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柳条箱
(1975)
小家伙初来人世那一刻就看上去很俊。下巴上有个明显的小酒窝,头发也长得很顺溜,好像经过了一位高级理发师之手。他的头发很短,像妈妈的一样,只是颜色稍微发亮些。娜拉立刻就爱上了他,尽管之前还不大相信自己会这样。娜拉已经三十二岁了,认为自己已学会凭着人的优点去爱他们,而不仅因有什么亲戚血缘关系。这个婴儿完全值得去爱,这种爱无所谓有什么理由——他睡得好,不哭不闹,吃奶也香,同时还会津津有味地仔细观看自己那双攥紧的小拳头。可小家伙不守规矩:有时睡两小时,有时又能一直睡六小时,醒来后就凭空吧嗒着小嘴,于是娜拉赶紧把他抱起来喂奶。娜拉也不喜欢守什么规矩,因此发现了这是娘俩的共同特征。
她的乳房发生了从未有过的变化。早在怀孕期间,乳房就开始肿胀起来,显得十分饱满。之前,两个乳头总是耷拉在扁平的胸前,可如今乳房充满了奶水,变得十分壮观了。娜拉很看重自己的乳房,同时觉得这种变化给她带来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尽管这种变化让她在生理上并不感到好受,因为胸前经常有一种不舒服的憋闷感。在喂奶过程中,还有一种让人摸不清的快感,这与喂奶本身毫不相干……小家伙来到人世已经三个月了,她不再称他是“婴儿”,而给他起名叫尤利克。
尤利克住的那个房间从前是娜拉的母亲住的,自从母亲阿玛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彻底搬到普利奥克斯科-杰拉斯自然保护区,去丈夫安德烈·伊凡诺维奇那里居住之后,房间就没什么人住了。分娩前两周,娜拉草草地把房间粉刷了一遍,尤利克出生后就放在那个房间里的一张白色床上,那张床曾经是《三姊妹》第二场中的一个道具。现在,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可在上一个演季,因《三姊妹》一剧停演闹出的那场风波让整个剧院不寒而栗。娜拉是那个剧组的舞美设计,导演是坦吉兹·库吉阿尼。
在飞往第比利斯之前,坦吉兹就曾甩下话,说他再也不会回莫斯科了。一年后,他给娜拉来了电话,告知巴尔瑙尔有人请他去排演《没有嫁妆的新娘》一剧,说他正在考虑这件事。电话快结束时,他提议娜拉与他一起去当剧组的舞美设计……他好像并不知道娜拉生了孩子。或是装作不知道?那这就奇怪了:难道这次的幕后电台出错了?戏剧界是个肮脏的垃圾堆,人的私生活总会被翻个底朝天,只要出芝麻大点小事,谁爱上了谁,谁抛弃了谁,谁在外省巡演时与谁在宾馆偶尔上了床,哪位女演员怀上谁的孩子打胎了,立即就会传得沸沸扬扬的。
娜拉与这些事情不沾边,因为她不是戏剧界明星。倘若是的话,那会弄出一场让人完蛋的花边新闻,更何况还生出个孩子。可戏剧界人士内部有个心照不宣的疑问:她与谁有的孩子?关于她与导演坦吉兹的罗曼史那是路人皆知。她的丈夫不是戏剧界的,而是“圈外人”,况且她本人是个年轻画家,虽然刚开始出道,但好像已结束了艺术生涯……因为这些原因,戏剧界那些小人并不特别关注娜拉,对她既没有背后的窃窃私语,也没有当面的仔细端详。这一切如今已经没有意义,因为娜拉已从剧院辞职……
尤利克从早八点就不睡了。娜拉等着护士塔伊西娅九点钟时来给打疫苗针,可时间已十一点了,她依然没有来。娜拉在浴室洗衣服,当下没有听见门铃声,等听到时她赶紧跑出来开门。塔伊西娅在门口就喋喋不休地说起来……她不仅是儿科咨询诊疗所的一名护士,而且还是个有使命感的医护人员。她培训不会带孩子的妈妈,教她们抚育婴儿的秘籍,顺便还与她们分享女人百年来的处事经验,给她们的家庭生活出主意,还是个处理与公婆以及丈夫其他亲朋好友,包括丈夫前妻关系的好手。塔伊西娅是个乐天派,多嘴多舌,好拨弄是非,喜欢散布小道消息。她坚信所有这些婴儿若离开她的庇护(所以,她的职务就叫做“家庭保健护士”)大概就不会成长得好。任何的育儿方式,除了她自己的以外,她都不给予承认。因此,斯波克[1]医生的名字让塔伊西娅内心失去了平衡……
在所有的“年轻妈妈”中间,塔伊西娅最喜欢像娜拉这种类型的:既是单亲母亲,又是初次生育,还没有可依靠的母亲。娜拉简直就是个理想人物:她因产后虚弱需要调养身体,恢复体力,并且也不拒绝塔伊西娅的那套育儿经。况且,娜拉有在剧院工作的经验,那里有些演员就像孩子一样,总是争吵不休,互相羡慕,相互妒忌,而她已学会故意摆出注意的样子,听他们的各种胡言乱语,在需要时沉默不语,或同情地点点头。
娜拉站在塔伊西娅身边,一边听着她没完没了地叨叨,一边观察落在她的皮大衣上的雪花怎样在皮毛尖上化成水珠掉到地上……
“请原谅我来晚了,你想我先去了希夫科夫那一家,你认识15号公寓的娜达莎·希夫科娃吧?她有个八个月的女孩,叫奥莲卡,长得真可爱,将来可能会给你当儿媳妇,我正碰上他们吵架。婆婆从卡拉干达来了,对儿媳有一大堆意见,说她不会照顾丈夫,孩子也看得不好,还说生病是饮食不好造成的。喂,你知道我这个人,在他家一会儿就把所有问题全摆平了。”
塔伊西娅一边去浴室洗手,一边还指出了她看不惯的几件事:
“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给孩子洗衣服要买儿童肥皂,千万不能用洗衣粉。你要听我的,我说的肯定都对……”
已经十一点多了。尤利克已经睡着了,娜拉不想把他弄醒,提出先去厨房喝点茶。塔伊西娅随即便坐到了厨房女主人常坐的位置上。她也适合坐在桌子的主位上:她的脑袋长得硕大,满头卷发用齿状发卡拢成一束马尾,这样在她身边就自然形成了一个空间,她立刻置身于茶杯和托盘的中心,茶杯和托盘向她靠拢,就像羊群向牧羊人靠拢一样。“这个构图不错。”娜拉脱口说了一句。
娜拉把一盒绘着飞鹿的巧克力摆到桌上。这是客人们有时候带来的,娜拉不喜欢吃甜食,人们送的这盒巧克力是“以防万一”招待来客的,上面已落上了一层细细的灰尘。
塔伊西娅一只手把头发上的水珠拢到桌上,另一只手探到远处,不知挑选那盒价格不菲的巧克力中的哪一块,可她突然把手悬在空中问道:
“娜拉,你到底结过婚没有?”
塔伊西娅刚把育儿秘籍告诉我,就想探听我的隐私,拿一块儿童肥皂换我的隐私……坦吉兹教会了我应怎样去理解人们的对话,以及他们的内心活动。
“我结过。”
一句也不能多说,言多必失,这场对话应该由自己操纵,她自己应当发问……
“结婚多久了?”
