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商隐(晚唐812-869)

品中国文人.4 作者:刘小川 著


李商隐(晚唐812-869)

李商隐是有历史大关切的,有目注苍生的悲悯情怀,有傲骨,有理想,有做官的原则,有道德的底线。而这些元素会渗入他的情爱之躯。他的爱情诗乃至艳情诗写得如此出色,与其沉痛到底有关,与其纯真性情有关。能感人至深、因之而千年不情人,二者间不是彼此分隔。换言之,如果他一贯软绵绵,情调兮兮,爱起来就不会抑扬顿挫,节奏分明。他长得英俊,却是男子汉式的英俊:面容身姿步态,既有美感又有力度。“锦瑟无端五十弦,一瑟一柱思华年!”

李商隐字义山,号玉溪生,生于唐宪宗元和七年(812)。他与杜牧齐名,二人有“小李杜”之称,爱情诗、艳情诗都写得非常出色,虽然他们远不止是想做个爱情诗人。中晚唐的诗人们,写情诗成了大气候,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井底引银瓶》等诗篇,描绘男女相悦以及女子的般般情态,准确、凝练而生动。他还以文艺理论的形式倡导说:“诗者,根情,苗言,声花,实义。”把情感置于艺术创造的根本,颇具“情爱本体”之意味。

同时期的诗人如温庭笃、韦庄、元棋、薛涛、李冶、鱼玄机等,各有情诗建树。李贺也写艳诗。温韦更能填艳词,被后来的“花间”词派奉为始祖。曲子词以艳科为引领,勃然而兴,经由南唐李煌血泪书写的改造,为宋代三百年的士大夫词打下了基础。

为什么中晚唐的情诗能成气候?依我看有两个原因:

一是皇权松动,统治者以礼教为旗号的意识形态趋于瓦解。汉末魏晋,有过类似的历史性松动,导致人的自觉和生活的多元。盛唐大诗人,情诗可不多,好的情诗更有限,留下了广阔的未曾挖掘的文学处女地;

二是中晚唐诗人普遍存在着“影响的焦虑”,李杜,王孟,高岑,可谓气象万千,中晚唐的诗人们想要超越前辈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剑走偏锋或另起炉灶,乃是势所必然。那些才气较小的,不能另起炉灶的,就成了“苦吟派”,比如贾岛、孟郊。贾孟还代表着一大片。

文学艺术有显而易见的累积效应,而皇权的运行模式则是由盛而衰。为何总是由盛而衰?这其中的追问空间又将如何显现?本文随便提一句,不可能展开讨论。

中国的历史现象与文学现象有着太多的联系。历代大文人都有“二律背反”:趋向官场又背向皇权。背向是说,他有能力朝着自己的生存情态,深人人性与丘山。文学艺术的自律,催生着人的站立。然而自律并非百分之百,古代文人与权力场还是纠缠过多,不利于人性的无穷探索、自由精神的接力喷发。

自由喷发是说,一物的强劲生长,不以另一物的生长态势为前提。

古代精英艺术的生发地带,处处可见“强对流”:权力场打压个体,个体以另辟战场的方式奋起反抗。奋起也自然,所谓不平则鸣。强对流几千年,制造了精英艺术的张力区,囊括了不同的艺术门类及其流派。包括起于魏晋的山水诗画,也呈现出历史的阶段性,凸显权力场与自然物的紧张对应。山水符号蕴藏的能量可谓充足,但并不是无穷无尽的。笔者前面写谢灵运的时候曾提到,从曹植算起的山水诗消耗自身的审美可能性,历魏晋唐宋,为时大约一千年。

艺术的起源与苦闷有关,而苦闷乃是能量的蓄积。天闷要下雨,人闷想说话。

也许西方艺术家的苦闷牵连着世界,而中国古代艺术家的苦闷更多地牵涉权力场。流放出诗人,颠沛写华章。艺术家中真不乏横眉怒目者,昂首阔步者,毅然掉头者,面壁悄吟者,这也表明个体自由生长的力量有多大。

