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乱世寒窗

无住生心:一代报人刘鉴铨 作者:(马来)萧依钊


坐落在彭亨州、海拔2187米的大汉山,是马来半岛的最高峰。

刘鉴铨就出生在大汉山脚下的僻野山村。

生在山清水秀的灵动之地,然而,刘鉴铨的童年时光却被兵荒马乱冲击得凋敝暗淡,在乱世中崩裂得支离破碎。所幸,在父母温暖的怀抱中,那些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的时光,并没有扼杀少年的梦想。

刘鉴铨的人生,在巍巍大山脚下,在深山老林中,在潺潺溪流旁,在动荡岁月里,犹如一颗希望的种子,逐渐破土而出。

1939年3月28日,对于住在马来半岛彭亨州文德甲镇兰增村(现改名为联增)的刘家来说,是一个好日子。

这一天,一个男婴的啼哭打破了山村的宁静。在当时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里,男婴降生的喜讯很快传到每户人家。

大家都围拢过来,说着吉祥的话,为这个叫刘鉴铨的男婴祈福。

襁褓中的刘鉴铨当然不知道,他其实生在异常艰苦的年头,“安稳”两个字离平民的生活好远好远。

刘鉴铨的父亲刘业民,原是广东省鹤山市的一位知书识礼的典型秀才,在中国时曾与一大户人家的千金成亲并育有两女。可是后来却因战祸抽兵,被逼只身逃难到马来亚,落足彭亨州的小山村联增,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历程。

在山村拓荒,读书无用,人们只求温饱。刘父被迫扛起锄头,以务农为生,想法在热带的山林里生存,在炙热的土地上讨生活。

风雨飘摇的年代,大家都以为渡洋南去只是避难,时局平静之后再返乡与家人团聚。但命运往往有它自己的轨迹,南去以后,由于战乱,大家都与中国的家人失去了联系,回家的愿望渐渐成了一个梦想。许多人陆续断了归乡念头,选择了在南洋这块土地上落地生根。

刘鉴铨的父亲,也在这样的日子中,选择了大部分人都会踏上的命途。

跟故乡的家人失联,好似断了线的风筝,他根本无从得知留在中国的妻室是死是活。在极度绝望沮丧的时候,他遇见了一位朴实善良、名叫余有九的姑娘。后来,他迎娶了这位姑娘过门,生下了刘鉴铨。

直至战乱结束以后,刘父终于联系上了中国的家人,于是想方设法把留在故乡的妻女接到马来西亚。

像这样离散重聚的故事和家庭,在当年那个大时代背景下相当普遍。

于是,一夕之间,刘鉴铨多了一个大妈和两个姐姐。后来大妈想要一个儿子,但天不从人愿,生下的又是女儿。

刘鉴铨因为是刘家的独生子,所以深受宠爱,即使是大妈也对他视如己出。

大妈是富家女出身,气势自然比较强;相较之下,刘鉴铨的生母出身乡村,不懂得与人钩心斗角,但因为深深爱着丈夫,所以选择了委曲求全。

刘鉴铨被安排与大妈及姐姐们同住在大屋里一起生活。性格与世无争的刘鉴铨生母余氏则自愿住在橡胶林里的小木屋。然而即便如此,刘鉴铨的生母也从无半句怨言,除了割橡胶,也饲养猪、鸡和鸭,终日劳碌,无怨无悔。

虽然分住不同的房子,但刘鉴铨并没有因此和生母情感疏离;相对地,他更为敬重与爱护自己的母亲。

重视孝道的他,成人自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父母从家乡接到吉隆坡同住,以便随时侍奉。十年后,父亲与大妈先后逝世。刘鉴铨就越加孝顺生母。母亲年迈时健康欠佳,刘鉴铨亲自喂她进食,替她整理仪容,为她打点卫生……直至母亲百年归老。

当然,姐妹对家中唯一的男孩也是疼爱有加。刘鉴铨也非常爱护姐妹,一直悉心照顾她们。

刘鉴铨的“成长地图”