“十四年了,中学刚毕业那时候。”
对话停顿了片刻。一切按部就班往下走。
“那怎么我来你家,家里总是你自己……从来不见他帮你,就连产科咨询也是你独自去的……”
娜拉瞬时间有点犹豫不决了:说丈夫是个远航的船长,还是说他正在狱中服刑?
“我丈夫有时候过来。他与自己母亲住在一起。他是个特殊人物,很有才华,是搞数学的,可在生活方面就像个尤利克这么大的孩子。”娜拉说的是真话,但只是真话的一点而已。
“哎呀,”塔伊西娅顿时来劲了,“我也知道一种类似的情况!”
这时娜拉敏感地听到了某种动静,于是向孩子那里走去。尤利克醒来了,他似乎用惊奇的眼神看着妈妈。塔伊西娅站在娜拉身后,她的目光又盯住塔伊西娅。
“尤拉奇卡[2],我们睡醒啦?”塔伊西娅满面笑容地问。
娜拉把孩子从床上抱起来。他的头扭向护士一边,期待地看着她。
娜拉家里没有专门的小桌给孩子换尿布,只有一个带翻盖的活写字板,但尤利克在上面放不下,况且娜拉压根儿就没有用过它。缝纫店给娜拉做了两套连衫裤,是那里的小姑娘们模仿外国的某种连衫裤“翻版”的。塔伊西娅对资本主义国家发明的这种带橡胶膜的短裤发了点牢骚,因为这种湿尿布会让孩子起疹子,她吻了一下孩子的屁股,让娜拉把一块干净的单子铺在沙发床上,她去准备注射疫苗……
她从另一个小药瓶里又掺和了某种药水,之后把药液吸入了针管,轻轻地把针头插进孩子的臀部。小家伙的脸抽搐了一下,本想大哭一声,但又改变了主意。之后,他看了妈妈一眼,脸上露出了笑容。
“真乖,他什么都懂。”娜拉夸奖儿子说。
塔伊西娅本来要去厨房扔掉药棉,突然站在门槛上喊了起来:
“漏水了!娜拉!水管漏水了!水漫金山了!”
浴缸的水满后溢出来流到了走廊,又向厨房流去。娜拉赶紧把尤利克放到小床里,但显然动作太猛,有点过分匆忙,因此小家伙吓得哭了起来。娜拉先把浴缸的水龙头拧紧,往地上扔了几块毛巾,开始收拾地上的积水。塔伊西娅麻利地帮着她。这时候,传来一阵电话铃声,都盖过了扔在床上的孩子的哭声。
“肯定是水把几个邻居家也给淹了。”娜拉心想着,赶紧向电话跑去,要告诉邻居自己正在收拾水的残局……
但这电话不是邻居打来的,而是娜拉的父亲打来的,是亨利·雅科夫列维奇。
“总是这样,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娜拉还来得及想到这点。尤利克在小床上委屈地哭喊,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号啕大哭,还有浴缸溢水淹了邻居家……
“爸,我家发大水了,我待会儿再打电话给你。”
“娜拉,我妈走了,”他严肃而缓慢地说,“今天半夜……死在家中……”随后,他完全用正常的声音补充了一句:
“你赶快过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娜拉光着两只脚,把拧干的一块抹布摔到地板上:总是这样,死都不是时候,自己的亲戚为什么就连死都选择这么不合适的时间?
塔伊西娅一下子就全都明白了:谁死了?
“祖母。”
“她多大年纪?”
“我想有八十多岁了。她向外人隐瞒了自己的一生,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很年轻,又经常换护照……你放我一两个钟头好不好?”
“你去吧,我在。”
娜拉又洗了一遍手,这事做得很荒唐,因为她的手已经反复洗过多次了,她赶紧跑过去给尤利克喂奶。起初,小家伙委屈地推开了奶头,娜拉用奶头蹭蹭他的嘴唇,他才一口含住了奶头,安静了下来。
塔伊西娅这时脱了裙子和短上衣,手脚麻利地把地上的积水舀进一只桶里,再倒进厕所,她那粉红的衬裤和白色的衬裙不时地在走廊里闪来闪去,一缕浓发从散开的马尾辫掉了出来。看着她麻利、优美、准确的干活动作,娜拉脸上无形中露出了一丝微笑……
“是否需要很长时间,那我说不准……我会给你打电话。她就在附近住,厨师大街。”
“去吧,你走吧,我推掉两个预约就是了。只是要弄清情况以防万一。你在那里一旦抽不开身。这种事情……”
“真没想到,”娜拉心里想着,“这个人似乎是萍水相逢,可立刻就来帮你……真是个不错的女人……”
十分钟后,娜拉已经穿过了一条林荫道,在尼基金大门广场处拐了弯,又走了十分钟就到了一个挂着“奥谢茨基家族”小铜牌的楼门口,她按了门铃。在门口的一个普通纸板上,写着其余七家住户的姓名……
父亲嘴角叼着一个咬痕斑斑的烟嘴,烟火已熄灭了,他用一只无力的手抱了她一下,同时哭了起来。随后他停下了哭泣,说:
“你瞧,我给奈曼打了电话,本想告诉他妈妈死了,谁想到他也去世了!还有,急救车来了,医生给开了死亡证明书,现在还需去医院开一份文件,还要决定怎么下葬。母亲曾经说过,她葬在什么地方都无所谓,只要不与父亲葬在一起就行……”
这些话都是他跟在娜拉身后,走在那条长走廊里说的。一个满脸横肉的邻居从一个门口探出头来,那是祖母的仇人科洛科里采夫,身材矮小的赖莎也开门出来看了一眼,走廊里迎头还碰见最初的住户卡佳大婶。她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因为从这栋楼始建起她的母亲就在这座楼里当女仆,卡佳生在一家人的厨房里,她知道这栋楼居民的全部历史,直到如今她还经常写一些文理不通的密信告邻居,邻居们对此都心知肚明。不过,她这个人倒是没什么心眼儿,因为她总预先警告大家:你们要知道,我要写信告你们所有人!
祖母那个房间里积满灰尘,弥漫着烟草(父亲抽烟)与三合花露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祖母一生都在用喷子给自己房间喷这种花露水,并且用这种办法代替了房间的清扫。此刻她躺在自制的沙发床上,身着一件白色睡衣,领口有几处打着补丁。她身材矮小,两眼并没有完全合拢,似乎高傲地向后仰着头。她的颌骨微微松弛,嘴稍张着,脸上现出了一丝微笑……
因可怜死去的祖母,娜拉喉咙说不出话来。她突然间仿佛看到了祖母这辈子生活得多么辛苦,可又生活得多么值啊。只是她的意识形态太贫瘠了。按照她的看法,裸窗、帷幔是小市民的标志。一套从前的穿廊式公寓里,有两扇门带着装饰,更像是堵成的街垒,一扇门后是餐柜,另一扇门后是书橱。书橱里积的灰尘并不比书少。娜拉从小起就在那里过夜,于是患上了灰尘过敏症。她在那些年代叫祖母为玛露霞[3]·穆尔雷卡,并以一种小孩的热情崇拜祖母。她对书架上的所有书都如数家珍,有看过的,也有熟读过的。就是到今天,娜拉也以自己对文化的深刻了解让一切无知之徒刮目相看。她的全部文化知识就是从这两百多本书中来的,她把它们挑选出来,好像要拿到一个无人居住的孤岛,那些书的空边上用铅笔密密麻麻地标满了各种记号。从《圣经》到弗洛伊德[4]的作品都有。是的,那是一个渺无人烟的孤岛。不过,这个孤岛完全有生命的存在——那里有成堆的臭虫。娜拉在小时候挨过它们的叮咬,可祖母从未注意到它们,或是它们没有注意到祖母的存在?
