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0月,朱彦夫随部队进入朝鲜境内,加入抗美援朝的行列。
那一年,他18岁,正是人生最美好的年华。经过解放战争血与火的锤炼,他变得成熟、机敏、刚猛,已经成为一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优秀军人。
身后,刚刚成立的共和国土地上,到处洋溢着喜庆、热烈、昂扬向上的清新气息,被压抑得太久的中国人,真正体会到当家作主的自豪感和幸福感,也不容战火再次蔓延到祖国大地上。一种强大的气场,成为朱彦夫和所有志愿军将士的巨大动力。
毛泽东在评价抗美援朝战争时说过,志愿军打败了美军,靠的是一股气。美军不行,“钢多气少”。“气”,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字,它是空气,气体,大气,更代表着精神和力量。使伟人和匹夫显然不同的,往往是精神上的差异。在中国的传统哲学里,“气”是伟大的道德动力。更简单地说,就是人求善、求正义的高贵精神,这种精神人人皆有,是与生俱来的。人在世界上活下去,这个“气”可因得其陶冶营养而壮大,亦可因消减而衰弱。在志愿军的词典里,这个“气”就是一种为正义而战,为祖国而战,为保卫我们家园而战的伟大精神。有了这种精神,我们就会战胜任何强敌。
朱彦夫曾动情地对我们说:“世界上再伟大的教育家也比不过毛泽东。他从精神上武装了我们。”
在朝鲜战场上,朱彦夫实实在在地触摸到了那个“气”字。同时,他本人也是构成这种“气”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1950年6月25日,朝鲜内战爆发,美帝国主义悍然参战,战火蔓延到鸭绿江边,对我国形成直接威胁。党中央、毛主席果断作出决定:抗美援朝,保家卫国。10月8日,彭德怀被任命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翌日,这位在气势汹汹的美国人面前也敢“横刀立马”的彭大将军,率志愿军兵分三路,秘密开赴朝鲜战场。
有那么多困难迎候着26万名首批过江的志愿军战士。首先是军事装备处于劣势。我志愿军基本上还处于“小米加步枪”的时代,而美陆、海、空三军全部用现代化装备武装到了牙齿。他们每天出动飞机1000架次,并给每个军配备了1500门火炮,还有大量坦克。我志愿军一个军大炮不到200门,坦克更少,飞机没有,用的步枪大多是缴获日本人的三八大盖。相比之下,美国人显得“钢多”。其次,我志愿军因敌机轰炸,运输线不时中断,造成前线部队供应不足。有的部队每天只能吃一顿煮苞米或稀粥,有的部队连续几天饿肚子,有的部队在冰天雪地里只能让战士们光着脚,战士们只得剪毯子裹脚。再者,严寒成为比美军更为凶残的敌人。特别是朱彦夫所在的东线部队,由于入朝仓促,部队只发了南方冬装,战士们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里,穿着单薄的衣服,饿着肚子作战,由于冻饿而减员的士兵每个军都高达万人以上。在战士们呐喊着向敌人发起冲锋时,整连上百人冲着冲着就无声地仆倒在雪地上。他们是因为饥饿而壮烈地躺在了异国的大地上。
近半个世纪后,谈到这些,朱彦夫的脸上仍有一种果敢、一种悲壮在漫溢。勇敢,是一片美丽的光晕,让男人有一种神秘的魅力。我们痛恨战争,战争给人类乃至我们这颗美丽的星球带来了巨大灾难。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战争是培养和造就男子汉的最好摇篮。战争让我们受到最庄严的生命洗礼,一大批我们民族最优秀的男子在战争中诞生了。
