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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母鸡肥成棉花团在老樟树下摆姿态逗风,红公鸡抖动着羽毛远远地跑过来,翅膀依着脚腿一阵乱拍,咯咯咯地叫得欢快无比;狗也在老樟树下搂搂抱抱地亲热……虎子蹲在老樟树下正分享着这份热闹生活时,就来了干部说:“这棵老樟树已被城里人买定,它也要进城!”
虎子把自己的耳朵摇了几下,摇醒起来,朝老樟树一翻白眼冷笑说:“这么遮天蔽日的大树,你赶几十头牛来也拖不动,如何进城?!卖了?卖了又怎样?”
干部说:“到时候,城里人要来拖。”
虎子心里笑:“你来拖?哪有那么大力气把它拔出来装上车,运到城里去?如今人说话不怕撕裂嘴!”
虎子是在老樟树下蹲着听见这些事情、想着这些事情、经历这些事情的。在虎子眼里,如今人全都让不愁吃穿的好日子过疯了,而且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疯了,只有他虎子明白如今人全都疯了!
尤其让虎子想不明白的事情是,村里年轻力壮的人都准备过了年就进城去打工,他家就有好几个人。前后一想,上下一听,这些人都在说农村这条路好像走到头了,只有往城里奔才有希望。这老樟树愿意卖给城里人吗?愿意进城去吗?
老樟树下的土地堂前终年香纸不断,过年过节尤为如此。老樟树的枝丫上捆满了洪河人向老樟树许愿时奉赠的红绸。正月十五,洪河人都到老樟树下敬烧月半纸,奉赠许愿的红绸,向祖宗和神灵祈求一年的福祉。虎子在老樟树下蹲了一天,蹲得双脚发麻,麻得和老樟树一样地长了很长的根须扎进深土里。他不坐,他蹲!他要学习老樟树,陪伴老樟树。但老樟树站了这么多年,越站越精神,他却感到自己要老了。虎子不愿老,很多事让他不愿老,他要看看这日子将来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然而,他在老樟树下看自己手臂脚腿肌肉时,发现年轻时的一些肌肉已离他而去,离得无影无踪,是肌肉要他老了。但他不愿意老掉,他就让自己回想骑大白马跑县城,回想牵着四喜儿的手回家的那个夜晚的情景,回想四喜儿教他怎样变成一个雄壮的男人的情景……直到四喜儿踩着春风摘下的落叶捏了他耳朵催他回家去,他才断了悠长的思绪。
村里的狗半夜就叫起来了,声音很硬,像石头砸着门板。先是一个,跟着就有两个三个,后来就有无数。一个村子的狗又影响另一个村子的狗,洪河的夜晚就成了狗的世界。狗的叫声像海浪拍击着深谷的山岸,然后还像有翅膀的云朵汇集在村子上空。
这是正月十六。
其实天还远远没有亮,只有星星像天幕的小漏洞稀稀地布缀在头顶。因为四处狗叫,三儿子张超美便惊觉起来,打长长的哈欠给别人听,表示自己也醒了,也在准备起程远行。他摇了秋兰,想在家里亲一次秋兰就出门上路,因为到了陌生的城市就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很可能亲起来不方便,但被怨气未散的秋兰拒绝了。于是,似在梦里,又好像完全醒来,他就跟自己的女人秋兰为儿女的事争吵起来,吵的还是前些天没有吵完的事情,此刻只是那场争吵的延续。儿女来得迟,都还小,超美不让秋兰走,秋兰坚决要走。儿子被吵醒了,叫爸爸,说:“爸,我不让你走!”女儿也醒来了,叫妈妈,说:“妈,我不让你走!”儿子向父亲诉求着什么,请求些什么;女儿和母亲呢喃些什么,请求些什么。男人哄着儿子,女人哄着女儿,但儿女都不依。男人骂起儿子来了,女人骂起女儿来了,有打屁股的声音,有砸凳子的声音,后来就有了开门的声音。脚板声从屋檐下响过去又响过来,很急骤。牛就在栏里踩着稻草转圈子,用长角撬动着活动的栏门,猪在圈里拱食盆了,嗯嗯地叫起来,鸡也在笼子里拍翅膀……它们不会说话,但主人明白它们的意思,和儿女们一样,是不让主人离开这个家。这一切,都像凉凉的雨点落进虎子和四喜儿的心田,要出远门的家里人牵连着他们的心肝。四喜儿掐了一把虎子的脚腿说:“醒了吗?”
