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人间的成分
J#657
I dwell in Possibility-
A fairer House than Prose-
More numerous of Windows-
Superior- for Doors-
Of Chambers as the Cedars-
Impregnable of Eye-
And for an Everlasting Roof
T e Gambrels of the Sky-
Of Visitors- the fairest-
For Occupation- T is-
T e spreading wide my narrow Hands
To gather Paradise-
我居住在可能里
我居住在可能里——
一座比散文优美的屋宇——
有更多窗子——
门扇更上等。
房间像似雪松盖成——
目光无法看透——
它持久不朽的屋顶——
是以天空为瓦——
来访者—— 最上等的嘉宾——
从事的工作—— 就是这个——
张开我小小的双手
采集天国乐土——
赏析
诗中人居住在没有边界的可能里,在诗的屋宇中,有比平凡、乏味、无聊的散文更多的窗子、更佳的门,如此一来看到的世界可以更多面、更丰富,而门的坚固则能有更好的防护。
当窗子很多,可以往外看的同时,外面也可以更方便看进来;不过由于房间是由像雪松那样厚实上等的材质所建造,因此外面的眼睛无法看透。
同时,这座诗的屋宇以天空为屋瓦,因此历久弥坚。来造访的客人都是上等嘉宾,也许是常出现在诗人诗作里的知更鸟、蜜蜂、蜂鸟吧。至于屋子的主人从事的是什么工作呢?用一双小小的手采集天国乐土。
在她小手紧握的笔下,将创造出玄妙美丽的天国;同时,呈现的太阳之华丽豪奢,将让日出的东方又嫉又羡。她的工作是至高无上的诗创作。
J#1619
Not knowing when the Dawn will come,
I open every Door,
Or has it Feathers, like a Bird,
Or Billows, like a Shore-
无法知道曙光何时来
无法知道曙光何时来,
我打开每一扇门,
是如鸟有羽,
还是如岸有涛——
赏析
第二行“我打开每一扇门”的象征效果在于,将一种对贵重但迅即消失之物的期待情境,以具象、戏剧化方式呈现。而曙光就是此一尊贵但迅即离开的贵客,同时也是一种神恩(或启示)的象征;而它亦可能暗指《圣经·启示录》3章3节的一句话:“若不儆醒,我必临到你那里,如同贼一样。我几时临到,你也决不能知道。”
诗中人打开每一扇门或说全身的每个管道,以免稍一闪神就与曙光或神擦身而过。她设想着,究竟曙光或者神(或启示)的降临是如鸟羽般轻快静悄,还是如浪卷拍岸般的吵闹?这里我们又看到狄金森诗作的独特艺术,即空阔的暗示但不模糊。这种空阔的暗示传达一种无法完全为我们所把抓的神秘感。同时也因其无法完全把抓而更显得丰富。
爱因斯坦曾说:“善举像好诗。人或许可以容易地得其大意,但它们一向很难用理性加以全盘了解。”他的这句话可以说是对狄金森的诗一个蛮好的注解。
J#1269
I worked for chaf and earning Wheat
Was haughty and betrayed.
What right had Fields to arbitrate
In matters ratifed?
I tasted Wheat and hated Chaf
And thanked the ample friend-
Wisdom is more becoming viewed
At distance than at hand.
谷壳与麦子
我为赚到谷壳努力,当拿到麦子时
感到义愤与背叛。
田地有何权利仲裁
已签订的事情?
我尝到麦子后即憎恨谷壳
而感谢那位慷慨的朋友——
从远处视察智慧
比近看还准。
赏析
生活中总不免遇到我们努力耕耘想求得的,不管是物品或心仪的人,结果却非所愿,因而愤愤不平,甚至感到遭受背叛的锥心之痛。
但过一段时日后,却发现原来不喜欢的收成竟是极品!厄运转成幸运,这绝对让人喜出望外。不过也有原来相信的珍贵之物,结果并没那么好。
是福是祸,不一定能立刻判定,好的判断通常有赖远观与统观的能力。诗最后说“从远处察看智慧/比近看还准”,是有意思的说法。保持距离观看事件或人,可以有较全貌的了解,因此而有较佳的判断,这是一般说法。
但说成远看智慧比近看准,则产生一种陌生感,让平常的说法变得陌生,这种陌生感会让人停下来思索。
J#226
Should you but fail at- Sea-
In sight of me-
Or doomed lie-
Next Sun- to die-
Or rap- at Paradise- unheard
I' d harass God
Until he let you in!
