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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怀念

梦里乡音 作者:张颜


秋天的怀念

连日的阴雨渐浓了秋意,阵阵的凉风也吹落了几片知秋的落叶,这个秋天,可能是我有生以来最感凄凉的一季吧。

去年,也恰是这个时节,虽异常燥热,但留在我记忆深处的,却是彻骨的寒冷,如在冰天雪地里做了一场噩梦!

正是一年前的这个时候,父亲突然发病,我回家看望,坚强的父亲还安慰我们,说只是感冒,打几天点滴就好了。以前,父亲的身体也偶尔有恙,但轻易不和我们说,怕我们担心,他自己也总自信地认为,经历了一辈子雨雪风霜的身体,任何的苦痛都会挺过去。一生中,父亲也是自己咬牙挺过了很多难关,可这次没有那么幸运。当电话中父亲再次说起自己感冒一直不好,尤其是晚上更严重,只好到市里医院检查时,虽然父亲的语气非常平和,但也许是父子连心吧,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大热天竟然感到自己在发抖。

记得那时我正在参加七年级语文备课,研讨的正是我非常喜欢的泰戈尔的《孩童之道》,刚讲完我的备课思路,就接到母亲从医院打来的电话。等我急忙从七年级备课组出来,安排好工作赶到医院时,见到的是侧躺在病床上正在休息的老父亲,一旁是已经知道初步结果,为瞒着父亲还强笑掩饰的母亲。在父亲临终前的几次交流中,我知道,父亲当时就猜到自己的病不是好病,尽管来得很突然,但是他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远在重庆的弟弟知道消息后,第一时间给我打了电话,告诉我要坚持住,不能告诉父亲实情,他也用电话联系好了治疗事宜,并且放下手头的紧急公务,连夜往回赶。

我们的希望,一点点地变成了彻底的绝望。开始,我们筹了足够的钱,准备手术。但经过病理检查,出现了最坏的情况,肿瘤是恶性的。最后的希望,就是不要扩散,但是做了全身CT之后,所有希望全部破灭了。

正值中秋,早知道结果的弟弟,为了过好一个中秋,向我们隐瞒了父亲的病情,自己承担了无边的苦痛。我也以为父亲的病是可以治疗的,至少能够延长父亲的生命。中秋那天,我们把父亲拉回了乐山老家,照大夫的说法,就是已全身扩散无治疗必要,最后回家住几天再多看几眼吧,不然就永远没机会了。我当时也不知实情,父亲因为用了止疼药,稍有缓解,又回到了老家,情绪也不错。那天回家时,先出门的弟弟险些摔倒,我突然怀疑起了那张报告单。

中秋刚过,教师节那天晚上,弟弟到我家,拿出了父亲的全身CT报告,向我说出了真相,看了之后,我头脑一片空白,兄弟两人相对痛哭,之后彻夜不眠,胸腹内在翻搅灼烧,头痛不已。

可我是家中的老大,怎样也得挺住。第二天起,我便天天回家,陪父亲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作为家中的长子,我唯一不太自责的,就是在最后的二十几天里,我一直陪在父亲身边,直至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而最后时刻,到现在回忆起来,不是难以入眠,就是梦中惊醒,想忘却也不能,也不敢用文字去触碰,因为胸口真的会剧痛。好在有一次打电话,我不知怎么碰到了录音键,存下了父亲和我的一段电话录音,还有前几年父亲和我孩子游南湖的录像,我都传到了云盘,唯恐丢失。

那二十几天,每天都非常漫长也非常短暂。日出日落,打针吃药,盼着时间慢些,每当被折磨一宿的父亲看见日出,总会说一句,又过了一天啊。父亲病情加重时,我一直陪着,给他接痰,搀扶着他上厕所。父亲一生爱干净,但是后来实在不能自理了,当我给他处理大小便时,他还非常不好意思。一次,我说:“我给您洗个澡吧。”父亲有气无力地说:“现在你帮我洗我也洗不动了。”当时,我背过身去泪如雨下!稍好些,父亲就向我交代起了后事,“冬天了,我和你妈去海南,家里要是不住人,暖气的水千万要放出来”“以后记着给你爷和你奶上坟”“孩子还小,别对孩子太严,健健康康的就好”“那个小菜园明年该加点肥了”“工作上的事啊,不要急,慢慢来”“别追求大富大贵,平安就好”,句句我都记在心间。