诗人们也赞美皇帝,歌颂权贵,却没有留传一首哪怕是二流的诗篇。这多么耐人寻味。李白写杨玉环的三首清平调,乃是男人对女人的由衷赞美。沉香亭中的醉李白几乎意淫,哪管那个穿黄袍的糟老头唐玄宗。

不过,我们发现,李白的诗笔并未挥向他自己经历过的几个女人。杜甫与妻子杨氏情深,写杨氏只顺带几句。王维、岑参也不大写家里的女人。这是盛唐的普遍现象,士大夫讳言家中事。诗人的情感再充沛,对母亲的依恋、对妻子以及对姐妹的思念也很难形诸笔端。他们一次又一次远走异乡,想亲人想断肠,却在艺术思维中不约而同地把她们处理成盲点。人性中缺了一大块。男尊女卑的观念,对诸多大文豪也有不易察觉的影响。而这类观念的源远流长,形成了民族的某些集体潜意识,波及近现代。

人性中一些核心元素的长期缺失或膨胀,对封建统治者是有利的。皇帝的一只手打压个体,另一只手制造群体,“制造技术”发达,虽易代而不废。例如“孝”的观念被放大,百善孝为先,从汉武帝搞到民国时期。这个受到顶礼膜拜的汉字后面,隐蔽着统治者的高超手段。皇帝换了几十个,其强力掌控天下的技术如出一辙。

孝是符合人性的,可是一旦膨胀开来,反而遮蔽人性。鲁迅先生是孝子,却反感“二十四孝图”……

中晚唐皇权松动,礼教对人性的遮蔽受到挑战。李贺的怪异,杜牧的放浪,温庭绮的颓废,鱼玄机的高调情思,从不同的角度冲击着礼教的基石。他们各自为战,又是同盟军。

李商隐的情诗出色,有此背景。

历代大诗人中,代表作多为情诗者,也许惟有李商隐。

本文无意把李商隐单纯地描绘成情种,而是尽可能地,将他的生命精华收人眼帘。

李商隐十岁丧父。

他祖籍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从祖父起迁居荣阳(今属河南郑州)。父亲李嗣,照例不是农工商,而是官员。历代文人大抵如此。社会的精英阶层,同时拥有文化优势,肩负着文化传承。

李嗣做过获嘉县令,后迁江南,在今之浙江绍兴、江苏镇江一带做观察府的幕僚,官六品下阶。七品县令为了官升一级而迁徙,长途跋涉。李商隐生于获嘉县衙,三岁随父母远走,一路上兴奋不已。从中原到江南水乡,儿童的眼睛睁得很大。他五岁起识字读书,七岁起学写文章,也感受着浙东浙西的奇山异水。“浙水东西,半纪漂泊”,一纪为十二年。家中有姐姐和弟弟,另有童仆,平时开销大。六品官的官傣,养家是不成问题的。如果李嗣的寿命长一些,当能积攒一些家底,并荫及几个儿子。可惜他患病死在了镇江。

李商隐童年丧父,家境陡然直下。他这年龄段,刚好能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父亲的死,后果很严重。母亲连日号陶,连月撞击着李商隐稚嫩的心。

镇江是待不下去了,母亲拖着一群儿女,“扶棺还乡”,回到故乡荣阳,靠少许积蓄和亲戚的接济过活。李商隐从十岁起便开始了困顿生涯,并承担起长子的角色。他后来写道:“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人生穷困,闻见所无。”

迁徙,读书,丧父,穷困,这个范式般的四重奏回荡于李商隐的生活中。不过,这些元素是如何发生交互作用的,对后人恐怕永远是个谜。

李商隐的内敛、多思、敏感、立志,由此而发端。换言之,他失掉好家境,赢得自己的内心纵深。这种内心纵深乃是培育感受力的首要因素。一切优秀艺术家的童年少年,都有此纵深,纵深又因人而异。