友谊
万一看到你在——
汪洋中—— 沉下——
或快被命运打败——
隔天—— 将死——
或叩敲—— 天堂之门—— 无人来开
我会亲自骚扰上帝
直到他让你进来!
赏析
诗中人好似忧心着将出远门的挚友旅途安危,于是写信或面对面跟他说,若你搭船沉溺于海中,或突遭意外奄奄一息,或离开人世来到天堂门口敲门无人应,我会用尽各种手段——包括骚扰、唤醒上帝不让你被遗弃、孤零无援。
诗中人为了朋友甚至甘冒大不韪“骚扰上帝”,足见两人的友谊不是一般,而是至交。
诗的语气带有玩笑意味,亲密朋友间用玩笑口吻表达关心或忧心,如此就不会显得太严肃,同时亦能保持一种亲近却不腻的美学距离。
J#830
To this World she returned.
But w ith a tinge of that-
A Compound manner,
As a Sod
Espoused a Violet,
T at chiefer to the Skies
T an to himself, allied,
Dwelt hesitating, half of Dust,
And half of Day, the Bride.
濒死经验
她回到这一生。
但带着些许来世的色彩——
一种结合的方式,
像一块草地
与一朵紫罗兰结婚,
虽然紫罗兰更属于天空,
较不属于与之结合的草地,
半推半就留下来,半为灰尘,
半为白日的,新娘。
赏析
不知是怎样的状况,让狄金森写下一首濒死经验的诗。濒死经验的研究指出,多数遭遇这样经验的人,他们的生命面貌或看待生命的方式从此发生了改变。因为他们曾在天上短暂停留,再回到人世后自然带有一些天上的气息。这特别的气息源自他们曾看到所有生命的光源、曾被爱整个拥抱,甚至有些人因而拥有预知的能力。许多人都说他们不想再回到人世,但因尘缘未了,必须回来结清。狄金森诗里描述的,与西方20世纪中叶以后开始研究的濒死经验文献所记载,有诸多吻合之处,颇让人玩味。
J#241
I like a look of Agony,
Because I know it' s true-
Men do not sham Convulsion,
Nor simulate, a T roe-
T e Eyes glaze once- and that is Death-
Impossible to feign
T e Beads upon the Forehead
By homely Anguish strung.
我喜爱烈痛的脸孔
我喜爱烈痛的脸孔,
因我深知其真实——
人不假装抽搐,
或佯装剧痛——
当目光呆滞—— 即是死亡——
无从伪装
额上汗珠
真朴的苦闷串成。
赏析
在这首诗里狄金森以近乎幸灾乐祸(schadenfreude)的态度观看人之烈痛的脸孔。为什么?因为她想看的是诚实。人大多时候是可以假装快乐的,且大部分的微笑是造作的。也因此我们泰半无法知道这样的微笑的真实情感。但是当人在极度痛苦的烧灼下或重病或在死亡的边缘时,我们却可以看到其脸部的表情真实地反映其内在的情感。这是一首对人性深感灰暗与消极的诗。
狄金森似乎在说,人只有在极度痛苦或将死时,才呈露出诚实,这是一件令人难过与相当讽刺的事实。而此一痛苦与死亡又必然来临到每个人身上。不过这首诗并没有提供任何的安慰,甚至主述者在看到人在烈痛的烧灼下,语气里竟带有一种讥讽的愉快。这是一种相当丑陋的情感(狄金森知之甚详),不过此一情感是可以自圆其说的,因为人唯有在极度痛苦时,我们才知其真实的情感,才知其不假。狄金森在这首诗里相当辛辣地揶揄多数人没有能力诚实地表达他们的情感,唯有在烈痛或将死时才做得到。
J#1078
T e Bustle in a House
T e Morning after Death
Is solemnest of industries
Enacted upon Earth-
T e Sweeping up the Heart
And putting Love away
We shall not want to use again
Until Eternity
屋里的奔忙
屋里的奔忙
在死后的早晨
扮演着尘世
最庄严的劳动——
把心扫起
将爱收拾,
我们将不再用它
直到永生。
赏析
本诗第一节第三行的industries是勤劳的意思。这首诗的特点在第二节。狄金森以最精简的用字涵盖了最大的表达,像本节第一、二两行的动词都是有关清洁房屋的动词,如Sweeping up(扫起)和putting away(收拾);名词则是抽象的,有关感情的Heart和Love。不是灰尘被扫起,是心;不是毯子被放置一旁,是爱。如此的结合传达了丧失之感,特别是“把心扫起”使人联想到心像破碎的玻璃,此一意象具体传达了哀伤之情。不过悲伤和丧失并非永久的,因为“爱”只是被收拾起来而不是被丢弃,有朝一日会再被记起。“直到永生”给人一种可怕漫长的等待感,但也不必然是没有尽头的。如此以“永生”平衡“尘世”,同时以再生或复活的信念调和了当前的丧失之感。
J#1099
My Cocoon tightens- Colors tease-
I' m feeling for the Air-
A dim capacity for Wings
Demeans the Dress I wear-
A power of Butterfy must be-
T e Aptitude to fy
Meadows of Majesty implies
And easy Sweep of Sky-
So I must baf e at the Hint
And cipher at the Sign
And make much blunder, if at last
I take the clue divine.
