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部
夜饭花
少时,在县城新华书店看到一本汪曾祺的《晚饭花集》,喜欢,买了。
晚饭花是一种什么花?
晚饭花就是夜饭花。
晚饭花怎么就是夜饭花?
原来,这是方言的区别。他的家在高邮,吾乡在海安。吾乡受吴语影响更重。晚饭总是叫作夜饭的;晚饭花,当然就是夜饭花了。
夜饭花,学名紫茉莉。夏秋两季,都是在乡人吃夜饭的时候开花,因而得名。它是老天派来专门装点夜晚的。花有轻香,晚风中漾着,让人身心舒畅。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都有。一到早上,太阳出了,它就谢了。夜饭花只把香艳留给夜晚,真是如锦衣夜行,有点可惜,可叹,但也可贵。
夜饭花的籽是黑色的,小于豌豆,形如地雷。有的地方,干脆又叫地雷花。“地雷”是个好东西。剥开硬壳,即见白芯,捻粉,十分细腻。据说,当年扬州谢馥春用它生产胭脂粉,美了天下多少佳人。
方言很有趣,也很微妙。夜饭花,可以叫作晚饭花;那么,夜来香,可以叫作晚来香么?似无不可,但一推敲,好像味道总是不太一样。
指甲花
一到夏天,指甲花开了,乡间的女孩就控制不住要美了。
傍晚,摘下花瓣,放入碗中,捣碎,加上一点明矾。晚饭后,洗好澡,睡觉前,将花瓣敷于指甲上,用扁豆叶子包好,用细线系好,要不紧不松。太紧,指胀;太松,易脱。
带着美梦入睡。第二天一早醒来,花瓣的颜色渗进了指甲,指甲变成了花瓣。真美呀!
然,女孩染指甲为美,男孩则不可。否则,会被耻笑。
孩提时代,吾曾经在睡着的时候,被堂姐偷偷地包了指甲。早上醒来,不禁大哭,哪有小伙染指甲的?
洗又洗不掉,剪又不能剪,真不知如何是好?
祖母将恶作剧的堂姐大骂了一顿。
半月以后,染过的指甲才归于平淡。
指甲花,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凤仙花。
栀子花
这是吾幼年最喜欢的花。香,真香,香到骨头里。每年六月,栀子花开,风也醉了。摘几朵养在茶杯里,满室生香,能香好几天。
在这样的花香中安眠,是人生一大乐事。在这样的花香中读书,是人生又一大乐事。在这样的花香中恋爱,更是人生之至乐也。
栀子花好活。梅雨天,从南庄大妈家要了两根老枝,插在自家秧亩的岸子边。岸子即埂子。吾乡水乡,习惯将埂子叫作岸子。栀子花喜水,有水就能生根。不久,栀子即长出新枝,吾用小锹将其移到家门口。
栀子花很娇气,不能随便施肥。祖母说栀子花是美人精变的,爱干净,不能沾粪,沾粪即死。最好用大姑娘的辫子垩。吾到桥北理发店要了一些头发埋在它的根部。果然,栀子越长越好,第二年,就开花了。
离乡以后,所到之处,往往都有栀子花。上海有,南京也有。花季来临,马路上就有叫卖的,吾都会买几朵回家养着。
某年冬,到好莱坞,在一堵围墙边上居然看到了一株盛开的栀子花,让我惊艳,激动得为它赋诗一首:
冬闻栀子淡雅香,
疑似佳人戴玉妆。
故乡此物只宜夏,
何人携过太平洋?
野蔷薇
吾乡叫茉蔷花,多长在水边,春夏之间,香飘三里,摄人心魄。
立夏之后,端午之前,茉蔷花的香味,乱人方寸,从岸上飘到河上,从河上飘到岸上。花香河风,河风花香,合为一体,诱人醉人。花是白色的,细碎如茉莉,看不出香,但越近越感到其香的威力。到河边淘米洗衣的姑娘,闻到花香,身子就会发软。
幼时某年,吾与堂兄一起偷偷撑了一条小船到西大河去打箬子。箬子在吾乡即粽叶,即蒹葭之叶,即芦苇也。我们一边打箬子,一边往前撑,突然看到一簇茉蔷花盛开着,禁不住将船靠上去。那水边的倒影,就像一幅古典的油画,生意盎然。篙子入水,涟漪荡漾,油画瞬间模糊了,变成了印象派的画作了。
茉蔷花实在是太香了,香透肺腑。我们伸手折下几枝,不想却被刺了又刺,手上都挂彩了。
晚上回到家,将箬子交上去,却被父亲骂了一顿,说胆子太大,居然偷偷玩船,掉到河里怎么办?但看到养在茶杯里的茉蔷花,脾气立即小了许多,说下不为例。
香花往往带刺,带刺的未必花香。后来读到鲁迅的杂文,就会想到吾乡河边的野蔷薇。
木槿花
木槿宜作绿篱。幼时吾家与东邻即以木槿相隔。长约三丈,高过大人肩头,疏密不一,只挡鸡鸭,不挡猫狗。
木槿在吾乡叫作“编条”,别处似无此名。这两个字也是吾想当然耳。既以木槿为篱,当如枝条相编,故写作编条,似无不可。
春夏之际,编条开花,美艳如二八村姑。微风袭来,花枝乱颤,动人心弦。《诗经》中说“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此之谓也。唯朝花夕谢,殊为可惜。世事大抵如此,美在瞬间易,美在永恒难。
祖母说编条花有毒,小孩不能碰。吾幼时坚信不疑,只敢远观,不敢亵玩。然蜂蝶纷纷,沾花惹粉,向无所碍,何耶?
