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傍在蔚蓝的大海边——南非纪行

异乡,这么慢那么美 作者:杨牧之,赵玫,李建纲等


傍在蔚蓝的大海边——南非纪行

杨牧之

没去南非之前,我就听说过一个故事,说举世闻名的五千米、一万米长跑世界冠军非洲选手伊夫特,第一次参加田径对抗赛时,因为不识字,看不懂电子荧光屏,少跑了一圈;第二次去伦敦参加比赛,又因为听不懂英语,看别的乘客中途换机下飞机,他也跟着下,结果费尽周折,赶到伦敦时,比赛已经结束。当时,我只觉得黑人实在没文化,竟闹出这样的笑话。由此及彼,我脑海中的非洲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到过北非,到过撒哈拉沙漠中的小镇,住在浩瀚的大沙漠的饭店里,漆黑的夜晚,万籁俱静,远处传来洪亮的阿訇召人祈祷的声音。声音过后,更加寂静。南非是不是也这样的神秘?

我这人有福气,梦想的事常常就能实现。今年六月,南非出版商协会发来邀请,请我去参加他们的首届书展,真是天赐良机。

我们从北京出发,飞行六个小时到新加坡,从新加坡又飞了十四个小时到开普敦。算下来,光飞行就有二十个小时之多。走下飞机,已经疲惫不堪。然而当我们到了下榻的宾馆,那出乎想象的景致让我们疲劳顿消。

宾馆就在大海边,只有六层,是一座很典雅的楼房。整座楼都是白色,门、窗只有深白和浅白之分。一座白色的楼,傍在蔚蓝的大海边,在阳光的照耀下,真让人心旷神怡。面向大海的窗户,在海水和蓝天的映照下,玻璃发出淡蓝色的光,大楼又像一块蓝色的水晶。推开窗户,海水正涨潮,水珠溅上阳台,湿湿的。南非,这么美丽,这么惬意,谁能想象得到南非是这样的呢!

这种心情让我精神抖擞,放下行李就去参观书展。

这是南非历史上第一次国际书展,也是非洲历史上第一次国际书展,所以,非洲的主要国家都派团参加。书展办得很有文化。整个书展虽然只有四百多个展位,但汇集和招徕了包括非洲、欧洲、亚洲、拉丁美洲在内的几十万种图书和重要出版商。书展的宣传画是一个眯着眼的人头像。我们很奇怪,怎么那么像秦始皇兵马俑头像呢?问他们才知道,原来那是非洲原住民的头像。从现在考古发掘的材料来看,很多研究工作者都认为人类起源于非洲。从古代猿类进化到现代人,考古学上的五个阶段(腊玛古猿、南方古猿、猿人、尼安德特型人和现代人),非洲体现得最完整。细想想,照这样的情况看,非洲岂不是我们人类的故乡吗?书展主办者用这样一个头像画作为会标,有历史感,体现了非洲文化的深厚积淀。书展主席对我们说:“你们看,头像上的眼睛是眯着的,那象征着善良和思考。那眼睛是不是也很像你们中国人的眼睛?中国人对非洲是很友善的。”

展馆的布置很考究,非洲经典图书的专柜、用书影组拼的曼德拉大幅画像、用书和文具造型推出的书展吉祥物,吸引了很多人拍照。新书发布会、作家与读者交流会、版权洽谈活动穿插其中。特别是一群群非洲儿童,白皮肤的、黑皮肤的、棕黄皮肤的、黄皮肤的,静静地翻看图画书。这种书香气氛,和我到南非之前对南非的认识大不一样,给予我的非洲观极大的冲击。非洲是有文化的。

到南非最快乐的事情当然是去好望角。

出城以后,路两边的房屋真是漂亮,一座座二层小楼被绿树掩映着。小楼多半是白色的,红色的门,绿色的屋顶,这大红大绿的在海边显得十分明丽。大大的玻璃窗户,让人感到室内的明亮和舒适。门外用红砖铺的甬路,经过雨水的冲洗湿润润的。不知叫什么名字的红花、粉花、紫花,再加上广阔无垠的蓝天,一派田园风光。有人说,南非是非洲中的欧洲,确实有道理。

