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讹默固好——简论施蛰存评唐诗
近代读者总记得施蛰存先生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新感觉派小说大师”(例如一九八七年《联合文学》十月号,李欧梵教授所策划的“新感觉派小说”一栏即称施先生为该派小说家的先驱)。但或许因为施先生在小说界的名声太大,反而容易使人忘记他在古典文学研究中的辉煌成就。其实他晚年的功力完全放在研究古典诗词上,可谓“晚节渐于诗词专”。
从一九八八年起,我经常采用施著《唐诗百话》为教科书。我的耶鲁研究生一致认为,历来论诗从未有能如此深入浅出者。而且书中篇篇俱佳——不论是论初唐、盛唐、中唐抑或是晚唐诗,都令人体验到其理论之新、其文体之佳。因为书中共有一百篇论文,每篇精简易读,令人雅俗共赏。有些学生甚至把全书当日记来读,每日一篇,从不间断。另外,学生里有几位“有心人”,因感于该书的独特创意,希望能用分工合作的方法,把它一篇篇地译成英文,以飨美国读者。
至于我,则是以一贯阅读书信的态度,仔细玩味那一篇篇思想的含义,诠释那精心安排的文字。读其书有如阅其信,阅其信有如见其人。在我想象中,施先生晚年的思想创意代表的是一种疏淡反省的“中唐诗”境界,而非那种情感浪漫的“盛唐诗”境界。因此他的论点常常呈现出一种非比寻常的创意,一种因生活经验累积而成的体会,一种洒脱的生活艺术。
我最欣赏施先生讨论韩愈《落齿》的那一篇。奇怪的是,以前我从未注意到韩愈这首诗(其实,即使读到这首诗,那曾经沉醉于美感世界的年轻的我,也必定不能领会韩愈的“落齿”经验)。而今日的我,由于人生阅历渐多,初读到施先生所引的这首韩愈诗,内心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感动。底下引这首韩愈《落齿》诗:
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
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
馀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
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
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
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己。
叉牙妨食物,颠倒怯漱水。
终焉舍我落,意与崩山比。
今来落既熟,见落空相似。
馀存二十馀,次第知落矣。
倘常岁落一,自足支两纪。
如其落并空,与渐亦同指。
人言齿之落,寿命理难恃。
我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
人言齿之豁,左右惊谛视。
我言庄周云,木雁各有喜。
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
因歌遂成诗,时用诧妻子。
这首诗酷似一篇小品文,描写的是一件极平常的事,叙述的是一般老年人所经过的阶段——人老了,牙齿一颗颗掉落的经验。或许因为这个题材太寻常了,这首《落齿》诗从不被选集选取,也几乎没有“齿及”。施蛰存算是第一个撰写专文讨论此诗的学者专家。
这首诗表现的是中唐诗人一种从忧患里渐入清境的心理过程——与盛唐诗以美感取胜的体裁截然不同。其实韩愈这首《落齿》诗几近宋诗风格——颇与吾友柯庆明教授所谓宋诗之“以意念造作形象”的风格酷似。细细玩味咀嚼此诗,我尤其喜爱诗中那句“语讹默固好”所呈现的意念——牙齿落光了,说话多误,那么就经常保持缄默也不错。从这一诗句中,我领悟出一个老年诗人所创出的另一种自由空间——一种对生命过程的信心,一种把握人生风浪的智慧心灵。人老了,不必怨这怨那,最好安静下来,凭自己的智慧来思考,使那生命之树永不枯萎,不断启发生命的再思。
也就是这种“启发再思”的诗意,使我深深珍视施先生给我的每一封信。其实,我也喜欢看施先生写给其他友朋的信件(当然要在友朋的允许之下才能看),因为他的书信总是流露出清澈鉴人的言语。例如,他曾给著名词家张珍怀(当时张旅居美国)写信,信中劝道:“孤独一些,闭目养神,弄弄花鸟,也可消磨时日。”在我心目中,施先生永远像个辛勤的老前辈,以自己的智慧继续开拓出满园花开的生命境界,也不断流露出坚毅的神采。
从前施先生在其《浮生杂咏》(八十首)中曾咏出一绝:
湖上茶寮喜雨台,
每逢休务必先来。
平生佞古初开眼,
抱得宋元窑器回。(第七十九首)
那是记载他年轻时,每逢星期日喜欢至湖滨“喜雨台”茶楼古董商处饮茶,并购取文物的玩古之癖。到了老年,他仍保持那一尘不染的生命境界,徜徉于清净的自由空间。他在《不死就是胜利——致痖弦》一文中说:“现在我是四大皆空,一尘不染,非但富贵于我如浮云,连贫贱也如浮云了。”这是陶渊明的境界,也是中唐诗里“语讹默固好”的疏淡境界。(施蛰存先生已于二〇〇三年逝世,享年九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