编条花其实可以入馔,作粥作羹作蔬皆可,且有清热利湿之功。可惜,吾未尝过。
韩国视其为国花,名之无穷花。马来西亚亦以之为国花,名之大红花。其实皆木槿花也。
而今思之,祖母云其有毒,实善意之谎言,意在保全其花,不为顽童所伤也。
芦柴花
即芦花。吾乡方言,芦苇叫作芦柴;芦花,就称作芦柴花了。芦苇的用处,曾经主要是作为柴火的,故而得名。芦柴火力好。但吾幼时,农家舍不得把芦苇当柴烧,主要用来作篱笆,保护菜园。或者织成苫子,供晾物用。
深秋,河边芦花是乡间一景。一串串,绒绒的,夕阳下发出好看的光。一阵风来,芦花摇曳。明明是寒风,却添了几分暖意。诗经中的蒹葭苍苍,大概就是这样的景致。
芦花不仅好看,还有用。可以用来做茅窝。茅窝,不是茅屋,也不是鸡窝,而是鞋。用麻绳和布条编成,将芦花织进去,就是一双保暖鞋了。吾幼时没有穿过茅窝,但是看到祖父祖母穿过,曾好奇地伸脚进去,确实暖和多了。这种茅窝,吾猜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应当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留下来。
有一首歌叫《拔根芦柴花》,是里下河的民歌,也是吾乡的名歌,昔时有线广播里每天都会播几遍,以致于似乎没有人不会唱。过去拔芦花,可能就是为了做茅窝;现在很少有人拔芦花了,但歌曲却一直传唱着。
吾乡的广场舞上就放着这首曲子,那种热烈、欢快,极富感染力,很容易让路人也加入到舞蹈中去。吾幼时曾觉得用方言唱歌太土,现在觉得不用土话唱这首歌,味就不正。可见,美是客观的,美感却是主观的。而主观的,往往会变化不居。
茉莉花
同名民歌,唱遍世界。有人说它是中国的第二国歌,无论在哪里,听到其旋律,外国人就会想到中国,中国人就会想起自己的家乡。
《茉莉花》是江苏民歌,几个地方都说是它的产地。吾乡虽未争其名分,但几乎人人会唱《茉莉花》,也是不争的事实。奇怪的是吾幼时没有种过茉莉花,也不知道茉莉花为何物。一种花,不是长在地里,却是长在人们的歌声里,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第一次看到茉莉花,是在办公室同事的窗台上。她是一个“花痴”,种了各种花,好像没有她不会种的花。黄梅时节,闷热难当,同事从家中带来两盆小花,办公室顿时有暗香浮动。
大家围过去,什么花?这么香?
“花痴”笑道,茉莉花呀。
这就是茉莉花?这就是茉莉花!绿叶白花,细枝嫩萼的,实在不起眼!但真的很香。有人说茉莉之香兼有梅花之馨、玉兰之幽、兰花之雅,清雅宜人,无出其右。诚哉斯言!
看到了茉莉花,吾才真正理解了《茉莉花》的歌词。说“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本无奇,因为茉莉花确实太香了。妙在“要采一朵戴,又怕旁人笑话”这一句。茉莉花,小,是不适合戴在头上的,但为何偏要采一朵戴在头上呢?显然,还是因为它太香了。这种修辞是民歌才有的原汁原味。
哪里有大面积的茉莉花,一望无际的?江苏好像没有。茉莉花适合亚热带生长,据说福建云南都有这样壮观的景象。
那么,江苏为何会产生《茉莉花》这样的民歌呢?或者说,《茉莉花》为何会产生在江苏呢?
杜鹃花
杜鹃花,又叫映山红,这是吾小学时就知道的。
三年级时,来了一位新老师,女的,人长得漂亮,说话像唱歌,据说是大城市的知青,来教我们音乐。学校里有一架风琴,原先没人会弹,落满了灰。老师将它收拾干净了,居然很好听。她一边弹琴,一边教我们唱《映山红》,唱着唱着,眼泪就下来了。那是电影《闪闪的红星》的插曲。当时,城里正在热映此片。
初中时,有一篇课文《我们爱韶山的红杜鹃》,文采斐然。它让我们懂得了作文不仅可用排比句,还可用排比段。还让我们相信杜鹃花是红色的花,革命的花。但那是远方的花,山地的花。直到其时,吾对杜鹃只知其名,不知其实。
此后几十年,杜鹃于我,亦花名耳。
某年五月,吾回乡休假。在一新建小区,看到许多红花美艳无比,相当震撼,但叫不出花名。售楼的姑娘说,这是杜鹃花。
噫,吾乡亦有杜鹃矣。
人之认知,或先得名,或先知实。唯名实相对,方为真知。吾与杜鹃,凡四十余年,方有名实相契之缘,不亦奇乎!
