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关于幸福

寒门之暖 作者:彭见明 著


我觉得我是个幸福的人。

我最大的幸福,是有过“五代同堂”的人生体验。我与我的血缘最近的长辈们,没有间断和缺失地生活在一起,他们见证了我的出生,我见证了他们寿终正寝。我们乡间认可的寿终正寝,是老人要老在自己家里,并有后人“送终”。如果是从医院里抬回来的,或逝于野外和异乡,都要被判定为非正常亡故,其遗体不能入宅,丧事要放在院子里办。人上了年纪,自知在人世的日子不长了,最担心的不是何时走,而是怎么走;最怕的是做游魂,不能归家。

我出生的时候,有九位血缘最近的长辈陪伴着我,他们分别是太祖母、老祖父老祖母、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父亲母亲。

从微观来看,一个家庭是一条河流,我有幸最大限度地看到了这条河流的长度和鲜活,从以上四代长辈的身上看到了自我的形成。我在一个层级完整的羽翼下长大,源源不断地聆听到来自家族渊源深处的涛声。能够有如此难得的血缘体验的人,时下是少而又少。以现在的生育年龄,很少有人会看到三代以上。

我请懂电脑的朋友,修补放大八位长辈的照片。我在我父母留下的老宅基地上,盖了一所不大的房子,将八老的照片,永久供于堂上,那样我会经常回老家看看,也会要求与我的乡土没有了关系的后代常去看看。这些照片分别是我的老祖父母、祖父母、外公外婆、父母亲。八张照片中,老祖父母和外公,亡故时只留下一张手指甲大的黑白照片,是从与他人的合影中挖下来的,早年我用碳素铅笔放大加工,得以保存下来。

有一个遗憾,我太祖母的照片无法补上。老人家升天时,我才五岁,我是她的第五代长孙,我们乡中有俗语:公(祖父及祖父以上的长者)疼头孙,爷(父亲)疼晚崽。公为什么会特别疼爱头孙?因为头孙一落地,就意味做父亲的升级为祖父了,做祖父的升级为老祖父了,老祖父升级为太祖父了。在我们这个没有诞生过官僚和富翁的穷山沟里,一个人最大的荣誉,莫过于看你是否有后人,看你能繁衍出几代后人来,而财富啊,官位啊,若没有后人来继承,都是过眼烟云。而且从长孙身上,可以预见到再过二十年,“公”会再升一级。

爷为什么疼晚崽?是因为乡中有旧俗,父母老了,一般是随最小的儿子过日子的,为什么呢?道理只有一个,那时候结婚普遍早,十几二十岁都做父母亲了,父子间年龄差距太小,有如兄弟,自己老了,子女也老了,很多时候儿子会熬不过父亲而先逝。而晚崽一般要到三四十岁生,这才像父子关系,父母老了,晚崽正值壮年,有力气服侍老人,所以父母一开始就要考虑未来的退路,便要好好待最小的儿子。

我太祖母一定是无比疼爱我这个第五世头孙的,也许她还能从我这里见到第六代呢,她一旦活成了人瑞,就无上荣光了。在我们县上的清代县志里,记载着当时皇上是很敬老的,乾隆五十年(1785年),钦奉恩诏:未届百岁,五世同堂者,令督抚按年岁给予匾额、缎疋、银两。九十以上赠“耄龄垂裕”额,八十以上给“彩娱大耋”额,七十以上给“禧崇绛甲”额。也就是说,凡五世同堂的长者,“省长”或“县长”要派人代表皇上来上门嘉奖,每年还有“工资”发。嘉庆皇帝更看重老人,他颁旨:耆民七十以上,给予九品顶戴,八十以上给八品,九十以上给六品。嘉庆还规定了坟墓的面积:六品以下,自茔心数至四旁,二十有二丈(占地约五十平方米),设石象生,墓门可勒碑“某官某公之墓”。五世同堂,年过古稀,何等的荣耀。依此数来,我的太祖母可以享受皇封六品官衔(厅级),拿固定“工资”,葬五十平方米以上的坟茔,并将官职刻于碑上,世代传扬。可以想象,我的出生,太祖母是如何的欣喜—尽管此时天下不归皇帝管了,没有待遇了,但高兴程度会是一样的,她一定是要争着抱我的,好吃的也会省下来喂我,而我却记不住她的模样了,后人也没有能力给她照一张相。但我记住了她的葬礼,因为她的后人众多,做了七天七晚道场。好在那时做道场,吃的斋,只是要多吃几石谷,不然我们这个穷家,也扛不下来。

我清楚地记得太祖母出殡时,上百个穿着白衣的后裔送葬,“八大金刚”抬着棺材,吼声震天,不走弯曲的乡道,径直往山上的墓地冲,把刚插上早稻的水田,犁出一条深深的坑,“金刚”们从头到脚都沾满泥巴。我长大了问大人:为什么有路不走?乡党说这种出柩的方式,叫“逢山过山,逢水过水”,无论前面是什么,都要冲过去。理由并没有人告诉我,但这样做,肯定是于亡者于后人,都是好。

我的太祖母二十岁生我老祖父,老祖父十七岁时就做了父亲,祖父二十岁育我父亲,父亲二十二岁有了我。九位长者,有五位活出八十多岁,其中一位九十有三。按我们乡中的划分,五代以内为血亲,我已经数不清这支血亲队伍有多少人了。

我父亲兄弟姊妹有七个,母亲的兄弟姊妹有六个,叔家姑家,舅家姨家都善生,多的生七八个,少的也生了四五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在离家三百里外的岳阳工作,家里来电话催我回乡,说家里出了点小纠纷,对方买通黑社会的人介入了。那时候还没有110,没有报警一说。我回去后和黑社会的头子见了面,我平心静气地对他说:什么事都好说,打架的事就不要谈。他说我们的职业就是打架。我说你的队伍有多大?他说我分分钟就可喊来十几个人。我告诉他,我父亲这边兄弟姊妹有七个,母亲那边兄弟姊妹有六个,光是生下来长大成人的堂兄弟表兄弟就有二十几个,还不包括嫁出去的姊妹的丈夫。二十几个兄弟中,我最大,今年还没满四十,最小的也有了二十多岁。古人说了:打架还要亲兄弟!你说这个架,你们那个三凑班子打得赢,还是我们这批亲兄弟打得赢?

他想了一会儿,说算了算了。起身就走。他算账快,觉得这场替人打的架,成本太高,不划算。出门时,我们还是送了他一包烟。出门后他回过头来说了一句话:以后有事找我啊。大有要同我们兄弟拜把子的意思。

我和我的老祖父母,共同生活了二十四年,和祖父母共同生活了三十五年,在我五十三岁那年,我外婆才谢世。我六十三岁送走了母亲。

我出身寒门,学问不及人,权位不及人,财富不及人,只是长者寿,亲人多,叫我哥的上百人,温情满满。

我是一介俗人,也爱虚荣,自觉有很多不及人的地方,但每想到人也有不及我的地方,便有了一份自信,权且算作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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