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词不只是“入乎耳，出乎口”——共同感受诗词之美

叶嘉莹

第一次看《中华好诗词》节目是在温哥华，一个学生推荐给我的。看到这个节目后我非常高兴，它其实是实现了我多年以来的一个理想。我在二十年前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谈中国诗歌兴发感动的特质与吟诵的传统》，主要是说要想把中国诗学好，应该要背诵，背诵还不够，要学会吟唱，才能够真正体会其中的微妙之处。

我那篇文章里面曾经提到，当年，也就是二十年前，很多中国小朋友背的诗不多，而据我所知，在日本，所有的中小学生都要背诗。那么怎么提起同学的兴趣呢？他们把诗变成一个有娱乐和比赛性质的电视节目叫《百人一首》。日本每一个地方的小学，自己先举行这个比赛，然后推出代表，从县市级到国家级逐级选拔，选出最后的优胜者。具体的办法是选一百首诗，做成像扑克牌一样的道具，前一张牌是前两句，比如说“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下边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参赛选手分成两组，一边一组，有一个吟唱的，比如说“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在上一组吟唱的时候，知道下句的人马上把那个牌抽出来，看谁前面的牌先抽出来，就表示胜利了。

所以那个时候我写了那篇文章，就是说，如果能让小朋友有一种游戏和比赛的兴致，不是枯燥、死板地背诵，也许更能够提高他们的兴趣。而且我也提倡，不要死记硬背，要学习用诗歌的平仄调子来吟唱。可惜我年纪太大了，没有精力做这样的事情，所以我看到有《中华好诗词》这样一个节目，能用游戏的形式传播诗词文化就很高兴。

我们中国古代一个大学问家叫荀子，他写过一篇叫《劝学》的文章，说如果学一个东西，“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尔，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意思是说，耳朵听了嘴巴就背出来，耳朵和嘴巴之间只有四寸的距离，如果只是死记硬背，“入乎耳，出乎口”，对你整个的人生有什么作用呢？

古人的那些名篇巨作，经过大浪淘沙，几千年流传到现在，那些诗词里边，他们的思想、感情、修养、志意，都是我们中华文化的瑰宝，所以我们不能只是死记硬背，要把它的精神、感情、思想、品格，跟我们融汇成一体。这才是我们学习诗词的真正目的。

诗歌是一种美文，它包括了形、音、意好几个方面，其中诗歌的声音，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始终在提倡，不要死记硬背，要学习用诗歌的平仄调子来吟唱。我们中国的语言有一个特色，就是有“平上去入”四声。除了中国以外，不管是西方的英语、法语，还是东方的日文、韩文，他们没有这四声的变化。尤其是英文，它是拼音，我们说“花”一个单字，单音节，他们说flowers，是复杂音节。这种单音独体的语言，就是我们汉语的特色，所以当我们作诗的时候，要注意它的平仄和节奏，才能够有一个声调。而这个平仄的节奏和声调，不是古人生编硬派给我们的，它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所以《诗经》的语言大概是四个字一句，当时没有规定。《诗经》里边偶然也有五个字的、六个字的、七个字的、八个字的，不过大多数是四个字一句的。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们独体单音的语言，我们用最短的语言，是能够表现出节奏的，就是四个字一句。一个字没有节奏，两个字也没有节奏，三个字还是很单调，四个字就有一个仄仄平平、平平仄仄，总而言之，它有一个停顿的节奏。

《诗经》里边的第一首是《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两个字一个停顿，这样才有节奏。这个节奏，是我们中华民族语言基本停顿的节奏，所以不管是五言诗还是七言诗，原则上还是两个字为一个节奏。比如说“国破山河在”是二二一节奏；“相见时难别亦难”是二二三节奏，最基本的停顿韵律，就是两个字一个音节。连我们普通说话都是如此的。比如我们说“桌”就太单调了，要说“桌子”；“椅”也太单调了，我们说“椅子”。所以，把语言的节奏定成两个字一个停顿，不是任何人强加给我们的，是我们中华民族语言的特色就是如此。

