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词以境界①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②,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注释]
①境界:原指疆界、疆域,此处借用佛经中的概念,指“自家势力所及之境土”,即人的感受能力之所及,或精神上所能达到的境地。文艺作品中的境界指情、景和事物交融所形成的艺术高度。
②高格:作品的品第、等级高,或取意高妙,或格调高雅。
[译文]
填词以创造境界为最高准则。具有境界自然成就高格,自然产生名句。五代、北宋时期的词之所以绝妙无双正在于此。
二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①,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注释]
①自然:此指客观世界,即兼指现实人生和自然界。下同。
[译文]
诗词中有“造境”,有“写境”,这是理想和写实两派的区别。然而这两派很难分辨。这是因为大诗人所创造的境界,一定会和自然吻合;所描写的境界,也一定接近理想的缘故。
三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①“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②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③“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④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⑤能自树立耳。
[注释]
①北宋欧阳修《蝶恋花》(一作冯延巳《鹊踏枝》):“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②北宋秦观《踏莎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③东晋陶潜《饮酒》第五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④金代元好问《颍亭留别》:“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上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澹如画。”
⑤豪杰之士:这里专指文学上不拘一格的大家。
[译文]
诗词中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就是“有我之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这就是“无我之境”。“有我之境”,是站在作者的角度观察外物,所以外物都染上了作者的主观感情色彩。“无我之境”,是作者尽可能客观地描写外物,所以不容易看出哪些地方有作者的感情,哪些地方是客观写物。古人填词,写出“有我之境”的情况比较多,然而未尝不能写出“无我之境”,这全在于杰出的词人敢于独树一帜。
四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①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注释]
①之:到,去。
[译文]
“无我之境”,诗人只有在静思中才能写出。“有我之境”,诗人在由被外物感动到归于静思时才能写出。所以前一种境界优雅美丽,后一种境界宏伟壮观。
五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①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律。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注释]
①美术:指艺术。
[译文]
自然界中的事物,既互相联系,又互相制约。然而如果把它们反映在文学和艺术作品之中,就一定要摆脱它们互相联系、互相制约的因素。所以即使是注重写实的作家,也会是表达理想的作家。另外,即使是如何虚构的情景,组成情景的那些材料也必然来自于自然;它们之间的构成关系,也必然遵循自然的规则。所以即使是注重表现理想的作家,也会是表现现实的作家。
六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译文]
境界并非单单指景物。喜、怒、哀、乐,也是人心中的一种境界。所以能够写出形象生动的景物,写出真挚的感情,就可以称作有境界,否则就称作没有境界。
七
“红杏枝头春意闹”①,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②,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注释]
①北宋宋祁《玉楼春·春景》:“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②北宋张先《天仙子》(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译文]
“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用一个“闹”字,境界完全显现。“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用一个“弄”字,境界完全显现。
八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①,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②?“宝帘闲挂小银钩”③,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④也?
[注释]
①唐代杜甫《水槛遣心二首》其一:“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②唐代杜甫《后出塞五首》其二:“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注释①两句写景细微,注释②两句写景阔大,但同样都是有境界的好诗。
③北宋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④秦观《踏莎行》,全词见第4页注②。秦观的词写景有大有小,但也同样都是有境界的好词。
[译文]
境界有大有小,但是却不以此来区分高下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为什么就不如“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的境界呢?“宝帘闲挂小银钩”为什么就不如“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呢?
