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鬼井

北人南相 作者:刘元举


鬼井

南满铁路刺穿了我们小镇的最后一根肋骨,就再也不打弯了。好大一片荒地,居然没有受到震动。蚊虫照样在蒿草上空,织成一个悬浮的球体,闹嚷嚷的。只是当一列列闷罐子车疯狂撕咬钢轨和破碎的基石时,路基下边那片呆板的地皮才像刚刚苏醒的龟背,缓缓颤动,沉沉倾斜。

白日里,钢轨上方迷蒙着苍老的广阔,夜色里,漆黑不仅是一件恐怖的外衣,更像一张孤独的皮。有间小小的扳道房,是那种水泥浇筑的帽状碉堡,立于桥头,里面只能容下一个人。铁路桥下只有一个通孔,不宽,我们管它叫大桥洞。没有多少人踩过的路心,长出一丛丛茅草,路边有一块洼地,当中有一眼大井,沿着井壁长出一圈茂盛的蒿草,比别处的要高出半截。

清晨,阔大的井口会袅袅升腾起乳白的雾气,为这僻静的城郊增添几多灵性。扳道房里住着一个穿黑棉袄的驼背中国扳道工,因与本文无关,仅带一笔。

需要细说的是那个背着大枪在靠近碉堡的路基上来回巡视的日本兵。他叫山田。山田的相貌,绝对不是中国电影中出现的那种凶神相。白白净净的面皮,像筛出的精粉,一张娃娃嘴故作紧绷状,一撇小胡子挺浓挺黑,像假的。山田喜欢吹口哨。他一吹,风就柔和了,再吹,脚下的草尖就愉快地抖,蝴蝶也愉快地飞,野花也愉快地笑,再一吹,小鸟就落到了路基下,雀跃着上了钢轨。山田发现钢轨上的小鸟不安分地偏着脑袋,分辨着他的口哨,似懂非懂,便吹得更来劲儿了。可是,他吹着吹着,发现那些小鸟没有一只在认真听,而是跳到了枕木间找食吃。他便一脚踢开一块石头,当啷一声,小鸟惊飞了。

山田瞅着小鸟飞向远处积木状的屋舍。他不敢离开铁轨去那里,只希望那里的人到这边来。山田像别的日本兵一样喜欢花姑娘,可望眼欲穿也没见到一个花姑娘。山田讲究卫生,每天中午都到大井里洗澡。大井深不可测,井口直径足有十五米。井水相当清澈,蓝中透绿,每当山田走到大井边就会哇啦哇啦怪叫一通。他脱光衣服,站稳在井沿上,低头瞅井里映出的裸体,他很欣赏自己的体形,欣赏够了,他就任凭那扬起的阳具朝天扫射。

哗哗震碎了的井面,扭曲了山田英俊的身段。山田就一个猛子扎进大井,水面的窟窿迅速被水泡填平。凸起,骚动,片刻什么都平息了。可以看到碧绿的水层下面一道诱人白肉迷蒙地游动。他的水性极棒,在水下边也可以做出各种优美姿态,可惜没人欣赏。每当山田亢奋地从水下探出头,睁开水汪汪的眼睛,他看到的阳光是倾斜的,井壁是空空的,好像从未有人来过,他便神情黯然了,索性放个长条,死了一样脚朝天。

山田死挺挺躺了好久才睁开眼睛,突然发现一个穿着花衣裳的胖姑娘,正在井沿上直愣愣地瞅他。一束灿烂的阳光从她的背后射来,她披散的长发突然变成金丝银线,闪闪烁烁。山田浑身的血脉膨胀开来,沸腾着,只觉得大井在旋转。他平躺的裸体一起一伏,他的胸毛漆黑,水草似的顺着水流漫到了下部。山田不敢轻举妄动,他怕吓跑这个花姑娘,他发现花姑娘对他的下部感兴趣,便淫荡地大叫着,问她瞅见了什么。花姑娘不回答,只顾傻笑。山田见她笑了,就激动地翻转身,手脚一块儿击水,把个大井闹腾得开锅一样。花姑娘在雨点般的水珠中伸出手遮挡着,山田趁机游到她跟前,往起一跃,一把将她拽入水中。