虎子说:“早醒了!谁还睡得着!”
四喜儿说:“真没有想到,日子还会这么过!”
虎子说:“要是人什么都知道,这世上哪还有人求神拜佛啊!”
四喜儿说:“这丢儿丢女的日子,哪朝哪代有过?”
虎子说:“你怪谁呢?又没有谁逼你,都是自愿的!”
四喜儿说:“快起来吧!帮他们招呼娃儿去!”
虎子说:“你支持他们去打工,该你起来!我不起来,我要睡懒觉,我要享福!”
四喜儿说:“人到什么时候都要思想不古!当年要不是我鼓励你,你敢睡这个申家的四媳妇?你睡!你享福,我生就一身贱骨头,我起来招呼他们儿女去!”
要去打工的农民心里已经摇动着远方陌生的城市。他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家里守着亲人把年过得很长,进城打工不同——在洪河有一辈子属于自家的土地,这土地什么时候都归你所有,你不种别人不敢随便种;而城里争夺打工岗位的人很多,稍迟一些,饭碗就会被别人夺走。他们说不定也是要从别人那里夺过岗位来。已经在城里打过工的人回来都这么说。洪河人叫争夺,城里人不叫争夺,叫竞争,很斯文。
茶花也要出去打工,于是,她让男人大和足足地亲了她一回之后,才很不情愿地坐起来对着大和长叹着说:“丢儿丢女的,就是能得几个钱,也都是儿女泪水换来的啊!”她想大和早起来招呼一下孩子,但是大和显得有些疲劳和不情愿,反应总是很迟钝。于是,她蹬了男人一脚。大和骂茶花说:“你干吗呢,蹬痛了我屁股!”
茶花骂他说:“你是一头猪!快起来!别人都要上车了!”
大和说:“我不喜欢你出去打工!我不管这些!”
茶花骂他:“猪脑壳不想事!三个女儿读书,钱越来越进得少出得多了!你不急我急!”茶花骂过,就起来自己忙去了。
虎子还是起来了,也走到老樟树下蹲着瞧着。四喜儿紧挨着虎子,两人在樟树下蹲成一对老猫头鹰的样子。要丢下儿女远离家乡去城市里打工的家庭,在洪河已不计其数。于是,要背井离乡的人起来了,要背井离乡的人的亲人们也起来了,本可以好好睡觉的整个洪河早早地醒来了,洪河两岸十里八村全都早早地醒来了,到处都是狗叫声,到处都有吆喝声。洪河的这种躁动,让虎子坐立不安,他甚至想起天翻地覆的土改岁月。他的筋骨嘎嘣响一阵,他站起来想走走,四喜儿警告他说:“地下结了冰,滑哪!”虎子使暗劲微勾着脚腕说:“我知道!操闲心!”