六年多的江南生活,吴风越俗浸润,对于李商隐来说,可能有异于中原一般小孩儿的情色启蒙。

在荣阳他埋头读书,情色启蒙隐人了皮下。

有一位堂叔父,赫然进人李商隐的视线。堂叔上过京城的太学,十八岁已精通五经,考进士取功名易如反掌,却回到荣阳做了二十年的处士。原来因父亲生病,他是回家尽孝的,侍汤药二十年,直到父亲去世。这举动,使他的名声传到了千里之外。不断有人请他去做官,都被他婉言以拒。荣阳城里他是吏民共仰的著名处士,志向与学问深不可测。他授徒讲学,弟子众多,对穷孩子象征性地收点束惰,富家子又另当别论。徐州节度使备下重礼请他做高级幕僚,他抛给对方一句名言:“事人匪易。”这事轰动了荣阳,传于二百多里外的东都洛阳。

李商隐对叔父崇拜得五体投地。叔父的形象替换了父亲。

十二、三岁的男孩儿,正是需要偶像的时期。李商隐崇拜有几分神秘感的叔父,学习经典受到严格的训练,并且仰慕叔父的处士风范。处士胸中有万卷书,而逍遥自在于民间,不必摧眉折腰事权贵。李商隐后来的傲世性格,颇似这位叔父。

叔父郑重告诫他:处士路窄。

李商隐显然没条件做处士,只能埋头苦读,争取一朝上榜。

他写诗,写完又藏起来,不给人看。

大约十五岁以后他远游到了洛阳,出人文章巨公的府第。这个交游平台,估计也是叔父为他搭建的。少年诗人聆听着各种高论,羞涩地拿出自己的习作。有一个白发苍苍的大人物读他的诗,惊出一头汗,此后若干年一直追踪他的创作,有一天竟然对他说:今生我是不可能写得这么好了,但求来世投胎做你儿子吧!

这老头是白居易。

849年白居易去世,李商隐撰写墓志铭。

杜甫盛赞李白,韩愈提携李贺,白居易高看李商隐,欧阳修惊叹二十来岁的苏轼,皆为天才器重天才的例子。在今天,听上去就像神话传说。

李商隐的古文也出色,“以古文出诸公间。”中唐的古文运动肇发于韩愈、柳宗元,区别于当时流行的今体文,也即四六骄文。

洛阳留守令狐楚也听说了李商隐的才华,请他去府中做事。这令狐楚十年前做过宰相,以骄俪文知名于世;有几个正在读书的儿子、侄子,年龄与李商隐相近。

十八岁的李商隐入豪门伴读,堪称少年得志。洛阳士子争羡不已。李商隐的吃穿住行,与市井青年是不同的。物质生活好,精神劲头高。令孤公子休读游玩时,李商隐骑马相随,从洛阳玩到济源,打猎访古寻幽,活动半径数百里。他身材修长,面容清瘦,有江南生活的记忆,有洛阳城里的名声,这使他受到令孤府贵人们的尊重。贵妇淑女不避他,她们漂亮的衣饰、面容总是令他不敢仰视。她们的笑声、步态编织了他的美梦,包括白日梦。他想人非非,又及时把念头拉回来。也许某个娇媚小姐对他有好感呢。少年喃喃细语,散人春水秋空。寒门士子娶富家女儿的故事,在唐代并不稀罕,但前提是金榜题名,改衣白为衣青。

李商隐鼓足干劲读圣贤书,累了,两眼且微闭,丽影艳诗纷至沓来。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井上辘护床上转,水声繁,弦声浅。”

“一编香丝云散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常红越女腮。”

