碑记》)
在这样一个科举教育异常繁盛的地区,作为初级功名的秀才,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引起周围人惊叹的!
江南贡院
麟街指月叙
值得注意的是龚笃清在《冯梦龙新论》中的一个分析,秀才资格考试,县、府、道三级,正场均只考《四书》文二题,《五经》是不列入必考科目的,冯梦龙“幼治《春秋》”,是指他考取秀才后,为乡试而钻研《春秋》经文。这样,冯梦龙究竟于何时开始钻研《春秋》,便自然关涉到他考取秀才的时间。
在《麟经指月·发凡》中,冯梦龙不无陶醉地说:“不佞童年受经,逢人问道,四方之秘,尽得疏观;廿载之苦心,亦多研悟。纂而成书,颇为同人许可。”乃弟冯梦熊在《麟经指月·序》中,更是引哥哥以为自豪:“余兄犹龙,幼治《春秋》。胸中武库,不减征南(杜预)。居恒研精覃思,曰:‘吾志在《春秋》。’墙壁户牖,皆置刀笔者,积二十余年而始惬。……迩者夷氛东肆,庙算张皇,即行伍中冀有狄武襄、岳少保深沉好《春秋》者,而研精覃思积二十余年者,独令其以《春秋》抱牍老诸生间,痛土蚀而悲蠹残也。”两人不约而同,都讲到了冯梦龙研治《春秋》“二十余年”这一情况,殊堪注意。也就是说,当《麟经指月》完稿,即将刊出时,冯梦龙钻研《春秋》,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时间。那么,《麟经指月》是何时完稿的?综合今存“万历庚申秋鹿巢李叔元书于古杭”《冯氏〈麟指〉小序》,“岁在庚申泰昌元年九月”“西陵友人梅之焕撰并书”《叙〈麟经指月〉》,以及冯梦龙《〈麟经指月〉发凡》中所说的“倾岁读书楚黄,与同社诸兄弟掩关卒业,益加详定,拔新汰旧,摘要芟烦”,由两篇序中明确提到的时间,姑且前推三年(倾岁),可知冯梦龙《麟经指月》完稿,约在万历四十五年(1617)秋天以前。再由此姑且前推二十八年,则为万历二十年(1592),冯梦龙十八岁。这大约应该就是冯梦龙开始研究《春秋》的时间。
我个人认为,文从简诗中所说的冯梦龙“早岁才华众所惊,名场若个不称兄”,其所赞誉的冯梦龙早岁在举业上展示的“惊人”才华,应该就是指他研究《春秋》的造诣和成就。因为《五经》之中,“《春秋》向称难治,率谓‘孤经’,读者往往中变。不独习之者畏其难,而闻之者举皆震栗”(冯梦龙《治〈春秋〉要领》)。因为《春秋》难以理解,难以掌握,常令人望而生畏,学习的人也常常半途而废,改习他经。正因为如此,冯梦龙的“幼治《春秋》”,特别是其对于《春秋》的钻研理解出类拔萃,便自然引来了众人的惊叹羡慕,刮目相看,赞叹有加。
关于《五经》之中,《春秋》最难,是当时人的共识。官至吏部尚书的麻城人李长庚,在其为冯梦龙《春秋衡库》所写的《序》中,便具体分析了学习《春秋》有三难:
第一,文本本身难读。《易经》《诗经》《尚书》《礼记》,其本身义理较为显豁,并有《尔雅》和汉、宋各家注本,凭借注释,不难理解;而《春秋》讲究微言大义,寓褒贬刑赏于一字之中,或竟是见于言外之意,且变例丛生,学者因此多有臆测,各执一词,难得确诂,云遮雾罩,因此,初学者更是无从下手。
第二,教材存在问题。明朝初年,科举考试《春秋》,是《左传》《公羊传》《谷梁传》、程氏注、胡安国注等可以比较选择,综合采用。后来,只准使用胡安国注释。而胡氏注本,意在发明宋室南渡以后事,与孔子《春秋》本意,有很大的出入,以此代圣人立言,必然是难以自圆其说。
第三,考试题目的问题。《春秋》经文字数有限,除去一些不适宜命题的文字,可作为题目的文字已是寥寥;加上为避免与以往历届考题重复,采用传题、比题、搭题等种种千奇百怪的形式出题,偏题怪题丛生。考另外“四经”,只是担心文字写得不好;考《春秋》,首先要解决能否读懂题目的问题。
冯梦龙《春秋定旨参新》书影
