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刑法
人,来到这世上,无不欠打。
不服气是吗?听我说个道理来:想想我们出娘胎那天吧,先不论降生的时辰八字是吉是凶,也不管等在产房外的爸爸是贫是富;无一幸免地,当我们铆足全力挣脱而出时,在隧道出口处迎接我们的不是喧天的锣鼓、欢腾的人潮,恰好相反,是一个蒙面陌生人。这名“职业打手”以降龙伏凤十八掌把我们打一顿,不打哭不罢休——那些被这排场弄怒、弄怕或是属于前朝皇帝来投胎转世根本打不得的人当场弃权,驾返天堂。我们这些无所逃遁的人只得乖乖挨打,哭得死去活来。那种哭法依“声韵学”辨之,单单只有一个意思:“好痛啊!”
我们一哭,周围的人全笑了。这就是我对人生的第一层体会:不打不下凡,无痛非人间。引申言之,折磨与痛苦乃是我们入世之前即已领得、必须随身携带的两张悠游卡,一打一哭之举,只不过是刷卡有效、允许进入人世的警示声而已。
然而,这“打法”应有高明与拙劣之别。高明者,出手轻重有致,打得那初生婴儿一扫蜗居子宫内四体压缩之感,顿时浑身舒畅,不出几日便能咯咯而笑,从此性情开朗,终生不得忧郁症。拙劣者,那日必定手眼不协调;一手捉着沾满胎便的活泥鳅,另一手如急湍中扁舟之翻覆,就这么不偏不倚打中小婴背后的“宿怨穴”(想当然耳应有此穴),遂触动其前世所积未及褪净的种种哀怨、悲愁、碎心、伤怀记忆;这些记忆如四只蜘蛛复活了,一起在这名无辜婴儿背部结网,蛛丝隐入肌理、脉络,从此性格阴郁,两个太阳也晒不出一朵微笑。
我完全相信我就是被一位手法拙劣的产婆给打坏的,致使二三十年之久郁郁寡欢,险些寻短。时至今日,我母亲若得了话头总要复诵一遍,当年我是如何日日哭啼、如何“歹摇饲”折磨她,其神情悲愤,虽未咬牙也近乎切齿了。其实,母亲有所不知,我之所以难养,乃是被产婆误打误中宿怨穴,使得爱憎痴恨影影幢幢纠缠一身,令我痛不欲生之故也。然而,退一步想,亦不忍苛责村中那位唯一金字招牌的产婆。我报到之日正值水患初退,大地残破;且又是秋深露重的凌晨时分。三更半夜,老人家被人从暖窝里挖起,速速骑脚踏车赶往数里外的我家。当年仅有油灯、蜡烛,照明不佳,老人家气喘吁吁、两眼昏花,一把捉住我这条头胎泥鳅,想必又闪神想起台风使屋瓦破损、鸡鸭短少的烦恼事,下手也就不知轻重,甚至在专业允许的范围内又多打了四五下。我非伟人,哭声无法划破夜幕,但一定痛入心扉,留下阴影。影响所及,自幼即痛恨打小孩的人,再者,亦十分不喜别人触摸我的身体。最后,附带地对套头毛衣也有意见,没事儿要人家复习出娘胎感觉做什么呢?真是不怀好意,抵制它!
如此冗长的叙述只是暖身操,为了凝聚宿命论共识,以使我辈“伏案族”取得自怜自艾权力,放胆呻吟。接着,才能谈背痛。
背痛,似病非病,说痛不痛、说不痛又很痛。其发痛之境界有三:初阶者,顿觉被掏空脂膏只剩一副没人要的蟹壳。中阶的痛法让人觉得自己是块砧板,有个笨家伙拿钝刀在上面杀鱼剁蒜切橙子。高阶者须早晚练习勘破生死,因为活生生地像背了一口檀木棺材。
不拘何种境界,其患者可名列“呻吟歌剧”第一女高音或首席男中音,词曰:“哎——哟——喂呀!好痛喔!会死人哩!”下文依各人方言不同或接三字经或持诵闽南语四字咒,薄有资产者于终咒之后吟唱:“谁来帮我按摩,我送他一颗钻!”
