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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直解 卷首

诗经直解 作者:陈子展 著;徐志啸 编


詩經直解 卷首

關於《詩經》(代序)〔一〕

《詩經》是我國最古的一部詩歌總集,也是反映上古社會生活的一部百科全書。《易》、《書》、《詩》、《禮》、《樂》、《春秋》,合稱爲《六藝》,又稱爲《六經》。《樂經》今無其書,或説亡於秦火。或説《詩》、《樂》爲一,自詩言之叫作《詩》,自樂言之叫作《樂》,《詩》重在詩章,《樂》重在樂曲。或説今《周禮·大司樂章》,或説《禮記·樂記篇》,原出于《樂經》,這都無據。現在,就只有《五經》了,有誰提到《六經》,我們就知道這是説的《五經》。其稱爲《經》,最初見于《莊子·天運篇》、《禮記·經解篇》。朱彝尊《經義考》説:“《詩》者,掌之王朝,頒之侯服,小學大學之所諷頌,冬夏之所教。”章學誠《文史通義》説:“《六經》皆史也。”《詩經》原是當時政府作爲禮樂、教育的資料和檔案保存下來的。至今成爲我國上古最可靠的史料之一,和最可寶貴的文學遺産之一。

《史記·孔子世家》説:“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詩經》是不是原有三千餘篇?孔子是不是删過《詩經》?至今學者間都還有争論。但是我們知道孔子在《論語》裏不止一次地説過“《詩》三百”的話,《墨子·公孟篇》也説過“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今傳《詩經》恰存三百五篇。大概遠在春秋末葉,三百篇已成爲《詩經》流行的本子。秦始皇焚書,《禮》崩《樂》壞,《書》闕有間,而《詩經》獨全,《漢書·藝文志》説是“以其諷誦(口頭背誦)不獨在竹帛(書本)”的緣故。

漢初儒者傳《經》,《詩》分四家。即今文(《詩》用秦、漢時候通行字體隸書的本子)魯(申培)、齊(轅固生)、韓(韓嬰)三家,古文(《詩》用六國時候通行字體古文或稱大篆或稱科斗文的本子)〔二〕毛亨、毛萇一家。關於《詩》的編次和篇章字句,尤其是解説,不獨今古文頗有不同,即是同用今文的三家大體雖同,還是有好些差異,但看陳壽祺、陳喬樅父子《魯詩遺説考》、《齊詩遺説考》、《韓詩遺説考》便知。兩漢今文《三家詩》並立學官,而古文《毛詩》不顯。平帝元始之世,始置《毛詩》博士,不久旋廢〔三〕。到了漢末,鄭玄是兼通今古文的經學大師。他獨爲《毛詩故訓傳》作《箋》,從此《毛詩》纔盛行于世,直到今日。便是晚清專治《詩》今文三家義的王先謙,也不得不借用古文《毛詩》全本,不過他把《國風》的《邶》、《鄘》、《衛》,都看作《衛風》,合爲一卷,而分爲上中下,即把《毛詩》三十卷改爲二十八卷(據《漢志》著録今文三家卷數)而已〔四〕。陳奂《詩毛氏傳疏敍》裏説:“兩漢信魯而齊亡,魏、晉用韓而魯亡,隋、唐以迄趙宋稱鄭而齊亦亡。”《三家詩》既失傳,從南宋王應麟《詩考》到晚清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對于三家遺説的輯佚整理算已告一段落。陳奂説:“齊、魯、韓可廢,毛不可廢。”王先謙説:“幸有三家遺説猶在,不可謂非聖經一脈之延。”各執門户之見,各抱宗派情緒,究竟誰説的是呢?雖然董仲舒説過“《詩》無達詁”,劉向也説過“詩無通故”,難道説《詩》者永無共同的語言?今後當是我們的《詩經》學者對于《詩》今古文、《詩》漢宋學作出異同得失、批判總結的時候了。