在一扇门上挂着一幅绣花彩幔,自打挂上就从未清洗过。一盏没有灯罩的电灯,是伊里奇牌的,祖母对伊里奇既深深崇拜又有些惧怕。是啊,她认识克鲁普斯卡娅[5]、卢那察尔斯基[6],研究过文化,她曾说过怎样为流浪儿童组织戏剧社的事……一个多么神奇而古怪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卡尔·马克思和弗洛伊德,斯坦尼斯拉夫斯基[7]和叶弗列伊诺夫[8],安德烈·别雷[9]和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10],拉赫玛尼诺夫[11]和格里格[12],易卜生[13]和契诃夫[14]同时并存,毫不冲突。当然,还有她喜爱的作家汉姆生[15]。一个饥肠辘辘的新闻记者[16],他已经在啃皮绳充饥,因饥饿产生了美妙的幻觉,直到一个睿智的想法进入了脑际——是否该去找个工作?于是,他去当轮船的见习水兵。
祖母曾练过一些神秘兮兮的舞蹈,后来又从事过被人遗忘和遭科学迫害的儿童学研究,在人生晚年她自称是“特写作家”。她一生就是靠着精神生活支撑下来的……这种生活就像侏罗纪时代一样距当今的生活是那么遥远……娜拉站在彻底离开人世的祖母遗体面前,还没有脱掉外衣就一股脑地想起来这一切。
娜拉从祖母身上学到的东西太多了……祖母弹着这架钢琴,娜拉在乐曲伴奏下“跳出了情绪”……在这里,她坐在桌角画了一匹蓝马……祖母对她的画赞叹不已,因为想到了康定斯基[17]的《蓝骑士》……她俩一起参观过普希金博物馆……去剧院看过戏……娜拉那时对祖母的爱是多么深……后来又对她大为失望,并冷漠地离开了她。祖母深恶痛绝一切资产阶级现象,也对市侩行为嗤之以鼻,她自称是“党外布尔什维克”……她与祖母八年前狠狠地吵了一架,是因一些政治观点的分歧,现在都耻于启口……真是太荒唐了……简直是一场胡闹……
她和父亲一起把那具僵硬的尸体搬到一张拉开的桌子上。祖母的尸体并不沉。父亲去厨房抽烟了,娜拉拿起一把剪刀,剪开祖母身穿的那件破旧的睡衣,睡衣在她手中绽了开来。随后娜拉把凉水倒进一个小盆里,开始给祖母洗身子,她的身体就像一只细窄的小船,娜拉奇怪祖母的身体怎么会与自己的相像:纤细的长腿,高高的脚面,前凸的长脚趾,指甲很久没有修剪了,干瘪的乳房,粉红的乳头,颀长的脖子,尖尖的下巴。她身上的皮肤白皙,没有毛发,比脸要显得年轻……父亲在大厨房里抽烟,那里按家庭的数目摆着各家的餐桌,他不时地到走廊里的那台老式悬挂电话前给亲戚们报丧……娜拉听到了他那悲戚的声音,还有翻来覆去的那几句话:母亲今天半夜去世了,安葬事宜随后通知……
洗干净了祖母的身子,又用从被套撕下来的一块布擦干,这时娜拉感觉到有一股暖乎乎的奶水沿着胸前流下。她此刻好像才醒悟到自己把尤利克忘了,他要吃的奶水也自然地白白流出来了。她想坐在沙发床上,但发现床单上留下了一摊污迹,那是从死者身体里最后流出来的粪便。娜拉一把扯起了床单,攥成一团扔到屋角去了。她找到了另一个地方,那是靠窗户的一张沙发,祖母通常就坐在那里,总在看书柜里已有的那些书,因为在娜拉的记忆中,书柜从没有增加什么新书。她把一个把柄已坏的大杯子(她从小就知道有这个杯子)放在跟前,很快地就把奶水挤出来,几乎挤满了杯子,然后把奶水倒入一个盆里。她心想不能把这三百克奶水从这里带回家里……她用自己的背心擦干净乳头,觉得房间里的所有东西似乎都染上了一种死亡气息,就连那个无辜的杯子也一样。
娜拉穿好了衣服去到走廊,父亲穿着一件纯毛哔叽大衣,头戴馅饼式帽子,还在厨房里抽烟。他已从离这里不远的、位于阿尔巴特大街上的诊所回来了,取回了需要的证明。
“我给火葬场打不通电话,总是占线。我想去那里一趟,把这一切很快地了结……”——他用一只手画了一个不太确切的圆圈,意思是尽快结束这件事。之后,又开始给某个地方打电话。
随后,娜拉拨了自家的电话,塔伊西娅立刻拿起了电话:
“别着急,娜拉奇卡,别急。我已给家里打过电话,谢廖申卡自己能应付得了,所以我一直能待到傍晚……睡着呢,尤利克在睡着。”
娜拉爬到了放衣服的地方,那是餐柜后面的一个角落,三个衣架挂着祖母的全部衣服。天哪,多么简陋的赤贫生活!一件羊羔皮长领的冬大衣已经磨得破旧不堪,一件蓝色上衣还是用男式旧西装改的,还有两件女衬衫,每件都是娜拉从小时候就记得的破烂货。根据样式看,还是二十年代末的款式……娜拉选了其中穿得不太破旧的一件。根据衣服的这些残迹就可以研究服装史……因为衣袖上还留有某种仿埃及图案装饰的痕迹。
尸体已经发僵了,就像石膏渐渐硬化一样,因此只好剪开那件女衬衫的背部,摊开在尸体的旁边。
“要好好地把祖母入殓,”娜拉心想着,“但现在先要给她穿上衣服,不能赤裸裸地躺在这里。”
她突然感觉到房间里很冷。她真想给祖母穿得暖和一些,于是把衣架上的夹克取下来。裙子就不需要剪开了,穿过两腿拉上来就行。祖母是白银时代[18]的孩子,也是那个时代的产品和牺牲品。一个美女的两张倩影挂在钢琴上方的墙上,由于落满灰尘已模糊得看不清。祖母长得漂亮,真的很美。
娜拉从推到沙发床下的手提箱里找出一双旧鞋,这件老古董都可以当作博物馆的收藏物:皮扣上还有个皮套包,高跟就像小高脚杯。祖母还是在实行新经济政策[19]那些年代穿过这双鞋……到了腿弯不了的时候就不能穿了。
娜拉这一切做得很麻利,就像她一生就是从事这种职业的。其实,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干这种事。外祖母吉娜伊达是怎么死的,娜拉已经记不得了,当时她才六岁。自己的祖父和外祖父她也根本不记得……全家都是女人,唯一的男子汉是亨利。他与她们在尼基金大街生活了没有多久,他与阿玛丽娅离婚的时候,娜拉才十三岁……
玛露霞做事从不反悔。娜拉也未能赶上与祖母和解,可如今得给她净身,穿衣服……于是,对整个世界秩序,对这个曾深爱过的人躺在这个讨厌的匣子里从心底产生了一种久远的怨恨……一具石棺。每具尸体都是石棺……真可以排演这样一个剧:所有主人公都在石棺里,临死的时候,才从那里爬出来……意思是,一切生物都已是僵尸……应当把这个想法告诉坦吉兹……
奶水又开始胀满了乳房,背心上洇出来黑乎乎的一片。当然,这是十分自然的生理现象,告诉她这点的第一个人是玛露霞。这是女人生理的不幸……她可怜而怯懦地为女性的尊严和公正而斗争,是个女——革——命——者!当年娜拉被学校除名时,她怕得要死!她不让娜拉回这个家!她还摆出一副洋洋得意、盛气凌人的样子!后来她与孙女和好了。但三年后两人又恶吵了一架:苏维埃政权就像一只黑猫[20]在她俩中间跑过,从此就再没有什么相互信任、什么亲近感了……后来又出了捷克斯洛伐克事件……如今想起来只能让人一笑而已。多么荒唐啊……
娜拉瞅了窗外一眼。窗上的玻璃很脏,已有些年头没有擦洗了。但看得出来,户外灰蒙蒙的雪花已变成蒙蒙的细雨。我之前为什么没有为她做任何的事情?生老太婆的气多么荒唐……我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坏蛋……
可要知道,她对祖母的爱胜过爱世上的任何人!几乎每天放学后,她都要沿着放映旧影片的电影院附近的那条熟路飞奔,在尼基金大门广场那里横穿马路,然后经过罐头商店,穿过几条纵横交错的胡同——怕冷人小巷、桌布小巷、面包小巷和猩红热小巷——之后,突然蹿到了厨师大街,向祖母住的那座楼跑去。当沿着楼梯跑着登上三楼后,便一头扑到祖母玛露霞怀里,幸福得好像心跳都要停下来……
皮肤多么白皙啊……她的眼皮微张着,眼睛似乎还冷漠地看着娜拉。娜拉把那件衬衫从背部剪开,衬衫的右半从祖母的右臂套上去,左半从她的左臂穿上去,之后稍微抬起她那沉甸甸的脑袋,再从背后把剪开的领子接在一起。看来,玛露霞在近二十年来就连一件新衣服也没有买。是日子穷吗?是由于性格偏执?还是因为某种无法理解的原则?