长期背痛的人自然而然会对玄秘之学或考古学产生兴趣。兵分二路,一路从星相、命理着手,斤斤计较处女座比天蝎座容易背痛,或破军坐命者比天同坐命的人更易有筋骨伤害。另一路走学术路线,提问:“为什么人类会背痛?猴子会吗?黑猩猩会吗?”遂化身为鉴识专家,自考古书籍找解答。我的好友J是个资深背痛者,某次于姐妹淘聚餐上发表“背痛考古学”即兴式学术演讲:“一切痛苦都要从八百万年前开始讲起!”举座瞠目结舌,纷纷放下筷子。
“八百万年前的非洲遍布浓密的森林,原始猿人以树为家,四肢灵活并用。没想到地球气候改变,导致雨林逐渐消失,几百万年后形成树林、草原散布各地的景观,因此,猿人留在地上的时间增多了,于是演化成直立行走的非洲南猿。你们总该知道鼎鼎大名的露西吧?”J问。
“露西是谁?上市电子公司的总裁吗?”有人问。
“裁你的头!”J说,“她就是三百五十万年前的非洲南猿,我们的远古始祖。”
“那我就放心了。”那人抢白。
“虽然露西还是全身毛茸茸的猿人,但她已经可以跟你我一样一面抱小孩一面追公交车了,如果她活在现代的话。”
“这跟背痛有什么关系?”有人笑着问,一面夹虾子往嘴里输送。
“怎没关系?就像虾子跟嘌呤含量的关系,嘌呤跟你的痛风有关。”J瞪她,“你还吃!”
“我有吃药!”虾子女人坚持着。
“如果南猿始祖们不直立行走,身体骨骼不演化,我们就不会腰酸背痛、颈肩僵硬、关节麻疼!”J意犹未尽,继续卖弄,“根据专家的说法,直立行走比在树间晃荡省力,所以南猿们有较多时间与体力交配;而且,省力意味着母猿更容易在生产后恢复体力,也就有机会多生一两胎,这对族群存续具有关键性的影响!所以,注意喽,腰酸背痛的女人是伟大的,因为背痛是一种肉身记号,这记号代表族群存续、物种演化进入新的里程。”
“有必要扯这么远吗?”虾子女人说。
“我喜欢这种悲壮的感觉嘛!虽然不会让我的背舒服,至少心里好过一点。还有,二十三万至三万年前的尼安德特人跟你一样,深受关节炎之苦。他们可没你好命哟,吃那么多海产!”J说。语毕,众人一齐瞪她,不予置评。
(好吧,我承认,J就是我。)
背痛不会单独存在,必带着赠品而来。往上延至肩、颈、手肘,往下扩及膝、踝。自此,南回线、北回线接轨,环岛铁道完成。于是,每当严冬逼近寒流来袭,或是熬夜加班手不离桌臀不离座之时,就是“背痛现行犯”饱受凌迟的时候。属初阶痛法的那副蟹壳仿佛生出两只巨螯,没事儿就锁你一下。中阶的那块砧板不是变重是多附了一台食物调理机,轰然作响。至于高阶者,我们必须为他默哀,因为痛到仿佛背上的棺材里有个僵尸探出头来问他:“现在几点?”