整部《詩經》包括了《風》、《雅》、《頌》三個組成部分。《國風》分爲《周南》、《召南》、《邶》、《鄘》、《衛》、《王》、《鄭》、《齊》、《魏》、《唐》、《秦》、《陳》、《檜》、《曹》、《豳》十五個小部分,號爲十五《國風》,共一百六十篇。《詩大序》從“風”字本義引申爲教化的意義,風化或風刺的意義,還有風土、風俗、地方色彩的意義。朱熹《詩集傳》説:“國者,諸侯所封之域;風者,民俗歌謡之詩也。”〔五〕他又在《楚辭集註》中説:“《風》則閭巷風土、男女情思之詞。”〔六〕今人多從朱子這一説。

《雅》分爲《小雅》、《大雅》。《小雅》雖稱八十篇,其中《六笙詩》“有其義而亡其辭”。實則只有七十四篇。《大雅》三十一篇。《詩大序》説:“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這是説,《雅》是政治詩。章太炎《大疋小疋説上篇》説:“凡樂之言疋者有二焉,一曰大小雅,再曰舂牘應雅。雅亦疋也。”“鄭司農注《笙師》曰:雅狀如漆筩而弇口,大二圍,長尺六寸,以羊韋鞔之,有兩紐疏畫。”又《大疋小疋説下篇》説:“大小疋者,其初秦聲烏烏。”這是説,雅是近似鼛鼓的一種樂器名,又是一種曲調名。郭沫若《甲骨文研究·釋南》爲《周南》、《召南》作新解,説:“南本鍾鑄之象形,更變而爲鈴。”“當亦以樂器之名孳乳爲曲調之名。”並以爲南是南方民族樂器,即以南作爲南方之南。章、郭兩説新穎可喜,都可供今後學者作進一步的研究。

《頌》分爲《周頌》、《魯頌》、《商頌》。《周頌》三十一篇,《魯頌》四篇,《商頌》五篇。《詩大序》説:“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這是説,《頌》是祭祀詩。阮元《釋頌》説:“頌之訓爲美盛德者餘義也。頌之訓爲形容者本義也。且頌字即容字也。容、養、羕,一聲之轉,古籍每多通借。今世俗傳之樣字始於《唐韻》,即容字。豈知所謂《周頌》、《魯頌》、《商頌》者,若曰周之樣子、魯之樣子、商之樣子而已,無深義也!《三頌》各章皆是舞容,故稱爲《頌》。若元以後戲曲、歌者舞者與樂器全動作也。”這是説,《頌》是祭祀所用的歌舞曲。今之學人或曾受了章、郭兩家説《雅》釋《南》的影響,因疑古字頌庸鏞通用,鏞是樂器大鍾。《頌》、《雅》、《南》同是樂器名,又是曲調名。但是此説并無其他可以徵信的根據,還有待于深入研究。

《詩經》裏的作品,不論它是民間歌謡,或是王朝政治詩,或是郊廟祭祀所用的歌舞曲,就其時間上來説:大都作在周初直到春秋末葉,即從周公到孔子,約六百年間的一個時代〔七〕,也就是從奴隸社會過渡到封建社會的一個時代。其間厲、幽之世的詩,所謂《變風》、《變雅》,正反映了這個社會急劇變革的一個大時代。此外可能雜有商詩(《商頌》是殷商詩還是宋襄公時詩?這是《詩》今古文家一大争端,至今學者間還有争論),却未必有夏詩(何楷《詩經世本古義》曾舉出夏少康之世,詩有《公劉》、《七月》、《甫田》、《大田》、《豐年》、《良耜》、《載芟》、《行葦》八篇。今人亦有證《豳風·七月》爲夏詩者)。再就其空間上來説:這些作品大都産生在今陜西、甘肅、山西、山東、河北、河南、安徽、湖北等中原之地,它代表了那時我國經濟和文化的先進地區。其中歌謡部分,相傳是由周王朝派出采詩專員(所謂行人或遒人)搜集得來的〔八〕。它歌唱了人民的勞動、愛情,訴説了人民所遭受的饑餓、徭役、戰争,以及其他天災、人禍,和婦女卑屈的種種不幸。同時也表達了他們對于光明、自由和幸福生活的渴慕。可以説,《詩經》全部作品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廣闊地交錯地反映了那時的社會生活。尤其是對于西周末年政治上的混亂、黑暗,統治階級的醜惡行爲,勞動人民所受壓迫和剥削的苦難,都有揭露、譴責。並且提供了關于周初開國艱難、軍事行動、政治措施,及其經濟制度、生産情況的重要資料。