朝鲜战争中的残酷性无与伦比。当志愿军大举进入朝鲜暴露后,美军向朝鲜战场上投入了除核武器以外的所有先进武器,用绝对的制空权对朝鲜本土进行了狂轰烂炸。志愿军队伍在朝鲜领土上高密度集结,很容易暴露目标,这给初进朝鲜的志愿军造成了重大损失。美军的炮火昼夜不停地轰鸣,对每一个目标都是超饱和的轰炸,在那里找不到“安静”二字。美军的战火比朱彦夫曾经历过的国内战场不知要猛烈多少倍。部队在一个山岭附近的树林里待命。美军的飞机将一颗重磅炸弹投在了正在抢修工事的战士中间,十几个战友当时就被炸得踪影全无,一个排除了五个受伤的,还剩下三个囫囵人。残酷的现实让战士们的神经始终绷得紧紧的。朱彦夫经常痛恨太阳不早日落山,他很想做一个射日的后羿,把太阳从天上打下来。那样,美军的飞机和大炮就失去作用了。
他快速适应着异域的环境和战场上瞬息万变的局面。天上的美军飞机从早到晚不停轮番轰炸,远程炮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落在面前,生命,在这里变得很脆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泯灭。珍惜生命保护好自己,免遭炮弹袭击是取得战场上主动权的重要条件。朱彦夫信奉一条规则:“在战争中只有消灭了敌人又保存了自己,才叫获得胜利,二者缺一,不能算是胜利者。战斗中也只有保护好自己才能去消灭敌人。”队伍每到一处,无论多么疲劳,他都要先挖掩体修工事,从不怠慢,就是这个习惯使他在战场上无数次逃脱了厄运。战友许福路在行军停留时,没有去挖掩体,而是坐在树下吸烟休息,一袋烟还没有吸完,呜呜一阵呼啸,咣,一声炸响,坐在树下的许福路就不见了。朱彦夫只在山上找到了许福路被炸断的旱烟袋。
在黄草岭战斗中,朱彦夫与冲上阵地的美国兵展开了肉搏,人高马大的两个美国兵,嗷嗷嚎叫着朝他冲刺过来。他毫不畏惧地接招,并机警地刺中一个美国兵,刺刀没来得及拔出来,就被另一个美国兵刺中。刺刀扎进胸部一寸多深,幸好他在下坡,被刺中后身子朝后倒下去,美国兵的刺刀才没有刺得更深,刀尖就差一点碰到心脏。美军被打退后,他对伤口作了包扎。他没有下战场,在阵地上坚守了七天以后,伤口竟然奇迹般的愈合了……炮火连天的战场,锤炼着朱彦夫的男儿刚性和韧性。
入朝后不久,朱彦夫所在部队就参加了志愿军发起的第一次战役。
是年初冬,不可一世的“联合国军”总司令命美第八集团军和第十军从东西两线向朝鲜北部边境进军,并企图向鸭绿江、图们江一带挺进,进而占领整个朝鲜半岛。风雨欲来。志愿军入朝时间短促,但战略指导方针正确,造成了战略上的突然性。针对美军的空中优势和炮火优势,我军以近战、夜战、速决战为主,辅以阵地战和游击战,狠狠打击了美军的气焰。在西线,美第八集团军遭受到我志愿军的猛烈袭击;在东线,美第十军陆战第一师和南朝鲜第一军在长津湖、赴战湖以南的险峻山地,被志愿军“钉”死,激战数日没能前进一步,美军伤亡严重。
经过12个昼夜的连续苦战,志愿军取得了第一次战役的胜利:给李承晚的伪六师以歼灭性打击,重创伪第一、第八师和美陆军第一师。此役,共计歼敌1.8万人,我军收复了清川江以北的全部地区和清川江以南的德川、宁远地区。
东线的战事尤为酷烈。我军以两个师阻击伪一军和美陆战第一师的进攻。在一位名叫阿乐蒙德的美军将领指挥下,敌人依靠大量的航空兵、炮兵、坦克的支援,轮番进攻,被迎头顶住,敌人迂回鸭绿江边界的美梦被彻底击碎。
在长津湖以南的一座无名山头上,志愿军的一个连击退了美陆战第一师两个营的数十次冲锋,整个连队几乎全部阵亡。
朱彦夫成为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战士。
“那个小山头”是朱彦夫经常说到的地方。在《极限人生》这部自传体小说中,朱彦夫把它命名为“二五〇高地”。朱彦夫说这是根据部队番号和伤亡人数得出的名称。
直到现在,他的思绪常常飞跃千山万水,在“那个小山头”上栖息一会儿。有时,想的多了,他甚至怀疑那场战争是否真的发生过。周围的世界燕舞莺歌,一派升平模样。也许,那只是一个回忆的影子,来一阵风都会把它吹跑。然而,“那个小山头”已经成为他躯体的一部分,一个声音,一个眼神,偶然的一点外界刺激,都会让这个山头急剧膨胀,巍峨无比,成为一个再真实不过的世界,所有激战的惨烈场面都会清晰无比地复现,闭上眼睛也栩栩如生。