紫云英
在吾乡多叫红花草。紫云英是学名,叫的人反而不多。吾幼时生产队大面积种植,以为绿肥。
秋天,播种出苗,安静地生长,一点也不起眼地越冬,几乎让人忘记了它的存在。春天,突然爆发式地疯长,高及尺,说开花就开花。
紫红色的花朵,一片一片地,几乎盖过了绿色的茎叶,远远望去,恰如片片紫云,落在大地。紫云英,这名字太美了,一定是一个诗人给它起的名字。
紫云英的茎叶是很好的饲料,猪牛羊兔,食之不厌。嫩叶甚至可以作蔬,别有一种清香。
紫云英的根、草、种子,都可以入药,有祛风明目,解毒止痛之效。
紫云英的花,可以酿蜜。每年花开之时,总有养蜂人驮着蜂箱到田里放蜂采蜜。紫云英的蜜是高档的蜜,价格要高过菜花蜜。
紫云英再美,却不是用来观赏的。花期正盛,茬口却不等人。生产队的耕牛拉犁翻地,一片片将它压到地下去了。它不是化作春泥更护花,它是化作绿肥护庄稼了。幼时看到耕牛踩着花草,雪亮的犁尖铲着花草,翻起的泥块压着花草,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美到极致后的归宿往往是残酷的。
现在吾乡很少种紫云英了,都用化肥。好多人已不识其为何物。有人以为是苜蓿。吾说红花草,不是黄花草,焉能是苜蓿?
某年,吾到伊犁喀拉峻草原。主人惋惜吾等来晚了两个月。说,如在六月,草原上漫坡遍野都是花,那才叫美!吾问,什么花?他说,什么花都有,其中这一片都是紫云英。
紫云英!草原上的紫云英,吾仿佛看到远方飘来一片紫色的云霞,落满大地,一望无垠。
桂树
正是桂花吐蕊的时节,空气中弥漫着桂香。有的香得发甜,有的甜得发腻。真正走近桂树,香味反而淡了。荷花香远益清,桂花却香远益浓,总在三五米处为最。
桂花有多种,丹桂、金桂、银桂。丹桂香甜,金桂香浓,银桂香轻。吾乡桂花多在秋天才开,以至很长时间,吾以为只有秋天,才有桂花。吾读王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感到奇怪,为何春山空,桂花落?难道唐代的桂花开在春天?其实不是王维笔误,而是吾太孤陋。桂树还有四季桂,春天也是可以开桂花的。
不过,桂花确是秋的装饰。如果没有桂花,秋天还有什么味道!古来诗人咏桂,多与秋相联。白居易一人就写了多首,最好的还是这句,“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桂树明明是地上的,但古人却偏要说成是天上的。儿时中秋,仰望满月,上面隐隐约约有些痕迹。祖母说那是桂树。月中还有仙女嫦娥,还有兔子,还有癞蛤蟆,还有砍桂树的吴刚。吴刚为何要砍桂树?吴刚是好人还是坏人?祖母却回答不了孙子的问题。
吾乡有桂,外乡亦有桂。走遍国中,似乎无一处无桂。桂者,贵也。富贵人家,自然喜栽桂树;贫寒人家思富贵,更要栽桂树。桂树却不嫌贫富,耐得住瘠薄,耐得住浓荫,一年常绿,花季送香。
每闻桂花,吾常有诗情。去岁中秋得诗一首,“露从夜半寒,蕊向枝头开。冷香溢空庭,迟桂清吾怀”。今年读古人咏桂之诗,比较来比较去,最喜杨万里的这一首,“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其生动天真,如桂可掬。
梅花
吾乡有两种梅花,一是春梅,一是腊梅。
腊梅开在腊月,故名,因为花朵似蜡,有时又写作蜡梅。
有人说腊梅不是梅,或者说与春梅不是同一种梅。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吾对腊梅的喜爱。腊梅之美重在其香。吾家门前有两株腊梅,一株花小,一株花大。据说小花的是本梅,大花的是嫁接过的。小花虽其貌不扬,但浓香丝毫不减。一到腊月,腊梅吐蕊,馨香四溢。遇寒则强,愈寒愈香,雪中尤烈。
中学时读到王维的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吾想到的就是老家门口的两株腊梅。
还有王安石的《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吾以为也一定是腊梅。
春梅显然是要开在春天的。苏州有香雪海,南京有梅花山。年年二月,花动半城。
吾乡虽没有成片的梅林,但许多人家也有春梅。吾小学语文老师的宿舍窗前就有一株,那梅花总是开在童年的春风里,难以忘怀。其宿舍东侧是一个池塘,池塘的边上就是春梅。春梅绽放的时候,水中的倒影似乎比梅花本身还要好看。虽是早春,中午温度提升,已有阳春布德泽之感,居然有性急的蜜蜂赶来采蜜。
梅花是古代诗人最喜欢的花之一。宋人林逋终身不娶,但种梅花,其《山园小梅》堪为咏梅绝唱,其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写尽了梅花的韵味。
而陆放翁的《咏梅》,更让人一唱三叹。“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首词有一种魔力,令人读之成瘾,每读一遍,都似有新意,余味无穷。