李商隐读着这些情诗,心坪坪乱跳。李贺诗如刀,能使皮下痛。

令孤楚的府第房屋精美,园子阔大,堪比当朝重臣裴度、李德裕建于洛阳南郊的豪华园林。李德裕的平泉山庄占地十余里,泉水透逸穿山而过,微缩了巫峡、洞庭、十二峰,辉映裴度那个名扬天下的绿野堂。

令孤楚是洛阳最大的行政长官,六十几岁的老头,妻妾成群,家妓如云。到处红裙绿裙,镶人了红花绿叶。连侍牌都分成了几个等级,凡属上等头,没有一个是模样不好的。有个侍蝉名叫锦瑟,钟情于李商隐,她是李商隐敢于抬眼正视的有限的几个女孩儿之一。

俊男靓女目生电,春夏秋冬悄传情。

浓情堆积向何处?稠人广众之下,月明星稀之时。

李商隐的住处离锦瑟的居所颇遥远,有一天中午,二人于回廊中擦身而过,锦瑟姑娘含了笑,向他暗伸三个指头。当天夜里二更后,李商隐抖擞情爱躯,一头奔人月色,跑到锦瑟姑娘的卧房后面才停下“剧喘”,古槐边蹲到五更天,几次看见丽影婀娜而出,揉揉眼又发现是风摇竹。

次日看书,呵欠不断。锦瑟不见人影,也许躲着他。

人夜再度情难受,梦里全是锦瑟的声息。佳人鼻息,无声也腻……

第三天的李商隐,苍白着一张情人脸。府中几百口人呢,解读他的奇怪表情的唯有锦瑟姑娘。她很吃惊,不知他怎么了。后来才晓得发生了误会,她错伸三指,累他守到五更。原来她是想示意,令孤三公子叫她去呢……

几个令孤公子似乎皆与锦瑟亲近,李商隐杯弓蛇影生醋意。

鼎鼎大名的温庭绮从太原来,以佳宾的身份住令孤府二十多天,此人才高而貌丑,却从几十个侍脾中发现了锦瑟,献诗与她,送东西给她,找机会接近她。这没落贵族的风流子弟,年纪不大而阅美多矣,写佳人十分传神,诗帛传人深闺浅闺。后来他去长安,追求有倾城之色的鱼玄机。

温庭箔如此色胆,李商隐望尘莫及。

长安的杜牧贵为宰相杜佑之孙,也是章台妓馆的常客。唐代的风气是这样,士子押妓无大碍。中晚唐诗人,清心寡欲者反为另类。白居易自不必说了,他蓄妓之多,与宋代的欧阳修有一比。韩愈这种比较严谨的男人也谙风月事。韦庄开花间词派,更是风流好手。

“炉边人似月,浩腕凝霜雪。”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休!”

十几岁的鱼玄机狂恋状元郎李亿,跋高山涉长水,只身去寻情郎,宁愿做小妾侍箕帚……

这些男女,爱起来很有点疯的。

李商隐性格内敛又寄人篱下,情怀抱施展不开。一介寒士欲风流,尚须待以时日。锦瑟姑娘期待他三更天再奔月色,又不便明说暗示。她毕竟是个侍脾,不能有小姐的性子。二人着,情火苗闪闪烁烁,烧不到一块儿。

温庭绮走了,李商隐大大松了一口气。那温八叉攻击性强,半个月频出情招,虽然看不出他有什么具体的收获,却使李商隐几番冒冷汗。

他盘算着,请大公子令孤绚帮忙,迟则年底,情火一定要烧成双。然而令孤楚调任天平军节度使,封李商隐为节度判官。

官运来了,恋爱却要靠边站。

锦瑟主动约他,担心他一去不返。

李商隐下决心奔了一回三更夜,在那棵熟悉的古槐下迎着锦瑟姑娘,双方于秋风中瑟瑟的靠近,言语错乱,手指头刚一接触便弹开,仿佛指间有电。等到情指头再试,寻夜的婆子们却打着灯笼过来了,这些个“话婆婆”最能嚼舌生事的,锦瑟惊鸿般飞走。李商隐呆伫,受婆子好一番盘问……

李商隐随令孤楚远走邪州(山东东平县)。“将军搏旁,一人衣白。”

郎去也,妹牵连。有情人能否成眷属呢?