在那个山头上,朱彦夫曾最后地保留着自己完整的身体。那是一个眉清目秀、双腿挺拔修长、面部线条生动流畅的小伙子。
“二五〇高地”属于1950年那个酷寒的冬天。即使我们查遍朝鲜地图也找不到这个小山包。在朱彦夫的记忆中,它位于朝鲜中部腹地的崇山峻岭之间,长津湖以南。山不算高。东西走向。山顶端的面积约有70平方米。山的南北两侧是陡坡和悬崖。在这里,朱彦夫失去了肢体,这山头就像是朱彦夫重生的肢体,伸展在后来的故事里。
1997年我们去沂源采访,朱彦夫回忆说:“部队开进二五〇高地后,仗打得特别残酷,天上有美军的轰炸机,地上有美军的大炮,他们每天几十次对山头阵地进行地毯式的轰炸,山头被削去了几十厘米。在阵地上,抓一把尘土就有几十块弹片。战士一次次计算着美军的炮击时间,打退敌人进攻后,快速躲进山后的坑道里,炮击停止后又快速爬进山顶工事里阻击敌人。美军的炮弹不一定啥时候打来,躲不及就被炸死,有时候美军为了巩固进攻的效果,还把进攻到阵地前的美军用大炮一起炸掉……”
这天黎明,一缕如血的霞光唤醒了“二五〇高地”。几棵被炸得面目全非的树木被霞光点燃,一束一束,如火炬。
随着震耳欲聋的炮声,美军新一天的进攻开始了。志愿军战士刚刚钻进简单的掩体和交通壕,炮弹就如雨点般落下,溅起一股股混杂着尘土的浓烟。接着,几十架战士们称之为“黑老鸹”的美军飞机黑压压地飞来,如一群毒蚊般地嗡嗡响着,俯冲下来。飞机飞得那么低,贴着山头过去了,带起的尘土往脖子里灌,甚至连美国驾驶员的狞笑也能看到。
“‘黑老鸹’的腚一撅,就拉不出好屎来!”一个战士在小声嘟囔。
果然,成吨的重磅炸弹接连抛下来,瞬间,狭窄的山头弹片斜飞,响声如雷,坚固的山头在颤动,不,甚至可以说是在跳动。厚厚的雪全被打光了,石块、冻土、枪支弹药被抛向空中,又落回地面,再被抛向空中……
阵地,成了一片火海。被映红的,是一张张等待复仇的脸庞。
朱彦夫正焦灼地等待着。耳朵被炸得“嗡嗡”作响。
他知道,他们面对的是美军的王牌部队——美军陆战第一师的两个主力营。敌人配有上百架飞机,30多辆坦克,数十门火炮。而我们一个连的兵力到最后这一天仅剩下19个人了,个个遍体鳞伤,快7天没吃饭了。除了敌人,饥饿和寒冷也在虎视眈眈。当部队还在上海接到紧急命令北上时,朱彦夫还不知道是去朝鲜战场。部队发的是南方冬装,很薄,几乎没什么棉花。在上海温暖如春,但一到东北,见到别人都穿着大皮袄、厚棉鞋时,全身疼得便如猫咬一样,不可名状。为了不暴露目标,首批赴朝作战的志愿军把可能暴露身份的物件一律寄存在国内,就连喝水用的茶缸上“八一”两个字也涂掉了。坐了几天闷罐车后,又坐汽车,几经辗转,部队才到达朝鲜中部山区。“二五〇高地”之战,是志愿军进入朝鲜后防御性战役的一个组成部分。当时,做为士兵的朱彦夫,只大概知道:为了掩护大批伤冻人员撤离,也为了粉碎敌人把战火燃到鸭绿江边的罪恶企图,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上级命令朱彦夫所在连队强攻地理位置极其重要的“二五〇高地”。高地上守敌武器精良,且扼据险要,几次抢功,均未奏效。连长强令扔掉背包、挎包和几条缴获来的美国鸭绒被,轻装突击。经过浴血奋战,他们拼上高峰,将守敌打下山去。
据我们推测,这应该是一场夜战。敌人具有的空中优势和炮火优势一进入黑暗就统统失灵了。但即使在夜间,朱彦夫所在连队也伤亡20多人,包括伤员只剩下52人。据守阵地的第一天,美军进行了疯狂反扑,志愿军战士的鲜血染红了阵地。他们身无御寒衣,腹无充饥物,工事未挖好,弹火无处防。一天激战,击退敌人数次冲锋后,全连仅剩下19人,而且个个都挂了彩。现在已进入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天了!