因为有此三难,考生对考试《春秋》,便望而生畏,在明清科举时代,愿意选择考试《春秋》的考生,人数少而又少。正因如此,少年即开始研究《春秋》的冯梦龙,便会更为人瞩目,更显得凤毛麟角。
事实上,当时的人在谈到冯梦龙的时候,也总是不忘记提到他的《春秋》研究,如冯氏福建友人徐在《寿宁冯父母诗序》中说:“吴门冯犹龙先生,博综坟(典),素多著述。早岁治《春秋》,有《行(衡)库》集海内,经生传诵之。”崇祯十五年(1642)黄道周序冯梦龙《纲鉴统一》中说:“君博学多识,撰辑甚富,海内言《春秋》家,必以君为祭酒。”梅之焕叙冯梦龙《麟经指月》,更是说到,自己的家乡麻城,是号称研治《春秋》的重镇,有着众多的家族和个人,靠着研习《春秋》而科第不衰,四方研治《春秋》的人,都渴慕能够来此学习深造,然而,麻城以《春秋》起家的陈无异等,却是对冯梦龙交口称赞;更令人称奇的是,麻城研治《春秋》的人,“反问渡于冯生”,向冯梦龙讨教学习《春秋》的门径。
回到冯梦龙何时考取秀才的问题。浅见以为,其时间应该不会太晚。理由是:一、按照前揭龚笃清的说法,冯梦龙“幼治《春秋》”,指他考取秀才后,为乡试而钻研《春秋》经文。如前所述,冯梦龙研治《春秋》,当在弱冠之年,其考取秀才,也应该是在弱冠之前。二、冯梦熊夸赞哥哥研究《春秋》的造诣高深,为他举业坎坷而抱屈,更为用人之际有此等大才被埋没而惋惜不平,其中提到冯梦龙“荏苒至今,犹未得一以《春秋》举也”,言外之意,乡试必考一经,对《春秋》研究有素的哥哥,却是久困于乡试。由此可以觇知,冯梦龙考取秀才,已经多年。三、见于《警世通言》中的《老门生三世报恩》,公认是冯梦龙创作的小说,其中人物鲜于同八岁举神童、十一岁取秀才,未必是冯梦龙自己经历的实录,但不可避免的有其个人的影子在;冯梦龙自身举业坎坷的经历,在这样一篇题材十分合适的作品中,也必然要有所表露。
毋庸置疑,举业迍邅,在冯梦龙的心理上,留下了严重的创伤,在他的思想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深刻影响了他的人生态度,以及他的人生轨迹。这里,我们结合小说《老门生三世报恩》,尝试窥探一下冯梦龙的人生心迹。
文学不同于史传,小说人物鲜于同,自然不可以与现实生活中的冯梦龙相提并论。比如鲜于同为广西桂林府兴安县秀才,冯梦龙是江南苏州府吴县(?)秀才;再如,小说人物鲜于同“五十六岁登科,六十一岁登甲,历仕二十三年,腰金衣紫,锡恩三代。告老回家,又看了孙儿科第、直活到九十六岁,整整的四十年晚运”,这对于冯梦龙而言,也只能是白日梦想。
但不可否认,小说中包含了作者冯梦龙一定的人生经历,更反映了他的思想认识。比如小说人物“八岁时曾举神童,十一岁游庠,超增补廪”,便很难说没有冯梦龙自身的经历在其中。而小说人物曾经的少年得意,踌躇满志,“论他的才学,便是董仲舒、司马相如也不看在眼里,真个是胸藏万卷,笔扫千军。论他的志气,便像冯京、商辂连中三元,也只算他便袋里东西,真个是足蹑风云,气冲牛斗”,在“早岁才华众所惊,名场若个不称兄”,年轻时期的冯梦龙,也是很自然的想法。“何期才高而数奇,志大而命薄。年年科举,岁岁观场,不能得朱衣点额,黄榜标名”;“自三十岁上让贡起,一连让了八遍,到四十六岁兀自沉埋于泮水之中,驰逐于青衿之队。也有人笑他的,也有人怜他的,又有人劝他的”;“怎奈时运不利,看看五十齐头,‘苏秦还是旧苏秦’,不能勾改换头面。再过几年,连小考都不利了。每到科举年分,第一个拦场告考的就是他,讨了多少人的厌贱。……五十七岁,鬓发都苍然了,兀自挤在后生家队里,谈文讲艺,娓娓不倦。那些后生见了他,或以为怪物,望而避之;或以为笑具,就而戏之”;“却说鲜于同少年时本是个名士,因淹滞了数年,虽然志不曾灰,却也是:泽畔屈原吟独苦,洛阳季子面多惭”,这些,又怎能说不是举业坎坷、迭遭败绩之后冯梦龙真实心态的直接显露?
