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
童年时代,我和堂弟曾经推着一辆童车去田野,童车上坐着更小的小堂弟。家人忙碌,我和堂弟两个负责照看更小的小堂弟。捉一只蚱蜢,捕一只蟋蟀,采一朵野花,折一段树枝,小虫、草木都可以成为小堂弟的玩具。
孩童总是充满好奇,却无法把好奇心保持长久。于是,各种玩具,弃掷逦迤,小弟视之,亦不甚惜。然而,小堂弟却一直喜欢一种长相特别的野草。它有着扁三棱形的秆,草秆的顶部是长侧枝聚伞花序,具辐射枝三到九个,触摸有毛茸茸的质感。草秆拔出来,外形酷似一支栗色的簪。
后来才知道,这种野草是莎草科植物异型莎草;也知道,宋词中有一个美丽的词牌名,唤作“踏莎行”。踏莎行,脚踏着莎草前行,心情自然是轻松愉快的。
唐人早已把莎草写入诗中,陈羽在其诗作《过栎阳山溪》中这样写道:“众草穿沙芳色齐,蹋莎行草过春溪。闲云相引上山去,人到山头云却低。”有春山,有春溪,有闲云,有芳草,还有一个出来舒活筋骨、抖擞精神的“闲人”,当真是一路春色伴君行!
“蹋莎行草过春溪”一句为宋人寇准提供了灵感,于是词牌名“踏莎行”始创于其笔下,为仄韵双调,共五十八字。其词《踏莎行·春色将阑》虽有“画堂人静雨濛濛,屏山半掩余香袅”的优美意境,却也有“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的伤感图景,终究不及陈诗明快。
不过,还是应该感谢陈羽,感谢寇准,正是因为他们的铺垫,才有了我们今日吟诵的本词牌经典宋词。
晏殊的《踏莎行·小径红稀》堪称经典。时令仍是暮春,小园香径上,红花萎谢日渐稀少,草色铺满郊野,进入繁盛期的杨花借助风力在空中招摇,频频扑向行人的脸。黄鹂藏在翠绿的树叶中婉转地鸣唱,燕子侧身飞入了朱帘。“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郊游归来,睡梦醒后,深深庭院,徒惹萧索,感人至深。
同样经典的还有欧阳修的《踏莎行·候馆梅残》。馆舍前面的梅花已显凋残,溪流小桥旁的细柳在袅娜地舞动,陌上暖风送来草的清香。又是江南好风景,却在情深离别时。游子跃马扬鞭,扬尘而去,越过平坦的草地,越过重重的春山,再也不见踪影。“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是谁在阁楼上冰冷地绝望?”
同样经典的还有秦观在郴州旅舍所写的《踏莎行·雾失楼台》。依然是暮春时节,依然和欧阳修一样作于馆舍,却寻不到一点春的暖意。月色朦胧,烟雾迷蒙,楼台与渡口隐匿其中,而理想中的桃花源更是缥缈无寻处。一句“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让人感到孑然一身的无助冷意。一贬杭州通判,再贬监处州酒税,又贬郴州,哪里是春寒,分明是心寒。“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水往低处流,这是不可更改的规律,何故会有此一问呢?水可走,人被困,而这正是对身处此境而无法言说的感伤最形象的表达。
在宋朝,踏莎而行的还有黄庭坚,其词《踏莎行·临水夭桃》有云:“尊中有酒且酬春,更寻何处无愁地。”还有周紫芝,其词《踏莎行·情似游丝》有云:“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过得今宵去!”还有姜夔,其词《踏莎行·燕燕轻盈》有云:“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从陈羽的踏莎而行、自在闲适,到寇准的倚楼无语、离情无限,到晏殊的斜阳深院、愁梦酒醒,再到欧阳修的离愁迢迢不断,又到秦观的砌成此恨无重数,最后到南宋词人特别是姜夔的词作,竟描写伊人梦魂深夜独归的凄冷幽寂,《踏莎行》一路吟来,春光依旧,情感却从明快走向晦暗。“所抛之砖”落地之声清脆,而“所引之玉”却是情感之寒气渐增,这大概是唐人陈羽始料未及的吧。
其实,有一件事也是我当年未曾料想到的,当初那个被我们踏着莎草推着童车带到田野的小堂弟,如今早已成家立业远走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