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情
我在太子站下车,不用问,就知道去花鸟市场,该从哪个出口出去了。
这人群,像破堤后的洪水一样,黑压压从上面涌下来,人人身前都竖着好大一捧银柳、黄金果,黄黄绿绿,喜气洋洋的,那花市一定就在上面。
戴维约我在花市见。“我脚上骨头断了,不能走长路,我们在花市见面喝杯咖啡吧。”
戴维原是我在“沙发漂流”网站上联系的沙发主人。
看他的个人主页。美国人,四五十岁左右,照片上的他,背对人蹲着,很放松的样子,脸却扭过来看镜头,戴副墨镜,似笑非笑。讲日语,爱看书,喜欢爬山,爱自然,不爱逛街。像个严谨的人,不随便接待客人的,亦有很多要求。
“通常我喜欢相处的,都是那些从我的介绍中能找到共同兴趣的人,如果你不打算花时间或精力和我分享时光,那麻烦你找个其他沙发主人吧。”
看上去不太像个和气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写了邮件。第一次正式申请沙发,却选了个苛刻的人。总觉得不随便的人,是对自己负责任的,也当是个值得认识的人。购物我也不是喜欢的,也许一起爬个山?
申请发出去三天,没回应。第一次申请沙发借宿,也没什么信心。恰好亦有妹妹娇娇在香港,把她温馨的小窝留给我救了急。结果临到我快出发前一日,却收到了戴维的回信:“Hi,Ying,抱歉在香港找沙发的人太多,信回晚了。你看上去很有意思,来吧。”
于是解释了一下不再需要沙发,当然还是愿意见面的。结果戴维先生尽管断了骨头,但是星期六下午的花市还是要去的,便约了我在附近见面。
春节前的香港花市,人在花海里游走。水仙、金桔、蝴蝶兰、勿忘我、黄金果、银柳、玫瑰、月季……色彩艳丽,却不浓烈。尽管堵得要命,好在人人都是为了给家里添份美丽,脸上也都是挂着份笑容。
在洗衣街与花市的路口,站了一个柱着拐杖的人。高个子,花白头发,戴副银边眼镜,深蓝色外套,慈祥的面容,像位英国绅士。
上前拍他的肩,“戴维?”
“你是Ying吧?”
“是。”他的面容让人觉得亲切。
戴维是美国人,却在香港生活了二十年。
“没事的时候,周六常来买花草。我在学日本花道。”他一边带我往里穿,一边回头解释。柱了根拐杖,走路自然没那么方便,但他却不忘叫我当心背包,亦是有梁上君子的。
“你怎么断骨头的?”
“在菲律宾飙车。”他回头,向我狡黠一笑,“第一次开摩托车。”
又回头向我介绍每种花的英文名和属性,还有香港人的喜好,看准了我是不懂的,只有默默的听。
“今天想买几颗水仙。盆栽用。”陪他选好水仙根茎,又买了些黄金果。黄金果全部挂在天花板上,得用棍子挑下来,一支跟小孩一般高,每支上面都吊了四五个黄灿灿的果实,让人欢喜。店员用黄皮纸小心翼翼的包好,我接过来,帮他举着。
“现在我们去喝茶吧。”花草扔进后备箱,找个茶房,在这喧闹的街市,竟然还能有片刻的宁静,对他讲起了关于梦想的采访。
“我总觉得,每个人都有命运的轨迹,我们不能控制,却可以试图接近它。就像梦想,我觉得它是解开生命谜底的钥匙,一个人发自内心的梦想,想要去实现的东西,也许就是这个人存在的价值和使命。所以我想了解它。”我一边搅动茶杯里的糖水,一边说。
“我跟你讲个故事吧。”他说,“二十多年前,我在日本工作。有两个很要好的朋友,杰克和文超,文超是上海人,杰克是美国人。”
顿了一下,接着说:“后来我回到美国,但是杰克和文超却都到了香港。于是有一年,我决定来拜访他们,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这时,他的甜点上了,是一块巧克力慕斯。
“到了香港后,闲的也无事,有一日去香港大学图书馆逛,我是学图书馆管理学的,”他补充一下,“便问工作人员,有没有招聘名额,心想兴许我可以在这里找份工作。”
“然后呢?”
他吃了口蛋糕,“工作人员说,要不你先填个表格?表格填好了,他们叫我回去等消息,左等右等没结果,我就回了美国。”
不作声,等他继续讲下去。
“结果六个月后,我收到他们的邮件,说我被录用了。就这样,我又回到了香港。到的当天,学校派了一个年轻女孩来接我,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儿。”
“噢?”隐约觉得有故事。
“后来,这个女孩儿成了我的妻子。我们有一个女儿。”
“香港女孩儿?”