花姑娘嗓子挺粗,哭叫声音一点儿不动人,可是山田听来无比亲切。他两手擎着花姑娘双臂,狂笑着摇撼。山田水性太棒了,直立着踩水,居然可以露出黑色的阴毛。他半搂半拖着花姑娘,腾出一只手去解她的领扣。那领扣不解自开,因为根本就没有扣。山田的手太白嫩了,可花姑娘的脖子太粗黑了,像贴着一圈弄脏的纱布,衣服湿了粘在肉上不好脱,山田有足够的耐心,边脱边注视着花姑娘。

花姑娘全无羞涩状,更不阻拦,两眼亢奋发光。山田脱下了花褂子,这里面还有个背心,背心周围的皮肉叫山田眼红,白而细嫩,山田恨不得啃上一口。山田的耐心被激动卷走了,一把扯坏了背心,伸手就去掏捏那应该滚烫应该膨胀的乳房,可是他的手却在平缓中失落。山田突然蹙起眉头,把花姑娘拎起,将脑袋放到水里,让屁股翘上来,他让花姑娘的大白腚光辉灿烂,井壁都跟着亮堂了许多。可是,当山田伸手去掏裆时,竟触电般地碰到了电棒,他杀猪般嚎叫一声,将这个肉滚滚的花姑娘猛一下子扔到了井台上。山田爬出井,一脚踩在那赤裸的肚皮上,仔仔细细看了个明白。他的小白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恼羞成怒:你的什么的干活?

花姑娘丝毫没有感到恐慌,咧着没有胡子的嘴唇痴痴地笑。山田这才明白,是个傻子。他让这个傻子耍了。山田何曾受过此等侮辱。往下的故事就没啥好讲了,傻小子被割了阳具,脏黑的手紧握着血乎淋拉的裆,蛤蟆状地在荒郊野地奔跑,血从指缝间淌出,凡是湿了的地方草都变黄了,连草根都枯死,再也不发芽了。

我喜欢听这些故事。每当瘸五爷张开漏风的老嘴给我讲时,我就会顺从地按照他的要求,坐在他腿上。他说山田也死了,是死在大井里,奇怪的是日本人打捞了三天,也没有捞到山田的尸体。妈也给我讲过山田的故事,妈说的山田和五爷说的山田长相不一样。妈说的山田脸上有个大疤,还有一脸麻子,没背大枪,腰上挎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战刀。妈也说山田是死在大井里没捞上来。对门的王奶奶也讲过山田,她说她亲眼看见过山田穿着大皮鞋在路基上挎跶挎跶走得凶狠,一脸横丝肉,还是个独眼龙。她说山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她说的山田比妈说的更凶恶。至于山田究竟怎么死的,他水性那么好,何以会被淹死,他们都说不清楚。

山田的意义在于谁家的孩子哭了,家长就会说:再哭,山田来了把你掐死!孩子就吓得不敢出声。那时候我们的小镇人口稀少,房子也少,铁路西边那么一大片荒地没住几户人家,那眼大井我到眼前去看过,井边的草还是那么茂密,井壁的石缝长满苔藓,透出一股阴森森的腐朽味儿。井水还是那么碧绿幽静,瞅得见影子,往里边扔块石头,发出的声响久久回荡。

小城人都管那眼井叫鬼井。据说每年都有人死在那眼井里,死因越是不明白,人们越传说得明明白白。他们普遍相信是让拖死鬼拖进去了。大井底下有拖死鬼,信者有之,不信者亦有。每到夏天,一些小伙子便到大井里边显示肌肉。水性好的,就大头朝下扎猛,水性不好的,就两腿一并,往下跳冰棍。

人一多井就显小了,闹嚷嚷的像煮饺子。不定哪天,说不定是谁,在井台上留下了一摊衣服,孤零零地没人动,就会有人惊慌喊叫。再后来,就是来了打捞的人。他们拿着绳子,绳子拴着锚状的铁钩,放到井里,试探着打捞。

有时捞起一块破铁片子,有时捞上来一个破水桶。总有一个铁钩子会把人钩上来。钩住的地方是死者的裤衩。刚刚露出水面,就得有两个棒小伙子跳下去,把死者揪上来。死者在水里边没有多少分量,可一离开水面,就十分沉重。下面得有两个人擎着,还得有两个人往上边拖拽。

淹死人了,大井便会安静下来。可没过几天,又有不怕死的小子跳进去,打破井里笼罩的死亡气氛。只要有人敢挑头,就准有一帮人呼应。大井重又变得热闹了。然而没过多久,这些人中又准得撂井底下一个。那一堆衣服裤袜孤零零堆在那儿没人动,够吓人的了。