“唰……”枪声忽然响起,如飓风和暴雨般越刮越紧。原来敌机已停止轰炸。凭经验,朱彦夫知道敌人马上又要往上冲了,他把腿从泥土里拔出来,心头狠狠地骂道:“美国佬,上来尝尝老子的黑枣吧!”“黑枣”是他对子弹的昵称。他猫着腰向悬崖南边跑去,却发现连长的左腿被弹片切断了,血直往外喷,但他仍爬着指挥战斗。“伙计们,拼命吧!放美国佬走近些,多用手榴弹解决他们!咱们的三八大盖冻得快哑巴了。”
美军的影子越来越近,士兵臂章上的马头标志隐约可见。这是美一师的独特标志。
“打呀!”随着一声声呐喊,一颗颗手榴弹如长了眼睛一般在敌群中开花。一些狡猾的美国兵双腿一伸,像木桩子一样,滚下山去。而更多的敌人涌上来……
这时,连队的指导员高新坡见连长伤势严重,便让朱彦夫背连长下山。尽管连长连踢带打不肯离去,但朱彦夫仍背着连长滑行到山后一块大蘑菇石上。他把自己的军衣撕下来,撕成长条,把连长的伤口包扎了一遍,但暗紫色的血仍然冒着泡涌出来。
望着连长因失血过多而变得如一张蜡纸似的脸,朱彦夫心如刀绞。连长深陷的双目里闪过一丝柔和的光,揉得人心碎。“好孩子,我的好战友,我怕不行了,你回去打美国佬吧!……如果……咱爷俩有一个——最好是你能活下来,过几天和平安宁的日子,该多么好啊……”
他就那么凝望着朱彦夫,这位18岁的小战士,嘴角的稚气还未褪,如果不是这些可恶的美国佬,他会在哪里呢?会在洁净的大学课堂上读书,在和平的田野上种田,欢快的车间里做工。也许,他会战死在战场上。连长的目光里包含了很多内容,五味杂陈,但凝结着无数真情。没有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很难理解那种真挚感情,水一般透明,玉一般晶莹,不带任何功利色彩。平日里,他们只能吃上黄豆粒、玉米粒,偶尔用铁锹或破脸盆烙出一张白面饼子就是美味佳肴。随着战事的深入,就只能吃到生“地蛋”(土豆)、洋葱和胡萝卜了。在雪地里,“一口土豆一口雪”,透心地凉;还有一次,饿极了的朱彦夫吃了太多洋葱,结果半夜全吐出来,从此他就闻不得洋葱味。更刻骨铭心的是,朱彦夫和战友偷偷去拔胡萝卜充饥,结果遭遇敌人埋伏,朱彦夫一个骨碌滚到沟里,战友却被机枪射中,牺牲时身上的27个弹孔不断往外流血,染红了他怀里紧紧抱着的胡萝卜。一直到现在,朱彦夫一吃这些东西就恶心胃酸,这都是当年留下的阴影。穿的也一样,在零下30多度的寒冬,有的战士鞋跑掉了,只能用破布包裹着。但再冷的天也冻结不了战士们的感情。即使扒到个生土豆,大家也要你吃一口我吃一口;即使有一双鞋,也要你推给我我塞给你。记得有一次,打下敌人一个废弃的机场,只有两个馒头,连长让全连分着吃了,他自己没吃一口。
二五〇高地的那个夜晚,朱彦夫看到连长被伤痛折磨着,心如刀绞,他忽然想起有一个背包丢弃在附近,里面有简易急救物品。他想把背包找来,帮连长包扎,没走出多远,忽然听到一声巨响,强大的声浪,把朱彦夫推倒在地上。当他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被尘土封盖起来,他抖抖尘土,返回连长所在的地方,却不见了连长的踪影,眼前只有一个重磅炮弹留下的弹坑,还冒着缕缕硝烟。连长牺牲了。朱彦夫声音撕裂地喊着:“连长,连长,你别走,胜利了,俺还要让俺娘给你蒸一大锅白腾腾的饽饽呢,连长……”