《詩經》作品形式以四言爲主,雖然常用賦體,即用寫實的手法,却更多更巧地用比興體,即用象徵的手法。(《毛詩》言興者,一百十有六篇。賦、比易曉,無傳。)寫來都很具體、生動,富于感染力量,雖然有些篇中也不免有奥澀、板重、古語古義、難以通曉之處。它從孔子屢屢贊揚、教人學習以來,一直受到崇高的評價,被認作文學的經典。歷代許多偉大作家都曾向它學習,它不斷地給了後代文學發展上以巨大的影響。怎樣批判它?怎樣繼承它?怎樣欣賞它?這是今後《詩經》研究者及其一般讀者都該努力從事的問題。

〔一〕原有長篇序文嘗在世局蒼黄中佚去,不復補作,即以拙編《中國文學史綱》稿本中關於《詩經》之一章代之(此稿僅曾抽印其中關於唐宋文學之一部分)。今并新附自注。適有興會,下筆不能自休,注乃僭犯正文,竟似婢作夫人矣!

〔二〕《説文》段氏注以爲今文猶言今本,古文猶言古本,記見《説文·示部》、《止部》,及《敍》末注。古文《毛詩》都三萬九千二百二十四字,此據宋鄭畊老勸學所述《九經》字數,似不確。今據武英殿《乾隆石經》,全部《詩經》字數爲四萬零八百八十四字。

〔三〕西漢盛時,小毛公萇亦嘗以《詩》古文鳴,爲河間獻王博士。《後漢書·儒林傳序》云:“建初中,詔高才生受《古文尚書》、《毛詩》、《穀梁》、《左氏春秋》。雖不立學官,然皆擢高第,爲講郎,給事近署。”又,《章帝紀》云:“建初八年,詔令羣儒選高才生受學《左氏》、《穀梁春秋》、《古文尚書》、《毛詩》。以扶微學,廣異義焉。”袁宏《後漢紀》亦云:“於是《古文尚書》、《毛詩》、《周官》皆置弟子。”據此可知東漢中葉以來,《經》古文學漸興。迨鄭君兼通今古文,乃專爲《毛傳》作《箋》。自是古文毛氏之説日顯,而今文三家之説日微矣。

〔四〕《漢書·藝文志》:《詩經》二十八卷,魯、齊、韓三家。《毛詩》二十九卷,《毛詩故訓傳》三十卷。按,鄭玄《詩譜》:“魯人大毛公爲《詁訓傳》于其家,河間獻王得而獻之,以小毛公爲博士。”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云:“孔子删《詩》授卜商,商爲之《序》,以授魯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或作悝),克授魯人孟仲子,孟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趙人荀卿(荀或作孫,下同),荀卿授魯國毛亨,亨作《訓詁傳》,以授趙國毛萇。時人謂亨爲大毛公,萇爲小毛公。”又《釋文》引徐整云:“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倉子,薛倉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間人大毛公,毛公爲《詩故訓傳》於家,以授趙人小毛公,小毛公爲河間獻王博士。”(今河北滄州地區杜陽有河間獻王劉德墓,並有與小毛公同時之博士貫公墓。)按:今文三家惟《魯詩》授受淵源有《漢書》可考。申公受《詩》於浮邱伯,伯亦荀卿門人,是《詩》今古文同出於荀子矣。

〔五〕上《序》文引《朱傳》,下文云:“謂之《風》者,以其被上之化以有言,而其言又足以感人。如物因風之動以有聲,而其聲又足以動物也。是以諸侯采之以貢詩,天子受之而列於樂官,於以考其俗尚之美惡,而知其政治之得失焉。”此蓋兼攝《詩大序》、班固、鄭樵諸説而言之。《漢書·五行志》云:“天子省風以作樂。”應劭注:“風,風土、風俗也。”又《地理志》云:“凡民函五常之性,其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繫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好惡取舍,動静無常,隨君上之情欲,故謂之俗。”班固并開始注意文學産生之地理因素,故其論當時郡國風俗即引《國風》各國詩有顯明之地方色彩者爲證。鄭樵《六經奥論》云:“風土之音曰風。”又云:“風者,出于風土,大概小夫賤隸婦人女子之言,其意雖遠,其言則淺近重複,故謂之《風》。”據此可稱之爲謡俗詩或風謡詩。