九
严沧浪①《诗话》谓:“盛唐诸公,惟在兴趣。羚羊挂角②,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③。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④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⑤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注释]
①严沧浪:严羽,字仪卿,一字丹邱,号沧浪逋客,邵武(今属福建)人。南宋诗人,诗论家,著有《沧浪集》《沧浪诗话》等。
②羚羊挂角:传说羚羊夜宿时把角挂在树上,脚不沾地,使猎人无迹可寻。后禅宗借此比喻有待悟解,不能拘泥求之于言语文字。
③凑拍:应为“凑泊”,凝合,聚结。
④严羽《沧浪诗话·诗辨》:“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⑤阮亭:王士禛,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别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今桓台)人。清初诗人、诗论家。其论诗以神韵为宗,著有《带经堂集》《衍波词》《池北偶谈》等。
[译文]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盛唐的杰出诗人,写诗只重视兴象趣味,好像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所以其诗作的妙处在于写情透彻深入,写景精美空灵,只凭词藻的堆砌是无法达到的。如同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语言表达有尽头而其中的韵味却令人品味不尽。”我认为北宋以前的词也是如此。然而严沧浪所说的“兴趣”、王阮亭所说的“神韵”,只不过说出了表面现象,不如我总结出的“境界”二字,可探求到作词的根本。
一○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①,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②、夏英公之《喜迁莺》③,差足继武④,然气象已不逮矣。
[注释]
①太白:李白,字太白,号青莲居士。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东)。唐代诗人。《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②范文正:范仲淹,字希文,谥文正,北宋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渔家傲·秋思》:“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③夏英公:夏竦,字子乔,北宋仁宗朝曾官至宰相,封英国公,北宋词人。《喜迁莺》应为《喜迁莺令》:“霞散绮,月垂钩。帘卷未央楼。夜凉银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瑶台树,金茎露。凤髓香盘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
④继武:本意为足迹相连,后用来比喻继续他人的事业。
[译文]
李白的词完全以气象取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个字,就使万古千秋登临吟咏的诗人无法再开口。后代只有范仲淹的《渔家傲》、夏竦的《喜迁莺令》尚能继其词风,然而已经达不到李白的气象了。
一一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①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②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艳绝人”,③差近之耳。
[注释]
①张皋文:张惠言,字皋文,江苏武进(今常州市)人。清代经学家、词人、词论家。《词选叙》云:“自唐之词人李白为首,其后韦应物、王建、韩翊、白居易、刘禹锡、皇甫松、司空图、韩偓并有述造,而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飞卿:温庭筠,字飞卿,太原(今属山西)人,晚唐著名词人。
②冯正中:冯延巳,一名延嗣,字正中,谥忠肃。广陵(今江苏扬州)人。五代时南唐著名词人。
③刘融斋:刘熙载,字伯简,号融斋,江苏兴化人,清代学者。其《艺概·词曲概》说:“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
[译文]
张皋文认为温飞卿的词“深美闳约”,我认为这四个字只有冯正中的词当得起。刘融斋认为温飞卿的词“精妙绝人”,这还比较接近。
一二
“画屏金鹧鸪”①,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②,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③,殆近之欤?
[注释]
①温庭筠《更漏子》:“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②端己:韦庄,字端己,长安杜陵(今陕西西安)人。晚唐著名词人。《菩萨蛮》(五首)其一:“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③冯延巳《菩萨蛮》:“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 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
[译文]
“画屏金鹧鸪”,这是温飞卿词中的一句,其词的风格也与此类似。“弦上黄莺语”,这是韦端己词中的一句,其词的风格也与此类似。冯正中词的风格,如果想从他的词中找出一句来描述,那么“和泪试严妆”大概比较接近吧?
一三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①,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②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③,故知解人④正不易得。
[注释]
①南唐中主:李璟,字伯玉,徐州人,五代南唐中主,善词。《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②屈原《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芜秽,荒废,指田地不整修而杂草丛生。这里意为枯萎、凋零。
③马令《南唐书》卷二十一《冯延巳传》:“元宗乐府词云:‘小楼吹彻玉笙寒’,延巳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皆为警策。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
④解人:有见地并通晓人意的人。
[译文]
南唐中主的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屈原“哀众芳之芜秽”、“恐美人之迟暮”的感慨。然而从古至今人们却只欣赏他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两句,由此可见,有见地并通晓人意的人实属难得。
一四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①之词,神秀也。
[注释]
①李重光:李煜,字重光,号钟隐,五代南唐后主。
[译文]
温飞卿的词,字句华美。韦端己的词,骨力劲健。李重光的词,神韵悠长。
一五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①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②、“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③,《金荃》《浣花》④,能有此气象耶?
[注释]
①周介存:周济,字保绪,一字介存,号未斋,晚号止庵,江苏荆溪(今宜兴)人。清代常州词派重要词论家。著有《介存斋论词杂著》。其论温飞卿、韦端己、李煜词谓:“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②李煜《乌夜啼》(一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③李煜《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④《金荃》:《金荃集》,温庭筠词集,佚。后人辑本有《金荃词》一卷。《浣花》:《浣花集》,韦庄词集,其弟韦蔼编,是最早的词家专集。
[译文]
词的发展到了李煜,眼界才开始阔大,感慨也更深沉,从而把晚唐配乐助兴的伶人乐工词转变为抒情达意的士大夫词。周介存却把他列在温庭筠、韦庄之后,可以说是颠倒黑白!“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温庭筠的《金荃集》、韦庄的《浣花集》,能有这样的气象吗?