我的茧紧紧裹着
我的茧紧紧裹着——色彩似隐若现——
我摸索寻找空气——
翅膀所拥有的些许能力
使我目前所穿的衣服见拙——
当只蝴蝶的能力一定存在——
飞翔的潜能暗指
有庄严的草地
还有宽阔的天空——
是故我得困惑于这个暗示
并解出此一征兆
同时犯许多的错误,看最后能否
抓住神圣的线索——
赏析
这首诗显示狄金森对上帝与永生的观点开始转变。她不再像早期那样与上帝处于敌对状态,同时也不排除永生的信念。诗中所提到的征兆正是神学家所喜爱的类型——毛虫(现世的生活)裹在茧中(死亡),只为脱茧而出成为一只蝴蝶(天堂的生活,复活)。“草地”与“天空”为天堂的隐喻,隐含于想象它的能力(飞翔的潜能暗指)。不过征兆仍不够清楚了然,所以主述者只能“困惑于这个暗示/并解出此一征兆”。而这会导致许多错误,这可能是狄金森准备修正她早期观点的暗示,而犯许多错误是抓住神圣线索的必经过程与前提,换言之,不是一两次就可轻易抓住。而神圣的线索,暗示有一永生的可能。
J#1263
T ere is no Frigate like a Book
To take us Lands away
Nor any Coursers like a Page
Of prancing Poetry-
T is Traverse may the poorest take
Without oppress of Toll-
How frugal is the Chariot
T at bears the Human soul.
没有战舰像书卷
没有战舰像书卷
领我们航向遥远的国土
也没有骏马像页
跳跃奔驰的诗篇——
最穷的人也可以做此游——
不用负担过路费
乘载人之灵魂的战车
是多么俭朴。
赏析
在这首诗里狄金森认为,一本书或一首诗的力量乃在引领我们避开所处的现实环境,进入想象的世界。因此,她用了几种交通工具做比较,比如一艘船、一组马匹、一辆双轮战车。
但是她相当细心地选择交通工具的种类和富有浪漫意涵的名称。
像用Frigate(战舰)而不是boat,因为frigate比起boat更具有探险和冒险的味道;而以Coursers取代horses,乃是coursers更容易让人感受到它们的俊美、气势和疾驰的英姿;而Chariot比carriage典雅,chariot在神话中乃是飞驰于空中,为太阳神驾驶的双轮马车;亦指疾驶于陆地上的古代战车。
J#328
A Bird came down the Walk-
He did not know I saw-
He bit an Angleworm in halves And ate the fellow, raw,
And then he drank a Dew
From a convenient Grass-
And then hopped sidewise to the Wall
To let a Beetle pass-
He glanced w ith rapid eyes
T at hurried all around-
T ey looked like frightened Beads, I thought-
He stirred his Velvet Head
Like one in danger, Cautious,
I ofered him a Crumb
And he unrolled his feathers
And rowed him softer home-
T an Oars divide the Ocean,
Too silver for a seam-
Or Butterfies, of Banks of Noon
Leap, plashless as they swim.
一只鸟走在小径上
一只鸟走在小径上——
没察觉我在看它——
它咬半一只蚯蚓
然后生吞下肚,
从近便的一株草
饮一滴露水——
接着跳到墙边
好让甲虫通过——
它以敏捷的双眼
向四周急急张望——
看来像是受惊吓的珠子,我想——
它转动丝绒的头
像身处险境的人,小心翼翼地,
我给它一片面包屑
它却展翅
轻轻地划向回家的路——
比船桨划破海洋还轻,
银白得无一缝,
或比蝴蝶轻盈地从正午的堤岸,
跳下,不溅一丝浪花地在空中泅泳。
赏析
在Cristanne M iller的著作Em ily Dickinson: A Poet' s Grammar中曾提到“文意构成的含糊”(syntactical doubling)一词,本诗就是个例子。根据M iller的解析,诗中第四节第一行Like one in danger, Cautious的Cautious可修饰第三节最后一行的鸟——He stirred his Velvet Head,也可修饰其下一行I off ered him a Crumb的主述者。这样的“含糊”造成主客物融为一体的效果。而由于这样主客物无分的效果,使得紧接下来到结尾,对这只鸟在空中飞起自由的描述,也同时暗示主述者想象的翱翔。
诗最后一节写得很轻盈明澈,使这首诗有了艺术的高度。通常灵魂能不能从平凡里脱胎换骨飞越而出,往往在最后一节见胜负。狄金森的诗力在此。
J#609
I Years had been from Home
And now before the Door
I dared not enter, lest a Face
I never saw before
Stare solid into mine
And ask my Business there-
"My Business but a Life I left
Was such remaining there?"