但童年时被浓浓亲情围绕着的小刘鉴铨并不知道,摆在他童稚眼前、等着他的,竟是一段在离散中成长的人生路。

1941年,刘鉴铨两岁多时,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侵略马来亚,马来半岛进入“三年零八个月”的苦难岁月。1941年12月31日,一颗炸弹被投到文德甲火车站附近的山村。文德甲居民惶惶不安。有些人开始准备迁徙……

1942年1月2日,当时统治马来亚的英殖民政府开放文德甲米仓,把囤存的米粮派发给民众。

1月9日,日军先头部队进入文德甲市区,民众惊惶避入胶园、躲进山芭。人们期望胶林浓荫可以掩护,但仍有十多人死在日军的机关枪下。

1月10日,节节败退的英军在撤退出文德甲之前,自行炸毁当地的大铁桥和发电厂,纵火焚烧店铺。

1月14日,日军部队占领了文德甲。

日军残暴,视人命如草芥。双亲为了避祸,带着孩子躲进山林。

村居生活贫困,就算是家中独子,也未受一丝娇宠。刘鉴铨从懂事起,就开始帮着姐姐们做些家事杂务。下地种田,下厨煮猪食,洗衣做饭,一点也难不倒他。农家出身的他从小就晓得薯种在地里、瓜长在藤上。因此现在每听见中国人把番薯叫地瓜,总让刘鉴铨觉得别扭。

刘家二姐刘银聪明能干,什么都做,禾熟的时候就搭棚守护,防鸟或人偷。她整天在外,要带点粗米饭还有鱼干什么的充饥。那时才几岁的刘鉴铨因为吃腻了番薯,特别喜欢吃她的盒饭,所以饿了就常去找二姐,把她带的饭给吃了。而疼爱她的二姐总是护着他,自己则吃杂粮或饿肚子。

岁月流逝,刘鉴铨与二姐的亲厚感情却始终不减。刘银老人于2012年11月往生,享寿八十。在她生前卧病之时,刘鉴铨非常关切,悉心探望。但是,他却从未强求自己的孩子们去探望姑妈,也能理解孩子们因俗务缠身,未能探望长辈的心情:

你们关心大姑病况,我感动。我知道你们挂念她,很想跟着我常去探望,但是工作忙、家庭事务多等现实问题,这种情况每个人都有的。

我生平不给人麻烦,对亲人也不例外。只要心存关怀,在需要时体现诚心的爱护和照顾就是亲情,不一定要以形式表现。

生活是海洋。我们都想天天风平浪静,平平安安。然而,自然界有它运行的规律,我们必须适应它才能生存。我们要随机,随缘,随遇,不怨天尤人,平常心对待任何状况。你们在口德方面做到不造恶业,是美德也是修行!

美满人生是物质与精神取得平衡!尽管人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和做人的价值观。

当然,他没有忘记告诉孩子们,二姐对他的恩情:

二姐是我在世唯一的长辈,从小对我都是无私的奉献和爱护。我能够完成教育,除了父母,就是靠她的帮助。

是的,虽身处深山老林,家里对刘鉴铨的教育仍非常重视。刘父坚持教子识字,农忙之余,他会亲自教刘鉴铨读《三字经》《幼学琼林》等中国的国学启蒙经典书籍。

树荫下,刘鉴铨大声地跟着父亲朗读:“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朗朗上口,像在唱歌。其实,那些字句对刘鉴铨来说是陌生的。

然而,这些陌生的字词,这些古人的智慧,为他今后的漫漫人生路,铺垫下了最朴素的善恶道德基调。

刘鉴铨的生母虽识字不多,但很会讲民间故事。不过,讲来讲去,大都是善良的鬼救人。年幼的刘鉴铨偶尔会想:“是人可怕,还是鬼可怕?为什么是鬼救人?不是人救鬼?”

多年以后,母亲讲过的鬼故事在刘鉴铨的记忆里已渐渐模糊,但母亲有一句话却始终留在他的心底:“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孩子,做事要凭良心啊!”