去好望角,先到企鹅滩。车还没停下,我们就看见沙滩上仨一群、俩一伙的小企鹅了。这可比澳大利亚的堪培拉企鹅岛看企鹅方便多了。堪培拉菲利普岛的小企鹅白天都在大海上活动,直到晚上天黑后,才乘着朦胧的月光,一队队从大海上归来。而这里的企鹅都在沙滩上等着我们呢。近处,一块大礁石旁有几十只企鹅,聚在那里,好像在开会。此时,正三三两两地闲聊,是不是会议中间在休息?远处,临近海边,两个一对、两个一对,大概有五六对企鹅,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亲昵地顾盼着,悠闲地前行,很像是情侣在散步。再远处,一片开阔的白沙滩,两只企鹅相向而立,那是一对夫妻吧?面对着大海、波涛,在茫茫的宇宙中相依为命。

车再向前行,已经可以看到好望角了。好望角,这个对我充满诱惑的地方,这个我念初中就知道的地方,曾让我生出多少想象。汽车飞快地跑着,车上的人已经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准备下车。没想到,汽车一拐弯,眼前却出现一个翠绿色的海湾,海滩上是白色的沙子,地图上标着:迪亚士海滩。噢,我知道,这个迪亚士是葡萄牙人,是他第一个发现的好望角,并命名为“风暴角”的。显然,这个美丽海湾的命名是为了纪念他的发现之功的。车再稍稍往前一走,一个弧形的突出的山岬耸立在眼前,这就是好望角。果然不同凡响,它那险峻的山岬伸入两大洋中,如同一只巨大的鳄鱼峥嵘毕露。悬崖下,立着一块长长的黄色木牌,上面用英文和阿非利加文写着:好望角·非洲大陆最西南端·东经18度28分26秒·南纬24度21分25秒。

这里的路,显然是在海滩上的鹅卵石中开出来的,路两边尽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路面上尽是碎碎的贝壳。这里的鸟,还有不知名的小兽,全不躲人,自顾自地寻找吃食,好像人们不过是与它们毗邻而居的同类。你离它们一二尺远拍照,它们也不走开。看着这呈现着的原始荒凉景象,我顿时产生一种到了地球边缘的感觉,小心翼翼地走路,生怕一不小心从地球上掉下去。

我们急切地登上展望台,往下看去,茫茫大雾,什么也看不到。据说,没有雾的时候,可以看到大西洋与印度洋交汇的壮观情景。大西洋水凉、印度洋水暖,冷暖水在此交汇,所以,气象万千,晴晦多变。险峻的岬角雄立海中,危崖峭壁,浪花飞卷,航船在此常常遇险,定名为“风暴角”还真名副其实。后来印度洋航线开通,人们登上角点,可以眺望壮观的景象,企盼给人们带来好运,便改称“好望角”了。

雾虽然很大,却仍然可以听到角下面的骇浪惊涛。刚离开小企鹅那恬静安乐的世界,没多远就是这样让人惊心动魄的地方,南非真是一块神奇的土地。此时,我置身于两洋交汇之处,置身于非洲大陆的最南端,一种壮丽之情涌上心头。海滩上到处耸立的嶙峋怪石,似乎在提醒我们,三百六十年前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航船曾在此触礁;一浪紧似一浪的拍岸惊涛更像是在向人们诉说,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里贝克医生率队在这里为他的荷兰王国修建了征服南非的第一座要塞,接着英国人也发现了这片美丽富饶的土地,开着军舰来到这里与荷兰人展开了血腥的争夺,刀光剑影,樯橹灰灭,最后以荷兰人被赶走而告终;也正是从那时起,这片土地的主人——土著居民一夜之间失去了自己的家园。真看不出,在这雄奇壮美的山川之下,竟然藏着这样波谲云诡的历史!