鬼井越来越恐怖。各个学校、街道、单位纷纷提出忠告,不许到大井游泳,校长三令五申,家长如惊弓之鸟,井边也立了不许游泳的牌子。

可是,大井照样有人游泳,当然照样有人淹死。淹死的都是棒小伙子,都是不怕死的,因此,也最令人叹惜。每当淹死人时,大家就会谈到鬼子山田,并一致认为山田就是拖死鬼,他活着屠杀中国人,死了还在井底祸害中国人。

小镇的最高首领是镇长。镇长是朝鲜战场上下来的残疾军人。他右手三个指头被齐刷刷砍掉,每当他在台上讲话时,不管台下怎么嘈杂,只要他的残手一挥,就立刻压住阵脚。他批评他的臣民们愚昧落后封建,他说世界上没有什么鬼怪,小鼻子一点儿不可怕,抗日战争时他就用刺刀捅死过一个。人死如灯灭,什么也没了。

当着他的面,人们不敢说拖死鬼,可背地里人们仍然相信拖死鬼。人们害怕那个鬼井再祸害人,纷纷要求镇长把大井填死。镇长不同意。镇长说打一眼井多不容易,那么旺的井水可以用来浇灌。镇长计划在铁西那片荒地种上水稻。

鬼井没被填死,却被封住了井口。井口封住的那一年,小城没有人淹死。第二年镇长下台了,说是犯了生活作风方面的错误。

据说因为一个女秘书。女秘书和镇长儿子同学。镇长儿子是我小时候最佩服的人。小学时他就戴着三道杠,到了中学是学生会主席,毕业那年参军了。参军时戴着大红花,去送他的人老鼻子了。王奶奶家的二姑娘也去了,她羞答答地站在人群边上。她是我们小镇公认的美女,不知她怎么爱上了镇长儿子。这使王奶奶身价倍增,就连一贯瞧不起王奶奶的瘸五爷,也不得不寻找机会和王奶奶攀谈几句。瘸五爷说王奶奶祖上积德,才会有这么漂亮的姑娘。

镇长犯错误那年,他儿子回来探亲。他穿着军装,走在街上吸引了一大群孩子,我们跟在他后边晃荡,像条长尾巴。

那年夏天旱情严重,小镇周围的水库大都干涸了。不知谁把封闭的井口掀开了,便有越来越多的人跳下去。旱情如此严重,大井水位却一点儿没下降。我虽胆小,却充满好奇,总想下去体验一下,又总是不敢。我被同学们鼓动着脱了衣服,试着挨近井沿,但我还是倒吸了一口气,往回缩,却不承想,身后边不知哪个混蛋一下子把我推下去了。

我像掉进了冰窟窿。我万万没有想到井水会这么凉。我先是感到从外往里凉,而后就感到从里往外冰了。我曾在浅水湾练过扎猛子,会憋气,所以,我就憋住气,拼命划动蹬水,好不容易冒出水面了,可刚刚换了一口气,我的大腿就抽筋了。我猛喊救命,开始往下沉了。我咕嘟咕嘟喝着井水,眼前一阵色彩炫幻,两耳嗡嗡响。绝望中,我分明感到下面有一只非常有力的手拽住我的脚,往井底拖。我的眼睛被水蜇得昏花起来,可我不肯闭上。我看到了一张非常白净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似乎又想不起来,他没有穿衣服,胸口全是黑毛,他把我搂在怀里。被拖死鬼搂抱就算彻底完蛋!我在绝望中挣扎,拼命蹬着两脚。

我知道自己快要完蛋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如梦似幻。怎么天和地倒过来了?忽听有人说,他活过来了。我被人倒提起两脚,把灌在我肚子里的水全都倒控出来。我傻子一样瞅着周围人,我妈扑过来抱住了我,泪人似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大井边围着那么多人,他们还在打捞什么,莫非又有人淹死了不成。

我听见身后的哭声像唱歌似的,是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被两个人搀扶着,其中一个认出来了,是王奶奶家的二姑娘。她把眼睛哭得红肿起来。妈给我穿好衣服,边穿边告诉我,幸亏镇长的儿子救了我。我问镇长的儿子呢?