有人在怯生生地敲门,这是父亲,他生怕看到自己母亲的裸体。他手臂上搭着大衣,带着一副干练、高兴的样子走进来。
“娜尔卡[21],我把棺材订好了。明天早上十点前拉来。连死亡证明都没要!只是问问亡者的身高。我告诉身高是一米六。”
“是一米五八,”娜拉准确地说出祖母的身高,“你今后别这样叫我。人们都叫我娜拉。你母亲也叫我娜拉。易卜生的小说你读过吗?”
太阳瞬间闪了出来,房间和祖母的脸立刻被照亮了,还在领口下面用珠母做的按扣上映出了一个光点,之后太阳躲进灰蒙蒙的小雨中。
娜拉把翻领上别着黄铜圆胸针的那件夹克衫剪成两半,掖到祖母尸体下的一侧。玛露霞曾穿着这件夹克去某个(新闻记者的或是戏剧工作者的)工会委员会参加会议……
“你留在这里过夜吗?”娜拉问父亲。
“不能,我要回家去,”他生怕留下来,因此赶紧说,“我明天早九点前来这里。你来吗,女儿?”他并不十分自信地又问了一句,“我还要去火葬场……明天能把一切办完就好了。”
“后天办完也可以嘛……”
“我想尽快办完。我试试吧。今晚我给你打电话。”
亨利·雅科夫列维奇表现了自己办事的麻利。
“我九点钟到这里。”娜拉冷冰冰地点点头。她觉得不能把已亡人独自留在房间里。但也不能把尤利克抱到这个房间里过夜。
娜拉走到走廊里,沿着从童年起就熟悉的走廊拐了两个弯。在厨房里,最早的住户卡佳背对她站着,两只胳膊肘猛烈地扭动着,她在餐桌上切着什么东西。
“卡佳大婶,想跟你商量件事……”
卡佳全身都转了过来,看不见她的脖子,因为脑袋直接稳稳地安在肩膀上。
“什么事,妞拉?”这位可爱的傻瓜从来就这样称呼娜拉。
“你能在玛露霞的房间里陪一宿吗?”
“你应当陪,你就陪她一宿吧,干吗要我去陪呢?”
“我的孩子还小,我该把他丢给谁呢?”
“你生孩子了,是吗?”
“嗯。”
“我的女儿宁卡也生了!那根尼卡[22]干吗不能陪一夜呢?”
“他急着回家。我付钱给你。”
“妞拉,那我就要拿你家的餐柜了。我很喜欢那个餐柜。”
“行,”娜拉同意了,“你拿去用吧。只是它搬不进去你家。”
“那我就把房间也租下来。我搬进去住,谁能对我说什么呢?宁卡在丈夫那里住,可户口在这里呀!”
“好了,好了。”娜拉无所谓地点点头,已想象到卡佳将在房间里怎样搜寻东西发财了。
“十卢布,妞拉!少了不干。”卡佳因自己的厚颜无耻也皱了一下眉头。
“要是十卢布的话,那就要包括陪住一宿和打扫房间!”娜拉明确地指出。
一场交易就这样决定了。
塔伊西娅主动提出第二天来照看尤利克,这样娜拉就无须费脑筋去找人了。能叫来的女友只有两个,一个是娜达莎·弗拉索娃,另一个是玛琳娜·齐普科夫斯卡娅,她的外号从戏剧学校那时起就叫齐芭。这两个人都可靠,但娜达莎有个五岁的男孩,而齐芭发疯似的干着三份工作,她要养活自己的残疾人母亲和小妹妹……
在停放着祖母遗体的房间里,娜拉见到了几个人——父亲,他的助手瓦列拉·别兹波罗德科,卡佳和女儿宁卡,女邻居赖莎,还有一位来自房产管理处的头戴棕色大花假发的大婶。女人们都在忙于交谈,声音虽小,但谈性很浓。娜拉猜想大概是如何解决一些物质的问题。
“玛露申卡[23]死得真可惜,”赖莎轻轻摇着头说,“要知道我们相处差不多快五十年了,住得就隔一堵墙。我一辈子也说不出她有什么不好……我希望铭记……”
“赖莎,您究竟想说什么?”亨利猛然打断她的话。
“没什么,根尼亚,我只是想说,我们和睦相处几乎有五十年了……”随后她就退到门口那里。
“瞧,一帮乌鸦聚在一起了……”娜拉很快地就把她们所有人毅然地撵走了。父亲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他从小就住在这套公寓里,记得这些老太婆还是年轻媳妇的时候的样子,但一直没有学会与她们交谈,他总平衡不了与她们的关系,时而好像对她们盛气凌人,时而又讨好巴结她们。况且,娜拉也知道他不会与人们平等相处,这个梯子总不是偏高,就是偏低……“一个可怜虫。”她可怜父亲,甚至觉得对他有了点温情。他似乎也明白了这点,于是把一只手搭在女儿肩上,但做得不很自信。他从娜拉小时候起就认为,他是娜拉的父亲,这点就让他高她一等,因此总以一种领导的姿态与她谈话。后来她长大成人了,才把一切关系理顺了。十八岁那年,她有一次去他的新家,去他新组建的家庭,他因为离群索居,见到娜拉便开始抱怨,说她很少来看望他,这肯定是受了她妈的影响,因为她妈不希望他们父女来往。娜拉断然打断他的话说:“爸,难道你不明白,如果我妈不愿意我就不来吗……我来与不来对于她根本就无所谓……”
从那时起,他对娜拉就不再提什么意见……
10点钟,棺材运来了。两位棺材匠麻利地把棺材抬到桌上,把尸体移动了一下,随后迅速地、简直优美地抬起了尸体,尸体立刻就咚的一声落到了应放的地方。父亲与两个棺材匠一起走出去了,娜拉一个人留在屋里。他在走廊里的家门前与他们结算,娜拉听见了他俩对父亲表示感谢。显然,父亲付给他们的钱超出了他们的期望。
娜拉把一堆剪开的散乱东西推到跟前,把祖母稀疏的白发梳成分头,那是她常见的发型,又把掉出来的几缕头发拢到后面,之后开始出神地看着她那稍带倾斜的高额头和长长的眼睑。在祖母身上呈现出一个完整的线条,这条线始于颧骨的轮廓,然后从脖子延伸到肩部,再从肘部下延到指尖……娜拉真想立刻拿起铅笔画一下……死去的祖母好像经过这个晚上变好看了。她的脸长得消瘦俊俏,并不漂亮,可很耐看,还有她生前下巴下面那片多余的老年赘肉不见了,因此显得年轻。很可惜,自己的脸长得不像她……
“娜拉,邻居们说应当摆一桌,这……叫做酬客宴……”父亲以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娜拉考虑了片刻,祖母一生都无法忍耐女邻居们来她的房间串门。但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