当朱彦夫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狂跳着回到阵地时,敌人又被打了下去。
死一般的沉寂。全连只剩下十几个人了。一个新单衣上也血迹斑斑的战士,大概想忘记疼痛和饥饿,轻轻地哼着一首山东民歌:
“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青山那个绿水哎,多好看,风吹那个草低哎,见牛羊。高粱那个红来哎,豆花香,万担那个谷子哎,堆满场。咱们的共产党哎,领导好,沂蒙山的人民哎,喜洋洋……”
听着这熟悉的歌声,一股浓烈的乡情不经意间撞开心扉。也许在短短的几秒钟间,他的心插上翅膀,飞向故乡沂蒙山。那里的山和脚底下这座朝鲜的山散发出一样的气息:倔犟,直率,不屈不挠,坚持到底,这就是山的性格。
1997年,我第一次到山东省沂源县采访朱彦夫的事迹。时任沂源县委书记陈传玉一定带我们到县招待所最高的楼顶上看看。
天空,透着一种纯净的瓦蓝。极目望去,这片古老的热土上,大大小小的山头有节奏地起伏着,像是一片凝固的波浪。
如果没有眼前这位穿西装的县委书记的热心,或许到现在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朱彦夫,当陈传玉第一次知道朱彦夫的事迹后就感叹不已,他认为沂源县找到了一颗“精神原子弹”。此后,他多次到朱彦夫住处问寒问暖,并多次在沂源号召“学习朱彦夫,为党添光采”。
站在高处,陈传玉指点江山:
“在这里你们就会感受到山风的凉爽了。我们沂源县是山东省海拔最高的县,平均海拔有400多米,境内大小山头数不胜数,光能叫得上名字的就有2000多个。河谷也是山东第一,有1600多条。因地势高峻,自古以来,沂源的水流向四面八方,滋润着兄弟县市,它也象征着沂源人一种无私的奉献精神……”
据资料表明,沂源位于山东省中部,东靠沂水,西依莱芜,北连淄博、临朐,南接蒙阴,西南部与新泰市毗邻。
沂源地处鲁中腹地,鲁沂山脉之阳。北部鲁山横亘东西,地势呈西北高,东南低,顺沂河流向逐渐由北向东南倾斜。境内大小山头2075个,大小河谷1600多条。地貌明显分为三个类型:山地占地表面积的59.69%,丘陵占31.23%,山间小平原占5.09%。全县平均海拔400米,最高点鲁山1108.3米。
境内地质主要由两条构造线构成:一是走向北东的上五井断裂带及其次生构造,贯穿县内的三岔、土门、南麻、鲁村、大张庄和黄庄;二是呈北西走向的韩旺断裂带及其次生构造,贯穿东里、石桥、张家坡、悦庄、鲁村三块小盆地。
这两条构造线形成沂源全县以剥蚀山区为主的地貌特征和构造骨架,控制了沂河、弥河、汶河三条河流的走向。