每个人的背就像一张摊开的羊皮纸,密密麻麻写着成长史。所以,露背装是专为没有背负历史的人设计的。那些布着血丝、瘀青、痣点、伤疤、疹块,必须涂药膏、贴药布如一部沧桑台湾史的背部,它们的主人绝对奉行“掩饰是一种美德”,除了穿内衣、外衣,还会加背心、外套。因为,历史有时是见不得人的。
我的背记录着一个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台湾农村排行老大(不只不会挑时辰,连顺序都挑错)女孩子的“虎背锻炼史”。首先,跃上我背的是妹妹,接着又来一个妹妹,最后是弟弟。唯一没让我背过、与我差两岁的大弟很快地成为我的挑水伙伴;一根扁担、一只吊桶,他在前我在后,从三百米外的水井抬水回家。但是,这家伙从小就显露斤斤计较的商人性格,质疑水桶吊绳从扁担中间顺势下滑使他吃重,每走几步便要求“校正”。我俩便在黄昏小路上演练物理学原理、争论公平正义原则。于是,两人估算身高差距,他改以双手抬高扁担头,使彼此负重相当。行走间,我也自小显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的阴狠个性,即使看到吊桶下滑亦不出声。商人潜藏间谍心思,他故意把扁担抬得更高致吊桶往我处滑来,我见状亦抬高,如是数回,两人皆变成高举双手小跑步似士兵投降。回到家,一桶水洒了大半,讨得一顿臭骂。我“看破”手足之情,赌气地套好另一只水桶,自己挑水去,直到月牙挂上天空,才把灶脚的大水缸注满。
我听说,即使新兵入伍,刚剃度的比丘、比丘尼,也不必受这种训练。
铁打的筋骨也禁不住长期操劳,挑水背弟妹的小西西弗斯总有奄奄一息的时候;我祖母是个精通十八般武艺的大地之母狠角色,见我没精神了,拿出扁梳、端一碗水,命我坐好,先屈指用力夹捏我的颈肩,如消防局小队长缉拿潜逃的保育类动物般为我“抓龙”,见我哀叫得火候差不多了,再命我趴着,用扁梳蘸水为我刮痧,每每刮出两道红痕,首尾相连,果真一尾活龙被她逮到了。她啧啧称奇,赞叹自己的手艺,全然不顾我痛得涕泗纵横。相较之下,我母亲的刮痧手法温和许多。不过,若恰巧被祖母瞧见,她必定挑剔一番指示重刮,仿佛没煎熟的鱼得回锅再躺一躺。
在那支扁梳的威权统治下,我学会隐瞒伤势。凡是从屋顶摔落、骑车跌入河里这种伤及筋骨的事一律不报,忍一忍也就过了。怎知这一忍却积了暗伤。
中学时期,我的背部脱离“虎背熊腰”目标改走“脊椎侧弯”路线。最佳训练道具不是哑铃、铁饼而是书包。对一个具有勤学苦读精神的学生而言,书包就像战时统帅所在的军事碉堡与秘密弹药库,宁可过度齐备不可不足。每日,我把昨天的课本、参考书带着以便下课复习、遇疑难可立即找老师解惑。当日的课本、参考书当然必带。明日的课本最好也带上,下午清扫之后有空预习。汉语字典、英文字典如心脏病患的药丸必须随身携带。便当必带,卫生纸、手帕、剪刀、万金油、雨衣、酸梅必带。正在看的课外书高潮迭起不可不带,午睡时趴着看几页也好。我顶着露耳垂短发背着大书包度过六年青春期没有艳遇。若有敌机轰炸,我死前一定护着书包,看这姿势就知道七○年代联考的压力有多大。
我带着轻微侧弯的脊椎踏进大学校园。宿命地,因矢志走文学这条“抬不起头来的路”,从此,自头顶百会穴到臀部荐骨上的腰俞穴,保持一个问号形状。待进入文学杂志当小编辑,夜以继日伏案工作,右手中指指肉长茧、指节微弯只能算小点心,重头戏是背部膏肓穴隐隐作痛如插了一支毒箭。酸痛难耐时,央求妹妹帮忙“抓龙”,彼此间对话总是如此:“到底是哪里?”“这里!不对,上面一点,左边一点,再上面一点,不对不对,下面一点,对!就是这里!哎哟救命啊!杀人哦!”按不到两个喷嚏工夫,痛点溜了,又得宛如两个瞎子操控卫星导航般再次校正坐标。妹妹甚不耐烦,抓原子笔在我背上做记号标一二三,免除对位的麻烦。这时期的我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一个背部写得跟黑板似的女人,能有什么情欲前途。
