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题孟处士宅

啸天说诗四:此情可待成追忆 作者:周啸天 著


题孟处士宅

高才何必贵,下位不妨贤。

孟简虽持节,襄阳属浩然。

“处士”是对未仕或不仕者的称呼,犹今人称某某先生。“孟处士”指孟浩然,他一生没有功名,只在张九龄荆州幕下做过一度清客,后来便以布衣终老。从李太白到闻一多,都认为他的不仕主要是出于本心;但从孟浩然的诗歌和行止看,恐不尽然。“望断金马门,劳歌采樵路。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可能是他未仕的真正原因。即使在文艺家很受尊重的唐代,学优登仕仍是知识阶层的主要出路,终身老于布衣仍是一种很大的屈辱和遗憾,昭宗时韦庄奏请追赠李贺、贾岛等人功名官爵,以慰冤魂一事,就可证明。明白这样一点,我们便不得不对诗人张祜题的这首绝句,刮目相看,为之浮一大白。

古时官场有“才德称位”的奉承话,此诗一开始就唱反调:“高才何必贵,下位不妨贤。”一句说一个人的才干和禄位并不相干,二句说一个人的德行和禄位并不相干,本来可以用相同句式,诗人却稍加腾挪,将其两两对举分别作“才——位(‘贵’)”“位——贤”安排,取其错综之致。“何必”与“不妨”,语气也有刚柔重轻变化。两句讲的道理,本来很抽象而且不具有原创性,它使人想到左思“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的名句,不过道出“不妨”二字,变牢骚为傲岸,也是一种新意。但这两句的成功,关键还在于具体落实到“孟处士”身上,很有说服力。“诗穷而后工”这一命题,和堪当大任者“生于忧患”一样,是可用辩证观点予以说明的。对于后来成功了一位山水诗人、隐逸诗人之大宗的孟浩然,岂止是“何必贵”,岂止是“不妨贤”?简直不能“贵”,简直就是大有助于其“贤”。有了一个高官厚禄的孟浩然,必然会失去一个标格冲淡的诗人孟浩然;人间宁可要后一个孟浩然,无须要前一个孟浩然。

“孟简虽持节,襄阳属浩然。”后二句中,诗人抬出当代襄阳另一个姓孟的大人物来作对比,构思巧妙。这个人便是元和十三年出为襄州刺史山南东道节度使的孟简,他出身名门。官运亨通,唐史有传,算得上显赫的人物了。但与孟浩然比,他又是一个不高明的诗人。而在唐人心目中,一个高明的诗人,比十个高官更能引起钦仰,乃至可被尊为精神领袖(请注意“诗天子”“诗家天子”一类口头上的尊号)。而以地名(籍贯或治所)借代人名,作为一种殊荣,一般情况下只有优秀的诗人可以得到。这样的“桂冠”诗人,可以举一大串儿:孟襄阳、李东川、王江宁、杜少陵、岑嘉州。“襄阳”称呼属于孟浩然,而且只属于孟浩然。所以孟简虽然在襄阳持节做父母官,也能写诗,却断不能据有“襄阳”的美称。同姓孟,同是诗人,但有高明不高明,官与非官的区别。用“官本位”的价值观念判断,浩然诚不如孟简;然而从精神财富创造的角度来衡量,孟简之不如浩然,又不可以道里计。“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白居易),后二句不但构思巧妙,涵义也相当深刻。

孟简是与张祜同时代的大官僚,诗人瞻仰孟浩然旧宅时,说不准正当其人持节于襄阳。诗中这样无忌惮地奚落一个当权人物,真有点迥出时辈,笑傲王侯的狂狷之态。看来,杜牧在赠诗中称道:“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绝非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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