吾幼年最早背诵的是毛主席的《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这首词的头两句,过年时,许多人家是写作春联贴在门上的。当时背诵,只觉朗朗上口,并不理解。及长,方知其好。其用语之白,而意象之美、境界之高,独步古今耳。
蔺草
幼时,春秋两季睡的都是蔺草席。新席子,绿茵茵的,带着草香。枕套也是蔺草的。睡在其上,很容易进入黑甜乡。
蔺草席是外地生产的,供销社专卖。每年春天,就会进货。买新席子是一件大事,一家人左挑右拣,力求完美。草色是否匀称,密实是否一致,收边是否妥帖,都很有讲究。蔺草席不可水洗,不可曝晒,只能用湿布擦拭,晾干即可。条件好的人家,夏天换竹篾子做的凉席。条件差的,干脆春夏秋都用它了。冬天换棉花垫子,就将蔺草席卷起来,明年再用。一张草席,可用好几年。
吾乡也有蔺草,多长在河边狭地。春夏疯长,风吹草不低,玩童藏于其间,大人无法发现。秋天割了,晾干,整齐地码在家中。蔺草是用来编制家用器皿的。
祖母手巧,一个冬天,可以编制大大小小,各式不一的草匾、草筐、草罐、草坛。草坛、草罐,都是有盖儿的,做得严丝合缝。左邻右舍看了,赞不绝口。祖母听不得表扬,立马就将她编好的宝贝送了人家。
祖母的床头总有一只蔺草坛子,有时有米花,有时有糖果,有时有脆饼,有时有月饼,有时什么都没有。吾幼时从这草坛子里得到了不少祖母的恩惠。
后来,蔺草及其制品几乎匿迹,对于蔺草的记忆也已淡忘了。某年到日本,吃日料,进客房,访人家,到处可见蔺草席子,茶几上的围棋盒子也是蔺草编的,大为好奇,又倍感亲切,似乎又回到了童年。
去年,朋友来南京开日料店,征求装潢意见,吾建议要用蔺草席子铺地,方为正宗,但不知哪里有卖。他说好办好办,现在有专门配套的日式产品卖。买来一看,居然是化纤的,虽可乱真,但没有蔺草的香味,徒有其表耳。
繁缕
吾乡最常见的野草。春夏秋冬都有,有土就长。麦田、棉花田、湖桑田、菜田、玉米田,不管什么田,没有它不长的。
繁缕,是学名,也很形象,准确地传达了这种野草的状态。长成一片,千丝万缕。有的又写作蘩蒌。蘩蒌藤是吾乡土语。其实它不是藤,是草。因为其茎很长,铺于地上,一抓一把,乡人习惯称其为蘩蒌藤。
凡野草,必有极强的生命力,繁缕即如此,其繁殖力惊人。一年到头开满了白色星形的花朵,四处散播无数的种子。一般的草只有老了才结籽,蘩蒌藤却是很小的时候就开花结籽。即使连根拔起扔在一边,其籽也会再生新芽。一般的草都需要阳光,蘩蒌藤没有阳光也灿烂。即使再茂密的庄稼下边也能生长无碍。
蘩蒌藤的种子是小鸟的粮食,茎叶则是上好的猪草。吾幼时放学以后,常挑猪草。一只竹篮,装满了,有十来斤。从地里背回家,小臂上都会被竹把手勒出印子来。竹篮中一大半都是蘩蒌藤。
蘩蒌藤似乎没有老的时候,用它喂猪,最受欢迎。生草扔到猪槽里,猪吃起来呱呱直响,很愉快。
挑蘩蒌藤却一点也不愉快。冬天大多在湖桑田里挑,太冷,手伸不出去,也要伸。夏天,棉花地里闷热难当,钻在棉花行里挑猪草,汗如雨下。如在雷雨之前,气压低,几乎让人窒息。
母亲说蘩蒌藤救过她的命。过粮关的时候,饿死了很多人。那几年地里不长庄稼,却长草。到处都是蘩蒌藤。像疯了似的,不知从哪里来的这么多蘩蒌藤!母亲每天挑回家,用水烫熟,一家人吃下去,吃下去,总算熬过了春荒。说起蘩蒌藤,母亲经常感慨,也是命不该绝啊,那是老天派来帮人度命的吧。
所幸的是,吾没有吃过蘩蒌藤。现在有人说蘩蒌藤好吃,味似豌豆尖,甚至比豌豆尖更柔嫩更鲜美。母亲是不信的。她说一想到蘩蒌藤,她的胃里还会泛酸水。
西方也有繁缕,英文名叫chickweed,意为鸡草。还有繁缕花语,意为雄辩或者恩惠。西人居然将繁缕视作大地的恩惠,不知他们有无以之充饥的历史。
笆斗柳
即杞柳。幼时只知其叫笆斗柳,盖此物可以编成笆斗也。笆斗是农家不可或缺的工具,收粮要用它,分粮要用它,运粮有时也要用它。为何叫杞柳?是不是原产杞国?或者与枸杞有关?吾至今仍不得而知。
吾乡渠边长满此物。似杨柳,却是灌木,虽柔软但比杨柳强硬。似夹竹桃,又没有夹竹桃高大。红皮绿叶,蓊蓊郁郁,蓬蓬勃勃。渠有多长,笆斗柳就栽多长。幼时上学放学,总要从渠边走过,笆斗柳成了我们的青纱帐,拐个弯,就可以躲猫猫,找不到人影了。
不过,笆斗柳上多生一种叫洋辣子的毛毛虫,一旦碰到,要疼好几天。
盛夏或者初秋,队里就要割下笆斗柳去卖。笆斗柳一割下来就要抽剥其皮,干了就不好剥了。剥皮非剥,一手用弧形钳子夹住枝条的一头,由粗到细,一手抽出。如此重复两次,即可去其皮也。不要小看此活,其实是有手艺的,钳子要拿捏得不紧不松,太紧,易伤木质;太松,难净其皮。去皮的柳条雪白雪白的。晾干以后,按粗细长短分类,卖到街上柳器厂。
笆斗柳其实不仅可以做笆斗,还可编成柳条筐、簸箕、畚箕等。这些古老的农具,廉价而实用,在中国可能使用了二千年以上。《诗经》有云“将仲子兮,无折我树杞”。树杞,即杞柳也。
有时还可编成排子,充当床板,只是翻身就听到吱吱作响。吾幼年就睡过这样的床板,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
吾已多年不见笆斗柳矣。现在吾乡还有笆斗柳吗?