一六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①。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②,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注释]
①《孟子·离娄下》:“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②《汉书·景十三王传》赞曰:“昔鲁哀公有言:‘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忧,未尝知惧。’”颜师古注:“哀公与孔子言也。事见《孙卿子》。”
[译文]
优秀的词人,不可以失去赤子之心。后主生活在深宫之中,由女性伴同长大,这是他作为国君的短处,却也正是他成为优秀词人所具有的长处。
一七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译文]
客观地抒写世界的诗人,不可以不多经历世事。经历世事越深切,那么掌握的创作材料就越丰富,越富于变化,《水浒传》《红楼梦》的作者就是如此。主观地抒发情感的诗人,不必多经历世事,经历世事越少,那么性情就越纯真,李后主就是如此。
一八
尼采①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②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注释]
①尼采:德国哲学家。语出尼采《苏鲁支语录》:“凡一切已经写下的,我只爱其人用血写的书。用血写书,然后你将体会到,血便是经义。”
②宋道君皇帝:即宋徽宗赵佶,崇奉道教,曾自称“教主道君皇帝”。《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译文]
德国哲学家尼采说:“所有的文学作品中,我最喜爱用心血书写的。”后主的词,真可以说是用心血书写的呀!北宋道君皇帝的《燕山亭》一词也颇有相似之处。然而道君皇帝不过抒发的是个人亡国后的身世之哀,李后主则俨然有释伽牟尼、基督担负全人类罪恶的意味,他们境界的高下本来就是不同的。
一九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①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②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③。
[注释]
①堂庑:厅堂之下四周的房间。这里借喻词的格局、气魄小。
②《花间》:《花间集》,五代后蜀赵崇祚编,选录晚唐五代温庭筠、韦庄等十八家词,其中除温庭筠、皇甫松、孙光宪外,都是身居西蜀的文人。
③近代词学界大多认为《花间集》不选南唐词是因为地域关系。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谓:“《花间集》多西蜀词人,不采二主及正中词,当由道里隔绝,又年岁不相及,有以致然。非因流派不同,遂尔遗置也。王说非是。”
[译文]
冯正中的词虽不失五代的风格,然而气象恢宏,开北宋一代词风。他与南唐中、后二主的词都突破了花间词风的限制,《花间集》没有收录他们的词也是自然的事!
二○
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①,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②,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③不能过也。
[注释]
①冯延巳《醉花间》:“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②韦苏州:韦应物,京兆长安(今陕西西安)人。中唐著名诗人,曾任苏州刺吏。《寺居独夜寄崔主簿》:“幽人寂无寐,木叶纷纷落。寒雨暗深更,流萤渡高阁。坐使青灯晓,还伤夏衣薄。宁知岁方晏,离居更萧索。”
③孟襄阳:孟浩然,襄州襄阳(今属湖北)人,盛唐著名诗人。唐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云:“(孟浩然)尝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
[译文]
冯正中词中,除了《鹊踏枝》《菩萨蛮》十几首名气、影响最大,像《醉花间》中“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所达到的境界,我认为就算韦苏州的“流萤渡高阁”、孟襄阳的“疏雨滴梧桐”也不能超过。
二一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① ,晁补之②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③,但欧语尤工耳。
[注释]
①欧九: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又号六一居士。行九。吉水(今属江西)人。北宋文学家、史学家。《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②晁补之:字无咎,号归来子,巨野(今属山东)人。北宋后期文学家,苏门四学士之一。
③冯延巳《上行杯》:“落梅著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 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
[译文]
欧阳修的《浣溪沙》词中“绿杨楼外出秋千”一句,晁补之认为,只是一个“出”字,就是后代的词人所写不出来的。我认为这一句出自冯延巳的《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一句,只是欧阳修的文辞更加工整精巧罢了。
二二
梅舜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①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②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③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注释]
①梅舜俞:梅尧臣,字圣俞,宣城(今属安徽)人。北宋著名诗人。“舜俞”为误记。此处引句有误。《苏幕遮》(草):“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②少游: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居士,宋代词人。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引此词云:“此一种似为少游开先。”
③冯延巳《玉楼春》:“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还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案:此词作者有争议。或以为欧阳修作,或以为冯延巳作。
[译文]
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刘融斋认为秦少游一生作词好像专门学习这种风格。我认为,冯正中《玉楼春》词 “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欧阳永叔一生好像专门学习这种风格。
二三
人知和靖《点绛唇》①、舜俞《苏幕遮》②、永叔《少年》③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 ④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注释]
①和靖:林逋,字君复,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宋初诗人。死后宋仁宗赐谥号“和靖先生”。《点绛唇》(草):“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愁,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②“舜俞”应为“圣俞”,《苏幕遮》见第21页注①。
③《少年》应为《少年游》,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七:“梅圣俞在欧阳公坐,有以林逋《草》词‘金谷年年,乱生春草谁为主’为美者。圣俞因别为《苏幕遮》一阕,欧公击节赏之。又自为一词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盖《少年游》令也。不惟前二公所不及,虽置诸唐人温、李集中,殆与之为一矣。今集不载此一篇,惜哉!”