孩童时候,刘鉴铨长得白白胖胖。有一次碰到一个日本兵,日本兵竟然抱起他,逗他玩。

长大后,刘鉴铨才知道那瞬间的人性温柔背后,是日军杀人不眨眼的凶残。

在山林里躲了几年,时局稍微有些好转,父母才带着他搬回联增村,开始做一些小生意,家里的情况也好转起来。从此,他们一家就一直住在联增,直到他踏入社会,有了收入以后,才把父母接到吉隆坡。

当时联增是个小山村,村上的华文小学只设置到四年级。刘父为了让孩子能在师资和设备较好的学校受教育,把他送到二十千米外的文德甲镇中华小学念书。他小小年纪,就得独自搭巴士到文德甲镇上学。他念下午班,每天上午十一点搭巴士去上学,上完课之后,搭最后一班巴士回家,大概傍晚六点多才回到家里。

刘鉴铨的出生地联增目前仍有不少陈旧的板房

刘鉴铨儿时就读的中华小学,如今已从昔日的简陋变成今日的堂皇

从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长达三年,刘鉴铨每天在这条路上往返。整个山村就只有刘鉴铨一个孩子到文德甲镇去念书。

在往返学校的路上,无聊的刘鉴铨喜欢跟自己玩一个游戏:闭上眼睛,猜猜现在巴士走到哪里了。

“再过五分钟,会到大石头那边。”

“再过三分钟,会看到岔路。”

“再过六分钟,经过树林。”

“再过七分钟,会到杂货店。”

二十千米的路,每天上学、放学在这条路上往返数年,太熟悉路旁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屋了,所以,他每次都能猜对。

每次巴士走到杂货店,年少的刘鉴铨总会咂一下嘴巴,心里痒痒的。因为那时他最喜欢吃杂货店里卖的脆香的、有年轮纹样的圈圈饼。

但是,家里很节俭,不允许他随便花钱买零食。所以,他必须一分钱一分钱地存,才能存够五分钱去买圈圈饼。

当“珍贵”的圈圈饼拿在手上,他总是舍不得一口吞下去,而是一点一点地咀嚼。

偶尔,在杂货店里,他会听见大人们在惶惶不安地议论时局。

那是日军败走,英殖民政府又重新管治马来亚的年代。曾与英军并肩打日军的马来亚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此时因反抗英国的殖民统治而潜入森林与英军打游击战。

动乱时局下,白色恐怖笼罩着整个山村。

从山林里回到联增村的安稳日子过不上两年,一场白色恐怖风暴把刘家卷了进去。

刘鉴铨的父亲因被英殖民当局怀疑是“马共分子”而遭到逮捕,并在未经法庭审判的情况下被拘留了三年。他的生母也因涉嫌接济共产党游击队而遭特警抓捕,从文德甲镇押往首都吉隆坡的半山芭大牢。

身为独子的刘鉴铨,当时刚上小学四年级,只不过是一个孩子,却要面对双亲变成“罪犯”入狱的残酷事实,他被迫过早地面对人情冷暖和世道不公。但磨难却令他早熟,比其他同龄人坚强。

刘父出狱后,被一批诈称“马共分子”的地痞勒索,硬指他曾欠下一笔债,也被质疑“为什么进去大牢又能出来”而被套上莫须有的罪名。刘父不堪威胁,又怕家中独子有所闪失,遂决定带着独子悄悄出走。

由于刚出狱,身上没有几个钱,父子俩无法走得太远,便搭了一趟车到另一座山城文冬。

在只有蜿蜒山路的年头,近百千米的距离已是天涯。何况文冬周围都是原生态的山林,是俗称“多见树木少见人”的山区。

抵达后,父子俩在文冬租下一个小房间落脚。

窄小的房间,刚好装得下一只藤织箱子和他们父子俩。

刘父很重视孩子的教育,怕刘鉴铨失学,因此,一解决了住的问题,饭都还没吃,就带着儿子到当地的华文小学——文冬启文小学,请学校让他插班。

因生活颠簸而经常旷课的刘鉴铨,数学不行,英文更一窍不通。最后,靠着一篇华文作文通过入学考试,成了文冬启文小学四年级的插班生。

文冬盛产姜和榴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有的香气。在租来的小房间里,刘父会不时翻阅从中国故乡带过来的线装书,那些线装书也散发着一股久远的幽香,抚平他浮躁不安的心情。