年前年后,天一直很不高兴地阴沉着脸下雪结冰,还没有融掉的积雪在田畈上、在山坡上、在屋背上涂抹着一片片形状各异的白色;绿的山,黄的土,白的雪,黑的屋,满目都是凌乱的色块,洪河的大地像一幅看什么像什么,想什么有什么的现代画。今天,天突然睁大了眼睛看着这儿即将发生的一切,挣出云层的太阳用一个很好的天气让洪河人离家远行。初晴的清新阳光非常地善解人意,早早地照亮了洪河人要离家远行的路面,照亮了老樟树下那个土地堂里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半边脸额,照亮了沿河两岸屋壁上那大幅大幅的“致富光荣!”之类的石灰标语。
从这些石灰标语前走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地聚集到了老樟树下的停车坪里,这里是洪河人坐三牛那台农用四轮车的终点站,也是始发站。改革开放已经使洪河有了这条土公路,有了三牛的农用车。
来这儿的人,让背上的大包压成了蜗牛,他们的头从蜗牛壳里伸出来,一双双多情的眼睛放射出特别的离情。三牛的农用破四轮和外面进来的脚踏小三轮、手扶拖拉机全都集中到洪河等生意。杂乱的车辆在土公路上排成长长的队伍,一辆咬着一辆,看不到哪是头哪是尾。几乎是每辆车上都被外出打工的人挤满,但是,青壮年男女还在往这儿跑来,还把自己的脚往车上插进去。车子发动的时候,很多孩子们在追着自己的爸妈哭喊,老人们在追着自己的孙儿孙女哭喊,大人喊,娃儿喊,整个洪河两岸到处散落着慌乱不安的人群,到处都是追寻亲人的呼喊。洪河上的一座座古老的圆拱桥成了隔离亲情的断桥。
女儿站在车下哭泣,茶花站在车上看着,心情突然变得意外的坏。为什么不赶快开车走人呢?她不愿意望着自己的家门,望着自己哭泣的女儿延长这个撕裂情感的时刻!她对着村口石墙上的石灰标语喊道,还不快来,我们开车了!她在喊她的家里人,她家还有两个侄女桂菊、桂兰以及弟媳妇秋兰两口子没有赶来上车。
依着墙脚的泥沙路上一阵鲜亮,桂菊和桂兰赶来了。桂菊的乳白色上衣和围着的红丝巾已经使她有了城里姑娘的雅气;桂兰的红衣蓝裤和白围巾,似乎还是城乡之间的衣着。这是两朵鲜花,一朵红色,一朵白色,相映成趣,又相得益彰。
两朵鲜花开在车厢中的人群里,正让人们赏心悦目的时刻,秋兰两口子被儿女们追着赶来了。儿子双手钳住父亲的腿死活不放,女儿抱住妈妈的脚也撕扯不开。秋兰盯着已经启动的车子跑着,把脚下的梅子拖了好远一程,超美也盯着已经启动的车子往前跑着,把脚下的柚子拖了好远一程。儿女们都倔,从猪牛粪便上拖过,衣服脏了,脸也脏了,他们却仍然不放下自己的父母!于是,父母不得不狠下心来将儿女的小手掰开,凶着儿女说:“不听话,我把你们带到远处去丢了!”这么吓着孩子,他们自己又忍不住热泪盈眶。
茶花不让自己哭,但是眼泪忍不住直往外涌。她的眼神从人缝里钻过去,落在男人和女儿们身上,就看见女儿们每隔一会儿又抹一把泪水。二兰和小兰虽然没有来追她,但她已经听得见情感撕裂的声音。
虎子和四喜儿赶来把超美和秋兰的儿女拖到怀里,不知给了什么好吃的哄着他们说:“跟爷爷奶奶回家去,爷爷奶奶哪儿都不去,就留守在洪河种田收稻子!到樟树下烧年纸时,你们爸妈就会回来,给你们带好多糖果和花炮。”爷爷奶奶说出来的话就像糖果和花炮,可孩子大约因想起离过年的时间太长,更加放声大哭了起来。不过,爷爷奶奶已经不让他们再看见父母,用身子挡住了孩子的视线。
超美最后一个爬上三牛的农用四轮。于是,这些杂乱的车辆马上相继鸣叫了声色各异的喇叭,喷吐起黑黑浓烟的车屁股全都扭动起来。三牛是本地人,其他的三轮车和手扶车都是外面进洪河来临时找生意的,所以谁也不敢走在三牛之先。只有三牛装不下的人,其他车辆才可以搭载。这已是洪河新的规矩。
车队正在缓缓走动时,三牛的头车突然熄火停下了。接着从头至尾,一辆接一辆的车子全都熄火停下。前面传话来说:“村书记来了,说有人的责任田没有落实人耕种,下半年税费提留没人上交,不让车子走。”
不满的吼声立刻在各个车厢里沸腾,大家的颈脖伸长到了最大的极限,就看到车队的最前头横着一个人。那是张解放正像一位大法官将一沓白亮亮的表格在那里翻晃,每翻动一页就大声宣读一番,像在进行着一串长长的宣判:张某某责任田没有人耕种,应交多少税费没有落实人承担;李某某多少责任田没有人耕种,多少税费没有落实人承担……
城里的火车长鸣声已在外出打工的农民心里响起,滚滚铁轮不可能等待洪河人!预定了火车票的洪河农民怎么能在自家门口这样久等?于是,人们嚷着咒骂着张解放,有的跳下车去把张解放围住,闹得越来越激烈,骂得越来越刺耳:“你以为我们谁想走?我们丢下儿女,丢下父母心里流血哪!我们可以不走,你当书记的拿钱来让我们买农药化肥,让我们儿女读书,让我们吃药治病,让我们建房子结婚娶媳妇!”