还有科举选拔过程中的主观随意,即便如“为官清正”“直言敢谏”的蒯遇时,也“有件毛病,爱少贱老,不肯一视同仁。见了后生英俊,加意奖借;若是年长老成的,视为朽物,口呼‘先辈’,甚有戏侮之意”。在他看来,“取个少年门生,他后路悠远,官也多做几年,房师也靠得着他。那些老师宿儒,取之无益”。为国选才的大事,竟成了个人培植关系的自留田。因为有这样的认识,自然难以公正取人,在第一次“误取”鲜于同之后,他道:“我科考时不合昏了眼,错取了鲜于‘先辈’,在众人前老大没趣。今番再取中了他,却不又是一场笑话。我今阅卷,但是三场做得齐整的,多应是夙学之士,年纪长了,不要取他。只拣嫩嫩的口气,乱乱的文法,歪歪的四六,怯怯的策论,愦愦的判语,那定是少年初学。虽然学问未充,养他一两科,年还不长,且脱了鲜于同这件干纪。”如此“算计已定,如法阅卷,取了几个不整不齐,略略有些笔资的,大圈大点,呈上主司”,主司竟然也“都批了‘中’字”。乡试中,阴差阳错,蒯遇时第二番“误取”鲜于同,小说中写到:“各房考官见了门生,俱各欢喜,惟蒯公闷闷不悦。鲜于同感蒯公两番知遇之恩,愈加殷勤,蒯公愈加懒散。上京会试,只照常规,全无作兴加厚之意。”
由“作兴加厚”可知,进京会试,同样存在着不少人情因素。而发迹之后的鲜于同,自然投桃报李,在两报师恩之后,为了三报师恩,他不辞年迈,做了浙江巡抚。一天,蒯遇时携了十二岁的孙子蒯悟,“特携来相托,求老公祖青目一二”。鲜于同便将他留在衙门中读书,“那蒯悟资性过人,文章日进。就是年之秋,学道按临,鲜于公力荐神童,进学补廪”,三年之后,学业已成,鲜于同“乃将俸银三百两赠与蒯悟为笔砚之资,亲送到台州仙居县”,最终蒯悟的中举、取进士,想必鲜于同费心不小。
冯梦龙《警世言》插图
秦淮八艳图
在冯梦龙看来,科举选拨不公,如此的人才评价与使用标准,是造成他举业坎坷的重要原因。在崇祯三年,当冯梦龙成为吴县县学贡生,之后以贡生资格,出任丹徒训导、寿宁知县时,又是何等苦涩和无奈!