皂荚
乡人称为皂角树。幼时老屋的后边有一棵,也不知长了多少年了。每年春天开花,白色的,有点发黄,然后结成豆荚一样的果子。那果子就是皂荚。渐渐长大,长至半尺。起初是绿的,后渐渐变深,等到秋风起,已枯黄干燥,等人摘取了。
树长在河边。临河的枝头,够不着,那些皂荚就一直挂着。冬天,叶子掉光了,皂荚还在。直到春天新叶吐绿时,才发现皂荚没了,不知什么时候落在水里,喂了鱼儿了。
皂角树的刺长且硬,约二三寸,可以用来挑螺蛳肉。摘皂荚的时候,千万要当心,伤了皮肉不要紧,还能再长好。弄破了衣裳,就糟了。
皂荚是洗头发的上选之物。用斧子将其捶碎,以开水泡之,稍凉,再以纱布滤之,一盆纯天然的洗发液就成了。用皂荚水洗发,柔顺爽滑,比石碱强多了。
庄上皂荚树似乎不多,左邻右舍时有来讨皂荚洗头的,祖母总是大方地让她们自取。皂荚就放在草屋的檐下。她们总是一边挠着头发一边说,痒死了,痒死了,不洗不行了,然后拿了皂荚,千恩万谢而去。
现在想想,真是奇妙。天生万物,皆为人备,连洗发的皂荚都为人备好了。如果不是欲望的疯长,人类本来是可以在自然状态下休养生息的,何需搞出那些化学的劳什子来?
香橼
似桔非桔,似橙非橙,似柚非柚,香橼也。
橼香如柏。一室之中,一枚可香半月,由绿转黄,香味不减,沁人心脾。
盛夏之间,摘得香橼一二,置于房中,顿觉清凉,是以消夏也。
幼时家中种有两棵香橼树,春放白花,夏挂青果。大者如拳,小者盈握。
吾常携之上学,以为玩具。课间抛接,一如皮球。谁若无能使之坠地,即开除其球籍也。
一周之后,香橼渐黄渐软。有同学以铅笔刀剖之,尝其一片,酸涩异常,吐舌不已。
草屋改成瓦房,香橼被伐,吾伤心不已。母亲劝慰说香橼无用,不长也罢。
噫,谁说香橼无用?其香益人,其果好玩,其树四季常绿,可添冬日生机;其实尚能入药,功在理气舒郁。
天生一物,必有一用。非物无用,是人不知其用也。且有用无用,岂可以人为私?物之用,人之用,岂可一概而论耶?