打工的农民终于把张解放呛得无言以对。虎子和四喜儿的情感卷进了这种纠纷里,也不知该给谁说话才是道理。
一辆黑小车像只少了脚的甲壳虫从黄糊糊的泥路上一跛一跛地慢慢爬近来,在三牛的破农用车前面趴下不动。从车里钻出来的是戴着眼镜微驼着腰的凡中平县长,跟在凡县长后面的是乡农技员陶金。洪河人熟悉他俩。凡县长从车上下来,两脚一着地就抱拳给农民说:“乡亲们新年好!给大家拜年!恭喜大家发财!”
凡县长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带着乡农技员陶金到这儿来转转,给农民拜年。他们是本县人,在洪河县工作了多年,就喜欢做那些红头文件上没有要求要做的事情。急于外出打工的农民此时似乎不太需要这些,没有心情给他们还这份客气。
见这么多要外出打工的农民在跟村书记较劲,凡县长便往人堆里扎进去。张解放握了凡县长的手说:“县长啊,你来得正好!你看看,你看看,洪河人去楼空了,这田地谁来种?责任田抛荒了,乡政府要罚款,罚不了村民就扣村干部工资。这还其次,下半年各种税费没有着落谁负责?谁也负不起这个责啊!这可不是个小数哪!”
凡县长眉头皱成几道老山丘。村书记说的是实情,凡县长清楚。但是,这的确是个越来越城市化的时代,很多文章都在说中国落后的主要原因是城市率太低,农村人口太多。往远处想,往近处看,这样的打工潮你堵得住吗?农民要走,自然有农民的道理!世事不由人!他内心里不想让村书记这样把农民强行堵住,但他一时又的确不好直说,他更明白村干部的难处。
果然农民把凡县长围了,说他们在家里种田三百六十五天忙得早晚两头黑,算下来还亏本!这时候,张超美从三牛的破农用车上跳下来,扳着指头跟凡县长算账。他说:“凡县长,去年我在家老老实实地种了二十亩稻田,产了两万斤谷子,你凭良心说句话,应该不算少吧?但是,我把成本除掉,根本就没有赚钱!”凡县长说:“现在农产品的价格的确是问题,粮食卖不起价钱!”
超美说:“国家那个粮价只是红头文件上说的,电视报纸上说的。我拉一车谷子到粮店,粮店人只给我低价,还说是看我的谷子好,不然还没有这个价格呢!这年月的人,谁不糟践农民啊!”
凡县长说:“那你不会拖到别的地方卖?”
超美说:“你卖给谁?市场上本来就只有这个价!就算别的地方能多几元一百斤吧,这又能卖多少钱?不够孩子读书,不够吃盐赶人情!一年流黄汗苦到头种田收稻子还要亏一屁股的账哪!凡县长,就算我守得住这个穷家,我女人也守不住这个穷家哪!”