文冬启文小学——20世纪40年代的简陋板房已变成设备齐全的教学楼

那时年幼的刘鉴铨并不懂得,从中国带来的线装书,是第一代移民的心窗,打开它,就看到了根。

夜里,刘父有时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便讲故事给刘鉴铨听。那些故事有的来自线装书,有的来自父亲的记忆。

青稚的刘鉴铨在新的学校插班读书,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让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也充满着好奇。

在文冬隐居了7个月,当那些“伪马共分子”自己窝里反,相互批斗,顾不上压榨乡民时,父亲才牵着刘鉴铨的手回到文德甲,一家人才重新团聚在一起。

从童年到少年,刘鉴铨跟着家人在山林里讨生活。热带雨林中常有毒蛇猛兽出没,但穷家孩子天生天养。刘鉴铨喜欢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满山游走。

山里的野榴梿香气特别浓烈。不过,富有经验的长辈常告诫家里的孩子:在山里看到熟透后掉落在地上的山榴梿时,不要急着过去捡,须先嗅嗅有没有老虎体味,因为榴梿的香气也会把老虎引来。

刘鉴铨就曾经多次看见老虎剥开榴梿来吃。

他第一次在山里看见老虎吃榴梿时,慌里慌张地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安慰他:“看见蛇和老虎,都别怕!看见老虎,远远避开它就是了。蛇一般不会爬过来咬你的。”

一日,他稍停在一棵大树下休息喝水,脚踩在厚厚的落叶上,一条小蛇悄无声息沿绕着他的腿往上爬,直到他的腿部皮下神经感觉到蛇身的冰冷,才令他惊恐。

惊恐中他想起母亲的话,遂轻轻地用树枝把蛇拨开,并把蛇引走。

他想,那可能是一条迷路的蛇,误以为他的腿是树干。

刘鉴铨很喜欢小动物。他小时候养了一条狗,毛色全黑,因而取名“阿乌”。

一个午后,他带阿乌去散步。阿乌追蝴蝶,他追阿乌,不知不觉追到丛林深处,竟遇上一头老虎。

狗儿护主,扑向老虎。虎犬相搏的凶险场面,把刘鉴铨吓昏了。醒来时,狗已被老虎咬死了,老虎则被闻声而来的猎人打死。

忠犬救了他,刘鉴铨为死去的阿乌伤心大哭。

童年难忘的一场惊吓,让刘鉴铨长大后领悟到:人生短暂,命运不可知。于是,他懂得了安于生活,活得精彩,就算面对风雨,也要心有阳光。

历史留下了乱世里的一个孩子,也为日后的马来西亚华文报坛留下了一个领航人。

当时文德甲和文冬这两座山城都没有中学。小学毕业后,刘鉴铨立志要到首都吉隆坡上中学。父母为了让儿子能出人头地,咬着牙为他筹措盘缠和学费。

此时的他还不清楚求学的真正意义——将来要做什么?未来的路又在哪里?但他心里装着父亲的一句话。

记得小学时,有一天,刘父教他念《幼学琼林》,并告诉他:“你读书读得好,将来就有一条好出路;读不好就去修理汽车。”

在年幼的刘鉴铨心目中,修理汽车已经是很威风的行业了。他对父亲说的另一条出路感到好奇,他想那肯定比修理汽车更威风。这样的好奇心,驱使着他到吉隆坡去考升中试,追寻生命的另一条出路。

结伴同行的文德甲同学共有八位,他们都是由父母亲或家中长辈陪伴着“上京”,仅刘鉴铨是一人独行。

而且,独行的刘鉴铨,还是众同学中年龄最小的——长得比同龄男生高大的他,曾在街上遇到英国警察临检,对方要他出示身份证,他还未适龄(国家法律规定满12岁须申请身份证),当然拿不出来,结果该名警察见他长得高大,不像未满12岁,竟指他是有意犯规,让他无端挨了一个耳光和一顿训斥,百口莫辩。

为免孩子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第二天刘父马上带刘鉴铨去申请身份证,为符合资格,硬是把他的年龄报大了一岁。

刘父忍心让未足龄的独子孤身“上京”应考,当然是因为家里经济不好,为了多挣点钱供孩子读书,而不能丟下农活陪他去。况且多一个人到吉隆坡,车资和房租也是一笔额外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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