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生产与文化表征：
空间转向与当代文艺理论建构^〔1〕

谢　纳

内容提要：在20世纪文化思想的震荡转型中，空间的理论研究突破了线性的时间束缚，以令人瞩目的方式成为当代学术思想界备受关注的热点题域，人们将其称为“空间转向”。空间转向作为当代文化思想范式的转型，是提问方式、思维方式、言说方式和解释方式的转换变革。因此，它给人文社会科学带来的不是局部性的震荡变化，而是整体学术研究范型的改变，其影响波及当代哲学、社会学、地理学、文学理论、文化研究等各学科。从哲学思维方式来看，人类的空间理论反思大致可描述为：以认识论哲学为基础的空间认识论；以实践论哲学为基础的空间生产论；以后现代哲学为基础的空间权力论。实践论视域中的空间辩证思考，既吸纳了空间认识论的研究成果，又克服了其局限与不足，并为空间权力论的发展提供了理论资源。在空间转向的影响下，文学理论和空间理论相互交叉渗透，使文学的空间性思考在文学与空间的互动阐释过程中得以不断展开，并建构起文学空间理论。文学空间理论以空间生产理论为基点，致力于拓展空间的体验性、审美性、想象性和表征性。文学是文化表征生产的主要形式之一。作为文化表征空间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学所参与的表征性空间建构是指文学以语言文字符号为媒介，以现实景观世界为对象，以思想情感为内容，以再现、表现、想象、虚构、隐喻、象征等为手段，所生产出的符号化空间。文学表征实践的过程也就是赋予空间以生命意蕴和社会历史文化内涵的过程。本文以空间生产理论为理论基础，以当代西方空间转向为学术资源，运用跨学科交叉融合的研究方法，在文学与空间的互动阐释中建构文学空间理论，探寻文学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生产方式，是如何建构表征空间，并赋予空间以特定的生命意蕴和社会历史文化内涵，从而揭示空间生产与文学表征之间的内在关联。

关键词：空间转向、空间生产、文化表征、文学空间

Abstract: During the cultural and ideological percussions and transformations in the 20th century, theoretical research on space breaks the linear constraints of time and becomes a heatedly discussed topic in contemporary academia in a spectacular way. This is called a "spatial turn". Spatial turn, as a transformation in the contemporary cultural and ideological paradigms, is a revolution in inquiries, mindsets, discourses and interpretations. Therefore, it brings to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not partial percussions, but complete changes in the research paradigm. It influences such disciplines as contemporary philosophy, sociology, geography, literary theory and cultural studies. From a 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 human explorations of space are limited by the philosophical mindset in a particular period of time; different philosophical mindsets result in different understandings of space. Human contemplations on space theories can be roughly described as epistemology-based space epistemology, practice-based theory of spatial production, and post-modernism-based theory of spatial power. Dialectic examinations of spa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xistential-practical philosophy have absorbed the accomplishments in space epistemology, but have overcome its limitations, thus providing theories 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ory of spatial power and laying solid philosophical foundations for the dialectic examinations of space.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spatial turn, literary theories and space theories interact with each other, which drive the constant expansion of contemplation on space in literature and the formation of literary space theories. Literary space theories started from existential-practical philosophy and are dedicated to expanding experience, aesthetics, and the imagination and representation of space. It looks at how literature as a special approach to cultural production builds the representative space, and gives space particular meanings of life and denotations of society, history and culture. Literature is one of the main forms of cultural representational production. As an important component in the building of cultural representational space, literature involved construction of representational space refers to a symbolized space which literature produces based on symbols of languages, words, real spectacle, thoughts and affections by means of representation, expression, imagination, fiction, metaphor and symbol. The process of literary representation is the process of giving space cultural meanings. Built upon the theory of spatial production and contemporary spatial turn, this research analyzes texts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to investigate how literature—as a special way of cultural production—constructs representational space, gives space specified meanings of life and cultural denotations of the society and history, and unpacks the interrelationships between space production and literary representation in the interactive interpretations of interdisciplinary integration.

