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幼殊
成幼殊,1924年生于北京,原籍湖南湘乡。1946年春与屠岸、陈鲁直等在上海共建“野火诗歌会”。1953年以后长期从事外交工作。著有诗集多种。《幸存的一粟》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圣诞夜归
车,戛然停了,簸醒了凄迷的人,眼睫竟已承满了泪,又为北风拂凉。下车,踉跄入静。归来了,夜色暗朦中,敲拍岑寂的后门。凝郁的寒空闪烁着幽冷的小星。哦,沉醉吧,莫抖落了零乱的梦影。空枝的残痕,如此疏落。
归来了,啊,归来了。
可泣的荒诞呵,欢悦的圣诞夜之宴。
选自《散文诗世界》1943年12月24日
夜火畔
他们一共是多少个,也没有人去数。大家都只是团团的坐着,几十张脸上都跳动着篝火的嫣红,而显现得更其稚气了。一把白晃晃的弯月亮已经将夜空刈破,旁边散落着些银的谷粒——小星星。
他们只是团团坐着,虽然四野是如此沉寂,而夜里的寒气又雾一般飘落到裸着的膝上,这整个的世界不会有一点侵犯,去加于这年青的一群狗,在迢遥的村前零落的吠着,河水只是静静的流着,没有喧嚷。
这些平日像南风里的树叶子一般转动着,摇曳着白亮的阳光的人,如今竟已学得化石的庄严。有的紧依在一起,有的离得稍远,火的光尾不时跳上女孩子们浓烟般的头发,又把男孩子们裤管的直线加上金边。
方才的嬉笑喧嚷已经沉沉的睡去,方才的歌声仍在夜空里流连,然后轻轻的落到旷野的蔓草和冷湿的地面。明春吗?是的。田亩会变得更肥沃而丰腴,因为生命的声音已渗入了泥土。
火光摇晃着,映红了柴堆旁蹲着的执棒的人。他守着火,拨动柴片,更加上新的枝条,火光低暗了又更加高扬。你会想起那汪洋上看管灯塔的人,把自己的年华交付给无涯的碧水,为了仓皇的舵手,在迷途的舟上。
红色,镶着黄及蓝的辉煌的光焰,跳动着,卷舐着柴枝,从每一根木条上偎拢,聚合到一起,像普罗米修斯的发被海边的逆风挽起,把心里的光和热都伸向天空。灰黑的烟雾升腾上去,在寒夜里挥动着愤怒的拳。金红的火星随着柴枝的低微的爆裂声,飞溅入无垠的黝暗。虽然是如此短暂的一瞬,它已迸发出了生命最热烈的喜悦和爱恋。
噢,如果生命都能如此光辉,死,又有什么可以畏惧?
所以这年青的一群是应该被祝福了。他们懂得忙碌,是以才懂得安静和休息。他们已学会怎样用自己的辛劳,去抹干别人的血痕和眼泪。设若天上真的还有主宰,他将为他们骄傲而且欣慰。你看,今夜的风是缓缓而来的,今夜的流水是轻轻走过去的,今夜的树枝都伸展着手臂,要抚摸这一群滚热的心灵。
你应该永远的记住这一夜,大家团团的坐着,围着寒夜的篝火。生命,在这一刹那显现出如此地神圣和庄严。请相信,它将永远不会凋零湮灭。
选自《麦籽》月刊1946年第3期
丹麦早春
春天,从雪地上走过来了,雪中留下她一窝窝绿的足迹。当绿的足迹越来越密,只剩下一道道雪的浪花,看,冬天正提起她白的裙裾,就要离开丹麦。春天已进入哥本哈根港湾,春风消融了小人鱼座下的冰雪,轻拂过她铜铸的肩,来到我窗下的草坪。雪中那些竹叶般的鸟迹哪里去了?听,百灵在透着绿意的枝间说:“这里,我在这里。”
雪还没有退尽。傍着老树的根已探出了细小的蓓蕾——嫩黄的,刚啄出雪之壳,唱出雏鸡啾啾的歌。
飘飘洒洒,一瞬间,漫天雪花又盖满了湿润的草坪,是冬回来了吗——披着白色的纱?不,这只是她在丹麦踏着的舞步,回旋的,退退又进的舞步,仿佛借口遗落了什么,总回到我窗前寻找,然后,再提着她白的裙裾离去。但,走不远吧,也许就倚着邻家的门,憩息一会儿,又会回来。
春,总那么谦和,从来不说一句“这已经是我的季节”,却只在静悄悄地把白天拉长。偶尔,还在晴空下送来一只金翅的蜜蜂,落在晒着太阳的小花上,并和她一起醉倒,在我窗前。
1985年3月续写于哥本哈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