在这数千个山头中间,朱彦夫家住在县城东南垂直距离约20多公里的朱家山上。朱家山是一座石头山,除了石头,还有几棵零星的树,此外便是遍地荒草了。朱彦夫的父亲从蒙阴县讨饭来到沂源县,就在朱家山上搭了一个“团瓢”住了下来。当地人费了很多口舌才给我们讲清什么是“团瓢”。这是一种简易的建筑物,基座用石头三面围起,敞着一边,上面是圆锥形的草顶,颇像一顶时下大街上靓女戴的竹笠。朱彦夫家的“团瓢”用山草搭起,风吹日晒,已经发黑,山风一刮草屑飞扬。
朱彦夫的弟弟朱彦坤回忆道:当时,家里只靠3亩山岭薄地和给地主打短工为生。朱彦夫也曾跟着母亲去要饭。参军前,朱彦夫没穿过棉衣和鞋子,吃的是乞讨来的干煎饼,喝的是野菜稀粥。他吃过的最好饭食是谷子煎饼卷豆腐,但是不能吃饱,得用菜粥填补肚子里的空隙。终日饥寒交迫,他像村里大部分孩子一样,长着苘杆腿、细脖子,挺着青筋大菜肚,小脑袋精瘦,行动却相当敏捷。在朱彦夫10岁那年,父亲被日本人抓走,回来后得了当地人说的“噎食病”,也就是食道癌,吃一口饭就要吐出来,饿极了的朱彦坤常常拨拉着看父亲吐出些什么。父亲去世了,姐弟7个先后有4个病饿而死,弟弟朱彦坤也被送了人。
朱彦夫和老母亲在这大山深处相依为命。
晚上,怕野兽来,母亲就在“团瓢”门口挂上个生锈的破筲(水桶),一有事就敲敲。母亲提不动大水桶,就找来两个泥壶,到几里外的“龙王庙”提水。朱彦夫刚能挑动两个泥壶,就不让母亲再去提水了。有一次,朱彦夫去挑水,一不小心,一个泥壶碰到石头上,撞碎了。担杖失去平衡,紧接着,另一头的泥壶也摔到地上。回到家,朱彦夫找起镢,拿起筐,一溜烟儿地跑进深山。到晚上,朱彦夫还没回家,母亲急了,要知道,山里常有野兽出没,野狼的叫声也非常吓人。于是,母亲颠着小脚向山中找去,一路上“彦夫彦夫”喊个不停。直到第二天上午,母亲才在一个山谷中找到朱彦夫。这时,他已刨了大半筐中药材,药材上放着几个野果子。“娘,你打俺吧!俺打碎了泥壶,俺把药材卖了再买两个新泥壶。”原准备把儿子痛揍一顿的母亲,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擦也擦不干。
刚过10岁,朱彦夫就参加革命活动。据朱彦夫的姐姐说,朱彦夫参加了“新兴团”,别人马上纠正说是儿童团。还有人说朱彦夫是当时的“青年书记”,这个词又现代了一点。但不管如何,有一个事实可以认定,朱彦夫开始走向革命道路。母亲心里既高兴又害怕,她对朱彦夫说:俺见过抗日的,头被割下来,一窖子一窖子的,你最好别去惹事啊。
1946年,国民党还乡团来了,到处烧杀抢掳,欺压百姓。朱彦夫也被抓去给担粮食。在经过沂河时,他被大水冲倒了,担着的粮食也被水冲走。“还乡团”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第二年9月,他报名参加了解放军。临走的那天晚上,朱彦夫把水缸挑得满满的,又拾来一大堆柴禾。怕母亲反对,他没有告诉母亲。他只是托人捎信给母亲:家里那条唯一的裤子,挂在后山的篱笆墙上,让人拿回去穿吧!