作品着意宣扬的主旨:“大抵功名迟速,莫逃乎命,也有早成,也有晚达。早成者未必有成,晚达者未必不达。不可以年少而自恃,不可以年老而自弃。……譬如农家,也有早谷,也有晚稻,正不知那一种收成得好?”以及他那原本“爱少贱老”的恩师临终遗言:“我子孙世世不可怠慢老成之士!”皆可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无非发泄其大半生受人轻贱的不平肮脏之气而已。
(三)青楼之恋
说到文人与青楼的话题,我们很自然会想起晚唐杜牧那脍炙人口的诗歌名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来。唐朝文人征歌选妓,与青楼女子的交往,被视作风雅韵事,如《开元遗事》中记载:“长安右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宋、元两朝,文人出入狭邪,同样不胜枚举。宋朝文人知名者如晏殊、欧阳修、范仲淹、柳永、苏东坡,其与青楼女子的交往,被称为佳话;元朝“八娼九儒”,文士与青楼难兄难弟,文人与青楼之恋,在生活中,在文学里,益发成为常态。明代中期以后,青楼业畸形发展,如谢肇淛《五杂俎》中记载:“今时娼妓满布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他偏州僻邑,往往有之。”晚明清初文人与青楼交往的显例,如李湘真交往余怀、方以智、张岱,顾媚交往冒襄、吴绮、邓汉仪、龚鼎孳、张岱、吴伟业,董小宛交往冒襄、钱谦益、方以智、吴应箕、张岱、侯方域,李香君交往张溥、夏允彝、杨文骢、侯方域,柳如是交往张溥、陈继儒、陈子龙、汪汝谦、宋征璧、宋征舆、程嘉燧、李雯、孙临、谢三宾、钱谦益等,皆为人称道,称之为文人风流。
冯梦龙生活于明代后期,在温柔富贵乡的苏州,少年成名,才子风流,又举业迍邅,其出入青楼——“余少时从狎邪游”,实乃当时文人普遍习气,无需苛责。值得一提的是,冯梦龙与青楼女子的交往,表现出对于她们的真诚相待,尊重同情,知心相交,乃至于产生了铭心刻骨的恋情。
冯梦龙在《青楼怨序》中说:“余友东山刘某,与白小樊相善也,已而相违。倾偕予往,道六年别意,泪与声落,匆匆订密约而去,去则不复相闻。每小樊,未尝不哽咽也。世果有李十郎乎?为写此词。”从此序中,我们不难看出冯梦龙对青楼女子白小樊痴情的同情和对友人负心的谴责。《青楼怨》曲中,冯梦龙更是拟小樊声口,诉说其相思相恋之苦。曲后有评语曰:“子犹又作《双雄记》,以白小樊为黄素娘,刘生为刘双,卒以感动刘生,为小樊脱籍。孰谓文人三寸管无灵也?”从陪伴友人刘生重会白小樊,到为小樊作曲作剧,最终促成刘生与小樊的婚姻,冯梦龙的侠义情怀,真诚感人。
冯梦龙《情史类略》中,有《张润传》《爱生传》等。为青楼女子立传,更体现出冯梦龙对于她们的特别尊重。《张润传》叙瓜州张润,少年被卖入苏州娼门,与商人程生相恋,最终双双殉情的故事。《爱生传》叙爱生不知何姓、何地人氏,年十四,被卖入苏州娼门,“洞悉青楼风波之恶”,厌恶风尘生活,渴慕“得有心人而事之”,遇丁生,望嫁之。丁力不能及。爱生郁郁寡欢,病体缠绵,为鸨母所厌,将她嫁给了茸城公子,未久病死。爱生死后,殡厝郊外,不得安葬。冯梦龙为她筹资,终得入土为安。
冯梦龙《喻世明言》插图
真诚相交,真心相待,发自本心的尊重,冯梦龙也因此赢得了与青楼女子真挚的友谊。他的《挂枝儿》《山歌》等民歌搜集,不少得力于此辈。如民歌《帐》有评语曰:“琵琶妇阿圆,能为新声,兼善清讴,余所极赏。闻余广《挂枝儿》刻,诣余请之,亦出此篇赠余,云传自娄江。”(《挂枝儿》卷三)《送别》有评语曰:“后一篇,名妓冯喜生所传也。喜美容止,善谐谑,与余称好友。将适人之前一夕,招余话别。夜半,余且去,问喜曰:‘子尚有不了语否?’喜曰:‘儿犹记《打草竿》及《吴歌》各一,所未语若者,独此耳。’因为余歌之。”