父亲家在三楼,后面是一片庄稼地,非常平坦,前面是一座粮库,没有高楼,视野开阔。夜晚时分,没有月亮的晚上,外面漆黑一片,静得没有一点声音。父亲有时疼痛难忍,整夜睡不着,天将放亮时,筋疲力尽的父亲才能小睡一会儿,我要拉上窗帘,父亲却不让。有时白天稍好些,他就硬撑着默默站在窗前,看远山,看小菜园,看他劳作了一辈子的田野,此时,秋天的落叶随风纷纷落下。

父亲在家住了整整十一天,第十一天的时候,突然病重,赶紧送到了医院进行抢救。下楼时,母亲想起我弟弟曾经告诉她的话:“我爸要是再离开家去住院,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母亲含着泪说:“老头子,回头再看一眼吧。”但是父亲没回头,说:“也不是不回来了。”谁知这次竟真的是永别,一走就再也没能回家来!

父亲在家的那段日子,有个小诊所的刘大夫,很够意思,每天按时给我父亲打针,还百般安慰我的父亲和母亲,让我们很感激。父亲病重期间,人们的关怀让我很感动,包括弟弟的两个好兄弟和他的许多朋友,还有我舅舅的孩子。尤其是已经七十岁的三姨,还有我爱人的家里人,他们在我最艰难的时刻,陪我渡过难关,让我挺过了那个最难过的秋天。在陪伴父亲的最后的时间,我并不孤单,除了几十个轮流守候的朋友们,陪伴我的,还有无边暗夜里的手机和在秋风冷雨中穿行的爱车。也有一些人不近人情,让我至今都耿耿于怀,如同恼人的秋风。但还是想,该如何好好报答那些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的人。

那个恐怖的秋雨之夜,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我从医院回了一趟家,返回时也是自己。当时正下着冷冷的秋雨,风也特别大,我自己驾着车,心底的恐惧弥漫了全身,我不是胆小的人,因为在车的后备箱里,按照医生的嘱托,装着给父亲准备好的寿装!我开着车,道路两边路灯闪烁,红光雨雾弥漫,我感觉自己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路上没有车,没有行人,白天好多人的医院,午夜时竟然空无一人,我独自走在医院,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一个人乘坐电梯,看得见自己的身影。走进父亲的病房时,父亲正焦急地等着我,向进门的我微笑,我全身温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十二楼的窗外秋风伴着夜雨如厉鬼般嘶吼咆哮,也奈何不了室内的融融亲情。因为日夜守护在父亲身旁,我困倦至极,有一次竟然靠着父亲的病床睡着了,父亲对旁边的母亲说,还是个孩子!还有一次我坐在父亲的床边,低着头打盹儿,猛一睁眼,看见父亲正看着我,无限慈祥!

最后关头,我们仍然想尽一切办法。一服中药一万元,我们不管管不管用,都找来方子给父亲喝,我们都求助于佛祖和上苍,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开始我们还骗父亲,说要挺住,有一种手术有奇效,能治病,坚强的父亲也说,再最后拼一把,成功就成功了,败了自己也认了,可是老天连最后一次机会都不给。最后,到了原先说的日子没能手术,父亲明白了一切,对治疗的事情也不再提了,找人在病房里给自己理了头发。直到最后,我们也没来得及向父亲说明他的病情,不知道远走的父亲怪不怪我们。一天天过去,每天的止疼药药效越来越短,最终完全失效,氧气也片刻离不了了,父亲整夜地躺不下也睡不着,一家人包括弟弟的好友也都全程陪着。

住院没几天,父亲出现了幻觉,一天就瘦掉一圈,吃不下东西,开始能喝点凉饮,但最后只能靠输液维持。韩大爷来看望,父亲心情大好,满病房的人,父亲不停地说了一下午。第二天,父亲开始吐血,无法控制,整整两天,我一直用纸巾接他吐出的血。那天早上,父亲忽然起来往地下闯,我和母亲都扶不住,父亲说:“这不完了吗?要瘫在床上了,下不了床了。”上床之后,父亲拼命地喊了九个数,1,2,3,4,5,6,7,8,9,不再说话。到日光照进,又开始吐血,我继续接,“孩子,别忙了,没用了”,这是父亲的最后一句话,10月2日,九九重阳节。

父亲生命的最后十二天是在病房度过的,老人家没能再回到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上,走时很安详,我想他老人家能听见我最后的呼喊。

近日来连连梦见父亲,醒后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很多细节不敢触碰。快一年了,秋风又刮起,七月十五中元节要到了,明天要和家人一起去祭拜父亲,心中隐隐作痛。满天的夜星,随着思绪,将散作朝露,化作晨风,飘向天边,寄去我对老父亲的无尽思念,唯愿老父亲在远方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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