④冯延巳《南乡子》:“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译文]
人们都知道林和靖的《点绛唇》、梅圣俞的《苏幕遮》、欧阳永叔的《少年游》三首词是歌咏春草的绝唱,却不知道冯正中先有“细雨湿流光”五个字,这些词都抓住了春草的精魂。
二四
《诗·蒹葭》①一篇,最得风人深致②。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③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注释]
①《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②风人深致:风人,即诗人。《诗经》有十五国风。深致:达到精深、精微的境界。
③晏同叔:晏殊,字同叔,临川(今属江西)人。北宋词人。《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译文]
《诗经》中《蒹葭》一篇,最能够表现诗人深远的情致。晏同叔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几句,意趣和它颇为接近,但是,前者洒落,后者悲壮。
二五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①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②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③似之。
[注释]
①《诗经·小雅·节南山》:“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②陶潜《饮酒》第二十首:“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③冯延巳《鹊踏枝》:“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译文]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这是诗人在忧虑人生。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与此类似。“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这是诗人在忧虑时世。冯延巳的“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与此类似。
二六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①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②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③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注释]
①晏殊《蝶恋花》。全词见第24页注③。
②柳永《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王国维先生认为这首词是欧阳修所作,似误。
③此处引句有误。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译文]
古今成就大事业、大学问的人,必定要经过三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第一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第二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第三重境界。这种词语不是大词人根本写不出来。然而,我竟然这样来解释上述诸词,恐怕晏、欧这些大词人不会赞许吧!
二七
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容易别”,①于豪放之中有沈著②之致,所以尤高。
[注释]
①引句有误。欧阳修《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②沈著:“沈”通“沉”,沉着。
[译文]
欧阳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二句,在豪放之中又饱含沉著的情致,所以尤其高妙。
二八
冯梦华①《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②,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③,未足抗衡淮海也。
[注释]
①冯梦华:冯煦,字梦华,号蒿庵,江苏金坛人。清代词论家,有《蒿庵词》《宋六十一家词选》。
②淮海:秦观。小山: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临川(今属江西)人,北宋著名词人。
③子野:张先,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北宋著名词人。方回:贺铸,字方回,卫州(今河南汲县)人。北宋后期词人。
[译文]
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中写道:“秦淮海、晏小山,都是古代善于抒写伤感悲戚的词人。他们的词,平淡的字句都有韵味,浅近的字句都有风致。”我认为这种评价只有秦淮海能够当之无愧。晏小山矜持尊贵有余,只可以和张子野、贺方回并驾齐驱,还不足以与秦淮海抗衡。
二九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①,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②,犹为皮相③。
[注释]
①秦观《踏莎行》见第4页注②。
②东坡: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北宋文学家。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引惠洪《冷斋夜话》:“少游到郴州,作长短句。东坡绝爱其尾两句,自书于扇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③皮相:只看外表。
[译文]
秦少游的词境界最为凄婉,到了写“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就变成了凄厉。苏东坡非常欣赏这首词的最后两句,只是浮于文辞表面罢了。
三○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①、“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②、“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③、“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
[注释]
①《诗·郑风·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②出自《楚辞·九章·涉江》。