“告诉卡吉卡[24],把钱给她,让她准备一桌饭。就在厨房吃这顿饭吧。只是伏特加酒别买多了,否则人们要喝得烂醉如泥。看来不吃这顿酬客宴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父亲同意了。
“战前很少摆酬客宴,但要摆总是在厨房里。那时候很多老头住在公寓里。他们都去世了。我从来不参加酬客宴,妈妈也不参加。可奇怪的是,父亲总来参加那些酬客宴……”
这几乎是有生以来亨利第一次提到父亲的名字……娜拉发现了这点,并感到奇怪:其实,家人从来没有对她讲过有关雅科夫·奥谢茨基的任何事情。从儿时起,她就觉得有某种东西很模糊……尽管她记得,有一次他来过他们住在尼基金大街上的家里,还记得他的某些特征:满脸长着密密麻麻的胡子,两个长长的大耳朵,还有他自己用整块木头制作的那根手杖,手杖一头的弯处正好用作手柄。她之后再没有见过他。
父亲去找刚被撵出去的卡佳了。她很高兴这件差事,也高兴拿到手的钱,说她会到那座高楼的商店里把东西全都买回来。父亲点点头,他觉得谁办这件事情都无所谓,可卡佳心里可美得不得了。娜拉和卡佳几乎同时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去阿尔巴特的花店,另一个向起义广场方向走去。卡佳兴奋不已,因为拿在手中的钱是她养老金的一倍半,因此她盘算着怎样精打细算买东西,好节省出来留给自己点……
在阿尔巴特一家花店里,娜拉碰到一件吃惊的事,她生平第一次看见这么绚丽多彩的风信子,整整有一大桶。她买的花色各异,有蓝紫色的、白色的,还有几支藕荷色的。娜拉把自己兜里的现金全都拿了出来。花店售货员给她买的花裹了几层报纸,之后还白送给她一只木桶。于是,她提着那桶花先沿着管子工巷走了一小段路,这条巷子沿着一条新干线通向老阿尔巴特街,随后穿过新阿尔巴特大街,重新来到管子工巷,又走了一段比较长的路。下的是蒙蒙雨还是雪,真辨别不清,因为颜色有点像灰珍珠母,那只桶很沉,皮靴全湿了,她开始觉得乳房的奶水又胀起来,可卷成团的尿布已经塞在乳罩里,还用旧手帕裹住那团尿布,这是大清早急忙跑来的塔伊西娅用找碴的声音告诉她的,若不用手帕裹住尿布,就不放她去参加葬礼。娜拉笑了一下,用手帕裹上了。
她与灵车同时到达。她赶在葬礼服务人员之前上了楼。房间里站着几位神情沮丧的远亲,还有一些记不太清楚的熟人,他们吻了吻娜拉和亨利的脸颊,说了几句这种场合的套话,让人感到程度不同的温暖。一个围着白围巾、头戴贝雷小帽的矮个老太太在轻声地痛哭,在房间一角有人往祖母的那只“小酒杯”里倒了几滴缬草汁递给她表示安慰。这个老太太真的没有见过。
娜拉把风信子撒到棺材里,那些花无须特别摆弄就摊开了。神奇之处还在于,那些花改变了周围一切的情景——贫穷一下子变为奢华,就像童话故事中的灰姑娘一样。看来,娜拉是个有经验的人,不愧是戏剧舞美设计师,这种人的全部本事就在于,用一些技术手段去改变舞台的艺术空间,她见状都惊喜得呆住了。这就像一盏神灯,很久以前就用在莫斯科艺术剧院排演的《青鸟》[25]一剧中。在舞台上,蒂蒂尔和米蒂尔来到死人国,去找自己的祖父和祖母。当然,正是玛露霞领着五岁的她去看的这个剧……她似乎觉得,祖母未闭紧的眼睑中间露出一条细缝,从中闪出一丝赞许之意。风信子花具有某种难以置信的力量,让房间充满了一阵浓郁的清香,无论花露水,也无论灰尘和缬草汁的气味全都被盖了下去。娜拉甚至还想到,假如用魔棒一点,整个房间就会变成一座宫殿,而可怜的、踌躇满志的祖母就会变成她一生都想成为,却没有成为的那种人……
后来,四个男子汉把棺材抬起来搬到户外。大约七个亲戚坐进了灵车,父亲开着自己那辆“莫斯科人”牌汽车尾随其后。
去顿斯科依火葬场的时间并不长,比预定时间早到了,因此在原地又磨蹭了半小时,排队等着火葬。之后,把棺材装到一个车站用的那种推车上,娜拉和亨利先于其他人进去了。娜拉重新摆弄那些风信子花。她觉得风信子自从买回来后似乎变得蓬松了,也全都开了花。现在她不是毫无次序地将之随便摊开,而是有意地要表现出一种想法:让几枝粉红色的花放得靠近祖母那张蜡黄的脸,而雪青色的几枝花在脑袋周围密密地摆成一圈。亲戚们刚送来的所有那些不太起眼的石竹花,娜拉决定把它们扔到两脚底前。
后来,送葬的人都走进来,大家全都清一色穿着黑色的厚大衣,胸前插着一朵红石竹花,亲戚们马蹄状围在棺材的周围,在娜拉眼前轻轻地闪来闪去,看得相当清晰。娜拉透过这种清晰突然发现,所有亲戚的长相能分成两种:父亲的叔伯兄弟都长得像刺猬,额头上方长着硬撅撅的一缕浓发,长鼻子的鼻尖翘起,短短的下巴,而祖母的侄儿男女都长得细条脸,大眼睛,还有三角形的鱼嘴……
“我的长相也属于刺猬型这种。”娜拉心里想着,同时心中感到一阵热乎乎的恶心。这时候响起了肖邦的葬礼进行曲,破坏了她的这种奇怪的幻觉。这首葬礼进行曲早就变成了一种不伦不类的声音,只适用于喜剧舞台……
“给我拿住帽子。”站在一旁的亨利轻轻说了一句,把自己那顶羊羔皮“馅饼帽”塞到她手中,随后伸手到公文包检查是否把自己的护照忘在家里了……娜拉顿时闻到了帽子里散出来他的头发味,她从小就觉得这种味道很难闻。况且,即便是她自己的头发,如果每天不洗,也会散发出这种把劣等油脂与某种难闻的植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那位身穿制服的房产管理处的妇女照稿念完了一篇胡乱拟好的正式公文。随后父亲说了几句更加平淡无味的话,娜拉的心情让这套平庸而俗气的做法搞得郁闷不已。突然间,屋里那位身材矮小的老太太的失声痛哭打破了这种枯燥忧郁的气氛。她走到死者的头跟前,用突如其来的声音清晰地发表了一席真正的讲话,不过,她是从套话开始的:“今天,我们与玛露霞告别……”可她随后的讲话令人感到意外,并且充满感情……