李商隐二十岁,以“乡贡”的身份到长安应考,也是陪伴令孤绚赴京。他落榜,令孤绚高中。科举考试要看背景。晚唐尤甚。场屋竞争激烈,李商隐下苦功、倚豪门仍是名落孙山。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

他吟诵着李长吉的名句,腮边一滴清泪,盈盈向夕阳。家里穷啊,他是长子,责任大!

他滞留长安半年多,见识了京城的一些高端人物。

唐朝大诗人几乎没有不奔长安的,奔官场也奔文坛,迅速提升心智空间。苦闷,蹭蹬,扛不住就成了小文人。杰出者有能力反弹,拽出他始于童年的内心纵深。王维、白居易十六岁走运于长安,李贺、李商隐二十岁背运于长安。

走运背运皆体验。

灯下思念着锦瑟姑娘。他打听她的音信。反复回忆狂奔月夜的那一幕:两双情目久久扑闪。寒士生高情,苦于不能落到实处。当然,李商隐由于当时的局限,不可能领悟:落到虚处也是落到了实处。就情态的增长空间而言,虚处大于实处。

今日之中国人,考察“虚”的能力依然是个大问题。思想过度纠缠于现实,无力赢得思想自身的地盘。所思之物趋于当下,并且,日趋当下,朝着眼皮子底下。这个动态性的趋势令人忧虑。

必须捍卫思想的无用性。惟其无用,方有大用。

长安落第受刺激,又受到文坛的吸引;曲江之畔佳丽惹眼,洛阳之情色记忆涌逼……一诸如此类的混合型元素,锤炼着二十岁的李商隐。

令孤绚做了京官,青袍耀眼。李商隐白衣走人。

打马向洛阳,单骑八百里。时为夏秋之交,风卷黄尘,鲜花暗淡。这条漫长的官道,走过了多少兴奋或颓唐的士子。

李商隐的命运比李贺好些,他毕竟还有节度判官的头衔和傣禄。李贺三次奔长安,又黯然东归,三千里沮丧憔悴路,却写下了不朽的诗篇。

秋风刮得心潮涌啊,诗人迎着漫天思绪。

“团红当路啼。”

“东关酸风射眸子。”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李义山满脑子装着李长吉的诗句。

仕途窄,诗路宽。写作纯粹以体验为支撑,晋唐几百年,一股大力贯穿下来。一座高峰又一座高峰……

马背上的李商隐仰天长叹。天高云淡。

在洛阳,他得知锦瑟姑娘已经离开了令孤府,不知所往,多半嫁为人妇。她托人留给他一条旧绢带,上书锦瑟二字。

李商隐看呆了。

绢带系过她轻盈的腰身。他吃饭睡觉瞧着它。

两双含情目,从此成追忆。而他未曾一试她的纤腰,一尝她的红唇。情目相向而已,人群中互相偷眼而已,古槐下试着彼此靠近而已。

茫茫人海,伊人何处?

青年男子唉声叹气。他徘徊于偌大的令孤府,一步步踏着秋风落叶。几位令孤公子读不懂他的清瘦而飘逸的身影。

李商隐的情色启蒙早在江南,那些昊娃越女真比春花好看。迁回荣阳后,梦中有她们。小时候家境尚可,父亲是六品官呢,他看镇江城里的男孩儿女孩儿并无自卑感。后来,投向异性的目光慢慢丧失了自信力。勤奋少年才名起,进人洛阳的豪门伴读,令孤楚相公对他“深礼之”,一群公子乐意与他交游,然而那些小姐们,那些小姐们,她们,她们二””

她们甚至不愿意到他的梦中来。

移目向鲜花,眼神总黯淡。对多情多思的少年来说,天地间的伤心事大约莫过于此了。

锦瑟姑娘身上,拢集着他对异性的朦胧渴望,唤醒他的一些男性自尊。论模样情状,令孤府的小姐们大半不如她!