红衣女人秋兰坐在车上,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里燃烧着怨恨,燃烧着抗争,也燃烧着希望。昨晚上和超美相骂的气还没有消去,于是,超美这么说她的时候,她就也直着眼瞪住超美。
张超美不想再说自己的女人,要出远门了,她到底是自己的女人!他还是跟凡县长说农民的日子,他说:“过去粮少价高,我们农民勒紧裤带把粮食按国家价格交给粮库;现在呢,市场价格低国家价格高,粮库人不认我们了!粮食少了是我们农民吃亏,粮食多了还是我们农民吃亏。可我们农民手里只有这几粒谷子!凡县长,你们当官的天天开会叫我们致富,可是,你们告诉我们农民的致富路到底在哪儿?杂交水稻把粮食产量提高了,可是我们农民除了不饿饭之外,还有什么好处?”
凡县长听着这话很不是滋味,但他找不出理由说张超美说得不对。凡县长将牙帮骨一咬,拉了村书记的衣袖走到路边一棵桐树下悄声说:“张书记,这是个放开手脚的时代,想走的就放他们走吧!让他们进城去找个好日子过!”
张解放抖着手里的花名册说:“这可是你县长说的啊!”
凡县长说:“我认这个账!是我凡中平说的!”
解放说:“责任田抛荒没人种了你怎么办?乡政府要罚我们抛荒费怎么办?下半年各项税费提留没有人交又怎么办?”
凡县长看了看头上还在冬眠没有醒事儿的桐枝说:“那你现在把他们堵在这儿,要是他们不愿回去你怎么办?”
解放说:“我不是要把他们堵在这儿不让出去,我是要核实他们的责任田是不是有人接管,下半年的各项税费有没有人代交。”
凡县长想了想才说:“那好吧,你快核实,别耽搁了他们赶火车的时间。”
张解放拿着花名册,在车下转着圈儿,一户一户地叫着名字,问他们责任田托付给谁做了,各种税费都交代清楚了没有。张解放点着名,车上人一一应着,告诉村书记。张解放一一将情况记上。当解放点到张超美的名字时,张超美说他不要责任田了,交村里,由谁种都可以!
解放说:“那不行,现在谁还愿意种田?只有亲傍亲邻傍邻,自己找亲戚来承担!”
张超美红着眼睛说:“我没有亲戚找!大哥你当书记要管公事,二哥已经种了好几户人家的田,父母已不年轻,老四在外面连家都没归!”
解放说:“这我不管,一个村儿里这么多户人家,我哪管得你这么具体?我只认你把责任田托人种好,各种税费提留有人上交!”
张超美诡秘地笑笑说:“爹亲娘亲不如党亲!你是我大哥,又是村书记,我把责任田就托给你这党支部书记了!”
解放说:“你别耍赖卖嘴皮!”
张超美说:“那我没人托了!”
解放说:“没人托了,你就别想出去!老老实实在家里种自己的田,收自己的稻子!”他越说脸额上的那面红旗越红。虎子没有说错,解放的确是能当大事的人,尤其对公家很忠诚。
张超美就在三牛的破农用四轮车车厢上捶了一拳,说:“三牛,给我开车!新年大节的,怕是要官逼民反了!”
一股呛人的黑烟从三牛的车屁股里屙了出来,轮子刺啦一声朝前碾进了稀泥,放射出一把泥浆,张解放一身衣服立刻黄了。但张解放抹掉呛进眼里的泥水,反而往路中间一站,又干脆蹲下去像老黄牛一样将屁股顶在保险杠前。他说:“你开吧!三牛!你敢碾糊我你就开!不然,你就出不去!”