当时,朱彦夫家盖不上棉被,仅有的一条棉裤,全家也要轮流着穿。谁有事出门谁就穿上。
据我们分析,朱彦夫参加人民解放军,除了因其家庭的贫困和对国民党的痛恨,还在于解放军的正面影响,在于沂蒙精神的熏陶和培育。
沂源过去属于临沂管辖,这里是一片红色的热土,每次来到沂蒙大地,我都会感受到灵魂在接受洗礼。沂蒙传统文化底蕴丰厚,正是因为传统文化的熏陶,把尚武、豪爽、力量与敦厚的基因传承下来,造就了沂蒙人重义尚礼、敦厚淳朴、威武不屈、坚韧不拔、自强不息、吃苦耐劳的特有品格。这里自古还是一个出大忠臣的地方: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甲午战争中壮烈牺牲在平壤的左宝贵,是临沂平邑人;明代抗倭英雄孙镗也是临沂人;就连书法家颜真卿,也是一个用热血写下“忠”字的人,他集兵20万,给叛军以沉重打击。被安禄山抓住后,大义凛然,斥责叛匪,被安禄山肢解,舌头被割掉后仍吼声不绝,直至身亡。这就是临沂人,这就是祖先给他们遗传的基因。沂蒙自古多忠孝啊。在中华民族的许多关键时刻,沂蒙山人都挺身而出,成为时间坐标上一个个永恒的雕像,成为民族英雄。历经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两个时期,一直到建国前夕,临沂是全国持续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革命根据地之一。当年的沂蒙山根据地,成了山东乃至华东地区的政治、军事、文化中心。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年代,沂蒙山区总人口约420万人,却有20万人参军入伍,120万人参战支前,10万先烈血洒疆场,乡乡有“红嫂”,村村有烈士。有人说,沂蒙人民的最后一口粮作了军粮,最后一块布作了军装,最后一个儿子送到了战场。为了民族,为了国家,他们可以把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无私地奉献出去。
1947年,孟良崮战役和南麻战役刚刚结束,解放军的英勇顽强被老区人民越传越神,这一切都激发了朱彦夫参军的强烈欲望。
那年2月,莱芜之战,解放军全歼国民党第73军和第46军。蒋介石改全面进攻为重点突破,企图挽救华东战场的劣势。蒋介石命令卫戍南京的整编74师进鲁南至临沂,向蒙阴进攻。当时,驻扎在鲁南地区的国民党军队,由蒋介石的亲信汤恩伯统一指挥。汤恩伯驻在临沂城,指挥着7个整编师的国民党部队。蒋介石、汤恩伯都把美械装备的整编74师当成王牌,令其担任主攻。到5月上旬,蒋军以74师为主力向蒙阴发起进攻,以整编83师担任右侧掩护。74师师长张灵甫头脑简单,性情憨直,在他的指挥下,74师为我军全歼,张灵甫也被击毙。这就是孟良崮战役。此一役,我军共歼敌32000余人,成为解放战争中华东战场上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次战役。
这年7月,人民解放军华东野战军在南麻、临朐一带与敌激战三天四夜,歼灭国民党整编11师、8师等9000余人,击毙11师18旅旅长谭道善。
炮声隆隆,不时从远处传来。
在朱彦夫的故乡张家泉一带,一些激奋人心的好消息到处流传着。据说解放军的一个团冒雨强渡蟑螂河,堵击南麻之敌,与敌人展开白刃搏斗。激战数日,击溃敌人12次反扑,击毙敌人五百余。
朱彦夫听得坐不住了。他毅然走进了人民解放军的行列,开始其“枪杆子”阶段的人生旅程。长这么大,他第一次穿上鞋子,第一次穿上这么多衣服,全身通体暖融融的,非常舒适,脚底下像踩着棉花一样好受。他把身上惟一的裤子换下来,搭在路边的高粱篱笆上。那条裤子已经千疮百孔,破烂不堪。数月后行军路过此地时,他换下的裤子还在那里迎风飘舞,连要饭和捡破烂的也没看在眼里。