这给了我新的体悟。女性想出头天只有二途,一靠前面,一靠背面。前者,走美色、性感路线,所有诱人武器都配置在女体前面,可见这条路是天赐坦途。靠背面脊椎骨的,是条苦路;挑灯夜读,伏案赶工,从书桌换成办公桌、会议桌,首先把臀部坐扁、眼睛看花、胸部压垂、腹脂堆厚,接着从指节、腕隧道关节、手肘、颈肩背如连珠炮一路发,终于修成正果取得总裁、总经理、总编辑“三总”头衔,从此背负天下重任。悲哀的是,当滚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换女性做做看时,首当其冲遭到严重破坏的是“情欲”胃口;靠“前面”打天下的依然采躺姿,靠背部定胜负的女性却是趴着——面对男性时,她们不再热衷“探囊取物”这种发情母兽爱玩的游戏,只爱趴得像一只宜兰鸭赏,央求丈夫(或男友)帮忙指压、按摩,看能不能把鸭赏按成“春江水暖鸭先知”诗中那只活泼小鸭。接着,鼾声大作。命运乖舛的“总字号女头目”总是为背部情欲区付出惨痛代价,依“八卦”卦理,其夫或男友会流连在外,也找人帮他做更细腻、更深入的按摩,差别在于不是背部是前面。
把背部玩废了的女性不在少数。某次,与一位事业有成的大姐大喝下午茶。只见她偏着头神情恍然,眉头深锁,右手在耳后、头肩之间游移。我一看就知她绝非对隔桌男士搔首弄姿,是跟我同国的。遂起了慈悲心,匆匆喝完咖啡,卷起两袖,脱表拔戒指,走到她背后,从后脑发际凹陷处的“风池穴”开始按摩,沿颈项扩及两肩“肩井”“肩髃”二穴,稍作停留,如卸下四颗螺丝钉,再顺着第二、三、四、五、六胸椎棘突起附近的“附分”“魄户”“膏肓”“神堂”这几处与颈僵、肩酸、背痛相关的穴位以小漩涡指法使劲压揉,继之合掌以童子拜观音手势来回搏打,啵啵作响,打得她点头称是、咿哦吟诵。事后,我回座,一面擦手一面低声提醒她:“香奈儿No.5香水不要跟正光金丝膏一起用,味道很怪。”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名牌衣饰之下,一名未婚杰出女性背部所贴的止痛贴布竟比春联还大。我半开玩笑:“你不必结婚了,拼命赚钱盖一栋面首楼,养几个壮丁帮你日夜按摩算了!”不久,为了答谢“马杀鸡”之恩,她送我一台口袋型按摩机,状似遥控玩具。其实,我最需要的是向上帝借遥控器,将自己的头转至背后,两手亦反转,如此即可痛快地自行捶打背部,无须求人。
俗话说“可怜者必有可恨之处”,此理适用于背痛者。腰酸背痛并非无法可治,然凡是长期患者大多属“活该型”懒人。气功、太极导引、八段锦、瑜伽、甩手功,缴了报名费,没上几堂即因加班应酬下雨不去了;水疗、泡汤、SPA据说皆有疗效,但是时间、费用、卫生问题令人忧心,洁癖如我者不敢尝试。坊间亦有专业按摩师,然某种不明所以的阶级剥削感使我无法放松心情享受服务,甚至恐因过度紧张导致愈按愈僵硬。据说有家按摩院非常积极,为了招徕顾客,一律称客人:“爸爸好!妈妈好!”唉,实在不好。
俗话又说:“求人不如求己”,此理绝对适用于背痛者。当然,我的一位朋友例外,自从在电视看到有只猫会跳上主人背踩踏帮人按摩之后,她就放弃存钱买Osim按摩椅、乳胶床垫的念头,改寄希望于家中那只宠物。对于年过四十还能做白日梦的人,我一向既敬佩又同情。脚踏实地如我者,只能靠手工刑具,自行“马杀鸡”。
刑具者按摩器也。自从年轻时买了第一支刮痧板,取其造形刮“合谷”“太阳”穴治头痛,按“攒竹”“睛明”“上光明”穴纾解眼睛疲倦颇有成效之后,自此收购不少器具,一字排开,状似催魂梳、挖眼刀、索命绳、神指板、夺心槌……不像闺中情趣用品,倒像心狠手辣妖妇的私房暗器。这些刑具散放家中各处,凡阅报、读书、写作、看电视、讲电话或烹调空档,随手取之,胡乱敲打,状似过气乩童。由此可证,文字工作乃是另一种纵欲,必须一生背负筋骨原罪。想必司马迁、李白、苏东坡、曹雪芹等大文豪皆有五十肩、腕隧道关节炎合并痛风(尤其是东坡肉发明者苏东坡)之苦,只是不知,是否筋骨愈痛文章愈神?当其歇笔,是否有书童一名、婢女两名划分责任区为其细细按摩、缓缓推拿如在仙乡?但丁《神曲》中,荷马、苏格拉底、柏拉图等诗人、哲学家死后均住于地狱第一层,可见我辈舞文弄墨者下地狱是免不了的。幸好那里环境幽静,绿草如茵且是个有光的所在。如果这一层住户成立管委会向主管机关提出申请,让住在地狱第二层的邪淫者、为爱牺牲性命的情痴们有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亦即是帮第一层诗人、哲人、文学家做按摩等手工服务,如果这提案通过,此生因文字债引起的种种苦楚皆可不计较,不仅如此,我还期待下地狱呢!