到此时之前,我的心情一直很好,充满了对南非这块土地、这里的文化、这里的人民的亲切之感,然而我毕竟只到了两三天,而且停留在好望角上面。我心情的变化是从在约翰内斯堡与导游小卢的聊天开始的。

在车上,导游小卢叮嘱我们,在约翰内斯堡一定要当心,白天,一个人千万不要上街,晚上,几个人也不能上街。他特别告诫我们:约翰内斯堡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城市之一。

说完,他又交给我们每人一份“旅游须知”。材料上有南非官方为外国游客印制的一个醒目的提示:“天黑后或街上无人时不要一人走在街上;夜间外出要坐出租车或乘私人汽车,要向声誉好的出租汽车公司租车;在街上不要拿照相机或佩戴贵重首饰;在市中心行车时要关上车窗,锁上车门,车座上不要摆放任何手提包;如果遇到抢劫,奉劝你不要抵抗。”真是毛骨悚然。谁抢劫?抢劫什么人?为什么治理不了?一连串的问题使我几天来的好心情立刻发生了变化。

小卢见我们不吭声,又说:“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他说,去年国内来了几个朋友,刚到南非,下了飞机,安排好住宿,就兴致勃勃地到街上逛。街灯已经亮了,街旁的商店都已经关上铁门,店家从门上的小窗户往外看,都露出惊恐的眼光,以为这伙强盗不定又要拿谁开刀了。因为南非人晚上是不敢上街的,以至于人们一见到夜晚在街上出没的人,就认为是强盗。

有这么恐怖吗?小卢说,你们不信,我再给你们讲一个这里的顺口溜:“不偷不抢不是黑人,不诈不骗不是印巴人,不说等明天再办不是白人,不赌不嫖不是中国人。”听了这顺口溜,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你这是种族歧视。他马上说:“你们同情黑人,是因为你们没有被他们抢过,你们被抢一次就不同情他们了。”

我问他:“你被抢过吗?”

他说:“不止一次了。”

“你怎么脱的险?”

“被抢过就有经验了,兜里要放点儿钱,不要多,多了损失大;可也不能太少,太少,他们不痛快,抢了你还要打你一顿。”小卢的父亲在南非十二年了,他自己在南非也有七年了,讲起南非来很有点儿老南非的味道。看我们不以他的话为意,他又讲了他家里黑人女佣的故事。

小卢的家里请了个黑人女佣,每月给七百兰特,大约合一百美元。女佣在小卢家干了六七年了,相处得很好,有感情,但她还是要拿小卢家的东西。每当她要回家时,小卢奶奶都会在她的褥子下面发现自己家里的东西。问她:“为什么要偷拿别人的东西?”她说:“我家没有。”“你家没有就拿别人的东西吗?”她便低头认错,保证以后不会再拿。可是下次她要回家时,奶奶仍然会在褥子下面发现她准备拿走的东西。

讲了这些,小卢理直气壮地说:“你们说,别人能不歧视黑人吗?”一个白人跟他说,我们白人头上有旋儿,你们中国人头上有旋儿,猪狗头上也有旋儿,黑人却没有。这话说得多狠毒!

一次,小卢的父亲出了车祸,把一个黑人撞晕了。白人警察过来,看了看,对小卢父亲说,不用着急,赶快去买瓶酒。小卢父亲以为要用酒救人,急忙买回来。只见警察拿起酒,倒到黑人嘴里,然后说:“你走吧,他喝多了酒,自己撞在车上了,怪不了别人。”

我不信,便再次问他,这真是你父亲的亲身经历吗?他说,那还有假!

啊!黑人的生命真的不如一只猪狗!

一霎时,那些美丽的风光似乎失去了颜色,这美丽的、近似于田园诗般的风光下面,还有那么多让人惊诧的故事!我想起我们一直没太留意的拥挤、破烂、低矮的黑人住的棚屋,想起约翰内斯堡的恐怖,想起连小卢这样的外来户也瞧不起黑人,我亲眼看见小卢气势汹汹地对黑人保安大吼的样子,我满肚子对黑人遭遇的同情与不平。

回北京后,很巧,朋友送来一张光盘,说是写南非黑人故事的,刚刚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片名叫《救赎》。故事情节正碰上我的心弦,正冲着我的思虑。片中的阿飞是一个以偷和抢为生的青年黑人,脾气很坏,没有道理好讲,即便是朋友,一言不合,他也会拳脚相向。正是这种性格,他打伤了自己的哥们儿波士顿。别人劝波士顿不要再理阿飞,波士顿说:“也不全怪他,他没有上过学,不明白庄重。”别人问,什么叫庄重。波士顿说:“尊严。”啊,说得太透彻了!很多现实的问题并不是废除了种族隔离政策就能解决的。人不是只要有了生存权就可以万事大吉。人要得到别人的尊重,但首先得自尊自重。没上过学,没受过教育,连“尊严”的概念都没有,又何以自尊自重。