Key words: spatial turn; production of space; cultural representation; space of literature

20世纪西方文化思想界发生了许多重大的变革，各种传统终结的断言和变革转向的标榜此消彼长，相互呼应。这些重大变革作为20世纪的社会症候和文化表征，促动了提问方式、言说方式和解释模式的变革，使当代文化思想范式发生了重大的转换，人们将此变革称为“转向”（turn），例如现象学转向、存在论转向、语言学转向、文化转向、视觉文化转向、身体转向、后殖民转向、后现代转向等等。在上述诸多变革和转向中，空间问题逐渐凸现出来，关于空间的理论思考，成为当代学术思想界备受关注的热点题域，人们将其称为“空间转向”（spatial turn）。空间转向作为20世纪后半叶社会生活、文化政治和学术思想领域内具有重要意义的事件之一，为当代人文社会科学的反思提供了新的向度，给人文社会科学带来了整体学术范型的变革，对当代哲学、社会学、历史学、地理学、文学理论、文化研究等学科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改变了传统学科的面貌，形成了多学科发展的态势。空间或空间性越来越多地进入文学研究和文化研究的视野，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题域。

一　空间转向与当代文艺理论范式转换

西方文化思想界兴起的“空间转向”运动，是20世纪后半叶社会生活、文化政治和学术思想领域中具有重要意义的事件之一。空间转向发端于20世纪70年代，“有两位思想家在恢复对于空间在西方的现代性规划中所起之作用的兴趣方面做出了重大贡献，他们就是法国社会理论家亨利·列斐伏尔和米歇尔·福柯。列斐伏尔把空间理论化的重要著作是《空间的生产》（1974年）——它已经对在广泛的学科中所进行的研究产生了引人注目的影响，范围从都市研究、建筑学和社会理论，到文学和文化研究”^〔2〕。1974年，列斐伏尔的《空间的生产》一书出版，该书被誉为“在人类空间性的社会和历史意义，特别是空间想象力方面，是有史以来最重要的著作”^〔3〕。1976年，福柯在接受一家地理学杂志采访后，发表了题为《权力的地理学》的访谈。他宣告当今时代已进入到空间的纪元，因为他确信：“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着根本的关系，比之时间的关系更甚。”^〔4〕这两位思想家不约而同地对空间问题予以高度关注，标志着西方文化思想界的反思批判进入到一个空间的时代。

列斐伏尔是著名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他认为关于人的异化与解放的理论是马克思哲学的精髓之所在，并致力于运用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建立起日常生活批判的理论体系，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批判理论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列斐伏尔反对官方教条的马克思主义无视人及其现实生活的形而上学倾向，认为人并不仅仅是经济的、政治的、劳动的、技术的、理性的人，归根到底，人是日常生活中的凡夫俗子。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日常生活已被全面纳入到资本主义生产与消费的轨道之中，异化现象已渗透到日常生活的空间场所，无处不在的日常生活异化已全面地消蚀了无产阶级革命的可能性。因此，宏大的社会革命的总体性解放方案无法真正实现人的解放，人的最终解放归根到底要落实到日常生活的层面。对日常生活的批判自然要关注日常生活空间，因为日常生活总是一定空间场所的生活，为此，列斐伏尔在晚年建立了空间生产理论，将日常生活批判具体落实到空间反思批判的维度。在列斐伏尔看来，“如果不曾生产一个合适的空间，那么‘改变生活方式’、‘改变社会’等都是空话”。因此，“为了改变生活……我们必须首先改造空间”。^〔5〕列斐伏尔注重空间问题的哲学反思，对空间进行了理论思考，为空间转向提供了丰富的理论资源。他以马克思的实践生产理论为基础，将空间理解为人类生产实践的产物。空间不是纯粹客观的物理事实，也不是空洞抽象的几何坐标。作为人类实践的产物，空间是被生产出来的。空间是一种社会关系，空间是一种历史建构，这就决定了空间的社会性和历史性特征。基于此，列斐伏尔建构起社会性、历史性与空间性相统一的“空间三元辩证法”。列斐伏尔如此关注空间问题，与战后资本主义全球都市化的空间重组紧密相关。面对资本主义无孔不入的大规模空间生产与重组，对空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显然是日常生活批判的进一步延伸与深化。正是在此意义上，列斐伏尔将自己的空间理论称为空间政治学的反思。与列斐伏尔相比，福柯对建立系统的空间理论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他更为关注的是空间与权力运作之间的关系，倾力于对历史建构的空间场所进行知识考古学的探查，以揭示空间、知识与权力之间的内在关联。值得注意的是，福柯的地理政治学和列斐伏尔的空间政治学都将空间问题的思考与政治问题紧密联系在一起，两者的空间理论都凸显出空间反思的政治学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