“是的,十多年后,妻子成了前妻。现在她和我女儿依然生活在香港。”
似乎故事还没说完。
“但是我的朋友杰克和文超却纷纷回到了美国和上海。你说人生多神奇,我是因为他们来的香港,结果我在这里住下了,他们却离开了……几个月前,文超在出差的时候,在飞机上心脏病发作去世了……他太太告诉了我……”
戴维停下来,像回到了很遥远的过去,目光留在茶杯口,“……我突然想要通知杰克,于是给他打电话……他母亲接的,我说,请你转告杰克,我们的朋友文超因病去世了……他的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对我说,戴维,你不知道吗?一个月前,杰克因病已经离开人世了……”
戴维耷拉下脑袋。我看着对面的人,说不出话来。一股寒意带着忧伤的情绪从尾骨顺着脊椎向上爬,我打了一个寒颤。
“文超去世了,结果没多久,杰克竟然也走了,我们三个人是很好的朋友。”他喃喃的说,整个人陷入了泥潭。
我伸手过去握住戴维的双手,想给他一些温暖,此刻。他抬起头,惨然一笑,“噢,我没事。知道吗?你说起命运,这就是命运。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永远也猜不到。”
他的话,给我内心带来深深的震动。那是我在路上第一次听说死亡,此后的路上,死亡,这个曾经令人不寒而栗的词汇,以各种形式出现在故事里,逼迫我去面对终极问题。
“我们的存在就像秋天的云那么短暂,
看着众生的生死就像看着舞的律动
生命时光就像空中闪电
就像急流冲下山脊,匆匆消逝”
——《西藏生死书》
如果不用等到死亡的那天就能清澈的看到生死的本质,或许会少很多遗憾。《西藏生死书》里讲了一个失去孩子的妇人与佛陀的对话,佛陀说,“宇宙间只有一个永不改变的法则,那就是一切都在改变,一切都是无常……”世上唯一的永恒是无常,因为无常,生命才有了无限可能,也因为无常,才懂得今生的每一刻都是珍贵并不可代替的。戴维想说的是,无论我们如何设计和计划未来,你都无法掌控它,我要说的却是,正因无法预料,才不舍得浪费每个当下,逝者如斯,这个瞬间已经一去不复返。
自然的,我们换了个话题,说些轻松的事。
“下午还有什么安排?”戴维问。
“去坐一百年历史的叮当车。”
他开车捎我去港岛西环的坚尼地城,那里是叮当车的一个起点,又说,“家里住了一个沙发客,是荷兰人,叫拉契得,你要是没事晚上一起来吃饭吧,七点钟。”我笑着答应了,他把地址写给我。
叮当车,是已有100年历史的香港电车,上下两层,身材苗条,像英国绅士。红色的车身,也有白色的,喷上了当下最时髦的广告,但那身板,还是一副古典的味道。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欢。
线路亦有许多条,贪心的选了条貌似最长的,从西环,经海味街,到上环、中环,再至跑马地,把港岛最有名的老街看个遍。
“不用下车,一直可以坐回来,它是环线。”戴维补充说,“再从坚尼地城坐绿色小巴士,就可到我家。”
跳上电车,爬到二楼,在最后一排整个人趴在后窗上,目不转睛的记录身后的一切信息。从陈旧的街角,破损的楼房,电车驶过的轨道,到林记药业的广告牌,从海味街上亮起的灯火,鹅黄光照下的鱼翅海参,到红绿灯前停泊的路人,从横飞的高架桥,到恨不得贴了钻的豪宅,从标志性的跑马场,橄榄球场上的孩子,到绿茵葱葱的洋人街,香港的过去、历史和今日,一点点在眼前登场,又褪去。这条路,说不出的震动,说不完的感伤。
叮当一响,思绪被打断,才发现已经回到起点,但路不再是出发时的模样,黑色的夜压下来,昏暗的路灯下看不清路牌,更找不见搭绿色小巴士的站台,亦没有地铁。现在的你,在西环。白日里充满历史感的狭窄街道,在夜里却让人没有安全感。开始后悔答应去赴宴了。
戴维说,“你告诉司机,在Sha Wan Dine下车。”
“Sha Wan Dine?”
试图将地名翻成中文,未果。
分别时,戴维很确定的再说了一次,“你就这么说就行了。”
四处打听,总算找对了绿色小巴。
“请问这车到Sha Wan Dine吗?”
好几个人都直摇头。上车问司机,回头看我一眼,凶巴巴的,叽里呱啦的对我讲一串粤语。愕然。这时,我才幡然醒悟:戴维说的地名,既不是英文,也不是拼音,而是用英语字母标注的粤语发音。现在,我这个大陆人,得模仿一个美国人嘴里的粤语发音,让一个香港人听懂我在说什么!