正因为如此,当他看到两腿残疾的老人到处乞讨,以为是伪装骗钱。当他看到老人确实是假腿,便大惑不解地说,既然“你过着像狗一样的生活,为什么仍然继续活着?”老人说:“我喜爱感受街道上的阳光。”“即使用我这样的双腿,我还是感受到太阳的热量。”这些话,此时的阿飞没有办法理解。

那要怪谁呢?这笔账要怎么算呢?过去,南非白人政府先后颁布了四百个种族主义法令,实行保留地制度,将占全国人口绝大多数的黑人圈定在只占全国百分之十二的土地内居住;实行特定区制度,在城市工作的黑人,只能住在城郊特定地区,在市区逗留不能连续超过七十二小时;实行通行证制度,黑人随身要带几十种证件,像特定区居住许可证、寻找职业特别通行证、迁移通行证、旅行通行证等。警察有权随时检查,如没有,将受到监禁和罚款。最后,甚至发展到连公园的椅子都写上“白人专用”的字样!在这种野蛮、残酷的种族隔离政策统治下,活着尚属不易,哪里还谈得上受教育?我明白了,闻名世界的长跑冠军伊夫特为什么连电子荧光屏上的数字也看不懂!在他东奔西跑地跟从别人上下飞机的焦急中,我感到深深的悲哀。1984年获诺贝尔和平奖的南非黑人大主教图图说:“原来我们有土地,白人有上帝,后来他们说‘让我们祈祷吧’,于是我们就闭上眼。当我们睁开眼时,他们有了土地,而我们有了上帝。”这段话在诙谐中藏着无比的深刻。机枪、大炮对着长矛、弓箭,原住民黑人沦为入侵者白人的奴隶。白人明白,黑人越没有文化,越好役使。

在开普敦时,我站在开普敦城标志性的景点——海拔一千零六十七米的桌山上,远处隐隐可见关押曼德拉的罗本岛。用望远镜仔细地望过去,环岛的路,高大的电网,西南角上几间房子,这大概就是曼德拉的囚禁处了。我心里想,曼德拉为了黑人兄弟被关押了二十八年,最后十八年,就是被关押在罗本岛上面积不足四平方米、连平躺都很困难的牢房里,真是一条了不起的汉子。1994年4月,曼德拉当了总统,他取消了公园凳子上“白人专用”的字样,他打碎了种族隔离制度,在法律上,黑人可以和白人享有同样的权利了。但是,曼德拉的事业完成了吗?

《救赎》中,阿飞在抢来的汽车中发现一个婴儿。这个连杀人都不会犹豫的家伙,在这个无助的婴儿面前,潜藏的善心被唤醒。最后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养护婴儿之路,直到自投罗网,把孩子送回,让堕落的灵魂得到“救赎”。这是电影的制片人给黑人开出的药方。这个电影获得了奥斯卡奖,说明评委赞赏这个药方。这个药方真的灵吗?如今,造成犯罪的原因已经不是单一的种族问题,还有巨大的贫富差距,难以消除的偏见和误解。“救赎”能不能解决这社会中数不清的矛盾?救赎黑人犯罪者的灵魂,那么白人掠夺者的灵魂呢?

这时,我猛然想起这南非历史上第一次的书展。书展的主办者那么卖力气,他们和法兰克福这个全世界最大的书展商合作,他们邀请八方宾客参加,他们把书展的海报、宣传品四处张贴,可谓千方百计、绞尽脑汁,他们不就是想要提升南非人的文化水平,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庄重、什么叫尊严,从一条什么路走向尊严吗?

从南非回来之后,每当我想起那些美丽的风光时,我几乎都会立即想起开普敦城郊那些拥挤、破烂、低矮的黑人住的棚屋,但是我随后会想到书展,想到书展上兢兢业业、忙忙碌碌的男男女女。

原载《散文海外版》2007年第3期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