“我们所有人,今天站在这里的人,包括许多已经葬入坟墓,即入土的人,都会因玛露霞在他们的生活中出现而感到震惊,感到一种真正的震惊。我不知道有什么人与她只是点头之交。她让所有人都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谁都不像她那么有才华,那么光彩照人,甚至我行我素。你们要相信我说的话。由于她的出现人们开始觉得奇怪,开始用自己的头脑考虑问题。你们以为雅科夫·奥谢茨基生来就是个有才之人吗?不是的,他之所以那么有才,是因为从十九岁起他俩就产生了一种只有在小说里才能看到的爱情……”
在一群身穿黑大衣的亲戚中间有人在窃窃私语,小老太太发现后说:
“西玛,你闭嘴!我早知道你在那里说什么!不错,我是爱过他!是的,我陪在他身边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年,可这是我的幸福,而不是他的幸福。因为她丢下他不管了。你们无须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就连我本人也不理解她怎能这么做……但我站在她棺材边想当着众人说,我没有对不起她,我甚至从来没有丝毫偏袒过奥谢茨基,他是位男神,而玛露霞是个女神。那我是什么?我只是个医士!我没有对不起玛露霞,可玛露霞是否对不起雅科夫呢……”
这时候,亨利上前阻止了那位老太太,她讲话的热劲顿时消下去了。起初,她还用自己干瘦的双手抵挡了两下,后来她佝偻着身子,快步离开了告别厅。
葬礼的气氛消沉下来了。管理处的那位大婶跑过来,重新响起来那段令人无法忍受的音乐,棺材一点点往墓坑里放,直到一团不熄灭的火、灰蒙蒙的雨水和火焰地狱把它吞没了……应当问问父亲,这个老太太是什么人,有一段怎样的故事……
在这种令人难耐的整个程序结束的时候,娜拉早把酬客宴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是父亲说“走吧”才提醒了还有这件事。
亲戚们规规矩矩地上了车。娜拉坐进了父亲那辆“莫斯科人”牌小汽车。他眼睛盯着前面的路,在途中问了娜拉一句:
“怎么,你妈认为没有必要来告别吗?”
“她在生病。”娜拉随便撒个谎说。其实,娜拉根本就没有给她打电话。她终究会知道的。亨利离婚后,玛露霞就没有再见过阿玛丽娅……
公寓的门大敞着,从走廊飘来一股薄饼的香味。祖母房间的门也开着,花露水和清洗过地板的气味与厨房的香味混在一起。房间里的一扇窗户也大敞着,穿堂风把蒙在镜子上的白色枕套[26]刮得晃来晃去……娜拉进屋后,脱掉夹克衫扔到沙发上。她坐在夹克衫上,从头上摘下了毛线帽,环顾了一下四周,就连钢琴盖上那层久久未动的尘土都给擦得干干净净。祖母曾经用这台钢琴教过她弹琴,那年她才五岁,要在琴凳上垫上两个枕头。但娜拉那时更多的是想玩那个琴凳,她把琴凳扳倒在一侧,坐在琴凳的一条腿上,就像转动方向盘一样扭动着琴凳。娜拉动了动那个琴凳,当年漆得锃亮,可如今漆面早已掉光……“要么,把这架琴拿回去给尤利克?”她心里想,但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要雇搬运工,找调琴师,还要移动屋里的家具……算了,别折腾了……
随后,整个大巴下来的人都进了屋,俩人一对地坐在那里:长得像父亲一样,额头留着刺猬头的叔伯兄弟有四对,他们脱掉自己身穿的黑大衣扔到沙发床上。之后是长着鱼嘴形的一群女人鱼贯地潜入开着门的房间里。祖母的三个侄女还带来自己的两个年轻的女儿,她们是娜拉的堂姊妹,都长着尖瘦的小下巴,真好看。还有两位不大认识的女士。小时候,娜拉在祖母为自己亲戚的孩子们举办的节日活动上见过这两位堂姊妹。但那时候她俩很小,因此娜拉与她们在一起感到没意思。娜拉不喜欢比自己年龄小的人,总愿意与比自己年龄大的人交往。在那群女人当中有一个女人特别显眼,是个子高挑的米卡埃拉,她满头乌发,还长着黑色的唇须,年纪六十岁上下。娜拉尽量想回忆起来,她是谁的女儿或妻子,但是想不起来,忘了……总的说来,所有这些亲戚她每隔十多年才见一次,一般是家里发生某些大事的时候。父亲最后一次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是为庆祝自己的博士论文答辩成功……柳霞、妞霞和薇拉奇卡叫来了自己的堂婶和女儿娜佳和柳芭……还有这位没有结伴而来的米卡埃拉……
女人们在玛露霞门前的脚垫上跺跺脚,弄掉沾在鞋上的脏雪。随后,进门把皮大衣扔到沙发床上。娜拉这时候发现,从自己鞋底融化的雪水也流到了干净的地板上……
所有人鱼贯而入进了厨房,几位女邻居已在招呼大家。席面的荒诞躲不过任何人的眼睛:在公用厨房中央摆着两张铺着报纸的桌子,桌子中间高高地堆起一摞烙饼,嘉利娅还在那里用三个饼铛继续烙着,嘉利娅是位老演员,曾是祖母的闺蜜,但最近二十年她俩没有说过话。卡佳把温乎乎的一锅羹倒入祖母生前用的一个布满小裂痕的洗衣罐里,从一对分居夫妇那里借来的一个小洗脸盆里堆满了经济大烩菜,那是用她妹妹拉来的不用花钱的蔬菜亲手切碎做成的。除了伏特加外,桌上没有任何饮料。
在祖母的那张小桌(她从不在上面做饭,认为最好用它与人共餐或者吃干面包)上,已经摆着一个斟满伏特加的高脚杯,杯口用一块黑面包盖着。娜拉觉得一股强烈的怒气涌上心头:一切都是闹剧,是胡来。祖母生前从来滴酒不沾,对于她来说,一个人饮酒就如同到了堕落的边缘……这种荒诞场面的出现还在于:娜拉觉得自己对此负有责任。明确地说一句“不办,不给你们办任何酬客宴!”有什么难呢?可现在竟然由几个女邻居来导演这个场面,现在还得把这个公共的丧宴进行到底。