可是锦瑟也嫁人了。

落第,失恋。二十岁的李商隐长吁短叹。双重的压抑预设了日后的强劲反弹。心理的力学,意志的公式,可能是这样吧。

关于令孤家的侍蝉锦瑟,宋人刘敛《中山诗话》有记载。刘敛字贡父,是苏东坡的好朋友。

此后约三年,李商隐在令孤楚幕府中做判官,或走山东,或居洛阳,或移太原。没有恋爱事件的记载。他待在大人物的身边,前后五六年,近看佳丽无数,她们的音容笑貌却又遥不可及。一般传记或文学史,重墨写李商隐的仕途艰难,掠过了他的情路坎坷。这对理解他和他的作品颇不利。而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有此通病,避开了诸多有价值的猜想。

李商隐二十一岁时,曾再去长安考进士,再落榜。

伤心士子离京城,过溺桥,单骑千里向洛阳,清瘦躯仿佛飘进了大风中。李贺细瘦,李商隐清瘦。后者的面孔长得比较英俊。二者相似的身姿,是只身垂首于道路。

李贺三度离京向昌谷,颓唐三千里,白发通眉长爪,随手一划便是传万年的诗篇。李商隐此间还憋着。李贺十几岁,俨然是个老诗人,奇思峥嵘,落笔老辣:“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李商隐二十多岁才酝酿着喷发点。此前诗文,无旷世佳作。

令孤楚待他不错。这老头诗瘾甚大,诗文集多达一百三十卷,称唐集第一。他的应用性的章奏文字与韩愈文、杜甫诗呈鼎足之势,李商隐跟随他,学到了不少实用才干。

李商隐做幕僚,走着父亲走过的道路。上有老母下有弟妹,他是家里的顶梁柱。

从三岁迁往江南算起,近二十年来他已经走过了很多地方,流连于山山水水奇风异俗;他见识了长安和洛阳,阅人无数,艺术才华和实用性才干“两手硬”。并不愁生计,只是忧前程:必须考上进士,做朝廷的命官。不甘心长期做幕僚。杜甫那么高的才华,只因金榜无名,一生趋奔,暮年潦倒,在成都严武的幕府中备受官场后生的欺负。李贺的遭遇也糟糕。而白居易、元棋、韩愈、杜牧等人场屋得意,金榜题名,做大官写好诗,身边佳丽如云……

李商隐迷恋杜甫李贺的语言艺术,却不希望走上他们的生活道路。这个现实筹划十分明确。筹划带来压力。另外,几年来他憋着情爱躯。写诗不少,但没有李贺的那种令人羡慕的表现力。

此间的青年诗人显然不会意识到,情憋,情愁,情苦闷,正孕育着属于他的艺术金矿。

英俊男儿阅美多矣,却没个红颜知己。他的感觉又细腻,情力一发不可收拾,比如对锦瑟姑娘的无穷思念。而麻烦正在于此,他得憋着。白居易三十七岁还打着光棍,终于憋出了《长恨歌》。

总之,李商隐的立志有两个方向:求仕,求美。他胃口不小,仕途要风光,美人最好是明媒正娶的大家闺秀。也许他与锦瑟的恋爱中断得恰到好处。

令孤楚从太原府尹的位置上调往朝廷,李商隐失去了依靠。朝廷大臣不像地方大员,后者能选择自己的幕僚,有相对独立的财权和人事权。当年李贺依张彻,张彻调走了,李贺只好从潞州回他的老家昌谷。

