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步下的香尘
华生、黑斯廷斯们真是能起鉴照作用的典型人物啊。倘若福尔摩斯或波洛看到北宋人庞元英《文昌杂录》中的这一则记录,想必会微微扬起眉毛:
唐宫中每有行幸,即以龙脑、郁金铺地。至宣宗,性尚俭素,始命去之。方唐盛时,其侈丽如此。国朝故事,乘舆亲祀郊庙,拂翟后,以金合贮龙脑,内侍捧之,布于黄道,重齐洁也。
从唐代起,有个可邪乎的说法在人们当中流传:皇帝不管去哪里,凡是御辇所过之处,都有专人事先向地上撒龙脑香末和郁金香末。直到唐宣宗崇尚“俭素”,才把这一铺张浪费的作风予以废除。(《杜阳杂编》)万乘之尊的辇前要一路地撒香粉,天天撒,处处撒,不分时间场合地撒,听着是真诗意,只是也忒浪费了吧?
庞元英似乎对这一说法信以为真。有趣的是,他随即谈到了宋朝的制度:在“乘舆亲祀郊庙”的重大仪式上,倒确实有用龙脑香末为天子铺路的时刻。《武林旧事》“大礼——南郊、明堂”一节对这一做法有更细致的介绍:
上服衮冕,步至小次,升自午阶。天步所临,皆藉以黄罗,谓之“黄道”。中贵一人,以大金合贮片脑,迎前撒之。礼仪使前导,殿中监进大圭。至版位……
仅仅是皇帝走向“郊坛”并登上坛阶的这短短一段路,会用黄罗铺出一条专设的御道,同时还有个太监捧着大金盒,陪随在皇帝的前侧位置,不断从盒里抓起龙脑香末,散在“天步”将临的黄罗道上。“大礼——南郊、明堂”一节中还录有“弁阳老人”专为咏赞郊祀仪式而作的一首颂诗:
黄道宫罗瑞脑香,衮龙升降佩铿锵。大安辇奏乾安曲,万点明星簇紫皇。
恰恰是以黄罗铺道、扬撒龙脑香粉的细节为起句。
《梦粱录》“郊祀年驾宿青城端诚殿行郊祀礼”一节记录南宋咸淳年间“度宗亲祀南郊祀”的事件,其中也有赞诗为:
天步徐舒曳衮裳,旒珠圭玉俨斋庄。欲腾明德惟馨远,黄道先扬瑞脑香……
《梦粱录》还记载,宋家天子“驾宿明堂斋殿行禋祀礼”,“遵先朝亲祀明禋故事”,更换祭服之后,走向明堂殿——文德殿——的一段路程,也同样是“上自黄道,撒瑞脑香而行”。
“明堂大祀,三年一次”(《梦粱录》)、“三岁一郊”(《武林旧事》),明禋、郊祀两项重大活动都是每隔三年才举行一回。另外,《宋史·仪卫志》中记载,宋太宗太平兴国初年所制定的“宫中导从之制”,明确规定御辇前长达十七行的前导队列中,有“奉龙脑合二人”、“执拂翟四人”,不过,这一堂皇阵势只限于“每正、至御殿,祀郊庙,步辇出入至长春殿,用之”。也就是说,在宋代,除“祀郊庙”之外,便只有元日(正月一日)、冬至这两个重要的节日会用到“黄道先扬瑞脑香”的排场,目的则很严肃,在于表示敬慎。
可是,生活于两宋之交的张邦基所著《墨庄漫录》中,却出现了一个所谓“翠羽帚”的版本:
孔雀毛著龙脑则相缀。禁中以翠尾作帚,每幸诸阁,掷龙脑以辟秽,过,则以翠尾扫之,皆聚,无有遗者。亦若磁石引针、琥珀拾芥,物类相感然也。
在这个说法里,宋朝皇帝变得同唐朝皇帝一样,也总是喜欢派专人事先向御辇将经的路上撒龙脑香末,以此来驱避邪秽。然而,通过《文昌杂录》、《宋史》、《梦粱录》等文献的记载,我们得知,实际情况恰恰相反,为天子撒香铺道的仪式虽然真实存在,但运用得很是克制。由此进行推测,多半是朝廷大礼上以龙脑香撒黄道的制度刺激了民间的想象力,结果夸张出了皇帝随便到哪儿都要散布香粉的传说。
南宋佚名画家《孝经图》(现藏辽宁省博物馆)中的“郊祀”场面。
这样看来,关于唐宫中类似做法的记载,大概也催生于同样的背景,是唐时已有在郊庙、明堂的仪式上为天子香粉铺道的规矩,但是这一做法被民间迅速地渲染成为宫廷内的日常做派,形成了一个大家都很喜欢流传的华美传说。庞元英在客观记述本朝“撒香”制度的同时,其实已经破解了前代传说的虚妄。他先列出历史的谜面,随后又给出了历史的谜底,但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成绩,恰如福尔摩斯就他的华生、波洛就他的黑斯廷斯时而会说的:我的这位朋友非常有趣,他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说出真相。
与前代传说相比,《墨庄漫录》变得更加浪漫与玄奇。将孔雀尾扎成扫帚,在御辇行过之后,用这样的翠羽帚在地上扫来扫去,散在四处的龙脑便会粘缀到孔雀尾上,于是就可以回收再利用了。古人怎么就能编造出这么瑰美但又这么不靠谱的传说呢?