女邻居卡佳觉得自己是这场人生节日的主人,亲戚们似乎是被邀来参加她的庆典活动,亨利觉得悠闲自在,因为一切烦恼都已经过去了。人们自斟自饮,连杯都不碰。愿亡者入土为安吧……
亨利饥肠辘辘,便扑向那些吃的东西。这时娜拉胸中又升起了一种习惯的、对父亲的反感,当他为下葬事宜忙碌的时候,这种反感好像已化为乌有了。他嘴里使劲地咀嚼着,娜拉从小就饭量很小且吃得很慢,她回想起父亲在家里生活的那些年,观察着父亲贪婪的吃相,心中往往很反感他。
“我对他多么不客气,”娜拉心里想,“他只不过是饭量大而已。”
她从大杂烩里挑出一小块甜菜。甜菜做得很香。但总的说来她不想吃什么东西。况且乳房在发胀,该清理奶水了……
年迈的科洛科里采夫坐在一个小凳上,穿着运动裤的屁股半悬在座位上。赖莎领来了女儿罗拉奇卡,这个老姑娘不知怎么有一副知识分子长相。卡佳的女儿宁卡也占了自己的位置,玛露霞生前曾与宁卡有过一段友好的交往。玛露霞自认为是教育儿童的专家,她带了娜拉总共五年,直到娜拉上小学。宁卡在婴儿时常穿娜拉穿过的小衣服。但快八岁的时候,她的个子长得超过了娜拉,尽管还小娜拉两岁。后来,有些坏女孩教她偷东西,她就走上了邪道。宁卡被送到儿童教养所后,玛露霞可伤心了一阵子,因为她认为宁卡的素质还是不错的……
素质不错的宁卡坐在小凳子上,丰满的胸脯都贴住了桌面。她想与娜拉说说孩子的事情,生了男孩还是女孩,还记得是怎么分娩的没有。她不久前也生了孩子,但几乎没有母乳,只能给孩子喂合成奶粉,小家伙常常哭个不停……
最终,所有的亲戚都在长桌这一边而坐,而邻居们则坐在另一边,双方形成一种对垒的阵势。因此,娜拉已看到了一出戏,大概可以在这个地方演出,用的正是这些舞台布景,还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社会潜台词。他们将怎样突然开始缅怀已故的玛露霞,会说起什么……想起什么……娜拉还来不及想好究竟要说什么和想起什么,因为头戴大花假发的那位房产管理处的女人从身后拽了她一把,她昨晚与几个女邻居就来过一趟:娜拉,请出来一会儿,到走廊我有话对你说。
父亲已经在那里站着。房产处的女人说,这间房要归还国家,明天有人来贴封条,若有要拿走的东西,那就今天拿走。父亲没有吭声,娜拉也没说话。
“我们走吧,去看看大家。”那位大婶提议说。
大家走进了屋。窗户已经稍稍关上了,但屋里依然很冷,镜子罩上枕巾就照不清人,像患了白内障一样。上面的那盏灯泡烧了,台灯的光线十分昏暗。
“我马上换个新灯泡。”父亲说,这种事情总是他去干,于是他找灯泡去了,他知道灯泡放在哪里。灯泡拧上后,发出一股刺眼的强光。祖母家的灯从来没有灯罩——不能沾染小市民的习气。
“这是一个戏剧环境。”娜拉再次想到了这点。
钢琴上摆的一台圆形座钟像大苹果那么大,父亲从上面拿下来,那是钟表匠外祖父留下的纪念。
“我再没有什么需要拿的了,”他说,“娜拉,你想要什么就拿吧。”
娜拉环顾了一下四周。她本想把所有东西都拿走。尽管除了那些书籍外,这里没有任何对生活有用之物。惨啊,非常惨。
“难道明天决定不行吗?要把东西清理一下。”她犹豫不决地说。
“明天片警就来贴封条,我不知道他早晨来还是中午来。我建议你今天把这件事情做完算了。”房产处的那个女人很识相地离开了,娜拉留在那里,心里很难过,她想肯定是这位大婶与几个女邻居密谋串通好了,只花点代价,目的是让娜拉与亨利尽快离开,之后她们自己抄走那里的所有东西。
亨利忧郁地环顾了一下房间,这是他自己生下来就住的地方。祖父在基辅大街上的那套公寓,是他出生的地方,可他几乎记不得了,而这个长形的有两扇窗户的房间,是他与父母三个人曾经住过的屋子,他在这里长到十四岁,一直到1931年父亲被捕入狱。
亨利不需要这套穷家产中的任何东西。况且,倘若他把这些破烂货拿回家中,他如今的妻子伊丽什卡也要数落一番。
“不,不,娜拉,我什么都不要。”他说罢就咚咚地走到厨房,继续吃酬客宴了。
娜拉把门虚掩上,甚至还插上那个小铜插销。她坐到祖母生前坐的沙发上,最后一次环顾了房间,尽管女主人已经去世,可房间依然存在。墙上挂着几幅尺寸像明信片大小的油画。娜拉对那几幅画了如指掌。有祖母的哥哥米哈伊尔的肖像,有卡恰洛夫亲笔签名的肖像,还有一幅肖像尺寸最小,上面的男子身穿燕尾服,“赠玛利亚[27]”的题词都压住了脸颊。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为什么她从没问过祖母这位先生是谁。要问一下亨利。娜拉看了看表,该回家了。可怜的塔伊西娅整个休息天都消磨在她家了……
窗户下放着一个小箱子,是用柳条编的。娜拉把盖子打开,看到里面有一些旧练习本、记事本,几捆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她打开最上面的一封,既不像书稿,也不像日记……还有一沓明信片和报纸上剪下来的东西。
我要把书籍和这个小箱子拿走,这就是要拿的全部东西。她回过头又看了一看,又把墙上的几幅画、放着祖母的几个发簪的一个细长银酒杯、一个孤零零的小瓷托盘(瓷杯让娜拉在小时候给打碎了)塞进了小箱子。随后,她又从餐柜里取出一个小糖罐和破块糖的小钳子。祖母有糖尿病,却酷爱甜食,因此她不时地用这把小钳子抠下像火柴头大小的一块糖吃。她又想起来祖母的那个洗衣罐和小脸盆,但这两件东西已在老厨房里派上了新用场,变成了大家吃饭的器皿。那就去他的吧!