I leaned upon the Awe-
I lingered w ith Before-
T e Second like an Ocean rolled
And broke against my ear-
I laughed a crumbling Laugh
T at I could fear a Door
Who Consternation compassed
And never winced before.
I ftted to the Latch
My Hand, with trembling care
Lest back the awful Door should spring
And leave me in the Floor-
T en moved my Fingers of
As cautiously as Glass
And held my ears, and like a T ief
Fled gasping from the House-
我已离家多年
我离家已多年,
而此刻,正在家门口
却没勇气开门,唯恐迎面一张
从未见过的脸
茫然地盯着我
问我有什么事。
“什么事?——只是我留下的一个生活,
是否依然还在那里?”
我倚靠着畏惧——
徘徊在从前——
静默像大海起伏,
拍浪般地撞击我的耳朵。
我破碎地一笑
竟害怕一扇门,
我遭遇过危险也曾面对死亡
但从未战栗过。
我的手
小心颤抖地轻触门闩
唯恐这可怕的门突然反弹,
将我留在那里呆立着。
我移开手指
小心翼翼如移动玻璃般
同时捂住双耳,像个小偷
仓皇地逃离这个房子。
赏析
狄金森自1860年开始隐居,除了1864年前往波士顿接受七个月的眼疾治疗外,没有外出过。而这首大约写于1872年,有关游子近乡情怯的诗,是其典型角色扮演手法的一个例子。借着角色扮演使她得以揣摩各种境遇,也因此扩大了她对人性更多层面的了解与呈现。
其实,我们也怕面对往事,当打开往事的门的时候……一张痛苦的脸,一张陌生的脸,一张惊悸的脸,都使我们仓皇,发愣,跑到树下、路边彷徨不已。狄金森把容易遭遇的事,以戏剧化方式呈现出来,细腻真实,值得咀嚼再三;把容易了解的事,形成深层经验的唤醒。
J#8
T ere is a word
Which bears a sword
Can pierce an armed man-
It hurls its barbed syllables
And is mute again-
But where it fell
T e saved will tell
On patriotic day,
Some epauletted Brother
Gave his breath away.
Wherever runs the breathless sun-
Wherever roams the day-
T ere is its noiseless onset-
T ere is its victory!
Behold the keenest marksman!
T e most accomplished shot!
Time' s sublimest target
Is a soul "forgot!"
遗忘
有一个字
带着一把剑
足以贯穿武装士兵——
以倒钩的音节突击
随即不动声色——
在某个爱国纪念日
于此战役发生地
幸存者发言,
有位战功彪炳的弟兄
中剑一命呜呼。
不管喘不过气的太阳跑到哪里——
不管白日徘徊到何处——
它依然无声无息攻击——
它依然无役不克!
看那敏锐无双的狙击手!
无比娴熟的瞄准!
时间最崇高的目标
是被遗忘的灵魂!
赏析
这首诗以平常语言来说,大致是这样:遗忘是个带有利剑的字,往武装士兵身上刺过去,一剑就让其致命;随后按兵不动,伺机再取一命。场景转到几年后,在曾与遗忘作战的战场上举行爱国纪念日,纪念阵亡的士兵。该场战役的幸存者发言,述说一位战功彪炳的弟兄中剑丧命的往事。
话说人世间,只要有太阳光照射之处,白日里任何地方,它都能不动声色找到猎物,百发百中!英勇的士兵在战场上战死后,很快就被遗忘,或许纪念日时偶然被提起,但活着的人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所以人一旦不在场了,随着时日愈久,就愈发无关紧要,最后完全被遗忘。不在场可指人的离世,也可指被忽视(最明显的例子是曾经红透半边天的影歌星,几十年后就被遗忘)。
时间是个狙击手,瞄准被遗忘的灵魂是其最崇高的目标。换言之,日久荒凉,被遗忘是时间的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