三牛不敢再开了,车子“哧——”的一声死住。这时刻,张超美跑过来,一把将张解放推到土坎上,兄弟俩的拳头就发出密密的叫声。凡中平县长和好多人都没有劝开这兄弟俩,指头抓住什么地方比铁钳还紧。超美今天心情有如炸碎的石头,解放又是个倔脾气,钢钉儿碰岩头,火花就旺了。两人从路上打到泥田,又从泥田滚到水渠。嚷骂声、劝架声再次搅乱着洪河的平静。这时候,四喜儿和虎子各扛了根茶木棍高高地扬过来,照着他俩的屁股打下去。打了好几下,四喜儿才说:“你们几个肉团团在一张老木床上长大,有什么事说不清,要这么你死我活地相打?让我把你们都收拾了!”茶花见弟弟扭着哥哥,爸爸又追了过来,便急得不行,跳下车说:“哥,弟弟家责任田我叫大和种了就是!大和反正是留守在家里种田收稻子,哪儿都不去,那税费提留我们都担了!”
四喜儿对着超美骂:“背时的!你去!你家的田我和你爹种了,税费都由我们来担!”
张解放的手像被钥匙套开的锁扣,那张泥脸一下子微笑起来,如释重负地一挥手说:“大家听着,我不是不让大家出去打工,我自己的两个女儿桂菊和桂兰也都挤在你们这车上。但是,该我负责的公事,我也必须做好!就是弟妹也不能讲情面!三弟,有妈这话,我不拦你,你走!”
超美挥了拳头说:“可我还想揍你!”
张解放将衣扣解开,露出胸脯喷着唾沫说:“老弟啊,你现在要打哪儿你就打哪儿!你大哥我只要你的责任田托付人种了,下半年各种税费提留有人承担了,我挨你几下拳脚算什么!我没有能力改变你们的穷命运,你们打我这个当书记的,我屁都不放!我们基层干部反正是上上下下的出气筒!”
哥哥的真诚又让超美挥着的拳头慢慢地软了下去,他反倒自己红湿了眼圈。其实,往深处想,他也不怪大哥,大哥能让洪河农民降低种田成本吗?能减轻洪河农民负担吗?能提高粮食价格吗?但超美使劲硬着喉咙说:“我懒得揍你!可惜我这拳头!”超美心软了,但嘴还是这么硬着!
解放直起腰来,挤了挤眼眶的泪水,挥了挥手恶恶地说:“你们快走吧!”
三牛的破四轮车嘶嘶地鸣了喇叭,告诉洪河人,这回真要起程了。
后面的车跟着开动,很多孩子追着车子哭着叫爹喊妈,很多老人在叫着自己儿女、媳妇和孙儿孙女……整个洪河战栗了!
凡县长热泪盈眶地站在桐树下挥着手对车上喊着:“乡亲们哪,祝你们一路顺风!祝你们顺顺利利找到工作啊!万一没有工打,家里的肥田肥地在等待着你们哪,别太为难了自己啊……”
车上人看着亲亲的洪河离自己越来越远,亲亲的田地离自己越来越远,亲亲的道路离自己越来越远,亲亲的房屋离自己越来越远,站在房屋门口的骨肉亲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他们用泪眼把自己挂满红辣椒的家门看了最后一眼!
故乡越来越小,小到了没有!车子摇得很猛,超美的手长出眼睛,很顺利地找到了秋兰的手。秋兰的手忘了昨夜的争吵,把超美的手迎进了手窝。超美闭上眼睛把所有的感情都集中在一声喊道:“儿女们,在家听爷爷奶奶的话,过年时我们就回来——”
北风把这喊声朝着他的家门送得很远。
土公路上留下的只是呛人的燃油味。一片片空寂的青瓦木楼,屋脊上飘着无力的炊烟。炊烟下是孩子们多情的眼睛和老人无奈的呻吟……
没有一丝风,一切都呆了,一丘丘田,一块块地,一垄垄庄稼,都变得非常非常的呆静,让人听得见飞过天空的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和蹲上枝头的鸟儿的落脚声。
似乎是很久很久,凡县长才让眼眶吸干自己的泪水。他看了看村书记,又看了看陶金,他们的眼眶也都还浸在泪水里。
凡县长说:“你们流泪了?”
张解放说:“你不也流泪了吗!”
陶金说:“这样的场面,我简直承受不了!”
凡县长说:“我们不许哭!一定要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