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博物的情怀

吾乡风物 作者:刘旭东


序 博物的情怀

汪政

刘旭东兄的《吾乡风物》即将出版,嘱我写几句话放在前面。我虽然力不胜任,但作为同乡和多年的朋友,实在找不出推托的理由。

收在本书中的大部分文字,我已经在他的微信里读过了。旭东兄是个认真的人,他将这些文字先行放在微信里,不仅有求其友声的意思,也是在征求意见,验证自己的记忆和理解。地方性知识既庞杂,又专门。十里不同风,五里不同俗,我与旭东兄在老家仅隔一条大河,但在一些器物的说法和用途上就有不小的出入。朋友圈里老乡聚到一起,旭东的这些文章是大家兴味盎然的话题,有时会为一两种风俗的含义或三两个方言的读音和意思争得面红耳赤。

如同书名所言,收在这本书里的作品是旭东关于家乡风物的记叙和考订。所以,是不是旭东的同乡,或者再扩大一点,是不是苏中地区的人,并且是否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出生,阅读感受是大不一样的。对于现在大部分年轻人来说,几十年前,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那时的生活都已经成为一种传说了。就以在想像中本来应该是变化较少的庄稼和植物来说吧,许多农作物因为产量低或不宜规模化种植而被淘汰了,植被也因美化的需要变得整齐划一。随着农村的城镇化,繁茂的乡土植物逐渐被数得过来的几种景观植物所取代。

物的概念不知在什么时候出现了变化。在最初的意义上,无论是自然之物还是人工之物,都是选择与适应的结果。植物选择了宜于生长的环境,人在文明的进程中与自然相互协商,使一部分植物成为自己食物的主要来源而变为庄稼,水土之异,庄稼不同,所以塑造出的口味也差异很大。为适应环境,人们不断地创造和改进生产与生活用具,不用说,这些工具当然因不同的生产与生活方式而五花八门。所以,对一个地区的人来说,不管是自然之物还是人工之器,都是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所谓人化的自然就包含有这方面的含义。人们在它们身上投入了情感,寄托了思想,倾注了智慧,不仅为实用,同时也使它们成为了亲情与审美的对象。比如乡土植物,它们不同的生活习性、色彩和外形,在长期的与人相处中不断被符号化和人格化,不但承载着自然的秘密,传递着时间的节律,同时也是人们抒发情思的形象。不同地区的人们长年地与生长在他们身边的植物对话,并以其作为乡情乡思的代言。如果稍稍留意一下,会发现南方与北方的文人,他们笔下的植物是有明显区别的,特别是当他们漂泊在外,乡愁涌上心头的时候。

现在还有这样的物吗?人们还会这样与物相处吗?农耕时代,工具和器物几乎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某一种工具在制作与使用中也会因人而异,材料、形状、重量都会不同,更不用说在长期的使用中浸润了汗水、因摩挲而生的光亮和亲如兄弟的情感了。如今呢?已经很难和工具培养出这份情感了。在通用化、标准化、格式化、程序化、规模化的时代,工具都是一样的。追新逐奇成为潮流,更新换代成为常态。在使用中,工具与我们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一样工具,几乎从到手的一刻起就被我们抱怨,抱怨它的落伍、落后。工具不但不能成为我们的朋友,反而成为急于扔掉的垃圾。仔细想想,有多少器物能与我们相守终身?连住所都变来变去。我们正在失去乡土的植物,也在失去可以长久依赖的器物之友,连同被外语和普通话取代的方言和被外卖快餐侵占的饮食,我们的乡愁已经无处安放。故乡变成了抽象的地名。夸张一点说,现代人已经无乡可归,都是没有了故乡的流浪者。

当然,旭东的《吾乡风物》并不全在表达乡愁,更无今不如昔的忧伤和愤世嫉俗,相反,倒是处处透出幽默和有趣。从草木、禽鸟、虫兽到农本、交通、风俗、方言,可以说是苏中地区乡村生活的百科全书。由此我想到了中国文人的“博物”传统。对万事万物的兴趣,对人与物关系的体察,使得中国文人很早就在与物的交流与对话中建立起了丰富的精神世界与审美关系,在物我交融中领悟自然的神奇、生命的奥秘和人生的况味,感叹天工开物与匠心独运。看得出旭东对物的专注。有时为了一样器物,一种风俗,一句方言,他会反复求证,多方比照,追根溯源,务求其真。但令我生出更大兴味的还是字里行间的气息,一种人生态度。一花一世界,一木一精神,自然与生活中本来琐屑细小或已经淹没不闻的事物因之而变得生趣盎然,雅致可喜。

所以,我还想对《吾乡风物》的文体与文字讲几句。这本书不但承续了中国文人的博物传统,而且在文体与语言上也很有些中国古代笔记与小品文的味道。书中文章的篇幅都不长,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虽杂花生树,却笔墨省俭。林语堂对小品文很是推崇,他说“小品文,可以发挥议论,可以畅泄衷情,可以摹绘人情,可以形容世故,可以札记琐屑,可以谈天说地,本无范围,特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大约从六朝开始,经唐宋、明清,直到现代散文史上,小品文都代有名家。到了当代,也还有黄裳、孙犁、汪曾祺等。若细细考察过去,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关注是小品文精神的底色,所谓性灵,即之谓也。由于这样强大的传统,文体格式古今都有着心照不宣的呼应。所以,小品文一般都形制短小,语言文白相间,即或当代人为之,亦颇有古风。旭东于此显然浸淫日久,很有心得,能于尺幅之中穿插盘桓。勾划点染,触处生春。率尔随性,自在洒脱。

这样的文章现在并不很多,如同旭东家乡的风物渐渐流散模糊一样,许多文体与文心现在也见不到了,所以,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权当对这种博物的态度与为文的情怀的提倡。

其实,在这儿最想说也最应该说的就一句话,祝贺旭东新作出版。

2017.9.16,湖景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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