令孤楚把李商隐介绍给郑州萧刺史。经由萧刺史,李商隐又认识了华州刺史崔戎,受到崔戎的器重,聘人华州幕府。

诗人走马陕西,体验着黄土高坡。

他起草各类官文,工作勤奋,也陪崔戎的三个儿子读书,兼着私人教师的角色。挣钱不少,寄回家去。崔戎像令孤楚那样善待他。过了大半年,崔戎升了官,担任四个州的观察使,三月赴充州(今山东充州)任所,一路上尚与李商隐饮酒笑谈。崔戎五月到充州视事,六月却暴病而亡。诗人悲痛而又惶恐。这叫靠山山崩,倚树树倒。崔戎丧事毕,他沮丧回老家,从山东走到河南。再度只身千里……

这些年他也习惯了,似乎总是在路上。屈指行程三万。囊中不羞涩,吃住行无忧。

回家伺奉老母,享受亲情,一面温习着功课。年底赴长安再考,又考砸了。

次年,二十四岁的李商隐开始了他著名的仙游生活,“学仙玉阳东。”他跑到济源县北的王屋山中去居住,改穿道服,取山中的一条玉溪为自己的名号。

李唐王朝尊道教始祖李耽为祖先,全国各地设道观一千七百多座,道士、女冠多达十几万人。唐历朝皇帝皆好道,炼丹吃药,想长生不老。朝野衍成风气,二百年不衰。君臣吃药“换骨”,至死不悟。唐玄宗“服胡僧长生药,遂致暴疾不救。”中晚唐的宪宗,穆宗,敬宗,武宗,宣宗,全是金丹的崇拜者,派人四面八方采石药炼丹,既害身又误国。“自太宗至于武宗,饵药以败者六七君……而宣宗又败以药。”典型如唐穆宗,吃金丹导致暴亡。

王维诗云:“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睡。”

李白在山东也炼过“九转丹”,吃到腹泻不止,转服止泻药。

对白居易有知遇之恩的苏州人顾况,致仕(退休)后率领全家老小隐人茅山,从此失掉音讯,民间盛传他得道升天了。

李白做道士有两个动机:一是寻找神仙,二是借隐扬名。李商隐披道服是什么意思呢?原来,王屋山不是一座普通的大山,山中有求仕的机会,还有漂亮的女冠。

洛阳荣阳郑州太原,这些地方,李商隐再熟悉不过了。他不妨试一试李白走过的路,做一回仙游隐士。

科举考试屡败,幕僚生涯中断,大龄青年未娶,读书破万卷,仍无颜如玉。李商隐进山后自号玉溪生,耐人寻味。

他以前就仙游过,这一次游得厉害。也许上述动机以隐形的方式作用于他。秦、汉、晋、唐,仙游有巨大的历史惯性,有唐一代士子,仙游仅次于宦游。李白李贺“游”出了那么多好诗,李商隐不仙游一回,如何说得过去?

总之,二十四岁的道袍男人悠然人山。

王屋山绵延一百三十里,从山脚走到山顶,约三十里。玉阳山与之相连,双峰耸峙,称东玉阳、西玉阳,相隔三里多。“故山峨峨,玉溪在中。”玉溪靠近一座精美的道观,那道观是某个皇帝的女儿修建的,取名灵都观。宪宗、穆宗、敬宗、文宗的女儿均有出家者,她们进山修炼,各带一群女冠。公主身边的女冠多为出宫的宫女。宫女出宫,或嫁人.或做道姑尼姑。这是一支庞大而婀娜的队伍,皇宫放宫女,有时一次多达千人。

唐代的女人不二嫁,公主以及王公贵族的姬妾也不例外。丈夫死了,她们选择出家,是避开礼教束缚的一种近乎本能的举措。既为女冠,便能接触社会各阶层的男性信徒。女冠风流二三百年,乃是礼教压迫妇女所导致的特殊现象。供奉三清的宫观,倒成了生发恋情艳事的场所,城市,山林,蔚为大观。长安城里的咸宜观,因鱼玄机的诗名艳名而广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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