冯梦龙对侯慧卿的恋情,可谓刻骨铭心,甚至在当时的地方文人圈里,还曾经轰动一时,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如《太霞新奏·怨离词》附静啸斋评语中说:“子犹自失慧卿,遂绝青楼之好。有《怨离诗》三十首,同社和者甚多,总名曰《郁陶集》。”
冯梦龙与侯慧卿相识到分手的时间,因文献记载不详,现代学人也只能进行大致的推测。概括起来,有万历三十七年,冯梦龙三十五岁时与她分离(王陵《畸人·情种·七品官:冯梦龙探幽》),三十八年之前分离(徐朔方行迹考释》),大约万历二十几年发生(傅承洲《冯梦龙与侯慧卿》)等几种说法。愚见以为,冯梦龙与侯慧卿相识的时间,不会太晚,冯梦龙《怨离词》中有道:“被人骂做后生无藉”、“只奈何得少年郎,清清捱着长夜”、“这歇案的相思无了绝,怎当得大半世郁结”,如此这般话语中间,已经暗示了自己的年龄。
冯梦龙与侯慧卿的相恋,应该是经历了一个较长的时间过程。如此刻骨铭心的恋情,显然不是一朝一夕间所能成就。《山歌》卷四《私情四句》有情歌《多》:
天上星多月弗明,池里鱼多水弗清。
朝里官多乱子法,阿姐郎多乱子心。
此歌之后,冯梦龙有评语说:“余尝问名妓侯慧卿云:‘卿辈阅人多矣,方寸得无乱乎?’曰:‘不也。我曹胸中,自有考案一张,如捐额,外者不论,稍堪屈指,第一第二以至累十,井井有序。他日情或厚薄,亦复升降其间。傥获奇材,不防黜陟。即终身结果,视此《冯梦龙年谱》),大约三十五年分离(龚笃清《冯梦龙生平为图,不得其上,转思其次,何乱之有?’余叹美久之。虽然,慧卿自是作家语,若他人未必心不乱也。世间尚有一味淫贪,不知心为何物者,则有心可乱,犹是中庸阿姐。”这段文字记录的冯梦龙与侯慧卿的一番对话,自然发生在两人相交的过程中。简短的对答,如冯梦龙所评,“自是作家语”,可见侯慧卿胸中泾渭分明,是一位有阅历,有见识,有主见的人。冯梦龙爱恋侯慧卿,不只是爱其美貌,也因了相知,欣赏,爱慕,而相恋日深。
失去侯慧卿,给冯梦龙带来了不小的打击。他有系列作品,如《怨离诗》三十首、《怨离词》《端二忆别》《怨梦》《有怀》《誓妓》诸曲,抒发他发自肺腑的苦痛、怀恋。《怨离诗》末一章,借《挂枝儿》得以保存下来:“诗狂酒癖总休论,病里时时昼掩门。最是一生凄绝处,鸳鸯冢上欲招魂。”应该是与侯慧卿分手不久所作,闭门不出,沉湎于伤心苦痛中无法自拔,甚至郁结成疾,可见痛楚之深。《怨离词》(为侯慧卿)也应该是这一时期的创作:
【绣带儿】离情惨何曾惯者?特受这个磨折。终不然我做代缺的情郎,你做过路的妻妾。批颊,早知这般冤债谁肯惹?被人骂做后生无藉,青楼里少甚调风和弄月,直恁蠢魂灵依依恋着传舍。
【其二换头】作业,千般样牵肠挂肚,怎做得顺水浪一泻?没见了软款趋承,再休提伶俐帮帖。悲咽,偶将飞燕闲问也,你想不想旧时王谢?心儿里知伊冷热,只奈何得少年郎清清捱着长夜。
【太师引】他去时节也无牵扯,那其间酥麻我半截。自没个只字儿伤犯,也何曾敢眼角差撇?蔷薇花臭味终向野,越说起薄情难赦,不信你自看做寻常狭邪。把绝调的琵琶,轻易埋灭。
【其二】几番中热难轻舍,又收拾心狂计劣。譬说道昭君和番去,那汉官家也只索抛卸。姻缘离合都是天判写,天若肯容人移借,便唱个诸天大喏。算天道无知,怎识得苦离别?
【三学士】忽地思量图苟且,少磨勒恁样豪侠。谩道书中自有千钟粟,比着商人终是赊。将此情诉知贤姐姐,从别后我消瘦些。
【其二】这歇案的相思无了绝,怎当得大半世郁结?毕竟书中那有颜如玉,我空向窗前读五车。将此情诉知贤姐姐,从别后你可也消瘦些?