香蒲
吾乡河边渠边水边往往长有此物。没有人种它,天生就长在那里,年年春天从地下窜出来,根部发白,越长越绿,直至半人高,叶如翡翠,光滑玉润。靠近它,有一股清香,因而得名。
入夏,香蒲花发,形似短棒,长约半尺,褐色,乡人谓之蒲棒。蒲棒,可入药,有止血之功,但吾乡却以之为蚊香。夏夜纳凉,点上几根蒲棒,可以驱蚊。
蒲棒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名字,贵州人称其为水蜡烛,亦很形象。现在城里的孩子可能会叫它水热狗,因为太像热狗了。
嫩蒲茎可食,且是一道名菜。相传,梁红玉守淮安,与金兵长期对峙,城中缺粮。正焦虑时,发现马食蒲茎,于是让士卒采食,军民以此度过了危机,打败了金兵。从此,蒲菜成了抗金菜,淮安人无蒲不成席。到淮安不食蒲菜,等于没到淮安。
其实,蒲菜入馔已有二千多年。《周礼》中有“蒲菹”的记载,应当是蒲菜的腌制品。
蒲菹也好,蒲菜也罢,可惜吾乡均不食之,因为有更重要的用途。
香蒲长成以后,割下来,就成了蒲草。蒲草可以加工成许多日用品:蒲团、蒲包、蒲垫、蒲枕……在漫长的农业社会,蒲草是能够让人类过上自给自足的自然生活的重要原料。吾乡不食蒲菜,相信是一种更经济的理性行为。
现在我住的小区也长了不少香蒲,每次经过它的时候,都会驻足留意,发一点思古幽情。
杨柳
吾乡水乡,多杨柳。小学边上有个池塘,池塘边上有几棵杨柳。上学的路上有一条河,河的两边也有许多杨柳。串场河、通榆河、通扬河的边上,最多的也是杨柳。杨柳是吾乡的风景之一。
早春二月是从杨柳开始的,深秋入冬,则是从杨柳结束的。杨柳是落叶林中绿色时间最长的。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吾以为,其松柏应该改成杨柳。松柏是不凋的,真正后凋的是杨柳。
春夏秋三季,杨柳风姿绰约,竭尽所能地奉献它的美。风止时,如玉人临镜;风过处,如美人起舞。风来婆娑,风情万千;风去婆娑,万千风情。杨柳的美,美在一个柔字,妙在一个韵字。
杨柳也添烦恼。春天,杨花似雪,满天飘絮,有人过敏。夏天,多生毛毛虫。毛毛虫,俗称“杨辣子”,人一碰到,又疼又痒,十天半月也好不了。吾幼时曾经吃过不少苦头。
幼时民兵训练,必折柳作圈,套于头上,以为伪装也。吾等效之,亦折柳枝于头上,手持红缨枪,嬉戏打闹,以为英武也。
杨柳是吾乡的风景,《杨柳青》是吾乡人爱唱的民歌。吾幼时对它的歌词不甚理解,只觉得曲子好听。
古人写杨柳,则意蕴丰富。有思乡的,有念友的,有怀春的。佳句叠出,美不胜收。
杨柳,杨柳,只是杨柳,并不是杨和柳。有人说隋炀帝开运河,栽柳树,赐杨姓于柳,故曰杨柳。其实是古人附会之言,想当然耳。君不见《诗》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南朝诗中亦有“水逐桃花去,春随杨柳归”,这说明杨柳一词,古已有之。
《尔雅》释杨为蒲柳。古代杨柳同义,可以互文。《战国策》中楚人养由基善射,可百步穿杨,射的却是柳叶。《唐诗纪事》中杨国忠向玄宗告状,说李泌赋柳骂他,玄宗曰:“赋柳为讥卿,则赋李为讥朕,可乎?”
杨柳同义,则杨花柳花柳绵柳絮,皆为一也。李白说“杨花落尽子规啼”,又说“风吹柳花满店香”;苏轼说“枝上柳绵吹又少”,又说“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每每读到这些诗句,吾就要想起家乡的杨柳。
现在长在城市中的孩子,只能穿梭于水泥丛林之中,还能找到这种诗的感觉么?
楝树
好多年不见楝树了。
幼时老屋门前长了一棵楝树,枝分三杈,曲而有致,高大,茂盛。夏天,一树繁华。早晨,在其荫凉中喝粥;傍晚,还是在其荫凉中喝粥。中午,搬一条长凳在其荫凉中睡觉。睡不着,看云。云从东边飘来,那是海上的云,银白银白的,慢慢飘过树顶。有时有飞鸟经过,停一下,叫两声,啄几粒果子,又飞走了。再看云,云没了,只剩下一片蓝天。
楝树,学名叫苦楝。春天发叶,开花,淡紫色的碎花,一簇一簇的,散着清香。而后挂果,串串青绿,十分可爱。遗憾的是果子有毒,不能吃,只能玩。抓一把,一粒一粒扔到河里逗鱼,鱼为之跃,果子却沉下去了。
秋风起,楝果黄。一夜大风,一地金珠。随后,木叶凋零,删繁就简,露出树顶上的喜鹊窝了。整个冬天,楝树就是萧瑟诗意的形象注解。
楝树有用吗?似乎无用。
楝树无用吗?
我却时常想起这棵楝树。
竹园
家中有个竹园多好!