③唐王绩《野望》:“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译文]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些诗词所展示的气象都是相似的。
三一
昭明太子①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 。王无功②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 。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③,略得一二耳。
[注释]
①昭明太子:萧统(501—532),字德施。南兰陵(今江苏常州西北)人。南朝梁武帝长子,天监元年立为太子。曾主持编纂《文选》,后人称为《昭明文选》。引文见萧统《陶渊明集·序》:“其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与之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
②王无功:王绩(585—644),字无功,号东皋子,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初唐诗人。引文见《王无功集》卷下《答冯子华处士书》:“吾往见薛收《白牛溪赋》,韵趣高奇,词义旷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壮哉!邈乎扬、班之俦也。高人姚义常语吾曰:‘薛生此文,不可多得,登太行,俯沧海,高深极矣。’”薛收:字伯褒,谥献,汾阴(令山西万荣西)人。与王绩为好友,初唐文学家。
③白石:姜夔(约1155—约1221),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鄱阳(今江西波阳)人。南宋词人。
[译文]
昭明太子认为,陶渊明的诗,狂放旷达,超越众家;抑扬顿挫,清爽明朗,没有人可以和他抗衡。王无功认为,薛收的赋,韵趣高妙,意蕴悠远,高峻奇拔,又冷清凄凉,让人无法形容。很可惜唐宋词中缺少这两种气象,前一种只有苏东坡,后一种只有姜白石,略得其一二。
三二
词之雅郑①,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②,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注释]
①雅郑:雅乐与郑声。这里引申为高雅与低俗。
②美成: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自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北宋后期著名词人。
[译文]
词的高雅与低俗,在于神韵而不在字面。欧阳永叔、秦少游即使是作艳语,最终还是有品格。和周美成相比,就有淑女和倡伎的区别。
三三
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译文]
周美成深远的情致不如欧阳永叔、秦少游。只有抒情写景时,极其工致精巧,所以还可以算是第一流的词人。只是创新曲调的才华多,创新词意的才华少,让人遗憾呀!
三四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①,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②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③,所以为东坡所讥也④。
[注释]
①周邦彦《解语花·元宵》:“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桂华:桂花。传说中月宫有桂树,这里借喻月光。
②梦窗:吴文英(约1200—约1260),字君特,号梦窗,晚年又号觉翁,四明(今浙江鄞县)人,南宋后期著名词人。
③秦观《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④《历代诗余》卷五引曾慥《高斋词话》:“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问作何词,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曰:‘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
[译文]
填词忌讳使用替代词。周美成《解语花》中“桂华流瓦”一句,境界非常高妙,可惜用“桂华”二字代替“月光”!吴梦窗以下的词人,使用替代词更多。之所以如此,不是文意不充实,就是文辞不巧妙。因为文意充实就无暇用替代词,文辞巧妙就不必用替代词。这就是秦少游的“小楼连苑”、“绣毂雕鞍”之所以被东坡批评的原因。
三五
沈伯时①《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②
[注释]
①沈伯时:沈义父,字伯时,南宋词学家。著有《乐府指迷》。此处引文与原文有出入,《乐府指迷》原文“直说桃”作“直说破桃”;“说柳”作“咏柳”。
②《四库提要》集部词曲类二沈氏《乐府指迷》条:“又谓: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说书须用‘银钩’等字,说泪须用‘玉箸’等字,说发须用‘绿云’等字,说簟须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说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成涂饰,亦非确论。”
[译文]
沈伯时在《乐府指迷》中说道:说桃不可以直接点明桃,应该用“红雨”、“刘郎”等词来替代;咏柳不可以直接点明柳,应该用“章台”、“灞岸”等词来替代。好像只怕别人不使用替代词。如果认为这样做就是工巧,那么,古今的类书都记载得清清楚楚,又何必在词语上花费心力呢?沈氏的论调被《四库提要》批评是应该的呀!
三六
美成《青玉案》(当作《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①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②,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注释]
①周邦彦《苏幕遮》:“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②姜夔《念奴娇》:(予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予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故以此句写之)“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姜夔《惜红衣》:(吴兴号水晶宫,荷花盛丽。陈简斋云:“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亦可见矣。丁未之夏,予游千岩,数往来红香中,自度此曲,以无射官歌之)“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