一套曲子,真情流淌,貌似自怨自艾,追悔过去:早知是一本冤孽债,为什么还要去招惹?如此愚蠢,空恋着镜花水月,被人骂做“后生无藉”,活该“批颊”!实则终不能从中拔出,咀嚼着往日的“软款趋承”“伶俐帮帖”、卿卿我我、耳鬓厮磨,揣度着对方该不会“不想旧时王谢”,薄幸无情。然而,何以你去的时节,又显得那样义无反顾,没有任何的迟回流连?难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反躬自省,实不曾有“只字儿伤犯,也何曾敢眼角差撇”;难道你真的将以往的情分,“看做寻常狭邪。把绝调的琵琶,轻易埋灭”?于是再试做解脱:人生总有很多的无奈,即便如西汉元帝,九五至尊,迫于匈奴淫威,也只能眼睁睁望着昭君和番,活生生分别;姻缘由天注定,“天道无知,怎识得苦离别”;世上不见唐人小说中的侠士磨勒,不会有人行侠仗义,将侯慧卿送回。一切的一切,都是读书所误,“谩道书中自有千钟粟,比着商人终是赊”,这两句话还透露出,侯慧卿是被卖给了一个商人。有钱能使鬼推磨,在知识同金钱的较量中,冯梦龙败下阵来,败得一塌糊涂。但他拥有着真情,享受过真恋,也依然深深眷恋着侯慧卿,他现在最想告诉侯慧卿的是,“从别后我消瘦些”,“相思无了绝,怎当得大半世郁结”?最想知道的是,“从别后你可也消瘦些”?你是否也像我这样,为情所苦?正如此套曲子后,其友人董斯张署名静啸斋所作批语说:“直是至情迫出,绝无一相思套语。至今读之,犹可令人下泪。”
时光流逝,岁月的风霜雨雪,没能销蚀去冯梦龙失恋的苦涩,也没有抚平他经历感情重创后留下的伤口。在侯慧卿离去一年以后,冯梦龙又写下了《端二忆别》一套曲子:
五月端二日,即去年失慧卿之日也。日远日疏,即欲如去年之别,亦不可得,伤心哉!行吟小斋,忽成商调。安得大喉咙人,顺风唱入玉耳耶?噫!年年有端二,岁岁无慧卿,何必人言愁,我始欲愁也?
【黄莺儿】端午暖融天,算离人恰一年。相思四季都尝遍,榴花又妍,龙舟又喧,别时光景重能辨。惨无言,日疏日远,新恨与旧愁连。
【集莺儿】来年宛似隔世悬,想万爱千怜。眉草裙花曾婉恋,半模糊梦里姻缘。情深分浅,攀不上娇娇美眷。谢家园,桃花人面,教我诗向阿谁传?
【玉莺儿】想红楼别院,剪新罗成衣试穿。昨朝便起端阳宴,偏咱懒赴游舡。三年艾怎医愁病痊?五色丝岁岁添别怨。怪窗前,谁悬绣虎,又早唬醒我睡魔缠。
【羽林莺】蒲休剪,黍莫煎,这些时,不下咽。书斋强自闲消遣,偶阅本《离骚传》。吊屈原,天不可问,我偏要问天天。
【猫儿逐黄莺】巧妻村汉,多少苦埋冤!偏是才子佳人不两全,年年此日泪涟涟。好羞颜,单相思万万不值半文钱。
【尾声】知卿此际欢和怨,我自愁肠不耐煎,只怕来岁今朝想更颠。
由冯梦龙这套曲子,让人想起李渔小说《鹤归楼》中关于生离死别的一段论说:“世上人不知深浅,都说死别之苦胜于生离。据我看来,生离之惨,百倍于死别。……生离的夫妇,只为一念不死,生出无限煎熬……倒不若死了一个,没得思量,孀居的索性孀居,独处的甘心独处,竟像垂死的头陀,不思量还俗,那蒲团上面就有许多乐境出来,与不曾出家的时节纤毫无异。这岂不是死别之乐胜于生离?”由此而言,生离之苦,更甚于死别。流逝的岁月,非但没能够令冯梦龙忘却过去,他对侯慧卿的思念,反而与日俱增,恰如发酵的老酒,时间只是增添了它的浓度。与侯慧卿分别,转瞬一年。在冯梦龙看来,离别虽苦,尚有相别,今日欲有去年之别,亦不可得,伤心哉!成此曲子,商调秋声,凄苦悲催,冯梦龙忽然异想天开:“安得大喉咙人,顺风唱入玉耳耶?”年年岁岁有端二,岁岁年年再无慧卿,冯梦龙不堪其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