在老屋与小河之间,是一片竹园。竹根护坡,河屋相安。竹园森森,四季青青。小鸟啁啾,晨昏两唱。柴鸟麻雀筑窝于竹枝之上,更添生意无限。
竹林是吾幼年的百草园。在这里,吾捡过蛇壳,拿过鸟蛋,捉过地鳖虫,挖过麦冬,挑过“猫耳朵”、“牛耳朵”和车前草。如果没有竹园,吾幼年的生活会多么无趣。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诚哉斯言。
竹子是刚竹,用做鱼竿,最好。吾幼时钓鱼都是自己砍竹子,做钩子,穿浮子,装坠子。还可用来做篮子、筛子等竹器。当然,这要靠专业的篾匠才能做。有时将篾匠请到家里,好饭好菜管几天;有时砍下几捆竹子去篾匠铺里换。
有时也有烦恼。老屋泥墙,难免裂缝。春天,笋子居然会穿过墙缝长到堂屋里、房间里,不得不及时除之。
吾乡人多田少,土地金贵,但许多人家屋后都有一小片竹园。在没有塑料制品的年代,竹园是竹器的原料基地,是农耕文明生活方式的重要保障,是不可缺少的生活资料。
竹虽好,有时也有作负面材料的。民间故事“唐伯虎点秋香”中,二人对联表情,一个说,竹本无心,皮外多生枝节;一个说,藕自有窍,腹内满藏情丝。显然,竹子受了委屈。毛泽东说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更是贬损得不轻。
其实,竹子的形象更多时候是正面的,岁寒三友,竹居其一。郑燮的诗更为传神,“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他笔下的竹子就是其理想人格也。
有一则关于竹园的笑话一直存于心间。明初才子解缙,早年家贫,却与一富豪毗邻。富家竹园成了解家的风景。过年,解缙自撰春联,贴于门上,云“门前千棵竹,胸中万卷书”。富豪不爽,令人尽砍其竹,以使解缙出丑。解缙不慌不忙,又在联下各添了二字,富豪再读,一时气绝,原来春联变成了——
“门前千棵竹也无,
胸中万卷书长有。”
桑树
乔木,高可三丈。枝叶四散,浓荫蔽日。树干粗者盈抱,细者满握。旧时,桑树不仅用材,还供养蚕,农耕文明,不可或缺。陶渊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桑树是其“暧暧远人村”的特征之一。此外,桑树与梓树合称桑梓,用以代指家乡,亦可见桑树之重要。
幼年,吾乡最重桑树,家前屋后都有几棵。因为桑木结实细腻有韧性,不易变形,是做家具的上好木料。
母亲一直想有一张纯桑木的八仙桌,作为传家宝。她是有儿子的人,没有一张好桌子,怎么行呢?有了桌子,还要配四张茶凳,也必须是桑木的。这样,才够气派。逢年过节,亲朋好友,围坐一桌,连声夸赞桑木桌子和茶凳,想想也是美的。母亲为此积了好多年,才凑够了桑木。
好木头总是长得慢的。桑树即如此。从苗到树,从小树到大树,不知花了多少年。春来展芽,秋尽凋叶。盯着它,它似乎没有动静;忘了它,却好像一窜老高。早年,吾在树下还能摘到桑树果儿;后来,渐渐够不着了。某年夏,生产队养蚕湖桑叶不够了,动员家家献桑叶救急,母亲让人爬树抹下桑叶,那桑树光秃秃的,真是受了折腾了。
乡谚,桑树要从小“入”。入树,即以一根直木绑住小树,不使长歪也。风来风去,小桑树极易长成风的形状——七弯八歪,因此要用一根直木将它绑好。入树要趁早,一旦长大了,即定型了,难改了。乡人将这种生活经验提炼出来,变成了智慧,意为孩子要从小教。
某年,吾家老屋东南的桑树终于成材了。父亲将它锯下来,准备第二年请木匠打桌子。锯树的那一天,吾心情很矛盾,既兴奋,又不舍。看着锯条渐渐深入,锋口吐出金黄的锯末,又很心疼。树若有灵,痛何如哉!
后来,吾读《庄子》中有关樗树无用“不夭斤斧”的高论,总是想到家中桑树被锯的情景。
枫杨树
苏童最喜欢写枫杨,读小说时,吾不知枫杨为何物,只觉很神奇。后来偶然得知枫杨树就是燕子树,恍然大悟。
吾小学的操场边上有一条河,河边上有一棵枫杨树,高大威猛。主干粗壮,难以合抱。高过两丈,分成三杈,再向上,再分出杈来,还向上,还分出杈来,足有五六丈高,树冠几乎盖过了半个操场。这棵树栽于何年,由何人所栽,已无可考,它几乎成了学校的标志。
枫杨树为何叫燕子树?夏天,枫杨树开花结果,很特别。所谓柔荑花序,即其花如长枝,上面长满一串果实,粗看如柳芽,细看恰如一只只燕子张开了翅膀,因以得名。
风过处,那果子落在地上,成了我们的玩具。课间嬉闹,就是攻击的子弹。有时恶作剧,乘人不备,从后面塞进同学领口,引得哈哈大笑。
枫杨树有微毒,这是吾幼时就知道的。烧饭的校工每次从河里挑水,都要绕到它的上游,他怕“燕子”掉在水里,让老师吃坏了肚子。
枫杨树的皮和叶可以入药,是吾现在才知道的。它可以袪风止痛、杀虫敛创。水煎之或捣烂之,用以水洗或外敷,可治烫伤甚至脚气。
其实,凡药三分毒。这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而已。
秋天,枫杨叶落。操场上、小河边,到处都是叶子。老校工每天清晨打扫,早到的同学可以看到他挥动扫帚的身影。
冬天,枫杨树只留下树干树枝衬于天空之下,一副苍老的筋骨立于天地之间,让人有种写诗的冲动。终于有喜鹊选中其高端的树桠,衔枝筑巢,上下往返,不辞辛劳。月余,一个硕大的喜鹊窝稳稳地支在上面。
春天,枫杨树开始长叶子,渐渐变绿,渐渐看不到喜鹊窝了,但总是听到喜鹊吱吱喳喳的叫声。
吾在这样的四季轮回中读完了小学。离开了,就很少回去过。如今,学校早已变成稻田,枫杨树也不知所踪。