地狱尚远,肉眼所见的这一副零件老旧的肉身仍在。雪上加霜的是,为人母之后,还得为儿子那管过敏性鼻子赎罪:每当秋冬更替鼻病发作时,临睡前,为他抹上精油如腌唐僧肉,按摩鼻子与手上合谷穴、鼻痛点。这可苦了我的手腕。所幸被我喻为“长工阿福”(或阿贵)投胎转世来伺候我们母子的孩子爸爸一向任劳任怨,见我筋骨生锈也会提供几分钟的手工服务。于是,床榻上形成按摩生态,我揉儿子的鼻、儿子捏我手腕;他按我背,我搓他的膝头。关灯后,窗外树林间的路灯送来微光,三人窝在一起闲话家常又相互以手结成锁链,足以忘忧解劳。从此,我得了便宜,偶会仿《红楼梦》贾母派头,唤着:“长工阿福、童工小福,还不快来帮我揉揉!”即使无人搭理,也能自得其乐一会儿。
按摩工具毕竟是冰冷之物,远不及有温度的手工推拿。然平民百姓,一生能享几次按摩乐?享不得,用想也行;凡我“无期徒刑背痛受刑人”都应练就满脑子绮思功夫,每当寒夜背痛、辗转难眠之时,受够了涂的、吞的、敲的、贴的种种折磨之后,不妨来一趟“想象疗法”。
想象自己刚从热气氤氲的花香浴池里出来,全身气血通畅、肌肤松软,趴在干净且软硬适度的卧榻上。接着,有两名好性情、手艺精湛的按摩师前来会诊你的背部。你从谈话中得知,他们同时也是人体考古学家,专长肌理筋骨鉴识,能一眼看穿整个背部板块形成史,洞察各种伤害的残骸。他们以精巧的工具测量肌肉面积、骨骼距离,计算旧创新伤堆栈模式以便找出破解之道。你听到他们以怜惜口吻指出第一道伤应是出生时被产婆打中“宿怨穴”所致不禁鼻头一酸,接着提及重担下压肩胛导致背肌拉伤等等,听了让你心头浮起暖意,最后,其中一位以指头轻轻划过你的左背停在膏肓穴处,说:“这是一条情伤,所有哀愁都收纳在这儿,像芒草划过流水,不留痕迹,却留下记忆。”你听了眼眶微湿,感觉自己的背部像退潮后的河滩沙砾地,纠纠结结一览无遗。
鉴识毕,他们询问你喜欢何种精油?佛手柑安抚神经、薰衣草放松情绪、紫罗兰助眠、柠檬草祛除疲劳。你选择尤加利树当作香氛主旋律,再渐渐渗入玫瑰香味,你觉得背部裸露应该搭配晚春初夏的季节情绪,才能让自己顺着按摩的节奏回到半人马神话时代。他们同意,又为此选择森林里潺潺流水、幽幽鸟啼的音乐做呼应。开始了,一缕缕淳厚的树香在淡雅白玫瑰陪伴下流进你的鼻腔,如整个春季的自然能量赐给疲惫的心灵。四只柔软且强劲的手从头到脚在你身上舞蹈,流畅、优雅,结合力与美,时而如非洲草原一群野兽奔蹄上山,滚石滑落;时而像海洋深处一次强烈地震,崖与崖密合。有时像一轮初生太阳在你背上散步,有时是一群蝴蝶匆匆飞过。你轻声喟叹,跟自己的命运和解,重新领回被众神亲吻过、轻飘飘的身体。“多美好的时刻,请不要停啊!”你喃喃自语,打起呵欠,意识从现实渐渐滑入梦境。你觉得自己变成一个有翅膀的神人,一步步飞向最璀璨、极奢华的香眠国度,如躺在宙斯床上。
整整酣睡十六小时,次日醒来,你完完全全变成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