幸好大陆不缺人才。前排坐着的,是一个在香港上学的大陆女生。反复听我重复了几遍,似乎明白了。
“知道了,你应该在我后面下车。”
我对她感激涕零,又用怀疑的眼神看了一眼那位凶神恶煞的司机。他讲话声音好大的。沉沉的夜,已经全然笼罩在世界里,我的心里亦是如此,一片疑云。路,是越开越快,街道两侧的景观,也渐渐变化。车,行驶在荒野,没有了城市的棱角,倒是路两侧的树叶,却愈来愈多,在车顶上扫出声响,唰,唰,刷。车内,一片沉寂,黑漆漆,见不着任何人的脸。这看不见灯火的林荫道,让人心里发起毛来。
我几乎是被司机催下车的。
“你到了。”车突然刹住,毫无征兆。我“依依不舍”的摸着黑下去。车,停在一个斜坡上,心,悬在半空。然而,当那车从视线中开走的瞬间,一幅画却像变魔术似的出现了——无边的海,在眼前扩散开来,一直延伸到无穷处,海面上泛着金色的波光,渔船停泊在港口,眺望的灯塔对我眨着眼。这一瞬,一切恐惧化进了大海的柔情。
一个矮个女子同我擦身而过,拿了地址问她。“喏,就是上面这幢。”她很轻柔的说。
戴维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敞的客厅,枣红色木质地板,靠墙一排书架,一张吊床横垂在中心,天花板上,两辆独轮车倒挂下来,十分别致。家里的餐桌,方方长长,实木的,颜色和地板搭配得极为和谐,桌上放着几株风情万种的盆栽,屋里有种淡淡的清香,依依呀呀的放着阿拉伯音乐。穿过这充满异域风情的大厅,阳台上是一排透亮的窗,外景绘制的,正是适才见过的那一片海,在低低的吟唱。
“家里好美!”不由惊叹一声。
一个黑色卷发的高个儿男子,穿一件白色亚麻长衣,光着脚从卧室走出来。一个漂亮的人,他的眉和眼亦是深黑色的,在夜里也如此清晰。
“这是拉契得,这是Ying。”戴维站在中间。我们向彼此微笑。
家里还有位女管家,在厨房里准备了松子牛油果沙拉和茄子肉卷。戴维不知摘了什么叶子,在手心里撮碎了,放进我们的手掌,散着植物的清香。
拉契得坐在对面为每个人盘里分餐。他在上海读MBA。“我的中文不好,能选的英文课程很有限,所以选了MBA。”边吃边聊,说起对香港的印象。
“第一次来香港时,住进一个很糟糕的青年旅舍,心情很坏,我觉得这和遇到的人有关系。所以这次来借助沙发漂流,希望认识一个不一样的香港。”拉契得说。
在戴维如此美丽的家里,当有不同体会吧。
香港,在国人眼里,是公认的国际化大都市,然而戴维却不同意。
“我在香港生活二十年,依然是一个文化上的外围人。在香港,西方人有自己的圈子,港人也是。虽然生活自如,但只要我长着这张脸,就算我讲粤语,他们还是会用英语回答你。然而在美国,不管你的肤色是白是黄是黑,你生活在美国,人们会慢慢的把你当做美国人。”
心里惭愧起来。我有很多要好的白皮肤朋友,男的,女的,来自世界各地,爱中文,也爱中国文化。同他们,却极少讲中文。总觉得讲英语是最易于交流的方式,也不用耐着性子纠正他们的中文措辞。但也许,在内心深处,却隐藏了一层认同障碍,这些朋友,都是爱的,却觉得,他们,终究是外国人。戴维的话,却让我看到一个外国人在中国文化前的尴尬。真正的接纳,来自心灵深处。也许未必要把他们奉为上宾,不必特意准备刀叉,喝红酒,倒是同他们讲自己的母语,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一部分,才是真正的友爱。当我在其他文化前时想要的,又何尝不是这般被接纳呢?
想起了从中环搭扶梯去半山的路上,两侧的酒吧里,白皮肤的高级职员们,男男女女,似乎过着极为潇洒的日子,却活在香港的本土文化之外。你也可以说,他们是香港文化中的另一支,但总觉得这样有些牵强。
不久前认识了一位生活在香港的加拿大人麦克,31岁,平面设计师。
“交女朋友我从来不交香港女孩儿。”
“为什么?”
“不知道,总觉得还是有些不一样。”
离开时,问拉契得和戴维今年有什么愿望。
荷兰的拉契得想在上海再呆一年,美国的戴维则说:“多赚点钱,去更多地方。”
而我,却是完成这一年的环球梦想采访。你说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在他人的文化里,如此的流连忘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