参军后的第一个大仗,是去攻打兖州。他身上的武器装备就是一颗手榴弹。激战中他把这颗手榴弹投进了敌军阵营中,炸死两个敌人。看到冲在前面的战友一个个倒下,朱彦夫也学着战友的样子,高喊“共产党员,跟我上!”冲向敌群。胜利后,他与战友王新民一起奔去打扫战场。突然,王新民的身体僵硬地挺住了,一会儿身子朝后倒下去。是一颗流弹击中了王新民的头颅。战友才十七岁就永远离开了人间。他跪着抱起王新民痛哭流涕,这是教他穿军装、行军、扔手榴弹的好兄弟,他们暖融融的友谊才持续了一天,战友说没就没有了!失去了依靠,他心里无比恐慌和痛苦。他说:“我从那时候起才理解了娘为什么说‘当兵的人就是死了没埋’。”
淮海战役中,他所在的队伍到蚌埠打阻击。战前,他们连队补充了新兵,新兵训练了一个月后投入战斗。战斗刚打响,与他并排趴在阵地上的新兵徐志柱、马恒昌就被敌人的机枪打中头部牺牲了。战场上人对同类的杀戮震醒了他,他深深感悟到战争的无比残酷性,在战场上人对同类的残害比任何动物都残忍。刚参军的战友连枪都没来得及放一次就牺牲了,他们还没来得及杀敌,也没有一点战功,可是却付出了人生最珍贵的生命。朱彦夫常说:“我们活着的人,有再大的成绩与烈士相比也应该汗颜。”
渡江战役,他们排所乘坐的渡船遇到了大风,被吹离了大部队,漂落在长江中的一片小陆地上,凭着机警,他们一个排的解放军战士俘虏了敌军的一个营,荣立集体三等功。
上海战役中,朱彦夫火线入党,所在的连队再次荣立集体三等功。这次,他们连队担任主攻。守敌凭借日军修筑的坚固碉堡负隅顽抗,阻截解放军的进攻。刘连长组成20人的爆破队,朱彦夫多次申请参加,刘连长为了保护他没同意,说他年纪小没头脑,上去也是送死的货。爆破一组、二组、三组、四组、五组、六组的队员炸掉了三个碉堡后,相继牺牲,前方又冒出三个暗堡,冲在前面的战士大多数被击中,暗堡里冒出的几道“火舌”挡住了队伍的攻势。此时,一个连的战士所剩无几,连长也受了伤。朱彦夫打红了眼,从旁边抓起了四个手雷,躲避着猛烈的枪弹连滚带爬地朝前冲去。他敏捷地在敌人暗堡的火力盲区穿插,跳跃着靠近了敌暗堡的火力口,将手雷拉弦,投进了敌暗堡的枪眼里。手雷立即从敌暗堡里扔出来,轰的一声,爆炸了,差一点伤着他。他想了想,知道问题出在了那里,又将第二颗手雷拉弦,停了一会儿后,投进了敌暗堡。暗堡里的敌人被消灭了,他如法炮制,炸毁了剩余的两个敌暗堡。战后连长抱住他说:“小小年纪满心眼,是个将军料”。战斗向纵深发展,当他举着胜利旗帜带领队伍攻进上海北站时,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右腿,他拖着负伤的腿爬上车站门楼,插上了红旗。
在解放舟山的战斗中,他们连队把红旗插在了三个岛上。
几年间,朱彦夫跟随部队辗转大江南北,参加了孟良崮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上海等大大小小数百场战斗,3次立功,十几次负伤……
无论战斗到哪里,朱彦夫都像一座摧不垮的山。沂蒙山的影子耸立在他的血管里,晃动在他的骨髓里,遇到再大的困难,再强的敌手,他都要去攻克。
14岁离开家,南征北战,但朱彦夫无时无刻不想念着故乡的山山水水,那是他永远的精神家园。一株株苦菜花,永远用清香滋润着他的灵魂;一块块山石,泛着青光,铸造者他的骨骼、他的坚强。
在从沂源县城到朱彦夫老家——金星乡张家泉村的路上,遥望车窗外,我看到,在那条蛇一样向前游动着的土路两旁,一丛丛大山那么敦厚朴素地立在蓝天下,石头小屋点缀其间,牛羊梦幻般地游走着。此时,我猛然看见一条蓝色的河流绕山而过,这就是沂河了。山之刚,水之柔,在这里结合得如此完美,在朱彦夫的性格里也表现得那么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