答案恐怕还是已由《文昌杂录》揭示:“拂翟后,以金合贮龙脑,内侍捧之,布于黄道。”在捧着金盒撒香的太监之前,还有执“拂翟”的专人。好玩之处在于,《宋史·仪卫志》中有条消息道是:
元丰元年,详定所言:“大驾舆辇、仗卫仪物,兼取历代所用,其间情文讹舛甚众。或规摹苟简而因循已久;或事出一时而不足为法。”诏令更定。……旧制,亲祠南郊,皇帝自大次至版位,内侍二人执翟羽前导,号曰“拂翟”。拂翟不出礼典,乃汉乾祐中宫中导从之物,不宜用诸郊庙。诏可。
元丰元年(1078)这次“详定礼文”的重要事件,《文昌杂录》中也有记录,但并未提到关于废弃“拂翟”一条。不过,陈襄《古灵集》“祥定礼文”卷中,“拂翟”条详细记下了此一仪制细节的首尾:
臣等伏见:亲祠南郊,皇帝自大次即位版,内臣二人执翟羽前道,号曰“拂翟”。历考前代礼典,无此制仪;注亦不载;寻牒内侍省尚衣库,亦不见所出。惟《国朝会要》“御殿仪”称:五代汉乾祐中,宫中导从童子,执丝拂二人,高髻、青衣;执犀盘二人,带鬅头、黄衫;执翟羽二人,带鬅头、黄衫。本朝太平兴国初,稍增其制:捧真珠七宝翠毛花二人,衣绯袍;捧金宝山二人,衣绿绣袍;捧龙脑合二人,衣绯销金袍;执翟拂,内侍省差内侍二员执之,各公服系鞋。每大庆殿宿、斋景灵宫、太庙、南郊,自大次至小幄,皆用之。原其所出,乃汉乾祐中导从之物,其制不经。今郊庙大礼,乃用此以为前导,失礼尤甚。伏请除去。
从中可以知道——
所谓拂翟乃是以翟鸟的彩羽制成;
重大仪式上,两位太监手执拂翟,充当皇帝的前导,这一安排是沿袭五代的做法;
北宋太平兴国初,把五代的导从仪式加以增华,形成了如此的前导行列:捧着珠宝翠花的宫女一对、捧着金宝山的宫女一对、捧着金龙脑香盒的宫女一对,然后还有手执拂翟的太监一对;
佚名画家留下的道教绘画画稿《八十七神仙卷》中,天帝之前安排有专门举持孔雀扇的玉女,无疑是对宋代一度真实存在的“翟拂”制度的采纳。这一细节显示,翟拂在民间想象中广泛地被转化为孔雀扇,当时的普通人通过宗教绘画即会熟悉这一“典故”。
如此的仪仗队伍,只用在最为隆重的大典上“大次至小幄”的短短一段路程;
直到元丰元年,“郊庙大礼”等场合也确实真实地执行着这一规定;
元丰元年,因为此般礼仪不见于古代典籍,所以正式将其废除。
在废弃之前,拂翟这种斑斓长羽制成的拂子,在仪式上恰好与撒香的行为一前一后排列出现。也许正是如此,催动当时的人在二者之间建立起了神秘关系,并进一步将拂翟美化为“翠羽帚”。特别是当拂翟被清除出真实的仪式之后,传说的翅膀就更加轻快地起飞了,最终演变成“禁中以翠尾作帚,每幸诸阁,掷龙脑以辟秽,过,则以翠尾扫之,皆聚,无有遗者”的离奇神话,说皇帝的御辇之前有人一路撒香粉,跟着辇后就有人拿孔雀扫帚一路扫收香粉,然后投入二次利用。
剥开“翠羽帚”式的不可信的浪漫,看到真相,让人心安,也让人愉快。元丰元年停用拂翟之后,重大仪式上龙脑香粉撒黄道的做法却一直得以沿袭。“步步生香”似乎一直是与美女相连的想象,然而,历史上真正曾经有过的香尘逐步,却是绽现在唐宋天子的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