某年,在南京一家新建的小区,突然看到许多高大的枫杨。真是久违了!吾不禁想起小学时的燕子树来,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涌上心头,挥之不去。
意杨树
上初中的时候,吾乡通往县城的大路,终于拓宽改成公路了。公路的两侧各栽了一排树苗。
栽树的时候是冬春之交,树苗笔直,没有一根枝桠;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谁也不认识这是一种什么树。有人听说是杨树,从意大利进口的。乡人即试探着称之为意杨,不想还真叫对了,正是意杨。
春天来了,意杨开始发青吐芽展叶,到初夏,就好看了。不经意间,开枝散叶,一树繁华。叶子有点像桑叶,太阳下发亮,但另一面却粗糙多了。
入秋,意杨早早感受到肃杀之气,率先发黄发干,在风中发出声响。不久,地上一片金黄,枝头空空如也。
吾在这条乡间公路上骑车飞奔,一年四季,四季一年,转眼读完了中学。那意杨树几乎变成了参天大树。在吾乡的各种树中,似乎没有比它长得更快的。这条几十公里的城乡公路,俨然一条林带,放眼望去,就是吾乡的一道风景。
意杨是挺拔的,树高根深,很少虫害,抗风能力极强。即使台风,也很少能撼其根,折其干。中学时,课本中有茅盾的《白杨礼赞》,吾乡没有白杨,吾就把意杨假想为白杨,甚至觉得,意杨也有白杨一样的品格,绝不旁逸斜出。这对吾理解课文很有助益。
某年,吾到苏北工作。意外地发现苏北大平原,阡陌纵横,遍地意杨。这里是全国最早引进意杨的地方。几十年生长,参天意杨成为优质资源,许多木材加工厂应运而生,挖出了当地脱贫的第一桶金。据说,一棵栽于1976年的意杨树,至今还健在,树高近50米,直径1米多,算下来,单株木材近17立方米,被称为“中国意杨王”。
又某年,吾有幸到访意杨的故乡,自北向南乘大巴穿越亚平宁半岛的时候,吾看着不时出现的意杨林,一时恍惚,误把他乡作故乡。
松树
松树有一百多种,吾认识的不到十种。吾在吾乡见过的可能只有两种,一种是油松,一种是马尾松,又叫塔松。
不论是油松还是塔松,都是在长在烈士墓里的。其他地方,似乎很少有。
第一次见到松树,还是在“文革”中。武斗死了人,有人被追认为烈士。县里召开纪念大会,通知乡人参加。吾从小好热闹,跟着大人徒步。烈士墓在城南,离家有二十里地,四岁的孩子哪里跑得动,跑着跑着,就骑在父亲的脖子上了。
到了烈士墓,人多,树更多。路的两边栽满了塔松,一棵接着一棵。路与路之间的墓地里,是高大的油松。正是春天,万木葱茏。空气中有一股浓浓的清香,闻所未闻。这清香从此深刻在记忆中了。后来知道这就是松树的味道,可能还有柏树的味道混在其中。
人言爱屋及乌。吾是爱香及树,从此,吾爱上了松树。一看到松树,一想到松树,就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虽然幼时叫不出松树的名字,但是三年级开始,每年春天都要到烈士墓扫墓,写作文,吾对松树的印象年年加深,有增无减。
中学时语文课本上有一篇陶铸的《松树的风格》,有些段落,至今还能记得。诸如“要求于人的甚少,给予人的甚多,这就是松树的风格”。还有“杨柳婀娜多姿,可谓妩媚极了,桃李绚烂多彩,可谓鲜艳极了,但它们只是给人一种外表好看的印象,不能给人以力量。松树却不同……”真是朗朗上口,入脑入心。
可能是受此文影响,吾对松树倍增好感。
古人喜欢画松树,吟松树。历代名画中多有松树题材。或松下对弈、或松下抚琴、或松下饮酒,都有一种仙风道骨,气息不同寻常。中国山水画中更是几乎离不开松树。画家的笔下,松树已经人格化了。
诗与画相得益彰。古诗中的松树也是精彩纷呈。松树的孤直凌云,正符合诗人的胃口。李白的《古风》和《南轩松》直接写松树,一云“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一云“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其实哪里是写松树,就是写自己!诗人的形象呼之欲出。贾岛喜欢以松树为背景,一首《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真是仙风扑面,千年不衰。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更是诗中画,画中诗,成为历代画家追摹的意境。
将松树拉到现实层面的是陈毅的《青松》。“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欲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吾以为这是陈毅最好的诗,没有之一。
在中国,松树不仅是松树,不再是木材,不再是植物,而是一种品格,一种操守,一种信仰,一种希望,南山松不老,黄山松迎客,都融化在民族文化之中了。
松树不仅中国有,全世界几乎都有。吾曾在东京皇宫外看到许多矮小的罗汉松,别有情致。也曾穿行在新泽西的短叶松林里,感受着初冬的凛冽。也曾为罗马的伞松,感到惊奇。其蓊蓊郁郁,冠盖如云,确是难得一见。
吾猜想,当地的人民对他们的松树一定也有着相似的情感,但不知是否像中国人一样,把松树当作一种精神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