后来大家慢慢地发现，如果几个字都是同一个声音，比如“溪西鸡齐啼”，你念起来都是同一个声调的，这样不好听，跟说绕口令一样，所以要有仄声来调配，还要有平仄声的变化。这不是别人强加的，也是我们中华民族语言天生的特质如此要求。

普通话有四声“阴阳上去”，阴平、阳平、上声、去声，这是普通话的声调。可是我们中华民族古代的语言里有一种入声字，现在普通话里面没有了，南方的广东和福建还保存着这个入声字。我在台湾教过很多年书，也在香港教过书，他们说福建话或者广东话就有入声字。为什么北方的普通话没有入声字了？这是因为在中华民族绵长的历史之中，北方曾经发生过很多次战乱，大量外族来到中原，少数民族的人让他们学那些入声字比较困难，所以就变成了普通话。普通话英文叫mandarin。这种普通话为什么形成？我们中国古代科举制度，不管天南海北哪一省的读书人，都要经过科举考试，考中了以后到首都来做京官。朝廷上有广东人、广西人，也有湖南人、湖北人，如果大家说起话来，你不懂我的话，我不懂你的话，鸡同鸭讲，怎么办公呢？所以所有在中央政府、在首都做官的人，要说一种普通话，也就是mandarin。

古代各地方都是方言，李白有李白的方言，杜甫有杜甫的方言，李商隐有李商隐的方言，每个人都有他的方言。可是现在我们没有了这个入声字，李白、杜甫、李商隐，他们可都是按照入声字的平仄来写的诗，我们现在没有了，就少了原有的韵律。比如辛弃疾写过两句词“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你听我念，是“一松一竹”，“竹子”的“竹”是个入声字，你念“一松一竹”不好听。

从诗中还可以看出，诗人不光写诗，还要有关怀天地宇宙、关心爱物的仁心，这是做诗人的开始。所以诗是志之所至，草木鸟兽，它们的生长，它们的凋零，说“悲落叶于劲秋”，强冷的秋风吹来了，诗人就悲哀了；“喜柔条于芳春”，看见那柔嫩的枝条，在芬芳美好的春天成长了，他们就欢喜。所以诗人是要以天地宇宙万物为心，是要关怀所有一切的生物和生命的。

诗人之所以作为诗人，诗人跟普通人之所以不同，就是诗人不是麻木不仁的，是以天地为心的，有一种仁爱的心，对于草木鸟兽都有一种关心，都有一种爱护。古人写的诗，对老百姓是表现出关心的。如杜甫的那一首诗《春夜喜雨》，描写的是春天的夜晚春雨下来了，很欢喜。他说“好雨知时节”，雨有好的有坏的雨，如果夏天下了大雨带着台风，泛滥成灾，那我们不欢喜这样的雨，好雨是按照应该下的季节下得恰到好处。所以杜甫说昨天晚上真是下了一场好雨，它下得恰到好处，应该下雨的时候它降下雨来了，说“好雨知时节”，“节”字是入声。“好雨知时节”，好雨下在什么季节？“当春乃发生”，它是在春天万物需要润泽的时候，就下了雨。“发生”就是下雨，有这样的雨降下来了，“发”字是入声字。好的雨、润物的雨，不是狂风暴雨，所以它润物，滋润万物的生命。但是它没有喧哗没有吵闹，跟一个人一样，帮助人，做了很多善良美好的事情，不需要宣扬，不需要喧哗。润物的功德，也要在那细微无声之中去完成。所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杜甫也关怀百姓，下雨的季节老百姓会怎么样呢？他说“野径林俱黑，江船火独明”，他关心远行的人、在山野之间行路的人，雨夜更加黑了，所以是“野径林俱黑”。“江船火独明”，是指江上的船灯还亮着，灯光下面鱼虾蟹就在那里聚会，打鱼的人亮着灯光在打鱼。所以杜甫的诗关怀整个宇宙人生、各方面人的生活。春雨也滋生了春天美好的花朵，“晓看红湿处”，破晓时分带着鲜红的颜色，带着湿润的雨滴，牡丹花开了，春天的花开了。“花重锦官城”，是说四川的成都。成都之所以称为“锦城”，因为那里江水非常美丽，织成的锦缎在水里边一漂洗，颜色更加鲜明。而且这首诗的音节，你要注意的是入声字，你要读对了才好听，不然的话不好听。诗有平仄，所以可以吟诵，我们刚才是读，现在我给大家吟唱这一首诗：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林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我再读一首词，相传是李太白的作品，这个不可考。词牌的调子叫《忆秦娥》，词里边也有很多个入声字：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这是一首非常好的词。背诗背词，不是只看外表的字面，要懂得它里边所隐藏的深厚情意。不管是不是李白作的，这首词是写在唐朝由盛而衰的时期。贞观之治、开元盛世是唐朝的盛世，天宝之乱是唐朝的一大转折，经过了天宝战乱，长安沦陷，唐朝衰落了。这首词的作者，有很深的悲哀。