这时,我发现围着井边的人群裂开一个豁口,只见一个湿漉漉的人被抬了上来。绿色的军装像变成了黑色,皱皱巴巴紧贴身上。我看到那个令我崇拜的偶像,是他拿命把我换回来了。

他面色青紫,两手往一块儿合拢,像搂抱什么,又像在掐什么东西。他的眼珠子往上翻,像受到了什么惊吓。我感觉到旁边围着的人直往后缩,可我一点儿也没有后退,我不是不害怕,我是忘记了害怕。那一瞬间大脑出现空白,记忆丧失殆尽,我开始脱衣服,我把我妈阻挡的手推开,我很快把衣服脱下,我就用手捂着裆,拼命跑,我感觉我跑过的地方,草就变黄了。从此,人们说我魔怔了。

瘸五爷守在我身边,王奶奶也守在我身边。瘸五爷说,他还小,拖死鬼不拖小崽子,你没看见吗?那淹死的都是精壮小伙子。王奶奶说,可不是嘛,那是个多好的小伙子,比他爹有出息,是当大军官的料啊。瘸五爷一脸的哀伤:好人不长寿啊。

妈开始骂我,说都怪我这个死鬼。可瘸五爷和王奶奶都说不怪我,他们的理由是镇长的儿子从来也不到大井去,为什么偏偏那天去了?为什么偏偏到了井边正瞅见我往下沉了呢?还有一个为什么,就是当时在场那么多人,为什么别人没有下去救我,偏偏他下去救了呢?最后他们一致认为那都是命啊,命该井里死,就不会死在河里。妈领我到镇长家里,一进门妈就让我给镇长磕头。镇长把我扶起来,把我搂在怀里,唉声叹气。妈说都怪我这鬼儿子,害得你家玉宝……镇长连连摆手,他用那只残手替我擦眼泪。他瘦多了,也苍老多了,他的眼睑处都肿了。他的声音没一点儿力气,他沙哑着说,不能怪孩子,要怪也怪我。要是我不犯错误,就不会下台,我要是不下台,那大井盖谁也不敢去掀开,那井盖不开,孩子就不会出事了。

镇长妻子哭得伤心,边哭边说,玉宝这次回来是要结婚的,他已经和王奶奶家的二姑娘登记了。死的第三天就是他们的结婚日。那天玉宝和俊秀去照相馆照完结婚相,俩人就骑着自行车去玩。可谁会想到骑着骑着,就骑到了鬼井边。玉宝说太热了,要去洗个澡。俊秀就拽着他说,别去,井里有拖死鬼。玉宝一笑,拖死鬼敢拖我吗?我倒要把他拖上来。

我看见玉宝在遗像上和他生前一样英俊,一样和蔼可亲。

第二天,我跟母亲来到小镇上仅有的一座烈士陵园。这里长眠着为解放小镇英勇牺牲的烈士,也长眠着因公伤亡的当地驻军,还有一位病故的老军官,据说是战斗英雄董存瑞的班长。玉宝的坟墓就挨着英雄的班长。

老镇长也来了。他脱帽垂手,后脖颈处的皱纹像一团乱麻。我跪在了坟前,跪了好久,直到镇长把我拉起来。玉宝成了英雄,上了报纸,也上了电台,我也因此而出名,许多地方都请我去讲话,我从没有在这么多场合讲过话,还是站在台上,心慌得声音打战。主持会场的人一再安慰我,别慌,慢慢讲。讲什么呢,讲玉宝的英雄壮举,讲我受到的教育。也就那么三言两语,都是口号式的,往下就没的可讲了。人家还让我讲,我没办法,就讲那眼鬼井。等我讲到我看见山田拖我腿,看到他的胸毛,全场骚乱了。主持会场的赶紧让我退下去。

我下去之后,是英雄的父亲做报告。他因为儿子成了英雄,又官复原职了。他讲得慷慨激昂,博得台下一片掌声。报告会结束后,我和镇长一块儿往回走,镇长脸色难看,闷闷不乐。

我感觉到他对我有意见了。我们走着走着,他就停下了。他一停我就不敢走了。他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问我,你说你看见那个小鼻子了?我忐忑不安地盯着他,不敢回答。他说,你照实说,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是真的吗?我点了下头。他说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他嘟囔着,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瞅着我说:不管真假,以后再也不许说这种话了。我使劲儿点头。

我很难过,我觉得我刺伤了他。就在那年,鬼井被填平了,是镇长下的指示,以后再也没人淹死。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