〔六〕男女情思之詞爲風,亦即男女淫奔之詞省稱淫詩者爲風。此朱子釋《國風》之風第一要義。後人皆不知其所據。蓋據風馬牛之風爲説,終以事涉男女兩性關係,語近媟褻,故諱其所自歟?江永《羣經補義》云:“〔《尚書》〕《費誓》:馬牛其風。〔《春秋》僖公四年〕《左傳》:風馬牛不相及。皆以牝牡相誘爲風。楚人意謂邊境相近,則馬牛牝牡相誘可相及,或有牝隨牡、牡隨牝、之彼之此者。若齊與楚絶遠,雖風馬牛亦不能相及,語意甚明。杜注:竟(境)上微末之事。非是。(原注:觀《淮南子》塞翁失馬之事可見。)”此釋牝牡相誘之事、男女相悦之詞、皆可謂之風。誠可爲朱子釋《國風》男女淫奔之詞補義矣。亦可爲今人侈談《國風》戀愛詩者進一解。又記宋人平話小説《馮玉梅團圓》開篇有句云:“話須通俗方傳遠,事不關風莫動人。”此一風字謂男女風情之風,與風馬牛之風意義正同。

〔七〕或謂周公制禮作樂,用《詩》爲樂章,言《詩》賅《樂》。今按:三百篇中周公以後之詩不止三有其二。周公或嘗以《詩》之一部作爲樂章,如《豳風》、《周頌》以及所謂《正風》、《正雅》者。《論語》謂“孔子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既嘗以《詩》三百弦歌之,即不能謂《史記》孔子删《詩》之記載全無史影。是故不能謂周公、孔子皆於《詩》之爲書無關。何況孔子嘗以《詩》教其子鯉(伯魚),授其羣弟子;既曰“人而不爲《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又曰“小子何莫學夫《詩》”?“不學《詩》無以言”乎?

〔八〕采詩之説出于下列各書:《禮記·王制篇》:“天子五年一巡狩,覲諸侯,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漢書·藝文志》:“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又,《食貨志》:“孟春之月,羣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於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於天子。故曰:王者不窺牖户而知天下。”襄十四年《左傳》:“《夏書》曰,遒人以木鐸徇於路,官師相規,工執藝事以諫。正月孟春於是乎有之。”杜注:“木鐸徇于路,采歌謡之言也。”《公羊傳》何休注:“五穀畢入,民皆居宅。男女同巷,相從夜續,從十月盡正月止。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移於邑,邑移於國,國以聞於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户,盡知天下。”劉歆《與揚雄書》云:“三代周秦軒車使者,逌人使者,以歲八月巡路,image代語僮謡歌戲。”揚雄《答劉歆書》云:“嘗聞先代輶軒之使、奏籍之書,皆藏於周、秦之室。”又云:“蜀人有嚴君平、臨邛林閭翁孺者,猶見輶軒之使所奏言。”按劉歆、揚雄所言,皆遒人之事。逌遒輶三字古音同,逌人即遒人。逌本字,遒輶假借字。《國語·周語》:“爲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於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據上史料,不妨假定而言:《詩》三百之來源,有出于采詩之官遒人或行人,有出于采詩之人鰥寡老人之無子者,而諸侯貢詩亦或有之,是當爲《國風》。有公卿列士所獻之詩,或更有如周公專爲制禮作樂而造之篇(日本林泰輔《周公傳》),是當爲《雅》《頌》。皆視同檔案或史料,故得以保存。而西漢君平、翁孺之倫,猶及見輶軒之使所奏言,蓋沿周秦之室所藏檔案而遺留者?似是三代確有采詩之事,《夏書》遒人之説不誣也。遒人或行人,太師,瞍、矇、瞽、史,論其職守,皆與詩歌有關,而以太師爲之首。《詩序》初句具有采詩、編詩、陳詩古義,意者始亦出于太師或國史,而爲《毛傳》以前之古序乎?此亦研究《詩經》原始資料之一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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