一小时后亲戚们都各自散去了,娜拉与父亲两个人把那只小箱子和书装进了汽车。他俩把小箱子塞进后备厢,那些书堆在后座上,就像一座小山,堵得都看不见后车窗了。父亲把娜拉送到家,帮她把这堆破烂拖到了公寓门口。父亲没有进家,在门口停住了,何况娜拉也没有请他进屋。两个月前他曾来这里看望刚出生的外孙……在这里,在这套不大的三间屋子里,他一家四口人——他、妻子、女儿和岳母曾经住过。可现在这里只住两个人……
“这套公寓不错,很适合人居住。好在现在住得也不拥挤。”他心里想。同时有个念头在脑海边闪过——还是很可惜,妈妈那间房还给国家了……
之后,他向杰米利亚杰夫卡方向开去,回自己的新家找妻子伊丽什卡去了。
塔伊西娅很快地就收拾好了,亲了一下娜拉的脸颊,跨过散放在地上的一堆书,临出门时猛然想起来说:“哎,有个叫图霞的给你打过电话,维嘉也打了两次,还有个亚美尼亚人也来过电话,他的名字我记不清了……”
说完她就赶快走了。
终于,这一切都结束了……
在厨房桌子上三个刷得干干净净的瓶子闪着亮光——小家伙吃掉了六百毫升奶水。娜拉向尤利克的房间瞥了一眼,他肚皮朝下,两条小腿团起来睡着,看不见他的小脸,只是圆乎乎的脸蛋儿和一个毛茸茸的耳垂从一侧露了出来。娜拉连帽子也没摘,马上抽出一张纸,拿出来铅笔,寥寥数笔就立刻画出来一张速写。这是一张很不错的速写画。娜拉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日子:只要眼睛捕捉到某个令她稍微高兴的东西,就马上把它画在纸上。可这种画积攒得愈来愈多,最后就干脆扔掉了。但记忆好像需要把这种绘画的任何瞬间定格下来。
她用铅笔不假思考、机械地画着……
后来,她看了一眼堆在门口的书,就明白了不把一切归置好,今天不会去睡觉的。最讨厌的是那堆书的灰尘味。她把一块抹布浸湿拧干后,开始一本本地擦去书上的灰尘,根本不看书皮和书脊上的字。她一摸就知道是本什么书,因为太熟悉它们了。她把两个大书橱里的空格放满,之后又开始把书一摞摞地堆在她用作画室的那个穿堂房间里。四点钟就把书归整完了,就剩下整理小箱子。可现在觉得筋疲力尽了,于是她坐到那个吱吱作响的维也纳式椅子上喘口气。这时尤利克翻动了起来,她脱掉那件落满灰尘的外衣,趁他还在那里哼哼唧唧的时候冲个澡,同时不明白为什么还不给送饭来,她把身子擦干净后,光着身子,晃着两个积满奶水的乳房就向儿子跑了过去。小家伙明亮的眸子闪出了笑容,同时张开了小嘴。他吃奶的时候,娜拉打起盹来;儿子睡着了,她醒来了。她穿上睡衣,便一头倒在隔壁房间的沙发床上。
她睡得很沉,就像块石头,醒来后就像受了烧伤一样。她四下一看,自己身上爬着一排臭虫,它们身后留下一串显而易见的咬痕。她晃了一下脑袋看看表,已经七点多了。睡了还不到两个钟头。她跳起身来走到门口前,顿时明白了那些臭虫因遇暖后从那个柳条箱的编织缝里爬出来咬人了。娜拉把箱盖掀开,里面全是纸,那是几代臭虫的老窝,因此她感觉到对臭虫的一种固有的恐惧。这可得到一份好遗产!真是可恶至极……
她抓住两个拎手中尚还存留的一个,把箱子拉起来。阳台在尤利克的那个房间外面,她拖着小箱子从那个树条编的白色小床旁边走过,打开阳台门,一股冷空气猛地吹进屋来,她把小箱子推到户外。让那些人民公敌全都冻死吧!之后她随手关上了阳台门。
尤利克醒来了,他伸着懒腰,安逸地笑着。孩子的被褥上趴着一个饿扁的臭虫,正在那里沉思。娜拉厌恶已极,一下子把它抖到地板上,捡起来立刻扔到阳台去了。小家伙笑了,他已经开始会玩了,并且明白母亲挥动双手是请他来玩,所以也挥动起自己的小拳头。
娜拉把从门到阳台的这段路全都抹上了一层煤油,又反复抖了抖自己的衣服,开始等着是否会有新的臭虫出现。但后来发现臭虫全都在阳台上找到了自己的死亡归宿。就这样,娜拉暂时忘掉了那个小箱子,也忘掉了那些臭虫。
第二天,先是一阵姗姗来迟的严寒,后来又下起倾盆大雨。五月,娜拉搬到在季什科沃村里租赁的一个别墅去住,几乎在那里闭门待了三个多月。当她回到莫斯科,开始清扫一夏天积满灰尘的房间,又看到了阳台上的那个小箱子。箱子的柳条因雨水的冲刷有些微微发涨,因此样子看上去甚至比刚拿过来的时候更好些。她打开了箱盖,发现全是让雨水泡涨的一堆文件及其洇开墨水的痕迹,铅笔写的东西就根本看不清楚了。
“也好,”她心里想,“这就无须潜心去钻研这个被泡涨了的历史了。”她从厨房提来一只脏水桶,把那堆散发着臭味的纸浆倒了进去。她总共把四桶水倒进了污水池,这时发现在箱底有一卷东西用一块玫瑰色药用漆布仔细地包着。打开包裹一看,那里有几沓信用一根小细绳认真地捆着。她抽出来最上面的一封,信封上写着地址:“基辅,玛利因斯克-布拉戈维申斯克大街22号”,还盖有“1911年3月16日”的邮戳。收信人是玛利亚·凯恩斯。发信人是基辅,铁匠大街23号的雅科夫·奥谢茨基。这是一包多年的通信,仔细地按照年代整理出来。这有意思,很有意思。还有几个记事本,里面老式的蝇头小字写得密密麻麻。她认真地翻阅几沓信件——不希望让这个家再次遭受臭虫的袭击了。一切都是干净的。她把那卷东西与漆布一起存放入自己当时已有的戏剧档案里。之后,这件东西又被遗忘了许多年。
阅读那些陈年旧信时会产生一些疑问,就在能回答问题的那些人大概还没有全部故去之前,多年在黑暗中存放的那批文件成熟了……
[1] 本杰明·麦克林·斯波克(Benjamin McLane Spock,1903—1998)是美国著名的儿科医师,哥伦比亚大学的医学博士。斯波克致力于儿科研究,并教授精神病学和儿童发展学。斯波克1946年出版的《婴幼儿保健常识》(亦译作《斯波克育儿经》)是本畅销书,影响了几代父母。
[2] 尤利克的爱称。
[3] 玛露霞是大名玛利亚的爱称。
[4]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856—1939),奥地利精神病医师、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
[5] 克鲁普斯卡娅(1869—1939),全名叫娜杰日达·康斯坦丁诺夫娜·克鲁普斯卡娅,教育家,无产阶级政治活动家,列宁的夫人。
[6] 阿纳托利·卢那察尔斯基(1875—1933),苏联文学家、教育家、美学家、哲学家和政治活动家。
[7]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1863—1938),俄罗斯演员、导演、戏剧教育家和理论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创始人。
[8] 尼古拉·叶弗列伊诺夫(1879—1953),俄罗斯导演、戏剧家和戏剧革新家。
[9] 安德烈·别雷(1880—1934),20世纪俄罗斯作家,俄罗斯象征主义的主要代表者之一。
[10]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1904—1936),苏联著名的无产阶级作家,布尔什维克战士。主要作品是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11] 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1873—1943),是20世纪俄罗斯的古典音乐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
[12] 爱德华·格里格(1843—1907),挪威作曲家,19世纪下半叶挪威民族乐派代表人物。
[13] 亨利克·易卜生(1828—1906),挪威剧作家,被称为“现代戏剧之父”。
[14] 安东·契诃夫(1860—1904),俄罗斯小说家,19世纪末期的批判现实主义艺术大师。
[15] 克努特·汉姆生(1859—1952),挪威小说家、戏剧家、诗人。192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16] 这里讲的是汉姆生的小说《饥饿》的主人公。
[17] 瓦西里·康定斯基(1866—1944),俄罗斯画家和美术理论家。
[18] 白银时代,是指俄罗斯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一文学时期。
[19] 1921年3月,布尔什维克第十次代表大会通过了由战时共产主义过渡到新经济政策的决议,新经济政策的一项重要内容是征收粮食税代替余粮收集制。
[20] 俄罗斯谚语。意思是在她们之间有了嫌隙,出现了不和。
[21] 娜拉的爱称。
[22] 娜拉父亲亨利的爱称。
[23] 同玛露霞,玛露申卡是爱称。
[24] 即卡佳。
[25] 梅特林克的剧作《青鸟》(1908),是欧洲戏剧史上一部把神奇、梦幻、象征结合在一起的杰作。《青鸟》描述蒂蒂尔和米蒂尔兄妹寻找一只青鸟的故事。
[26] 按照东正教的习俗,家中有人死后,要把镜子用布之类的东西遮起来。
[27] 即玛露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