我们先说“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为什么是秦娥跟秦楼呢？为什么要用“秦”字？有很多的原因。陕西的咸阳，原来是秦朝的都城所在，战国的时候秦国就在这里。而秦娥跟秦楼是有出处的。中国的诗词讲究有出处，每个字都有来历，为什么美丽的女孩子称为秦娥？为什么美丽的女孩子住的地方叫秦楼？只因为我们汉乐府有一首诗《陌上桑》：“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说的是太阳从东南角升上来了，照在一个姓秦的人家的楼上。“秦氏有好女，自言名罗敷”，秦楼上的女子秦娥，是非常美丽的女子。

中国的诗词本来都是写的相思怨别，这首词看起来，也是一首寻常的写相思怨别的感情，可是李白写在天宝年间，这里边就有了深刻的意思，至少他的作品给我这样丰富的联想。他说你听到吗？那吹箫的声音，像哭泣一样的呜咽，那楼上的女子，每当月明的夜晚，就怀念远离的那个人。“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重复一下），“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灞陵”是首都长安送别远人道别的地方。我所怀念的那个人走了，那个人可以是男女之间的感情，是一个我所爱的男子；也可能是我怀念的那个逃难到西蜀的唐玄宗，是那个即位在西北的唐肃宗。我现在留在沦陷的长安，每年当杨柳绿的时候，就想到了朝廷和皇帝。当年玄宗盛世曾经被百姓拥戴过，可是我们的国家和朝廷已经不在这里了。“乐游原上清秋节”，“乐游原”是长安的一个高原，能看得很远。很多人都写过乐游原的诗，杜牧写过“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李商隐也写过“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都是写登上乐游原的。“乐游原上清秋节”，是写乐游原又到了凄清冷落的秋季；“咸阳古道音尘绝”，是说从长安出发，在咸阳古道远行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回来。玄宗到了四川，肃宗即位于灵武，朝廷和皇帝没有消息。“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在凄清冷落的秋天，在夕阳斜照之下，一阵秋风吹过，秋风吹到什么地方？残照照到什么地方？“汉家陵阙”。所以从最后的两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可以看出，这不是普通男女相思怨别的词，里边有对时代、对国家危乱的悲哀和感慨。所以读诗词，不只是“入乎耳，出乎口”，只会背就算了，要知道它的声调，把它声音的美感读出来。你要知道一首诗写作的时代和背景，读出它的内容和深刻的情意来。

我只是给大家提供这一点小小的意见。你们节目办得很好，能够鼓励青年人背诵这么多诗词，非常好。配合节目出书，应该算是更进一步，通过对节目中诗词的深度解读，让大家不只是背诵，更能够理解诗词之中的深意，知道我们数千年来的那些个伟大的诗人，给我们留下了多少宝贵的思想、感情，多少悠久的文化！

我九十岁了，教书也有七十几年了。从二十岁教书到现在，教过幼稚园的小朋友，也有六七十岁的老先生听过我的课，我真的是喜爱我们国家的诗词，这么多年支持我走过的也是诗词。我之所以九十岁还站在讲台上愿意给大家讲，就因为我觉得我们的诗词里边蕴藏着这么丰富美好的文化，我既然知道了，如果不讲出来，就上对不起前代的那些个诗人、词人，下对不起未来的年轻人。所以我还愿意尽我的力量，但是我的能力有限，而且年岁不饶人，我只是尽人力听天命而已。

2014年于天津

名家谈诗词

叶嘉莹先生在中华好诗词现场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